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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缅因州王子,新英格兰国王

        拉奇医生在日志中写道:“在圣克劳兹,我们把孤儿当贵族一样看待。”

        在男孩部里,拉奇医生的晚祷仪式,就是在这种典型的气氛中进行的。每次晚读之后,他都对着一排排睡在黑暗中的孩子高声诵祷。自从温克尔夫妇不幸遇难以来,晚读便成了荷马·威尔士的任务。拉奇医生希望帮助荷马树立自信。荷马对拉奇医生说,他很喜欢在野外帐篷中为温克尔夫妇读书的那种感觉,而且,尽管温克尔夫妇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还是自认为读得不错。于是,拉奇医生便决定鼓励这孩子发挥自己的天赋。

        荷马·威尔士在一九三几年发现那个胎儿后不久,便开始在男孩部朗读,每次都不多不少地念二十分钟。他想,以这样的速度,念完这本书一定会比狄更斯写这本书花的时间还多。起初,他念得结结巴巴,还遭到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的嘲笑(这里没有孤儿比他年龄大),可他进步很快。每天晚上,他还会对自己默念这本书的第一段,这样能产生类似祷告的作用,有时甚至可以让他安然入睡。

        “我是否应该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还是让别的什么人来驾驭我的命运,这里应当加以说明。”

        “我是否应该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荷马轻声自语着。他想起了在华特维尔的德勒帕家灶房里时自己双眼和鼻子发干的感觉,想起了温克尔夫妇被激流卷走时的水花,想起了他手里捧过的那个潮湿冰凉、缩成一团的死胎——那东西不可能成为主宰。

        每天晚上,当爱德娜护士或安琪拉护士在熄灯之前问孩子们还要不要再喝一口水,或再上一次厕所之后,当刚刚熄灭的油灯的一点儿余光还在黑暗中闪烁之际,当孤儿们或昏昏欲睡,或已进入梦乡,或仍在回想着大卫·科波菲尔的遭遇时,拉奇医生便会从那满是裸露的管子和医院风格的大厅里推门进来。

        他提高嗓门说:“晚安,缅因州的王子们,新英格兰的国王们,晚安!”可荷马手里拿过的那个东西却不是王子,也没有活下来成为国王。

        然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孩子们再度陷入黑暗之中,各自想象着国王贵族的模样。他们会看到什么样的王子和国王呢?他们梦中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们在睡梦中会被怎样的贵族家庭领养?哪个公主会爱上他们?他们会娶哪个女王?每次拉奇医生关上房门、爱德娜护士或安琪拉护士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留给他们的黑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荷马手里拿过的那个东西永远也不会听到脚步声,因为它的耳朵是那么小,而且皱成一团。)

        但荷马·威尔士却与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从来不曾有过要离开圣克劳兹的念头。他所见到的缅因州王子,他所想象的新英格兰国王正统治着圣克劳兹,他们从不离开自己的王国半步,他们不会去海上航行,甚至根本不会看到海洋。可是,拉奇医生的祝福仍然让荷马心情振奋,满怀希望。这些缅因州王子、新英格兰国王,或圣克劳兹的孤儿,不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这是荷马在黑暗中能够看见的前景,也是父亲一般的拉奇医生给他的信念。

        拉奇医生似乎一直都在告诉他们,即使是在圣克劳兹,人们的行为举止也可以与王子国王无异。

        荷马·威尔士梦见自己成了王子,他抬头仰望着他的国王——拉奇医生,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东西留给他的冷冰冰的奇怪感觉。

        “是因为死了,才这么冷冰冰的,对吗?”他问拉奇医生。

        “对,”拉奇医生回答说,“不过,荷马,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根本就没有活过。”

        “根就没有活过。”荷马·威尔士重复道。

        拉奇医生解释说:“有时候,一个女人怀孕后,无法终止自己的妊娠,她觉得胎儿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生命,尽管她不想要它,也无法照顾它,却不得不生下它。于是她来到我们这儿,生下孩子,并把孩子留下,她相信我们能为孩子找一个家。”

        荷马·威尔士说:“她生了一个孤儿,让别人来领养。”

        “一般来说,总会有人领养的。”拉奇医生说。

        “一般来说,”荷马·威尔士说,“也许吧。”

        “最后总会有人收养的。”拉奇医生说。

        “有时候,有些女人并没有坚持到最后,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是吗?”

        拉奇医生说:“有时候,有些女人刚怀孕不久,就决定不要那个孩子。”

        “从一开始,那就是个孤儿。”荷马·威尔士说。

        “可以这么说。”韦尔伯·拉奇回答。

        “所以她就把孩子给杀了。”

        “可以这么说,”韦尔伯·拉奇解释道,“不过还可以说,她只是在胎儿变成孩子之前将它终止了,不过是终止而已。三四个月的胎儿或胚胎——注意,我不是说‘孩子’——其实还不能算拥有自己的生命,它只是靠母体生存,还没有开始发育。”

        “它发育了一点点。”荷马·威尔士说。

        “但它还不会动。”拉奇医生说。

        “它的鼻子都还没有长好。”荷马·威尔士说。他想起了手里拿过的那个小东西的样子:鼻子及鼻孔都还没有开始往下长,鼻孔直接长在脸上,像猪鼻子似的。

        “有时候,”拉奇医生接着说,“有些女人非常坚强,知道自己若把孩子生下来,根本就不会有人照顾,而她们又不想生下孩子让别人领养,于是就来找我,我就帮她们阻止孩子出世。”

        “告诉我,那个阻止孩子出世的手术叫什么?”荷马·威尔士问道。

        “叫堕胎。”拉奇医生回答。

        “噢,堕胎。”荷马·威尔士重复道。

        “荷马,那天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个被堕下来的胎儿,大约三四个月大。”

        “一个被堕下来的胎儿,大约三四个月大。”荷马·威尔士已经养成了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喜欢一本正经地重复别人的话尾,仿佛打算把这些话也拿去念给孩子们听,就像念一样。

        “所以,”拉奇医生极其耐心地解释道,“有些到这儿来的女人并没有大着肚子,因为她们的胎儿太小,还看不出来。”

        “可她们毕竟怀孕了,”荷马·威尔士说,“所有到这儿来的女人,要么是来生孤儿,要么就是来堕胎,对吗?”

        “没错,”拉奇医生说,“我只是个医生,只管帮助她们,不管她们是来生孤儿,还是来堕胎。”

        “不管她们是来生孤儿,还是来堕胎。”荷马跟着说。

        爱德娜护士忍不住拿荷马·威尔士来开拉奇医生的玩笑,她说:“韦尔伯,你又多了一个影子了!”

        安琪拉护士连忙接口道:“拉奇医生,你简直是培养了一个应声虫!他就像一只鹦鹉,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转。”

        “愿主饶恕我,”拉奇医生在日记中写道,“我竟然有了一个学徒,我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学徒!”

        荷马十五岁时,已经将念得非常好了,于是女孩部里几个年龄较大的姑娘便问拉奇医生,能否也让荷马给她们念书。

        “只给那几个大女孩念吗?”荷马问拉奇医生。

        “当然不是,”拉奇医生说,“你得念给她们所有人听。”

        荷马又问:“去女孩部念吗?”

        “是呀,”拉奇医生说,“如果让所有的女孩都到男孩部来,那就太麻烦了。”

        “好吧,”荷马·威尔士同意了,“可是,我该先给女孩们念呢,还是先给男孩们念?”

        “先给女孩们念吧,”拉奇医生说,“因为她们总是睡得早一些。”

        “是吗?”荷马问。

        “这儿的女孩就是这样。”拉奇医生回答。

        “我给她们念同样的内容吗?”荷马又问。在此之前,荷马自己已经将看了四遍,并且是第三遍为别人朗读,读到了第十六章“我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新学生”。

        拉奇医生觉得,应该让女孩们听一些有关孤女的故事,就像男孩们听有关孤儿的故事一样,于是,就让荷马担负起为女孩们朗读的任务。

        荷马第一次到女孩部念书,就出乎意料地发现女孩们比男孩们要专心得多,除了在他到来或离去时会咯咯窃笑外,她们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这让荷马十分惊讶,因为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精彩,而且夏洛蒂·勃朗特的写作技巧也远远不如狄更斯。荷马认为,与小大卫相比,简·爱只不过是个爱哭鬼,就喜欢无病呻吟,可女孩们却听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当他完成任务收起书本时,她们总是七嘴八舌地要他多念一点儿,而他则总是匆匆忙忙地跑开,好赶回男孩部去念狄更斯。

        荷马晚上在男孩部和女孩部之间来回奔波时,常常闻到锯木屑的气味。只有在神秘的夜幕之下,圣克劳兹早期的记忆才得以原封不动地保存,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老锯木厂的味道以及锯木工人的雪茄烟味。

        一次,荷马·威尔士对拉奇医生说:“有时候,晚上的空气中有木材和雪茄的味道。”拉奇医生对雪茄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听了这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荷马觉得女孩部的气味与男孩部大不一样,尽管同样有裸露的水管、医院的色彩,并且实行同样的纪律,但女孩部里闻起来甜丝丝的,可似乎又有点儿令人作呕。荷马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睡觉时,不管男孩女孩都一律穿着背心和睡裤。荷马每次来到女孩部时,女孩们都已经上床,用被子盖着腿,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少数几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往往将双臂合抱在胸前,掩住自己稍稍隆起的胸部,只有那个年龄和块头最大的女孩例外。这个女孩的年龄和块头都比荷马还大,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众所周知的“三条腿比赛”中拎起荷马冲过终点线、本来应该叫“美洛蒂”后来却成了“美洛妮”的女孩,荷马曾经不小心碰了她的胸部,而她则狠掐过他的鸡鸡作为回敬。

        美洛妮总是盘腿坐在床上,双手叉腰,胳膊肘像两只张开的翅膀,丰满的乳房胀鼓鼓的。她的睡裤略微嫌小,露出了一截肚皮。女孩部的负责人葛洛根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提醒道:“美洛妮,你被子也不盖,不会着凉吗?”

        “不会的。”美洛妮总是回答。这时,葛洛根太太就会呻吟似的叹口气,于是大家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她“呻吟太太”。她常常让女孩们觉得,如果她们不爱惜自己或者彼此伤害,就会让她十分痛心,而这正是她赖以建立权威的基础。

        每当女孩们打架、扯头发、戳眼睛或互相咬脸时,她就会说:“唉,你们这样真让我痛心,真让我痛心啊!”这种方法对那些喜欢她的女孩比较有效,可遇上美洛妮就不管用了。葛洛根太太特别偏爱美洛妮,而美洛妮却不喜欢她,这使她觉得很无奈。

        葛洛根太太说:“唉,美洛妮,你被子也不盖,衣服又穿得少,要着凉的。你真让我痛心。唉,我真痛心!”

