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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一~五

        一

        逆橹

        元历二年(1185)正月十日,九郎判官义经来到法皇宫中,通过大藏卿泰经,向法皇奏道:“平家为神明所逐,被君王所弃,逃离京都,漂泊西海,成为流亡之徒,但事过三年,犹未就戮,仍然割据一些州国,真是令人痛恨。如今义经决心追剿,即便追到鬼界、高丽、天竺、震旦,若不铲除平家,誓不班师还朝。”法皇见其颇可信赖,很是高兴,降旨道:“可立即做好一切准备,日夜兼程进军,与之一决胜负。”义经回到自己官邸,对东国军兵宣布说:“义经作为镰仓公的代表,恭领法皇钦旨,要立刻出兵追剿平家,陆地上凡骥足所能到达之处,沧海中凡舟楫所能通航之所,定要追及,誓不罢休。你们之中若有怀二心之人,尽可作速离去。”

        且说屋岛方面,光阴如白驹过隙,正月才过,二月又到了;春季方暮,又惊秋风之飒飒;秋风才止,阳春又已来临。寒来暑往,倏忽已经过了三载了。有消息说,京城之中从东国召来生力军数万骑,即将前来进攻。又风闻从九州纠集了臼杵、户次、松浦等族军兵,渡海前来。所有这些传闻,听了令人胆战心惊。女官们以建礼门院和二品夫人为首,聚在一起哀叹说:“又要惨遭厄运了!又有可悲的事情要到来了。”新中纳言知盛卿说道:“东国、北国之人,受过平家的重恩,如今忘恩负义,投奔赖朝、义仲去了。我唯恐西国的人也是这样,曾主张在京城决一死战。只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就灰心丧气、不知所措地撤离了京都,如今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实在令人遗憾啊。”这话确实很有道理,所以更觉得可悲。

        同年二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率军离开京城,在摄津国的渡边【1】集结船舶,准备向屋岛大举进攻。三河守范赖也于同一天率军离京,在摄津国的神崎【2】集结兵船,即将开赴山阳道。

        同月十三日,宫中派出宫币使【3】分赴伊势大神宫、石清水、贺茂、春日等神社。命令神祇官的属员以及各社的神官在本宫本社祈祷“保佑皇上和三种神器安返京都”。

        同月十六日,渡边、神崎两处集结的船舶即将解缆的时候,突然北风大作,树木摧折,巨浪翻腾,损毁了很多船只,以致无法开航。因为需要修理,当天只好暂停出兵。集中在渡边的那些大名小名议论道:“本来还未做好海上作战训练,这可如何是好呢?”梶原景时说道:“这次海战,最好在船上装上逆橹。”判官义经问道:“什么叫逆橹?”梶原答道:“要战马奔驰,必须左右回转自如。战船能够快速后退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在船首船尾都装上橹,船的两侧都安上舵,如此便可前后左右进退自如了。”判官说道:“作战时本该一步不退,万一形势不利,被迫后退也是兵家常事。但若一开始就做后退打算,恐怕不好吧!首先,此乃出师不利的预兆。安装逆橹也好,安装退橹也罢,在你的船队上只管装上百只千只,我义经是原橹不动的。”梶原说道:“所谓良将,就是说,要做到宜进则进,宜退则退;保全自己,歼灭敌人,才称得上是优秀的大将军。只知进,不知退,野猪式的蛮勇,是不会成为良将的。”判官说:“野猪也好,野鹿也罢,作起战来,攻而能取,战而能胜,心里才痛快呢!”武土们听了,因为害怕梶原,不敢发笑,只是挤眉弄眼地悄声说:“判官和梶原如今就要同室操戈了。”