        但美洛妮不吃这一套,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荷马·威尔士。她的个子比葛洛根太太还大。荷马·威尔士心里想,这么大的女孩,实在不适合再待在女孩部了,也不适合被人领养,甚至都不能再算是“女孩”了。她似乎比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还要高大,几乎跟拉奇医生不相上下。她很胖,不过显得很壮实。尽管有好几年没有参加“三条腿比赛”了,对于美洛妮的强壮,荷马·威尔士却仍然心里有数。他已经暗下决心,只要与美洛妮一组,他就决不参赛。可他总是会与美洛妮一组,因为男孩中他年龄最大,而女孩中则是美洛妮最大。

        每次朗读时,荷马都不得不将目光避开美洛妮,因为一看到她,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两人的腿绑在一起的情景。他感觉得到,由于他退出每年一度的比赛,她颇有怨气,而他也唯恐让她看出他喜欢她胖乎乎的身材,唯恐她看出对一个孤儿来说,肥胖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中那些优美甜蜜的段落(荷马觉得太甜蜜了)让女孩们一个个听得热泪盈眶,连葛洛根太太都唏嘘不已,可是美洛妮却越听越气,仿佛那种甜蜜的感觉只会使她怒不可遏。

        当荷马念到第四章结尾时,眼看美洛妮的满腔怒火已经一触即发了。

        荷马念道:“那个下午在平静和谐中度过……”美洛妮听见“平静和谐”时,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可荷马没有被她吓住,他继续念着,“晚上,贝希给我讲了几个最迷人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支最动听的歌。”念到这儿,荷马暗自庆幸,因为只剩下最后一句了。他瞥见美洛妮的大胸脯正剧烈地起伏着。他念了下去:“简·爱欢欣地想,生活对我毕竟也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阳光普照!”美洛妮嗤之以鼻地大叫起来,“让她上这儿来,我倒要请教她,什么叫‘阳光普照’!”

        葛洛根太太说:“哦,美洛妮,你这样说,可真让我痛心!”

        “去他的阳光!”美洛妮又吼了一声,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吓得连忙钻进被窝,有的甚至哭了起来。

        “哦,美洛妮,你这样子真让我痛心,我再也受不了啦!”葛洛根太太说。

        荷马·威尔士见势不妙,赶紧溜之大吉,反正这一章已经念完了,他还得赶回男孩部。这一次临走时,他听到的不仅有咯咯窃笑的声音,还有稀稀落落的抽泣以及美洛妮的挖苦与嘲弄。

        “狗屁普照!”美洛妮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你真是让我们大家痛心!”葛洛根太太又一次说。

        荷马走到室外,感觉到夜空中有一种不同的气息:除了锯木屑的味道和雪茄烟味之外,他闻到的是从昔日妓院里飘过来的刺鼻的香水味吗?似乎还有赌场里充斥的汗水味?河水本身也散发出某种气味。

        荷马回到男孩部,只见大家都在等他,几个年纪较小的已经睡着,其他的人则睁大了眼睛,甚至好像是张大了嘴巴在等他,犹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荷马觉得自己像是鸟妈妈,每天从这个窝赶到那个窝,用自己的声音哺育他们,可他们却总是贪心不足。他的读书声犹如美味佳肴,他们享用后便安然入睡,而荷马自己却常常睡意全无。每次晚祷之后,当“王子”与“国王”的余音还在黑暗的房间里袅袅不绝时,荷马往往辗转难眠。有时,他但愿能去婴儿室睡觉,那里不断有婴儿醒来和啼哭的声音,也许还更有节奏。

        有几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各有些恼人的习惯。一个由爱德娜护士命名的约翰·韦尔伯因为爱尿床而睡在橡皮垫上。荷马常常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等待他尿床的声音传来。有时,荷马也会叫醒那孩子,带他去厕所,扶着他的小鸡鸡,悄声说:“尿尿了,约翰·韦尔伯,该尿尿了,就在这儿尿!”可那孩子却站在那儿打瞌睡,忍着不肯尿,一心等着那舒服的橡皮垫,那熟悉的凹陷以及床上那摊热乎乎的尿液。

        而有些晚上,荷马觉得心里特别烦躁,便径直走到约翰·韦尔伯床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命令道:“尿尿!”结果几乎总是立竿见影!

        不过,令人更为懊恼的是由安琪拉护士命名的富兹·史东,这孩子一向病病歪歪,整天不住地干咳,一双眼睛红红的而且泪汪汪的。他睡在保湿帐内,里面有个装了电池的小水车和一台小电扇,整晚上转个不停,以便保持潮湿。富兹·史东的胸部听起来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小马达,他身上又湿又凉的床单在夜间不停地颤动,仿佛一叶半透明的巨肺。水车、电扇以及富兹·史东艰难的呼吸声,在荷马的脑海中融为了一体,只要少了一样,荷马就会怀疑另外两样是否依然存在。

        拉奇医生对荷马说,他猜想富兹·史东可能是对灰尘过敏。这孩子在锯木厂出生,并且在那儿睡过一段时间,这显然对他没有好处。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孩子很难找到领养的家庭,谁会愿意把一位整天咳个不停的孩子带回家呢?

        有时,荷马实在受不了富兹·史东的咳嗽声,受不了那些维持他生命的仪器的嘈杂声。富兹艰难的呼吸以及水车和电扇发出的声音,几乎要将荷马逼疯!于是,荷马悄悄地前往婴儿室,安琪拉护士或爱德娜护士总是在那儿照看婴儿。婴儿们偶尔也非常安静,连值班护士都睡着了,荷马·威尔士就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一天晚上,他看见有位母亲站在婴儿室里。她不像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只是穿着病员服,站在婴儿室中央,闭着眼睛,感受婴儿室的声音与气息。荷马担心这个女人会惊醒在值班床上小憩的安琪拉护士,而惹得安琪拉护士不高兴,因此,他便像扶着梦游的人一样,慢慢地将这个女人带回产妇病房。

        他去看望那些母亲时,她们常常醒着,有时他还会帮她们倒杯水喝。

        来圣克劳兹堕胎的女人很少留下来过夜,她们通常恢复较快,不像那些产妇。拉奇医生发现,她们喜欢在清晨天快亮的时候到来,再趁着傍晚夜幕低垂时离去。拉奇医生还注意到,让那些前来堕胎的女人感到不安和难过的是新生儿的啼哭。白天时,院里到处都能听见较大孩子的嬉笑吵闹,间或还有产妇与护士之间的闲谈,相比之下,婴儿的啼哭几乎是弱不可闻。可是一到夜晚,除了约翰·韦尔伯尿床和富兹·史东咳嗽的声音之外,圣克劳兹就只有新生儿的啼哭和猫头鹰的哀鸣了。

        其实,要看出这一点并不难:来堕胎的女人,只要听到新生儿的啼哭或牙牙学语声,就显得坐立不安。尽管女人分娩的具体时刻不可能事先计划,可拉奇却尽量将堕胎手术安排在清早,好让她们休息一整天后,再在傍晚离去。有些女人是远道而来,针对这种情况,拉奇会建议她们在第一天晚上到达圣克劳兹,他会给她们用一点镇静剂,次日,她们便有一整天的时间恢复体力。

        即使来堕胎的女人需要在这里过夜,她们也决不会跟待产或产后的妇女同处一室。当荷马晚上无法入睡而在院中闲逛时,他发现,就睡梦中的神情而言,这些女人与那些待产或产后的女人并无两样,既不是更平静,也没有更烦恼。荷马注视着这些或睡或醒的女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的生母:她在经历分娩的剧痛后,等候着返回何处?或许她根本无处可去?当她躺在这里时,他的父亲又在想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当了父亲吗?而她是否清楚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这些女人总爱问荷马:

        “你是不是在这里培训,好将来当医生?”

        “你长大后要当医生吗?”

        “你是这儿的孤儿吗?”

        “你多大了?没有人领养你吗?”

        “你是不是被人送回来的?”

        “你喜欢这儿吗?”

        而他总是回答:

        “我可能会当医生。”

        “当然,拉奇医生是个好老师。”

        “没错,我是这儿的孤儿。”

        “快十六了。我以前被人领养过,可总是没有成功。”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我当然喜欢这儿。”

        一次,有个即将分娩、肚子在干净的盖单下高得像小山似的女人问他:“你是说,即使有人想领养你,你也不愿去吗?”

        “没错,我也不愿去。”荷马回答。

        “你甚至都不考虑一下?”那女人问。他几乎不敢看她,她的肚子好像随时会爆炸一般。

        “呃,也许我会考虑一下,不过可能还是会决定留下来,只要我在这儿还帮得上忙,还有用。”

        那孕妇突然哭了起来,一边还说着:“有用!”好像她也从荷马那儿学会了重复别人的话。接着,她掀开盖单,掀起睡袍(爱德娜护士已经为她剃了毛),将手放在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轻轻地说:“瞧瞧这儿!你想做个有用的人吗?”

        “没错。”荷马屏住呼吸回答。

        女人说:“除了我之外,还从来没有谁把手放在上面感觉过这孩子的存在,没有谁把耳朵贴在上面听过它的动静。如果没有人愿意感觉它的存在或者听听它的动静,那我根本就不应该生下这个孩子!”

        “这个我不知道。”荷马说。

        那女人又问:“你不想摸摸它或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一听吗?”

        “好吧。”荷马说着,把手放在她温暖坚硬的肚皮上。

        “把耳朵也贴在上面。”那女人又说。

        “行。”荷马把耳朵轻轻凑近她的肚皮,可她却把他的脸使劲往下按。它就像一面大鼓,里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又像是一台已经熄火的引擎,却还在冒着热气。如果荷马去过海边,他就会听出那声音像潮水,像海浪,来来往往,起起伏伏。

        “如果没有人愿意把头枕在上面睡觉,那我根本就不该生这个孩子!”那女人一边说,一边拍拍荷马的脸刚刚贴过的部位。枕在哪儿?荷马在心里问道,因为她身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舒服地枕着头,她的胸部和腹部到处都是圆滚滚的。她的胸部看上去倒是很舒坦,不过荷马明白,她并不是要他把头偎在她胸前。从她的肚子里面闹个不停的声音和动作来看,很难想象她只怀了一个孩子。荷马猜想,这女人只怕要生下一群孩子来。

        “你想做个有用的人吗?”那女人啜泣着问。

        “没错,做个有用的人。”荷马说。

        “那就枕在这儿睡觉吧。”那女人说。于是,他将脸贴在她闹哄哄的肚皮上,假装睡起觉来。那女人惬意地搂着他,很快便安然入睡。过了一会儿,荷马发现她的羊水破了,他没有惊动她,只是跑去找到了爱德娜护士。不待天亮,一个七磅重的女婴降生了。由于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只负责给男婴取名,这个女婴可能会在几天后由喜欢爱尔兰名字的葛洛根太太来取名。如果葛洛根太太一时想不出新名字,就只好由那个打字水平欠佳、将“美洛蒂”打成“美洛妮”的秘书代劳了,她也很喜欢给女婴们取名。

        荷马根本就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这个女婴,可他却一直在找她,仿佛因为他曾在夜间把脸贴在她母亲的肚皮上,就一定能凭感觉认出她来。

        当然,他永远也不会认出她。他只听过她在母体里所产生的液体声,只听过她在黑暗中蠕动的声音。可他没有死心,经常在女孩部里仔细观察,似乎期待着她表现出蛛丝马迹,让他认出她来。

        有一次,他甚至将这个小秘密告诉了美洛妮,而美洛妮却用一贯的挖苦口吻说:“你以为这小丫头会想法子让你认出来?咯咯笑,放屁,还是拽你的耳朵?”

        但荷马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是他跟自己玩的游戏。孤儿们常常这样自得其乐。他们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幻想他们的父母在四处寻找他们,希望将他们接回家去。荷马与这位神秘女婴的母亲共处过一个晚上,听说过有关她父亲的种种情况,知道他对整个事情漠不关心。荷马明白,这孩子的父母根本不会找她,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决定要找她。如果这孩子长大后,也玩起这个古老的游戏,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找她——即使这个人同样身为孤儿,也总算聊胜于无吧!

        拉奇医生试图与荷马谈谈美洛妮爱生气的问题。

        “生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拉奇医生开口道,可心里却认为生气实在是没有意思。

        “我是说,我也承认,‘阳光普照’那一段是有点儿做作,”荷马说,“那些话读起来很肉麻,可简·爱就是那种人,说这些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又能怎么办?可美洛妮竟然大发雷霆!”

        拉奇医生知道,美洛妮不是在圣克劳兹出生的,可现在却仍然待在这儿,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一天清晨,她被人抛弃在医院门口,那时她才四五岁。由于她个子向来很大,很难说清她的具体年龄。她一直到八九岁才开口说话,拉奇医生起初还以为她是弱智呢,结果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拉奇医生耐心地解释道:“美洛妮总是在生气,我们不清楚她的来历,也不了解她四五岁之前的情况,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在生气。”拉奇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告诉荷马,其实美洛妮被人领养又送回的次数比荷马还多。他十分谨慎地说:“美洛妮有过几次不幸的领养经历,如果你有机会问问她的过去,而她又愿意跟你谈谈的话,也许可以让她发泄一下心里的怒气。”

        “问问她的过去?”荷马说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跟她交谈。”

        拉奇医生话才出口,就后悔了。说不准美洛妮还记得领养她的第一家人,并告诉荷马。按那家人的说法,他们是因为她与家里的狗争球玩而咬了狗一口,才把她送了回来;他们还说,偶尔一次倒也没什么,可美洛妮经常咬那条狗,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当那条狗正在进食或睡觉时,她常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出其不意地吓它一跳,那条可怜的狗都快给她逼疯了。

        至于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经历,则是美洛妮从那两家跑了出来,口口声声说那两家的男人,不是父亲就是儿子,对她心怀不轨。第四家则说,美洛妮对他们家的一个小女儿有“性”趣。到了第五家,因为美洛妮与那家的丈夫纠缠不清,而致使那夫妻俩最终分道扬镳。做妻子的说丈夫勾引美洛妮,而丈夫却一口咬定是美洛妮勾引他(他用的是“攻击”一词)。美洛妮对这件事倒毫不避讳,她扬扬得意地对葛洛根太太说:“没有谁勾引我!”而第六家则在领回美洛妮不久,男主人就突然死于心脏病,女主人说她没有能力独自抚养美洛妮,所以将她送回了圣克劳兹。(这一次,美洛妮只对葛洛根太太说了一句:“她当然没能力了!”)

        拉奇医生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幕:美洛妮正在亲口告诉荷马这一切。他不禁忧心忡忡。与此同时,他也担心由于让荷马当他的助手,会使荷马亲眼目睹圣克劳兹那些残忍的手术,所以忍不住想保护他,不让他面对那些丑陋的现实。

        安琪拉护士常常管荷马叫“小天使”,爱德娜护士也总是说他“完美无缺”“天真无邪”,当然,这都自有道理。可拉奇医生眼见荷马与那些来圣克劳兹寻求帮助的不幸女人接触,却顾虑重重。在了解这些弃孩子而去的母亲的人格及遭遇后,荷马或许会以为自己的生母也是如此。而那些来此堕胎后一走了之的女人,除了留下子宫里刮下来的东西之外,又会给荷马留下什么印象?

        荷马有一张开朗俊秀的脸庞,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上面,总是让人一目了然,就像宽阔的湖水映照出不同的天气一样。看到荷马,那些女人便不由自主地想握住他的手,对着他的眼神倾诉一切。因此,拉奇医生担心荷马会听到太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比如现在,就因为女孩部一致公认的大姐大美洛妮爱生气的事,荷马正心烦意乱。拉奇医生想,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美洛妮的能量不容小觑,她对荷马似乎有着巨大的教育潜力。

        果然,第二天晚上,当荷马来到女孩部念书时,美洛妮就给他上了第一课。由于荷马希望早点离开,所以到得较早,却发现女孩部正乱成一锅粥。许多女孩都还没有上床,她们光着双腿,一见到他,便尖声怪叫起来。荷马难堪到极点,只好呆呆地站在灯下,眼睛四处寻找一向对他很好的葛洛根太太,一边还紧紧抱着,似乎唯恐这群发了疯的女孩会把书抢走。

        可是,他却注意到美洛妮正与平常一样衣着简单地坐在床上。他与她对视片刻,发现她的目光锐利而含蓄。于是他垂下头,眼光看着别处,转而又盯着手里的。

        “喂,你!”他听见美洛妮在喊他,周围也顿时鸦雀无声。“喂,我在叫你呢!”美洛妮又喊。他抬起头来,只见她跪在床上,背朝着他,向他露出了他平生所见的最大的光屁股。她两条大腿绷得紧紧的,一条腿上有块青紫色的印痕,也许是瘀伤,两片屁股撅得老高,中间居然有个黑洞,像只眼睛一样死死地盯着荷马。“喂,阳光!”美洛妮对他喊道。荷马的脸猛地涨得通红,犹如日出或日落时的阳光。“喂,阳光!”她又一次娇声娇气地喊道。从那之后,她就管荷马·威尔士这个孤儿叫“阳光”了。

        荷马把美洛妮的行为告诉了拉奇医生,拉奇医生听后,便考虑是否该继续派荷马去女孩部念书。但如果他让荷马到此为止,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屈服呢?也许会让荷马产生挫败感。韦尔伯·拉奇在处理孤儿院的事务时,一向干脆利落,但遇上荷马的问题,他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明白,他对荷马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自然感情。想到自己不经意中竟然担当了父亲的角色,并且像一位父亲那样优柔寡断,拉奇医生不由得郁郁不乐,只好借助乙醚来排忧解愁。如今,他对乙醚已经越来越上瘾了。

        圣克劳兹没有窗帘。医院的诊疗室位于一个角落,朝南朝东各有一扇窗户。在爱德娜护士看来,拉奇医生总是习惯于早起,全是因为朝东的这扇窗户。他自己那张小白铁床似乎从来没人睡过,全院的人就数他睡得最晚,却起得最早,因此大家都说他从不睡觉,即使睡了,大家也一致认为他是睡在诊疗室里。每天晚上,他总是在安琪拉护士办公室里,用打字机写信或写日志。至于那个房间为什么叫安琪拉护士办公室,护士们也早就忘了。这是圣克劳兹唯一的办公室,拉奇医生总在那儿处理文字工作。既然诊疗室成了拉奇医生睡觉的地方,也许他觉得把办公室说成是别人的更好。

        诊疗室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通往洗手间兼浴室。由于房间太小,家具的摆放便成了问题。因为东南两面都有窗户,而朝西朝北又都有门,因此,家具就不能靠墙放了。不过,东面的窗户底下放上那张简易的小床,倒也正好合适。房间中央有个柜台,上面放有药品、乙醚罐以及小型外科手术器材,这些东西占据着诊疗室的中心位置似乎也合情合理。在柜台周围,摆着几个不很结实的带锁的玻璃门柜子,使诊疗室看起来像个迷宫。其实,拉奇医生将房间这样布置另有缘故:这些柜子四散置于房间中央,不仅为出入大厅和洗手间留下了通道,还可以把床遮住,免得别人一进大厅就将小床一览无余,尤其是大厅的门与孤儿院所有的门一样,都没有上锁。

        诊疗室的凌乱氛围为他吸乙醚提供了一点隐私的空间。拉奇对那种四分之一磅重的乙醚罐尤为偏爱。吸乙醚需要经验与技术。吸的时候,会觉得辛辣刺鼻,同时又轻松飘然,尽管乙醚比空气重两倍。不过,对病人进行乙醚麻醉却是另一回事,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会使病人惶恐不安。因此,如果碰到体质较弱的病人,拉奇医生往往会在乙醚中加上五六滴橘子油,至于他自己,则从来不需要添加水果香味。当他将乙醚罐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时,总是能清晰地听到那轻微的“扑通”声。由于他的呼吸粗重,吸筒会不知不觉地从脸上滑下来,所以他通常并不知道握吸筒的手是何时松开的,只是能感觉到松开吸筒的那只手软弱无力。奇怪的是,这只手总是最先苏醒,然后伸出去摸索滑落的吸筒。如果诊疗室外有人叫他,他一般都会听见,他相信自己总是能及时醒来。

        “拉奇医生!”只要听到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或荷马叫他,他就会马上从乙醚中清醒过来。

        “我在这儿,只是休息一会儿!”他会这样回答。

        这儿毕竟是诊疗室,外科诊疗室里难道不是总散发着乙醚味吗?更何况拉奇医生工作这么辛苦,睡得又少,有时甚至根本没睡,偶尔打个盹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美洛妮第一次对荷马说,拉奇医生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嗜好以及奇特的力量。

        “你听着,阳光,”美洛妮说,“你最崇拜的医生,怎么对女人从来就正眼不瞧呢?相信我,他真的对她们正眼不瞧,他甚至连我都不看一眼!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走到哪里,那些男的,不管是大男人还是臭小子,总是盯着我不放。就连你,阳光,不也是经常盯着我不放吗?”荷马一听,连忙别开视线。

        “而且,他身上是什么味道啊?”美洛妮又问。

        “乙醚味,”荷马回答道,“他是医生,身上当然会有乙醚味了。”

        “你是说这很正常吗?”

        “没错。”荷马说。

        “就像牛奶场的工人,身上一定应该有牛奶和牛粪的气味,是吧?”她狡黠地问。

        “没错。”荷马小心翼翼地回答。

        “错了,阳光!”美洛妮说,“你最崇拜的医生满身都是乙醚味,就好像体内装满了乙醚,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乙醚!”