        天色渐渐昏暗,到了夜里,判官传令道:“诸位,船只已经修理一新,每人赐菜肴一盘、酒一壶,庆祝开航!”于是一面准备酒肴,一面往船上搬运武器和军米,战马也牵了上去。然后下令说:“立即开船!”艄公和舵手说道:“这风乃是背后风,而且比平时刮得猛烈,海湾里正刮得紧,怎能开船呢!”判官大怒道:“如果只有顶风才能行船,那就太荒唐了,如今是顺风,只不过稍微大些,况且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怎能说不开船呢!凡不愿开船的,一个个尽数射杀!”这样说了之后,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和伊势三郎义盛便弯弓搭箭,进前说道:“你们为何磨磨蹭蹭的,这是命令,赶快开船!若不开船全都射死!”艄公和舵手们听了说道:“射杀也是一死,还不是一样。风如此之大,还不是到狂风里送命!”于是,那二百艘兵船只有五艘划了出去。其余的船有的是怕风,有的是怕梶原,全都停在原地不动。判官义经说道:“不能因为别人不出海自己也不行动,海上平稳的时候敌人也会用心防备,在这大风大浪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消灭敌人的最好时机。”驶出去的这五艘,为首的是判官义经的船,其次是田代冠者,后藤兵卫父子,金子兄弟,还有掌管行船事务的山城淀出身的江内忠俊的船。判官命令道:“每条船都不要燃起篝火。义经的船是指挥船,要在首尾点起篝火来。篝火点得多了,敌人发觉,会多加防备的。”于是,他们连夜飞速前进,三天的航程,只用三个时辰就到了。二月十六日丑时驶离渡边、福岛,天明卯时便将他们吹至阿波【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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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渡边在今大阪府天满川附近。

        【2】神崎在今大阪府西淀川区。

        【3】宫币使是由宫中的神祇官派去向各神社奉献币帛的使者。

        【4】阿波即今德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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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胜浦

        天色已经大亮,看得见岸边滩头有赤旗微微飘动。判宫义经下令道:“啊呀!他们已经有准备了!如若把船直接驶到滩头,再从船上卸马,船体倾斜,我们就会成为箭靶,会被敌人射中。因此,要在未到滩头之前把马赶下水去,让它紧靠船舷,游水前进。到马足能够着地,水只淹到马鞍下边的时候,我们就象潮涌一样乘马前进。诸位,就这么干吧!”在五艘船上,装有兵器、军粮,战马只有五十余匹。等到驶近滩头,便匆匆上马,呐喊着向前冲去。埋伏在滩头的一百余骑守军,惊恐不迭,慌忙后退了二町左右。判官上得滩头,让马匹稍做休息,唤过伊势三郎义盛,吩咐道:“从对方队伍中找个有身分的人前来,有事问他。”义盛遵命,单身匹马冲入敌阵,不大一会,果真带回一个为首的人。那人四十上下,穿着黑革缝缀的铠甲,脱掉头盔,卸下弓弦,相随而来。判官问道:“你是何人?”“本地居民,坂西的近藤六亲家。”“叫什么家都行呀。也不必缴除你的兵刃,就这样给我们引路到屋岛去。大家小心喽!紧紧盯住他,如果逃跑就射死他!”如此下令之后,又问道:“这是哪里?”“叫胜浦。”判官笑道:“是故意讨好吧!”“确实叫胜浦。人们为了顺口,省略一个字音,说成加津罗。文字写成胜浦。”判官对从人说道:“大家听着,我义经前来作战,到达胜浦,这是个吉兆。这一带有和平家一气的吗?”“有一个,就是阿波民部重能的弟弟樱间介能远。”“好啦,先干掉他,冲过去!”说罢就从近藤六亲家的一百余骑中遴选了三十余骑,编入源氏队伍。进军到能远的城池附近一看,只见三面是泥沼,一面是壕沟,便从壕沟方面前进,大声喊叫。城里的军兵一齐放箭,接连地射了过来。源氏军兵毫不在意,放下头盔上的护颈,高声呐喊着攻了过去。樱间介见势不妙,便叫亲兵放箭掩护,自己跳上强壮的战马,猛抽几鞭,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判官把放掩护箭的二十余人斩了首级,供献军神,高声欢呼:“旗开得胜喽!”

        判官对近藤六亲家问道:“屋岛那里,平家有多少人马?”“不超过一千骑。”“为什么这么少?”“因为要在四国每个岛屿每个渡口分别配置五十骑、一百骑,而且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为了征讨不服从调遣的河野四郎,带了三千余骑奔向伊豫【1】去了。”“如此说来,这是大好的机会。从这里到屋岛要多长时间?”“有二日的行程。”“那么,就趁敌人尚未得到消息,猛扑过去!”于是,时而策马奔驰,时而缓步行进,时而驻马小憩,连夜跨过了阿波和赞岐的分界线、名叫大坂越的山岳。