        荷马对这话不置可否。他只到美洛妮的肩膀高,此刻,他正和她并肩走在圣克劳兹光秃秃的河岸上,那些废弃的房子依然人迹罕至。河水不仅侵蚀了河岸,还暴露了房屋的地基。有些房子甚至根本就没有地基,只靠几根柱子支撑着,在河畔的激流中摇摇欲坠。

        荷马和美洛妮最喜欢那幢门廊悬在河面上的房子——尽管门廊最初的设计并非如此。他们常常坐在门廊的破地板上,注视着脚下浑浊的河水。

        这幢房子,当初是圣克劳兹锯木厂及木材场的那些工人的宿舍,十分简陋,老板和工头是不会在此屈尊的——兰姆斯造纸公司的高级主管们都在妓院长期开有房间。住在这儿的是锯木工、堆材工、打杂工等,他们负责打散木材堆,将木材顺水漂往下游,或者是搬运及砍锯木材等。

        一般来说,荷马和美洛妮都不愿走进屋里,而只是坐在门廊上。其实,里面除了一间公用厨房外,就是一连串龌龊不堪的小房间,那些破破烂烂的床垫成了老鼠们的安乐窝。与此同时,由于附近有铁路通过,一些流动劳工常把这儿当作临时厕所,像狗占地盘似的到处撒尿,这些有人尿的床垫才较少得到老鼠的光顾。即使玻璃窗破了,冬雪积满半个屋子,还是除不去那股尿骚味。

        一个春天的下午,他们又到门廊上闲坐,突然瞥见一条黑蛇盘在角落里懒懒地晒太阳,美洛妮便对荷马说:“瞧着,阳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一把掐住了蛇头——尽管她身材高大,动作却极其敏捷。那条蛇约有三英尺长,蛇身缠在她手臂上,但她紧紧地掐住蛇头,手法老练,不致把它掐死。抓住蛇后,她若无其事地望望天空,似乎期待着什么信号,然后又继续与荷马聊天。

        “阳光,”美洛妮说,“你最崇拜的医生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恐怕也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荷马没有回答。他本来就对美洛妮心存畏惧,何况她手里现在还抓着一条蛇。他默默地想:她也能以同样的速度抓住我,说不准还会用蛇来对付我呢。

        “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美洛妮一边问,一边仰望着天空,“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不要你?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是谁?这一类的问题,你想过吗?”

        “没错。”荷马口里说着,眼睛却紧盯着那条蛇,只见它一会儿缠在美洛妮的手上,一会儿又松开,像绳子般直直地垂下来;一会儿变粗,一会儿又变细。接着,它蠕动身子,小心地探索着她肥大的臀部,然后缠在她的腰际——它的长度刚刚合适——似乎觉得那里比较安全。

        美洛妮又说:“据说他们是在医院门口发现了我。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

        “我是在这儿出生的。”荷马说。

        “只不过是别人这么告诉你而已。”

        “我的名字还是安琪拉护士替我取的呢。”荷马提出了证据。

        “就算你是被人扔在这儿的,安琪拉护士或爱德娜护士同样会替你取名字。”美洛妮仍然望着天空,似乎忘了手里还有一条蛇。荷马心想:她个子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懂的也比我多,而且她手里还有一条蛇。他提醒自己不要跟她争辩。

        “阳光,”美洛妮心不在焉地接着说,“想想看,如果你真的是在圣克劳兹出生的,就应该有记录,你最崇拜的医生就该知道你妈妈是谁,并将她的姓名登记在档案上。你应该有记录,这是法律规定的。”

        “法律规定的。”荷马机械地重复着。

        “根据法律,你一定要有出生记录,也就是档案,书面的!阳光,你是有过去的!”

        “过去。”他又跟着说,眼前浮现出拉奇医生坐在安琪拉护士办公室的书桌前打字的情景。如果真有什么出生记录,肯定是放在那里。

        美洛妮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妈妈是谁,去查一查就清楚了,只要查一查你的档案就行。到时候,你也可以顺便帮我查一下。阳光,你这么聪明,这么会念书,用不了一会儿时间就能查到,那比看什么可有意思多了。我敢打赌,光是我的档案就一定比好看一百倍,谁知道你的档案又会有多么精彩?”

        荷马尽量不去看那条蛇,只管透过门廊地板的破洞,注视那些随河水漂流而过的杂碎物件儿:好像有一截断树枝,似乎还有一只男靴(也可能是一条男人的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呼呼”声,他本能地缩起脑袋,心中暗自后悔不该没有留意那条蛇。一抬眼,他看到美洛妮仍然注视着天空。她手里像挥舞鞭子似的在头顶挥着那条长蛇,眼睛却紧盯着半空中的一只红鹰,它正在河面上空不紧不慢地盘旋觅食。美洛妮猛地一松手,那条蛇便“嗖”的一声飞向河面,红鹰连忙疾驰而下。那条蛇一掉进河里,便立刻向岸边游去,企图逃命。红鹰见了,也马上俯冲过去。那条蛇没有逆流而上,而是顺着水流,试图找到一条安全脱身的途径,躲进河岸的羊齿蕨丛中。

        “快看,阳光!”美洛妮喊道。在距岸边大约十码的河面上,红鹰已经抓获那条扭来扭去的蛇,腾空而起。“我再带你看一样东西。”美洛妮转过身说。刚才的一幕胜负已定,她便转移了目标。

        “好吧。”荷马乖乖地回答,一边还愣愣地望着那只攫着蛇越飞越高的红鹰。红鹰起初飞得有些吃力,但越往高处,它似乎越显轻松,仿佛地面是蛇的地盘,而高空则是红鹰的天下。

        “阳光!”美洛妮不耐烦地催促着,然后领着他走进那幢旧房子。他们上了楼,来到一间阴暗的房间里。这儿有一股怪怪的气味,似乎有人居住。可里面实在太昏暗,既看不清那成了老鼠窝的床垫,也不见一个人影。美洛妮使劲拉起一扇破旧的百叶窗,让外面的光线照到一张靠墙的床垫上,然后在床垫上跪了下来。床头墙上的正中央,钉着一张照片,图钉早已生锈,在照片上留下了一条锈迹。

        荷马在别的房间也看过一些照片,可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张。他记得看过不少婴儿的照片,上面还有爸爸妈妈等,这类全家福的照片往往会引起孤儿的注意。

        “过来瞧这个,阳光!”美洛妮一边喊着,一边伸手去拔图钉。但图钉在墙上已经年深月久,一时拔不下来。荷马挨着美洛妮在破床垫上跪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懂照片的内容。他有些心不在焉,也许是想着自从最后一次与美洛妮共同参加“三条腿比赛”之后,他们俩还从来不曾这么亲近过。

        荷马一看懂照片的内容(就算他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照片,至少也明白它的内容),就想移开视线,不再看下去,尤其是美洛妮这会儿正挨着他。但如果他真的移开视线,又怕美洛妮会骂他是孬种。这张照片表现了十九世纪末期照相馆流行的修饰技巧:背景是一些假云雾,照片上的人与物似乎身处华丽的天堂或地狱之中,正从事某种怪异的行为。

        荷马想,那应该是地狱吧。照片上有一位两腿修长的妙龄女子和一匹小马。那女人一丝不挂,张开双腿,躺在一张波斯地毯或东方风格的地毯上——反正荷马也不了解两种地毯的差别。那匹小马倒骑在她身上,低着头,凑向她下体浓密的阴毛,仿佛在喝水或吃草。从小马的表情来看,它好像知道自己正面对镜头,显得怯生生又傻乎乎的。它的生殖器似乎比荷马的手臂还要粗长,那位体格健壮的女人竟然扭过头来,使劲地用手握住了它,强行塞进自己的嘴里。她的表情很怪,鼓着腮,瞪着眼,看起来像是一口气憋了太久,也说不清她是想放声大笑,还是快被小马那玩意儿噎死。而小马的毛脸上,则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正尽力维持着动物的尊严。

        “这小马可真幸运,是吧,阳光?”美洛妮问。但荷马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在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摄影师的邪恶嘴脸,出现了那只操纵着这个女人、小马、天堂的云彩,或地狱的烟雾的黑手。荷马想,人间起码是不会有这种云雾的。那一瞬间,荷马似乎清楚地看到了制造这幕情景的天才摄影师。接着,他又联想到那个曾经睡在这张床垫上的男人,而他和美洛妮此刻正跪在这里,欣赏这个男人收藏的宝贝。有些伐木工人喜欢一觉醒来就看到这种画面,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与小马的照片取代了他们家庭的位置,让荷马最感痛心的就是这一点。想想看,在圣克劳兹的这间小屋子里,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只能盯着这张裸体女人与小马的照片,因为只有这张照片与他最为亲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没有孩子的相片,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爱人,也没有兄弟或朋友。

        尽管这张照片令荷马难过,他却无法将目光移开。而美洛妮竟以少见的耐心与细致,还在拔着那颗生锈的图钉,并且刻意不阻拦荷马的视线。

        她说:“如果我能将这该死的东西从墙上取下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才不要。”荷马答道,内心却不是很确定。

        美洛妮说:“你当然要!这张照片对我毫无用处,我对小马可没兴趣!”

        最后,她总算把图钉拔了下来,可是却弄断了指甲,手指还破了皮,渗出一丝血迹,沾在那张照片上。血迹很快变干,呈现出铁锈似的颜色,与那道从小马的鬃毛流经女人大腿的铁锈色极为相似。美洛妮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口里吮着,一边将照片递给荷马。

        她把手指贴在下嘴唇上,顶着牙齿,问道:“看懂了吧,阳光?你知道那女人在跟小马干什么,对吧?”

        “没错。”荷马答道。

        “你想不想我也跟你这样?”说着,她便将整根手指塞进口中,用嘴含着,等待着他的回答。但荷马没有吭声。于是,她抽出那根湿润的手指,用指尖摩挲着荷马紧闭的嘴唇。荷马既不动,也没有低头看她的手指,以免变成斗鸡眼。“如果你想我也跟你这样,阳光,只要帮我弄到档案就行。”她按在他嘴唇上的手指微微增加了一点力道。

        接着她又说:“当然啦,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查我的档案时,你也可以顺便查查自己的。”随后,她将手指拿开,说,“阳光,把你的手指伸出来。”但荷马的双手这时正握着照片,所以决定不理会她。“来呀!”她哄着他,“我不会弄痛你的!”于是,他右手拿着照片,左手朝她伸去。实际上,他递给她的是一个握紧的拳头。她将他的拳头扒开,然后将他的食指含入口中。“你眼睛看着照片,阳光。”她说。他乖乖地顺从了。她握着他的手指轻敲她的牙齿,一边说:“只要你替我去查档案,你知道我会怎么回报你。照片你留着,好好考虑一下。”

        但荷马这会儿考虑的却是,他和美洛妮跪在这张成了老鼠窝的旧床垫上,一边让美洛妮含着他的手指,一边看这张照片,此刻他所体会的惴惴不安的心情是否会伴随他一生。正在这时,头顶上突然“哗啦”一声,仿佛有具尸体落在屋顶上,然后是一声较轻的声响,似乎是尸体弹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美洛妮猛地咬紧牙关,而荷马根本来不及抽出手指!他们仍然跪在床垫上,两人抱在一起,连气都不敢出。荷马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贴着美洛妮的胸脯狂跳不已。

        “那是什么鬼声音?”美洛妮问。

        荷马没有回答。他想,也许那个锯木工的鬼魂见他拿走照片,便化成原形跳到屋顶来找他算账,那锯木工大概两手各提着一把生锈的锯子,他的耳朵永远只能听见锯木厂的锯木声。就在屋顶响起那“哗啦”一声时,荷马似乎听见了多年前那刺耳的锯木声,可是那尖锐而且近似人声的又是什么声音呢?荷马想,那一定是哭声,是从山上传来的婴儿微弱的啼哭,肯定是圣克劳兹的第一批孤儿。

        他发烫的脸颊能感觉到美洛妮喉部脉搏的跳动。接着,屋顶上又响起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仿佛化成原形的锯木工掉在屋顶后又变成了鬼魂,正在上面来回踱步。

        “老天!”美洛妮喊出声来,顺势将荷马用力一推,荷马不由得撞在墙上,这一下再次惊动了屋顶的鬼魂,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高亢的鸟鸣——原来是那只红鹰!

        美洛妮显然没有听出那是红鹰的叫声,反而尖叫起来。不过荷马立刻听了个明白,他冲下楼,跑到门廊的栏杆边,正好看见红鹰攫着蛇从屋顶疾飞而下。那条蛇此时已不再挣扎,软绵绵的,像一根水管,抓在鹰爪中毫不费力。荷马不知道红鹰是不小心松开爪子才让蛇坠落,还是有意把蛇从高空中抛下(也许它意识到这样虽然不够高明,却一定能置蛇于死地)。总之,这重重的一摔已经将蛇彻底解决,而死蛇总比那不停地挣扎扭动、一再拍打红鹰胸部的活蛇要容易对付多了。荷马注意到,那条死蛇的身躯比小马的生殖器略长,只是更细小一些。

        美洛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出来,站在荷马身边,一直等到红鹰飞得不见踪影,她才再次叮嘱他:“把照片收着,好好考虑一下。”

        荷马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交代他“好好考虑一下”,他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韦尔伯·拉奇曾经写道:“所谓青春期,是否就是指我们在一生中,头一次发现自己有某些可怕的东西,需要对那些爱我们的人隐瞒?”

        荷马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拉奇医生有所隐瞒,当然,对安琪拉和爱德娜护士也一样。除了裸体女人与小马的照片之外,荷马还开始掩饰他对圣拉奇首度产生的疑惑。有了这张照片,他便需要隐瞒他初生的情欲——挑逗他的不仅是那个满口含着小马那惊人的生殖器的女人,还有美洛妮给他的承诺。他把照片藏在床垫底下,紧贴着弹簧床。与此同时,他也暗暗担心从那所谓的档案中,从他们所设想的圣克劳兹的出生记录中,他会有何发现。与照片藏在一起的还有他生母的历史,而他对照片越来越着迷。

        他每天都要把照片从床垫底下拿出来看个三四次,每当夜里难以入睡时,他也会拿出来借着烛光端详。在微弱的烛光下,女人的双眼似乎不那么凸起,他仿佛还看到她的两腮不停地鼓动,小马的鬃毛好像也随着跳动的烛光摇曳。一天晚上,他正在看照片时,听见了约翰·韦尔伯尿床的声音。不过更多的时候,当他端详那张照片时,陪伴他的是富兹·史东沉重的喘息声:富兹肺部收缩扩张的节奏、水车与风扇的转动声,似乎与荷马再三想象的裸体女人与小马的动作配合得更为和谐。

        荷马的失眠症状有了细微的变化,拉奇医生似乎已有所察觉。不过,也可能是荷马因为有所隐瞒而心虚,以为拉奇医生在观察他。夜深人静之际,当荷马蹑手蹑脚地走近安琪拉护士办公室时,他发现拉奇医生似乎总是坐在打字机前,并且以为拉奇医生始终在留意他在大厅里小心走动的情形。

        “荷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拉奇医生问道。

        “我只是睡不着。”荷马答道。

        “又有什么心事了?”

        难道他整夜写个不停吗?白天时,安琪拉护士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这是孤儿院里可以与人会谈或通电话的唯一的地方,里面到处都是拉奇医生的文件,包括他与其他孤儿院、领养机构、准养父母的通信,以及他那了不起的(尽管有时也不免有些滑稽的)宝贝日志,他称之为《圣克劳兹简史》。不过现在已不能称为“简史”了,它的内容与日俱增,每篇的开头要么是“在圣克劳兹……”,要么就是“在别的地方……”。

        拉奇医生的文件,还包括各个领养家庭的详细档案,但也仅止于此。美洛妮的猜想并不正确,这里并没有孤儿亲生父母的记录。每个孤儿的历史起始于各自的出生之日,随后记载有性别、身高、体重及姓名(如果是男孩就由护士取名,女孩则由葛洛根太太或女孩部的秘书取名)。除此之外,就只有孤儿的病历及用药记录,而有关领养家庭的档案则厚实得多。拉奇医生认为,他应该尽可能地了解这些家庭的情况。

        他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不论我制定或破坏了什么规则,我总是尽量将孩子们的将来放在第一位。譬如说,为了他们的将来,我会毁掉他们生母的记录。那些不幸的女人当初来这里生产时,曾经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不能让她们日后再次面临这种选择。而且,一般来说,孤儿们日后也不该再去寻找或者找到他们的亲生父母,以免产生无谓的困扰。

        “我每时每刻都在为孤儿们着想,并且一心一意只为他们着想。当然,总有一天,孩子们会希望了解真相,或起码对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但是,回顾过去,对任何人又于事何补?而对孤儿们更是于事何补?身为孤儿,尤其应该忘却过去,期望未来。

        “就算孤儿们的亲生父母有朝一日后悔当初来此生产,这对孤儿们又有何益?只要我保存有关资料,那些亲生父母就总有可能找到自己的骨肉。我可不负责让他们骨肉团聚,那是写书人的事,我只负责照顾孤儿!”

        有一天,韦尔伯·拉奇发现荷马在安琪拉办公室偷翻文件,便拿出《圣克劳兹简史》,让荷马看了这段文字。

        “我只是想找一样东西,可是找不到。”荷马结结巴巴地跟拉奇医生解释。

        拉奇医生说:“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荷马,可你根本就找不到。”

        当天晚上,荷马去女孩部念时,把这一信息传给了美洛妮。自从看到那张照片之后,他们每晚见面时都会互打暗号:美洛妮总是把手指塞进嘴里——几乎塞进了喉咙里,并且学着照片上女人的模样鼓着眼,而荷马总是摇摇头,表示还没找到她需要的东西。但那天晚上,荷马塞了张纸条给她,上面写着:“根本就找不到。”美洛妮看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荷马,”拉奇医生此前对他说,“我对你的妈妈毫无印象,甚至都不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了。只是过了好久之后,我才注意到你的。”

        “我以为法律上有规定。”荷马说。他指的是美洛妮口中关于记录或历史的法律。可是,在圣克劳兹,韦尔伯·拉奇是唯一的历史学家,也是唯一的法律。在孤儿院里,每个孤儿的一生都始于韦尔伯·拉奇对它的记忆,而如果它在进入拉奇医生的记忆之前已被领养(但愿如此),那么,它的一生就从被领养之日开始。这就是孤儿院的法律,也是拉奇的法律。他毕竟早已负起必要的责任,遵循大自然的法律,制定了自己的规则,也就是依据胎儿是否会动,来决定是替那些女人接生还是堕胎。

        拉奇医生说:“荷马,我一直在考虑你的事情,最近想得越来越多,可我决不会去想我们认识之前的你,那只会浪费我的时间,也浪费你的时间。”

        接着,拉奇医生从打字机上拿起一封还没写完的信递给荷马。这封信是写给“新英格兰孤儿之家”的,那家孤儿院的历史比圣克劳兹还要久远。从信中友好而亲切的措辞来看,收信人即使不是他的老朋友,也显然是位老同行,字里行间洋溢着拉奇一贯的论辩语调,仿佛拉奇经常与对方进行哲学论证似的。信中写道:

        “孤儿们应该在青春期之前就被领养,因为他们在年幼时就该拥有被爱及爱人的权利与经验,否则一到青春期,他们大多会出现骗人的倾向。对处于青春期的人而言,骗人几乎和性爱一样诱人,而且骗人更加容易,尤其是欺骗那些深爱着他们的人,那些人因为深爱他们,往往最不愿意接受他们骗人的现实。如果他们谁也不爱,并且自认为不被任何人所爱,那么,就算有人当面拆穿他们的谎言,恐怕也不会对他们有丝毫触动。孤儿如果到了危险的青春期还未被领养,就可能永远自欺欺人下去。

        “在这段危险的时期,他们往往会欺骗自己,自以为能瞒住整个世界,自以为十分强大。处于这个时期的孤儿面临着永远长不大的危险。”

        当然,拉奇医生也知道,荷马与那些孤儿不一样,因为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都爱他,连拉奇医生自己也无法不爱他。荷马不仅知道他们爱他,可能还知道自己也爱他们,所以他骗人的阶段应该不会长久。

        可美洛妮,却是拉奇医生写给“新英格兰孤儿之家”的信中所形容的青春期孤儿的典型代表。荷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在给她那张纸条之前,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寻找她的生母。

        “我要杀了她!”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准备毒死她。不过,如果她个子没我高,力气也没我大的话——她的力气很可能没我大,那我就要把她活活掐死!”

        “把她活活掐死。”荷马情不自禁地重复着。

        “那当然!”美洛妮说,接着又问,“如果你找到你的生母,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也许我会问她一些事儿吧!”

        “问她一些事儿!”美洛妮轻蔑地说。自从上次她对中“阳光普照”那段的激烈反应之后,荷马很久没有领教过她这种嗤之以鼻的口气了。

        荷马明白,那张写有“根本就找不到”的小纸条,绝不可能让美洛妮就此罢休,不过,与往常一样,荷马还是相信了拉奇医生的话。与此同时,他依然有所隐瞒,他或多或少还在欺骗拉奇医生,也在欺骗自己。那张裸体女人与小马的照片依然藏在他的床垫下,由于他隔三岔五地翻出来看,照片已经变得软塌塌了。坦白地说,他还真有些懊恼,因为查不出美洛妮过去的记录,他自然失去了体验小马那种待遇的机会。

        “根本就找不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美洛妮朝荷马尖叫道。他们这会儿又来到了那个裸体女人与小马共度过无数年头的房子里,站在摇摇欲坠的门廊上。“他自以为是上帝吧,别人的过去他想给就给,想剥夺就剥夺!这不是上帝是什么?”