        半夜时分,判官和一个递送文书的人结伴而行,交谈起来。因为是在夜间,这个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遇见的是敌人,还以为是开往屋岛去的平家军,便无所顾忌地细谈起来。“这信是送给谁的?”“送给屋岛的内大臣。”“是谁托带的?”“在京城的女眷。”“里边写了些什么?”问了这话之后,那人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是源氏已经到达淀河河梢,所以特意通知一声。”“说的不假。我也正要到屋岛去,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你就给带路吧。”那人回答说:“我经常来往,情况是知道的,就和你一同走吧。”判官立即大声喝道:“把信拿过来!”立即夺过书信,命令道:“把他捆起来!少作孽,姑且不杀他!”说完,便把那人捆在山里的树上,扬长而去。及至把书信拆开看时,果然是女眷的口气,上面写道:“……九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我想他会冒着大风大浪率军前进的,请你千万不要分散兵力,用心提防才好。”判官看完说道:“这是上天赐给我义经的书信,留着给镰仓公看吧!”说完用心地收藏起来。

        次日十八日寅时,到达赞岐国的引田。让人马稍事休息之后,取道丹生屋、白鸟,节节向前,朝屋岛的城池逼近,这时又把近藤六亲家召来问道:“朝岛水路情况如何?”“您有所不知,那里特别浅,落潮的时候,岛陆之间水深只及马腹。”“那么,好啦,马上进攻。”于是,把高松的民房点起火来,向屋岛城挺进。

        再说屋岛方面,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内左卫门教能,率三千余骑到伊豫去征讨不听从调遣的河野四郎。河野逃走了,于是把其部下家丁一百五十余人予以斩首,带着首级来向屋岛行宫报捷。因为不便在行宫验看首级,便在内大臣处验看。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人的首级。正在验看的时候,突然有家丁们乱糟糟地吵道:“高松那边烧起火来了!”“若是白天,还可说是不慎失火。这一定是敌人逼近,放起火来了。看来,敌军兵力不小,被包围就不好办了,赶快上船吧!”船只排列在城郭大门前的海边,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上去。皇太后、太后的妹妹、太后的母亲二品夫人、摄政大臣的夫人,以及其他女官都搭在安德天皇的御船上。内大臣父子同乘一船。其他的人各自随意搭上船只,或相距一町,或相距七八段,五六段,相继驶出海去。这时源氏军兵总共七八十骑,突然出现在城门前的滩头。说也凑巧,此时正逢落潮,而且是最浅的时候,水深只及马的小腿或大腹,并且有的地方比这还要浅。在马蹄溅起的水雾之中突然升起了白旗,也许是平家气运该尽,竟然看作是源氏大军来到了。源军按照义经的指示,为了不致暴露自己人马少,分成五六骑,七八骑,十骑左右,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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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伊豫即今爱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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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嗣信之死

        九郎判官义经当日的装束是:红锦直裰外边罩着上浅下深的紫色铠甲,佩带着手柄镶金的腰刀,背后背着黑色斑点的鹰翎箭,由中间紧握着缠藤的弓,瞪眼看着平家的船只,大声喊道:“我是法皇钦差、检非违使五位尉源义经。”其他人接着依次报名:伊豆国住人田代冠者信纲,武藏国住人金子十郎家忠,武藏国住人金子与一亲范,伊势三郎义盛。之后,还有后藤兵卫实基、其子新兵卫基清,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其弟四郎兵卫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一边报名,一边骤马前进。平家方面高喊“射他们”,有的船放箭连射,有的船搭箭远射。源氏军兵发现敌船在右边则向右射,在左边则向左射;搁置在岸上的船只成了掩护马匹休息的地方;他们高声呐喊着向前进攻。