        荷马没有吭声,心里却清楚,拉奇医生在其他方面也扮演上帝的角色,而且还扮演得相当出色。不过,他只是将这个念头埋在了心里。

        拉奇医生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我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扮演上帝,要么让事情自然发展。根据我的经验,绝大部分情况下,事情都在顺其自然地发展。凡是相信善恶有别、相信善终能战胜恶的人,都应该随时留意扮演上帝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极为难得,我们应该好好把握。

        “在圣克劳兹,这种机会可能比在别的地方要多,可这只是因为许多机会是由事情顺其自然发展而来。”

        “去他妈的!”美洛妮破口大骂,但河水的咆哮淹没了她的声音,而这幢空旷的老房子什么样的脏话没听过?荷马也不动声色。

        “阳光,这真可惜,是吧?”她忽然咄咄逼人地厉声问道,他还是默不作声。

        “那好!”她狂吼一声,对岸的森林响起了短促的回音。接着她抬起腿,狠狠地将一大截腐朽的栏杆踢进河中。“那好,就这样了!”她大声叫着,但这一次森林并未送来回音,而是与荷马一同保持沉默。“老天!”美洛妮继续喊着,森林依旧没有反应,倒是这幢老房子似乎“嘎吱”响了一声,仿佛在叹气。这幢房子屡经破坏,早就千疮百孔了,但美洛妮仍在寻找可以破坏的对象。荷马跟在她身后,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美洛妮发现有一块窗玻璃仍然保存完好,便立刻将它砸了个粉碎,并且说:“阳光,我们什么亲人也没有!如果你敢说什么我还有你,你还有我,我就宰了你!”

        荷马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对她这么说,他只是保持沉默。

        她拼命地跺着木地板,接着又动手想把那块木板卸下来,一边说:“如果你跟我说,我们还有你最崇拜的拉奇医生以及这儿的一切,如果你这么说,我一定先把你折磨个半死,再宰了你!”

        “知道了。”荷马回答。

        她双手举起那块拆下来的木板,对准楼梯的栏杆猛砸下去,栏杆应声而断,可那根直通楼下门厅的柱子却屹立不动。于是她扔下木板,抱紧柱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去你妈的!”既是针对拉奇医生、她母亲、圣克劳兹,也是针对整个世界。她用尽全力摇着那根柱子,可柱子却与楼下的承重梁牢牢地连在一起。她捡起一截栏杆,对着柱子一顿猛砸,柱子终于有所松动。接着,她想将柱子拔起来,却力量不够,便回过头来,对荷马说:“没看见我需要帮忙吗?”

        荷马走上前去,与她合力拔出柱子,再朝厨房的墙壁狠狠撞去,一眨眼工夫,那面墙便轰然坍塌。

        她问荷马:“你怎么不生气?是不是有毛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是谁把你害成这样,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吗?”

        “我不知道。”荷马回答。随后,他们又抱着柱子朝一根正梁撞去。荷马想,这也许是整个二楼的承重梁。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连撞了三下,到第四下,只听得正梁“咔嚓”一声,他们头上的屋顶似乎在滑动。美洛妮连忙扔下手中的柱子,扑上去抱住断裂的正梁。她想跟着倒下的正梁跑,却一头从门槛上蹿出去,撞到了门廊上。紧接着,楼上有间房陷落下来,掉进厨房里,同时门廊的屋顶也塌下一块,门廊上残存的栏杆随之被掀进河里。这巨大的破坏成果使美洛妮自己也大吃一惊。她牵着荷马的手,几乎是温柔地将他带上二楼。二楼还有一半完好无损,包括那个裸体女人与小马曾经给圣克劳兹的伐木工带来快乐的房间。

        他们走进那个房间。美洛妮轻声对荷马说:“来帮帮我。”他们来到窗前,拆下那扇破百叶窗往外一扔,然后目送它从门廊屋顶垂直跌落,再毫不费力地穿过地板,坠入河里。“真好玩,是吧?”美洛妮怔怔地问。

        她往床垫上一坐——当初听到那条蛇掉在屋顶上时,他们曾双双跪在这里。“帮帮我!”美洛妮又说了一句,并示意荷马在她身旁坐下。

        “帮帮我,要不我会逃走的!”她说,“帮帮我,要不我会杀了谁!”她也许真会做出这种事。荷马一贯要做个有用的人,但遇上美洛妮,却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是想尽力而为。

        他说:“千万别杀人,也不要逃走。”

        “留在这里干吗?”她抢白道,“你自己也不会久留的。我不是说你会逃走,我是说你迟早会被人领养。”

        “不,不会的,”荷马说,“再说,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你总会离开的。”她说。

        “我不会,”荷马说,“求求你,千万不要逃走,更不要杀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走,你也不走吗?”美洛妮问道。荷马也扪心自问:我是这个意思吗?但美洛妮却一向不容他考虑,径自说了下去:“阳光,答应我,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他,拉起他的手,将他的食指含入口中,一边低语着:“幸运的小马!”但荷马却不能肯定小马是否幸运。这时,老屋又“吱嘎”响了一声。美洛妮将他的食指从口中抽出来,又塞进去。“答应我,阳光,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

        “好吧。”荷马话音刚落,就被她咬了一口,他连忙又说:“我答应你。”这时,二楼又有一大块塌陷下去掉进了厨房,支撑着门廊的几根已经变形的主梁也发出痛苦的呻吟。

        美洛妮渐渐摸索到了他细小的阴茎,将它含入口中,可他却心不在焉。是什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呢?他并不担心老房子会随时倒塌,将他们压死,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大;他也不在乎身下的床垫有过怎样的历史,连美洛妮都会觉得那肯定是充满激情的历史;而且,他也无暇想到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过去,甚至根本没考虑他和美洛妮在一起是否意味着对拉奇医生的背叛。荷马的心不在焉,也许与他所听见的声音有些关系:首先是美洛妮嘴里发出的声音,以及她的喘息声,紧接着还有他自己的喘息声。这激动、兴奋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小富兹·史东,还有他赖以生存的那些强力运转的机器。那些为了富兹·史东的生命而发出的带着湿气的声音,似乎正好清楚地表明,他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荷马的阴茎被美洛妮含在口里,只略微变大了一点,随后便越来越小。美洛妮连忙加紧努力。最让荷马心不在焉的还是那张照片。此时此刻,他似乎将那张照片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见了照片在墙上留下的那块干净无尘的白印。如果说那张照片曾经在他脑海中激发过与美洛妮做这种事的想象,那么,现在却使他失去了付诸行动的能力;如果照片中的女人当初使他联想起美洛妮,现在他却觉得她们是在遭受凌辱。小马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那是一种并不适意的畜生的被动与漠然。荷马觉得自己的下体越缩越小,小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美洛妮不由得大受羞辱,她一把推开他,朝他大叫:“去你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别说是我有毛病!”

        “没错,不是你有毛病。”荷马回答。

        “当然不是!”美洛妮失声痛哭。她的嘴唇又红又肿,眼里噙着愤怒的泪水。接着,她冷不防从他屁股底下抽出床垫,对折起来,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床垫落在屋顶上,卡在百叶窗砸出的破洞里。美洛妮见床垫没能顺利地掉进河里,不禁火冒三丈,一边哭,一边动手拆卸身旁的床板。荷马见她发火,便默默退开,就像上次读完“阳光普照”时一样。他悄悄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刚刚踏进门廊,地板却“吱呀”一声朝河面倾斜,他一个不稳,险些栽倒。紧接着,他听见一声巨响,似乎是好几张床板或半面墙壁砸在头上的屋顶上。他连忙撒开双腿,向外面跑去,美洛妮在楼上的窗前一定看见他了。

        “你答应过我的,阳光!”她朝他大声喊叫,“你答应过不离开我!只要我不走,你也就不走!”

        “我答应你!”他高声回答,然后转过身,沿着河岸,朝圣克劳兹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以及位于河岸山丘之上的孤儿院走去。当他还走在河岸上时,美洛妮就已经拆毁了悬在河面上的门廊以及连着门廊的屋顶。他停下脚步,目送那半幢房屋顺流而下。荷马想,如果时间允许,美洛妮大概能将整个小镇夷为平地。不过他并没有待在原地观看她随后的破坏行动。他回到男孩部,径直走向卧室,掀起床垫,打算扔掉那张照片,可是照片却不见了!

        “不是我拿的。”富兹·史东说。虽然已近中午,富兹·史东却仍然待在卧室,困在他的保湿帐内。荷马明白,这意味着富兹的病又发作了。保湿帐是富兹晚上的“家”,但如果他白天还待在里面,那就成为一种“治疗”了。他必须随时接受拉奇医生的所谓“检查”,大家都知道,他每天都得打一针。随着富兹·史东的呼吸节奏,保湿帐不停地起伏颤动,荷马站在旁边,向他追问照片的下落。富兹说,由于约翰·韦尔伯把床尿得透湿,安琪拉护士便叫他躺到荷马床上,好让她换床垫,结果约翰·韦尔伯不知怎么翻到那张照片,便拿给富兹和其他几个在场的男孩看,其中有韦尔伯·瓦尔希和斯诺伊·米多兹,斯诺伊看了一眼就吐了。

        “后来呢?”荷马问。富兹这时已经气喘吁吁。九岁的富兹在男孩部排行第二,仅次于荷马。富兹说,安琪拉护士给约翰·韦尔伯拿了另一张床垫进来时,看到那张照片,自然就把它拿走了。当然,约翰·韦尔伯告诉了她在哪儿找到的照片。荷马知道,爱德娜护士和拉奇医生此刻肯定也看到了那张照片。他恨不得去把约翰·韦尔伯抓来狠揍一顿,可那孩子只是个小不点儿,整天只会尿床,而且,如果他真的揍那小家伙,对他自己只会更加不利。

        富兹吃力地问:“那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看过了吗?”荷马回答。

        “我是看过了,可那到底是什么?”富兹又问了一遍。看富兹的表情,真是被那张照片吓坏了。

        富兹说,斯诺伊·米多兹以为那女人在吃小马的肠子,而韦尔伯·瓦尔希一看照片就吓跑了。荷马想,约翰·韦尔伯看了肯定又尿湿了裤子。“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富兹认真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那个女的,她怎么……怎么呼吸啊?”荷马离开时,富兹喘得十分厉害。在大白天里,富兹几乎通体透明,仿佛迎着光源便可以透视他,看清他体内所有脆弱的器官正竭力运作,以挽救他的生命。

        荷马来到安琪拉护士办公室,以为会找到拉奇医生,可他却不在这里,所幸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也不在,否则荷马会羞得无地自容。他从窗口望去,只见安琪拉护士正站在医院门口,与运垃圾的人交谈(这人负责拖走不用焚烧的垃圾),他们在谈论约翰·韦尔伯的旧床垫。荷马决定去诊疗室看看拉奇医生在不在。

        韦尔伯·拉奇这一天可真够受。此刻,他正躺在诊疗室的小床上,拿着吸筒吸乙醚,这一次的用量比平常要多。镇里有些居民已经忧心忡忡地跟他告状,说亲眼看见美洛妮和荷马将那幢锯木工宿舍破坏得面目全非,但拉奇医生却不是太在意,他相信这多半是美洛妮干的。他想,那些早被废弃的建筑如果不是给孩子们毁着玩的,还能有什么用场?据说那幢旧房子有一半已经顺流而下,肯定是夸大其词了。

        他深吸一口乙醚,想到了真正让他不安的东西——那张女人和小马的照片。

        他倒不是为荷马收藏那张照片而担心,十几岁的男孩对这类玩意儿通常都兴趣盎然,他也相信荷马决不会把照片拿给年龄小的男孩看。荷马藏着这种照片,让拉奇意识到,应该赋予荷马某些重大的、成人的责任了,他应该加快步伐,好好培养荷马了。

        对拉奇而言,照片本身并没有什么令人烦恼的,他毕竟在波士顿南区工作过,在那儿,这种照片随处可见。拉奇医生在波士顿妇产科医院工作的时候,这种照片每张只卖一角钱。

        让拉奇心境不宁的是照片上的女人,他一眼就认出是伊姆丝太太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他早就见过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她本来是抽雪茄的老手,自然敢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含在口里。当年她在“哈里森之外”承受难以启齿的痛苦之后,引发了急性腹膜炎,结果被送到他的医院门口,当时她的双眼就有些鼓凸。看着那张照片,他不禁想象着她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他还想,如果自己当初肯替她堕胎,也多少可以为她减轻一些痛苦。那张照片在告诉他,他本来可以挽救一条生命,哪怕只是暂时的,她本应是他的第一个堕胎对象。

        韦尔伯·拉奇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想,不知道伊姆丝小姐与小马一起照这种照片,所得的报酬够不够支付“哈里森之外”的堕胎费用。也许不够,他默默地回答,因为照片照得并不怎么高明。摄影师似乎眼光有限,忽略了她那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这条辫子本来可以搭在她的肩上,或者放在胸前,以黑亮的发丝衬托她白皙的皮肤,要不还可以垂在脑后,起码可以突出它不同寻常的浓密及长度。很显然,没有谁在乎这条辫子,它只是搭在伊姆丝小姐的脸旁,在小马粗短腿部的阴影下卷成一团,在照片上显得模糊难辨,只有认识伊姆丝小姐的人才会知道她脸旁的那团阴影是什么。

        “对不起。”他吸了一口乙醚,低声说道,可伊姆丝小姐毫无反应。于是他又说一遍:“对不起。”这一次,他好像听见她在叫他,不禁嘘了一口气。

        “拉奇医生!”

        “就像叫床似的。”韦尔伯·拉奇喃喃自语,接着深吸一口乙醚。他的手指渐渐松开,圆锥形吸筒从他脸上滑落,掉到了床下。

        “拉奇医生!”荷马再次叫道。他走进门,绕过医药柜,想看看拉奇医生是否躺在床上。诊疗室里弥漫着特别刺鼻的乙醚味。

        “做就赶快,不做拉倒!”荷马听见拉奇医生在嘀咕着,随后是吸气,呼气。“对不起。”拉奇医生又说。一转眼,他瞥见荷马站在床前,立刻“唰”地坐了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没关系,”荷马说,“该我道歉才是,把你吵醒了!”

        “就像叫床似的。”他又咕哝一句。

        “你说什么?”荷马问。

        门窗紧闭的诊疗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樟脑丸气味。

        拉奇医生说:“坐吧,荷马。”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荷马早就坐在床沿上了。他真希望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他心里清楚,对荷马而言,这次谈话的意义非同寻常。荷马等待着他劈头盖脸的训斥,而他自己此时此刻却恐怕难以说出什么明白的道理。

        “你毁了别人的房子,还收藏色情照片!”拉奇医生开口道。他心里想,总算开了个头。但荷马只是坐在那儿,一副乖乖等着挨训的模样。拉奇医生深吸一口气,希望能吸进一些新鲜的空气,可满屋子依然是浓郁芬芳的乙醚味,他吸气后,还是觉得昏昏欲睡,眼冒金星。

        “荷马,”拉奇说,“破坏东西是一回事,而收藏色情照片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错。”荷马答应着,他的确是在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懂事了。

        “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而言,荷马,更重要的是你欺骗了我,对吧?”

        “没错。”

        “很好!”

        拉奇医生抬起头,眼前仍然金星直冒,一时间,他还以为他们是在夜空下谈话。他继续将头往后仰,想避开室内的气味,没想到一个重心不稳,居然倒在床上。

        “你没事儿吧?”荷马问道。

        “没事儿!”拉奇发自内心地说,接着大笑起来。

        这是荷马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拉奇医生放声大笑。

        “听着,荷马!”拉奇医生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果你已经长大了,能破坏别人的房子,并且对着这种色情照片自慰的话,那你也就可以做我的助手了!”这番话让他觉得特别滑稽,不由得笑弯了腰,荷马也忍俊不禁。“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是吧?”拉奇一边问,一边笑个不停。“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说完,他仰面躺在床上,两腿在空中一阵乱踢,满屋里金星飞舞。“我要教你外科医术!”他朝荷马大叫,两人一起笑出了眼泪。“还有妇产科手术!我不但要教你做上帝的工作,还要教你做魔鬼的工作!两样都要教!”荷马这时也倒在床上捧腹大笑,然后便是一顿猛咳。接着,拉奇忽然变魔术似的亮出那张照片,在荷马眼前晃着,说:“如果你真长大了,懂得看这种东西的话,那你也该干些大人的事儿了!”他笑得更厉害了,连忙把照片递给荷马,免得掉到地上。

        “听着,荷马,”拉奇说,“我要你先学完医学课程,然后上高中!”荷马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但拉奇医生却忽然严肃起来,猛地从荷马手中抢过照片,用命令的口吻道:“瞧这儿!”他们坐在床边,拉奇医生把照片放在腿上,说:“我来教你一些你不懂的东西。瞧这儿!”他指着隐藏在小马腿部阴影下的发辫,问:“这是什么?年轻人,你自以为无所不知,是吧?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荷马听出他语气里的挑衅成分,于是端详着照片上这处他不曾留意过的地方。他想,可能是地毯上的污渍吧,要不就是她耳朵里流出的血?

        接着,拉奇又几乎是挖苦地说:“怎么样?里没有提到,里也没有,可你却有必要知道!”

        这番话中对医学知识的影射,使荷马确信那是一摊血,只有医生才能一眼看出来。于是,荷马答道:“是血,那女人在流血。”拉奇医生听了,立刻将照片凑到柜台上的台灯前。

        “这是血?”拉奇说着,将照片整个又端详一遍。“还血呢!你这白痴!这不是血,是辫子!”他又把照片凑到荷马眼前——这将是荷马最后一次看这张照片,不过拉奇医生自己以后却会常常看它。他打算把照片夹在《圣克劳兹简史》中,倒不是出于什么邪念,而是为了提醒自己曾经两度对不起这个女人。他曾经在她的眼皮底下跟她母亲上床,后来又拒绝她的正当要求,终于害她丧命。对于她,他没有尽到医生应尽的职责,所以才要把她记在心里。他强迫自己记住她口含小马生殖器的样子,这使得他当年的错误显得更加不可饶恕,但他喜欢这样。

        拉奇医生是个要求严格的人,对自己也一样。

        他对荷马也是从严要求。起初他答应两样都要教荷马时,还带有说闹的意味,但真正着手后,他却一丝不苟。这些事情并非儿戏,无论是外科手术,还是接生过程,即使是正常的接生或普通的堕胎手术,都需要具备相当的基础。

        第二天,拉奇摆脱乙醚的影响后,又问荷马:“你以为看女人把小马的生殖器含在嘴里就很了不得吗,荷马?那你该看看更难懂的东西!喏,把这个拿去!”他递给荷马一本旧《格雷人体解剖图谱》,一边说,“每天看上三四次,晚上也要看。忘掉小马的生殖器,专心学这个!”

        韦尔伯·拉奇曾经写道:“在圣克劳兹,我一直很少用到《格雷人体解剖图谱》。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在法国却天天用它,那是我当时仅有的地图。”

        拉奇还把自己的接生手册、上医学院以及实习时做的笔记全部给了荷马,要他自行研读。同时他还开始给荷马上化学课,用最基本的教材。他在诊疗室一角做了几项简单的细菌实验,但他看见细菌培养皿时,总会勾起旧时的痛楚,他不再喜欢显微镜下的世界。他也不喜欢美洛妮,尤其不喜欢她明显缠着荷马不放的样子。他猜想他们肯定一起睡过觉,并且是美洛妮主动的(这一点倒是没错),他甚至以为美洛妮在强迫荷马与她保持关系(这一点他猜错了)。他们后来确实常常一起睡觉,虽然只是例行公事的性质,但拉奇医生只想到美洛妮能控制荷马,却没想到荷马也能控制美洛妮(拉奇无从知道荷马对美洛妮的承诺)。拉奇认为管教美洛妮是葛洛根太太的责任,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荷马负责时,可能会影响到他其他的职责。

        他要荷马去河边捉一只青蛙来解剖,尽管青蛙的内脏无法对《格雷人体解剖图谱》的全部内容作出解释。自从逃离美洛妮摧毁锯木工宿舍的现场后,荷马这是第一次去河边,当他看见那幢破房子真的被拆掉一半时,不由得大为诧异。

        拉奇医生又让荷马去观摩他接生,这破天荒的头一遭经历同样令荷马惊叹不已。荷马惊叹的并非拉奇医生的任何专业技能,也不是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正规而且高效的助产操作,而是在拉奇医生正式接生之前就已经开始的过程:阵痛的准确节奏(像时钟一样准确),产妇不断收缩推进的肌肉的力量,以及胎儿迫不及待要出世的愿望,这是胎儿在母体内与产妇一同经历的自然过程。在荷马看来,其中最不自然的就是,胎儿一出子宫,便发现周围的环境充满敌意,于是生平首次表现出自己的肺活量,放开嗓门哇哇大哭。对新生儿而言,这个世界虽然新鲜刺激,但显然并不友善,如果能够选择,或许他们会本能地选择留在母体内。如果美洛妮在场,说不定也会觉得这种选择不错。尽管荷马喜欢和美洛妮做爱,但他们的行为却比分娩更为蛮横,这使荷马惴惴不安。

        当他再次前往女孩部去念时,发觉美洛妮似乎平静了些。她并非绝望或放弃,而似乎是身心俱疲。她神情沮丧。说到底,她始终以为自己的出生记录掌握在拉奇医生手里,结果却大错特错,而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大错特错,的确会令人身心俱疲。与此同时,她还感到莫大的羞辱,先是荷马那次让她难以置信的阳痿,接着他很快又认为和她做爱是理所当然。可荷马心里却想,她肯定是累坏了,因为她毕竟单枪匹马地将圣克劳兹的人造历史毁灭了一大块,将半幢房子推进已经流逝的时间里,她不累才怪呢!