        后藤兵卫实基是个老兵,他没上阵厮杀,却冲进行宫到处放火。片刻间,烟火冲天。内大臣平宗盛召集武土们说道:“源氏军队到底有多少人马?”答说:“现在只有七八十骑。”“唉,可叹呀!他们这些人马,扒头发根儿一根一根地也数得过来呀。不把他们包围消灭,反而慌乱地上了船,以致于把行宫让他们给烧了,实在不能甘心。能登守在吗?到岸上去,跟他们拼!”内大臣下了命令,能登守答声“遵命”,便带领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换乘小船返回被烧毁的城门前的滩头,在那里布下阵势。判官所带领的八十余骑,前进到相距一箭之地时,收住了马。只见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立在船头大声叫道:“刚才听到你们报名,因为海上相隔很远,听不清你们的本名和官称,现在源氏的大将军是哪一个?”伊势三郎义盛拨马上前说道:“就是尽人皆知的清和天皇十代孙、镰仓公的御弟九郎大夫判官义经。”盛嗣说:“当然知道,不就是以前平治之乱时父亲被杀,成了孤儿,在鞍马山当小使,后来在一个黄金商人家里当佣人,背着粮食在奥州流浪的那个小后生吗!”义盛道:“不要鼓唇弄舌乱说我主公的事。你们的主公,不是在砥浪山吃了败仗,只身逃命,流落到北陆道,沿路讨饭,哭着回到京都的吗!”盛嗣接着说道:“君王深恩还享用不尽,哪有讨饭求乞的事。你们那位主公,在伊势的铃鹿山落草为寇,靠打劫养育妻子,糊口活命,……”说到这里,金子十郎家忠反驳道:“净说些废话!若扯起闲话来,你哪里是对手!去年春天在一之谷,武藏、相模年轻人的本事,你们领教过了吧!”这番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弟弟与一便引弓搭箭,把长约十二把半【1】的箭嗖地射了过去,正中盛嗣铠甲,穿透了铠甲的胸板。这场唇枪舌战就这样结束了。

        能登守教经说:“海上作战有海上的方法。”于是脱掉铠甲下的直裰,在唐式细染的紧袖内衣外面披上唐锦缝缀的铠甲,佩着锋利无比的大刀,背后背着二十四支淡黑色的鹰翎箭,手里拿着缠藤的弓。他是都城中一流的强弓手,箭之所向,没有不被射倒的。今天他一心想把九郎判官义经射倒。但源氏方面也不含糊,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他的弟弟四郎兵卫忠信,伊势三郎义盛,源八广纲,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庆等人,都是以一当千的勇士,个个争先,拍马向前,挡在大将军源义经前面,使能登守无从下手。“遮挡射箭的人,给我让开!”能登守一面喊着,一面弯弓搭箭,连连射去。刹那间,那些带甲的武士们便有十余骑中箭落马。特别是冲到最前面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左肩右肋都被射穿,痛不可支,当即落下马来。能登守有个小马弁叫菊王,力大无比,身穿浅绿色腰甲,系紧头盔上的三条带子,抽出白柄的长刀,冲上去要取下三郎兵卫的首级。佐藤四郎兵卫哪里会让他来割取兄长的首级,嗖地射出一箭,正中小马弁的腰甲,从其缝隙处穿了个透,当即脊梁朝天趴在地上。能登守见了,从船上飞跳下来,左手持弓,右手将菊王拖回,狠命掷到船上去。可怜菊王虽然没有被敌人把头割去,终因伤重,丢了性命。这人原是越前三位中将通盛的小马弁,中将阵亡后,归在其弟能登守的帐下,时年一十八岁。这个小马弁的阵亡,让能登守非常伤心,以致后来不再上阵厮杀了。

        判官义经让人把佐藤三郎兵卫抬到后方,亲自下马握住三郎的手说道:“三郎兵卫,感觉如何?”嗣信稍稍缓过气来答道:“已经不行啦。”“有什么话要说吗?”“有什么好说呢,没等到主公飞黄腾达就死啦,实在遗憾。再说,手执干戈的人中箭而死,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日后人们会说:‘源平交战,奥州的佐藤三郎兵卫嗣信在赞岐国屋岛的海滨为掩护主公而阵亡。’这对于手执干戈的人,是生前的光荣,死后的安慰。”说完,渐渐气弱,判官扑簌簌落泪道:“这里有高僧吗?打听一下。”派人去后又说:“受伤的人耐不了多久了,马上找人抄写一天经文,为他祭吊吧。”于是,派人准备了一匹肥壮的黑马,配上金饰雕鞍,赠给那位高僧。这马名叫大夫黑,是判官升任五位尉时,按判官的官阶命名的。在一之谷会战中经过鹎越峻岭的时候,也是骑着它下山的。嗣信的弟弟佐藤四郎兵卫,以及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武士们,没有一个不流泪的,都说:“象这样为保护主公而捐躯,是没有丝毫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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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通箭长为十二把。一把相当于四个手指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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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那须与一