        当他开始念时,竟意外地发现自己也有所变化。近几天,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收藏女人与小马的照片,有过第一次失败的性经验和第一次正常的性经验,研读《格雷人体解剖图谱》,还亲眼目睹了一个小生命的诞生。这一切似乎给他所朗读的作品注入了新的内容。他曾经以为简·爱是无病呻吟,现在却能体会出简·爱内心的焦灼不安。他想,简·爱不焦灼才怪呢!

        不巧的是,就在他和美洛妮共同经历这一切不久,他正好将第十章读了约一半,然后就是简·爱想象着离开孤儿院的情形,她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而她自己的天地却过于狭小。读到这里,荷马隐约觉得,所有的女孩都露出了敬慕之情,尤其是美洛妮那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仿佛是第一次听到似的。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吗?接着,他就念到了这一句:

        “一天下午,我突然厌倦了这八年来千篇一律的生活。”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无形中却赋予这句话某种强调意味。他正准备继续念下去时,美洛妮却打断了他,问道: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再念一遍,阳光!”

        荷马便大声念着:“一天下午,我突然厌倦了这八年来千篇一律的生活。”

        “我太了解她的感受了!”美洛妮尖酸而平静地说。

        “美洛妮,你这么说,真让我痛心!”葛洛根太太轻言细语地劝道。

        “我太了解她的感受了!”美洛妮重复了一遍,接着又说,“你也一样,阳光。小简·爱应该试试过十六七年这样的日子!她真该试试,那样她就会知道,不厌倦我们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才怪!”

        “亲爱的,如果你总是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葛洛根太太说。这话显然没有说错,因为美洛妮随之哭了起来。她的个子那么大,却把头埋在葛洛根太太的怀里,任凭葛洛根太太抚着她的头发,她只是不停地低声啜泣。葛洛根太太都记不清有多久没将美洛妮搂在怀里了。这时,荷马看见葛洛根太太正朝他使眼色,示意他离开。可是这一章才读到一半,眼前这一段也没念完,紧接着的一句是:“我渴望自由……”

        不过,如果他继续念下去,未免过于残忍。简·爱的话可真是一针见血。荷马与美洛妮也曾有过好几次这样的感受,突然对自己的整个生活厌倦至极。

        这个晚上,女孩部与男孩部之间的空气没有气味,也没有过去,外面只有一片漆黑的夜空。

        他回到男孩部时,安琪拉护士告诉他,约翰·韦尔伯被人领走了。她高兴地说:“那家人很好,男的小时候也是个尿床大王,所以他们一定会体谅约翰的。”

        每当有孩子被领养时,拉奇医生在黑暗中向孩子们道晚安的方式,就会略有不同。在祝福这些“缅因州王子,新英格兰国王”之前,他总是要一本正经地说一番话。

        韦尔伯·拉奇说:“让我们为约翰·韦尔伯祝福吧,他找到了一个家。晚安,约翰!”于是所有的孩子也七嘴八舌地跟着说:

        “晚安,约翰!”

        “晚安,约翰·韦尔伯!”

        拉奇医生神情严肃地稍停片刻,才接着说:“晚安,缅因州的王子们,新英格兰的国王们!”

        临睡之前,荷马就着烛光看了一下《格雷人体解剖图谱》。这天晚上,除了再也听不到约翰·韦尔伯的尿床声之外,似乎还少了一样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是那片静寂终于提醒了他:富兹·史东以及他那套响个不停的呼吸设备,都搬到医院去了。很显然,富兹和他的设备都需要更加严密的看护,所以,拉奇医生把他转移到了手术室隔壁的单人病房,好让爱德娜护士或安琪拉护士随时照顾他。

        直到接触了扩阴器和刮匙之后,荷马才意识到富兹·史东到底像什么:他就像个胎儿,一个会走路会说话的胎儿,所以他的皮肤才会半透明似的,仿佛让人能够透视,他的身体才会怪异地略为凹陷,使他显得格外脆弱。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大活人,倒像是刚刚发育到某个阶段,留在子宫里才更为安全。拉奇医生曾经告诉荷马,富兹是早产儿,肺部尚未发育完全。荷马原本不理解其中的含义,直到在一次堕胎手术中,他亲眼看到取出的依稀可辨的胎儿后,才有了一些概念。

        手术结束后,韦尔伯·拉奇问:“你在听吗,荷马?”

        “是的。”荷马回答。

        “我没有说这么做是对的,明白吗?我只是说,这是一个女人的选择,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有选择的权利,你明白吗?”

        “是的。”荷马答道。

        荷马难以入睡,他满脑子想着富兹·史东。于是,他来到手术室隔壁的单人病房,却没有听到呼吸器的声音。他屏住气息,站在外面凝神倾听。他总是能根据富兹肺部的杂音,还有水车及风扇的声音,来感觉出富兹的存在,然而他此刻听到的只是一片死寂,比那天和美洛妮在河边的破屋、手指含在她嘴里时,猛然听见那条蛇落在屋顶发出的巨响更加让他悚然心惊。

        荷马又想:可怜的美洛妮,她现在听简·爱的故事,就好像在听自己的遭遇一般。而她对荷马也不再多言,只是提醒他遵守承诺。(我不走,你也就不走,还记得吗?你答应过的!)

        “富兹呢?他在哪儿?”荷马问拉奇医生。

        拉奇医生正坐在安琪拉护士办公室的打字机前,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这儿熬得很晚。

        “我正考虑着该怎么告诉你。”拉奇说。

        “你说过我是你的学生,对吗?”荷马问道,“既然我是你的学生,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如果是老师,就应该教给我一切,不能有所保留,是吧?”

        “是的,荷马。”拉奇医生完全赞同。他想:这孩子变化真大啊!孤儿院里的岁月该如何计算呢?他怎么没有注意到荷马该刮胡子了?他怎么没有教荷马怎样刮胡子?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如果要负责,就得负起一切责任。

        “荷马,富兹的肺不够健康,也可以说发育不良,”拉奇医生说,“所以他很容易呼吸道感染。”

        荷马没有搭话。想到富兹看了那张照片,他懊悔不已。荷马在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了责任感。那张照片曾经让富兹觉得难受,虽然荷马乃至拉奇医生都对富兹的肺病束手无策,但荷马认为,实在不应该让富兹看到那张照片。

        “你打算怎么跟小家伙们解释?”荷马问。

        韦尔伯·拉奇看着荷马,心中充满了爱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为儿子感到自豪的父亲,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几乎被自己对荷马的感情麻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认为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呢,荷马?”

        这是荷马作为大人的第一个决定,所以他认真思考起来。一九三几年,荷马还不到十六岁,别的男孩子在这个年龄都忙着学开车,可他却在学习当医生。荷马这会儿还没有学开车,而韦尔伯·拉奇更是根本就不曾学过。

        “我想,”荷马说,“你应该跟往常一样,告诉他们富兹被人领养了。”

        韦尔伯·拉奇仔细打量着荷马。他后来在《圣克劳兹简史》中写道:“我真讨厌身为人父!父亲对子女的感情,会使一个人完全丧失客观性与公正心。我担心我使荷马没有了童年,我担心他根本就没有当过孩子!不过,许多孤儿宁可不要童年,因为孤儿的童年往往充满艰辛。如果我帮助荷马避开童年,是不是帮他避开了一件坏事?见鬼,当父亲的滋味真是难以言表!像父母一般疼爱某个孩子,可能会使自己受到蒙蔽,以至于无法明辨是非。”写到这里,韦尔伯·拉奇仿佛看见了照相馆里的假云雾,它极为造作地环绕在伊姆丝小姐和小马的周围。于是,他又长篇大论地写起云雾来(缅因州内陆的恶劣天气,圣克劳兹的云雾等等)。

        荷马建议拉奇医生对院里较小的孩子说,富兹·史东已经被人领养。拉奇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因此,关于这个决定,倒不存在什么遮掩。第二天晚上,韦尔伯·拉奇采纳了他年轻学徒的建议。但或许是因为要说谎,他竟然忘了一贯的方式,不是一开始就宣布富兹·史东被人领养,而是与往常一样跟孩子们道晚安,因而颠倒了整个的程序。

        拉奇医生在黑暗中对大家说:“晚安,缅因州的王子们,新英格兰的国王们!”紧接着,他猛然想起事先要说的话,不禁大声“噢”了一下,那古怪的语气把一个小家伙在床上吓了一跳。

        “怎么啦?”斯诺伊·米多兹问。他每次受到惊吓,就会呕吐,只有一次例外:当他看到那张照片,并认为那个女人是含着小马的肠子时,他却没有呕吐。

        “没什么。”拉奇医生佯装开心地说,但所有的孩子都露出焦虑的神情。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拉奇尽力用平常的口气宣布这件不平常的事情:“让我们为富兹·史东祝福吧!”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拉奇医生接着说:“富兹·史东找到了一个家。晚安,富兹!”

        “晚安,富兹!”有个孩子跟着说。荷马听出大家犹豫不决。由于整个程序前后颠倒,有些人不由得对拉奇医生的话将信将疑。

        “晚安,富兹!”荷马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几个较小的孩子也跟着说道:

        “晚安,富兹!”

        “晚安,富兹·史东!”

        荷马觉得周围静得令人窒息。拉奇医生前脚刚走,斯诺伊·米多兹就发问了。

        “荷马?”

        “我在这儿。”荷马在黑暗中平静地回答。

        “荷马,怎么会有人要领养富兹·史东呢?”斯诺伊问。

        “谁会领养他呢?”小韦尔伯·瓦尔希也说。

        “那家人有一套更好的呼吸设备,”荷马回答道,“比拉奇医生为富兹做的那套还要好。那家人对呼吸设备非常了解,他们是做这种生意的。”

        “富兹真是幸运。”有个孩子以略带疑惑的口吻说。

        接着,斯诺伊说了一声:“晚安,富兹!”于是,荷马明白自己已经说服了大家。

        荷马这时还不满十六岁,但已经开始外科实习,并长期患有失眠症。那天晚上,他不堪忍受宿舍里的静寂,便起身来到河边。这条河承载了圣克劳兹无数的历史片段。咆哮的河水给他带来了一丝慰藉。他站在河岸上,这里曾是那幢锯木工宿舍的门廊,他在此目睹过一只红鹰从高空中疾驰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起一条在水面上仓皇逃窜的蛇。

        如果拉奇医生看见荷马站在河边,可能会担心这孩子正在向自己的童年道别——这个时刻未免来得太早了!不过,拉奇医生有乙醚助他入睡,而荷马却对自己的失眠症无可奈何。

        荷马对着河面高声喊道:“晚安,富兹!”对面的森林没有回应,这并不奇怪,可荷马却心有不甘。于是,他放开嗓门,一声接一声地大喊着:“晚安,富兹!”当年那个哭声传遍三里瀑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晚安,富兹·史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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