        且说阿波、赞岐【1】两地背叛平家、归顺源氏的武士们,这个领十四五骑,那个带二十余骑,陆陆续续投奔过来,没多久,判官义经就收罗了三百余骑。

        说是“今天天色已晚,不能决战”,正准备收兵的时候,一艘有些不同寻常的小船从海湾向岸边驶来,在离海岸七八段远的地方,猛然把船横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正迷惑不解,却看见从船里走出一个年龄大约十八九岁、婀娜多姿的姑娘,穿着一件柳色五重衣【2】和红色裤裙,将一把红地上印着一轮金色太阳的扇子插在横跨两侧船舷的棚板上,向岸上打招呼。判官向后藤兵卫实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象是让射箭。可是大将军您看,站在箭靶位置的是一个美女;依我看,她是要让一个神箭手射掉那把扇子。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们的人来射好了。”“那么让谁来射呢?”“高手倒有几个,其中下野国的住人、那须太郎资高的孩子与一宗高,身材虽矮,却是射箭的高手。”“这话可有根据?”“他射飞鸟打赌,要两只就射下两只,要三只就射下三只。”“如果真是这样,把他叫来!”于是就把那须与一叫了来。

        与一那时候刚刚二十来岁,穿着褐色直裰,下摆和袖口都有红色镶边,披着浅绿色线缝缀的铠甲,佩带着银鞘腰刀,背上高高地背着当天作战剩下的几支花斑鹰翎箭,腋下夹着缠藤的弓,摘下头盔,挂在肩头的纽结上,就这般装束来到判官面前听令。“宗高呀,把箭射在那把扇子的正中央,让平家的人见识见识。”与一恭敬地回答道:“射箭未必总能那么准确,如果射不中,岂不是有损您的脸面。有射得更好的人,您叫他射吧。”判官听了大怒,大声斥道:“诸位将士从镰仓出发,远征西国,绝对不可以违背我义经的命令。如果怀有三心二意,就马上给我回去!”与一觉得再加申辩恐怕不妥,便说:“决不是三心二意,您既然这么说,就射射看吧。”说完便退了下来,给那匹肥壮的黑马披上后鞧,备上贝壳装饰的雕鞍,飞身骑了上去。重新拿好弓,挽住缰绳,向滩头奔驰而去。同伴们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都说:“这年轻人一定能射中。”判官也以期待的心情注视着。

        因为射程稍稍远了一点,与一往海上前进了一段之地,在距离那扇子看来大约有七段远的地方停住。这时是二月十八日酉时,北风正烈,浪拍岩岸,波涛汹涌,那小船摇摇晃晃,那扇子也不能在扇柄上稳定下来。平家的船队排列在海面上观望着,源氏的人马并辔在陆地上注视着。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不能不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与一闭上眼睛,心中祷告:“南无八幡大菩萨,我们下野国的诸位神明:日光的权现宇都宫【3】,那须的汤泉大明神【4】,请保佑我射中扇子;倘若不中,我一定折弓自尽,不再见人。我盼望能再回本国,请保佑我这一箭不要失手吧!”睁眼一看,风势稍减,扇子比较好射了。于是取过响箭,搭在弦上,拉开弓,嗖地射了出去。虽说身材较矮,但箭是十二把三指长,弓是硬弓,箭头是掠海飞鸣的镝镞;他准确地瞄着寸把长的扇轴射去,咔嚓一声射断成两截,扇子飘在空中,箭镞落在海里。只见它闪闪烁烁地在空中飞舞,被春风吹得翻过来转过去,霎时间就飘落在海面上了。在夕阳照耀下,那把红色的金太阳扇,在白浪上漂浮着,忽隐忽现,悠悠荡荡。海面上,平家的人拍着船舷赞叹不已;陆地上,源氏的人拍着箭筒齐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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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波、赞岐,即今德岛县和香川县。

        【2】柳色是浅绿经线和白色纬线交织成的略带粉白的浅绿色。五重衣是女服的一种,在外衣和内衣间重叠五层的衬衣。

        【3】日光的权现指日光的二荒山神社,旧名宇都宫大明神。

        【4】那须的汤泉大明神即枥木县那须郡的温泉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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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水里捞弓

        大家觉得非常有趣、忍不住赞叹的时候,突然从船里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披黑革缝缀的铠甲,手持白柄长刀,站在原来放置扇子的地方。伊势三郎义盛靠近与一身后说道:“主公有令,射倒他!”于是与一从背后抽出一支普通的箭来,搭在弦上,开满了弓,嗖地一下朝那人颈骨射去,只见那人立即头朝下栽到船底去了。平家的人没说话,源氏的人又拍打箭筒大声喝彩。有的说:“好箭法!”也有的说:“太不应该了。”

        平家的人认为此举太没道理,于是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拿长刀,三个武士冲到海边上来,竖起盾牌喊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下令道:“兵强马壮的年轻人,冲过去,打垮他!”于是,武藏国住人三穗屋四郎、其弟七郎、十郎,上野国住人丹生四郎,信浓国住人木曾中次等五骑,一起呐喊着冲了上去。敌人隐藏在盾后,搭上箭杆涂漆的黑色鹰毛大箭,朝着最前面的三穗屋十郎坐骑的左胸猛地射出一箭,把整个镞头全部射了进去。象掀倒屏风一样,那匹骏马栽倒在地。三穗屋十郎抬起右足,跨过马背,飞身向左,下了马,立即抽出腰刀。敌人从盾后举起长刀砍来,十郎觉得自己的腰刀敌不过长刀,伏身往回便跑。敌人在后紧追不舍,眼看长刀马上就要砍下来了,可是并没有砍,而是把那长刀挟在腋下,伸出右手去抓三穗屋十郎的头盔护颈。一下子没抓住,跑开了;连抓三下又没抓着;第四下才终于给抓住了。眼见那刚才还好端端连在头盔上的护颈,一下子竟连头盔的顶板一齐被抓了去,十郎就此乘机逃掉了。其余四骑,唯恐战马被射,踌躇不前,正在一旁观望。三穗屋十郎顺势躲在这几匹马后面,得个稍稍喘息的机会。敌人没往前再追,一手拄着长刀,一手举起刚才抓到的头盔护颈,大声喊道:“你们大概早就听说过,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俺就是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上总恶七兵卫景清。”报完名就向后撤了回去。

        平家这边,士气为之一振,并说:“不要让恶七兵卫被敌人杀害,跟上去!”于是二百多人冲到海边,把盾牌交叠排开,向敌人挑战道:“敌兵们,过来吧!”判官见了,说道:“实在令人生气。”便叫后藤兵卫父子和金子兄弟为先锋,奥州的佐藤四郎兵卫和伊势三郎为左右翼,田代冠者殿后,以八十余骑大声呐喊着冲上前去。平家的军兵没骑马,大都是徒步作战,担心被马冲撞,便撤退到船上去了。盾牌扔得满地,被源军踏得支离破碎。源氏骑兵乘胜追击,一直追到水淹没马腹的地方。判官正在水深处进行交战的时候,突然间从船中伸出一把挠钩,要抓判官头盔的护颈,两次三番抓来,都被源军用腰刀长刀拨开了。正在这时,不知出了一个什么破绽,判官的弓被挠钩打落在水里。判官马上俯身用马鞭左一遍右一遍地打捞。源军喊道:“丢掉算啦。”但他终于捞到手里,乐呵呵地回到阵里来。老兵们非难他说:“这件事做得可不妥当。即使那张弓值得千金万金,也抵不上您的性命呀!”判官说:“一张弓是没什么可惜。只是因为义经这张弓,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就能拉开,如果是伯父为朝那样的硬弓,就故意让敌人捡去了。假如敌人拾到这张软弓,他们会说:这就是源氏大将九郎义经的弓呀!惟恐受到嘲笑,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把它捞取回来。”众人听了,无不感叹!

        且说天色黑了下来,源氏引军后撤,在牟礼、高松之间的野山摆好了阵地。源氏军兵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前天从渡边、福岛出发,夜里风浪很大,折腾得睡不着觉;昨天在阿波国的胜浦打了一仗,连夜越过中山山岭;今天又打了一整天的仗。因此,个个疲惫不堪,有的枕着头盔,有的枕着铠甲的衣袖,有的枕着箭筒,都沉沉地入睡了。只有判官义经和伊势三郎没睡。判官登上高处,向远处嘹望敌人的动静。伊势三郎隐蔽在洼地,如果有敌人来袭,他便可以放箭射敌人的马腹。平家那边,以能登守为大将,准备以五百余骑乘夜偷袭,但因越中次郎兵卫盛嗣同海老次郎盛方争当先锋,争执不下,还没有出击就已天亮了。倘若夜袭的话,源氏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但终于未能成行,这也算是平家气运该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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