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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由绿林到营宫

        庙儿镇一败,张作霖只剩下夫妻两个人,还有一匹马。妻子妞儿又受了伤,真是山穷水尽了。他只好绕着僻静小道,连夜赶回二道沟赵家店。

        赵世海是个经多见广的人。瞅见女婿这般模样,便知道事情不好。一边找到刀伤药给女儿敷上,一边派人去打听庙儿镇的情况,并且安慰他们说:"先休养一阵再说吧。闯世界的人,没有不碰到这种事的,别难过。今日有一落,后天会再有一起的。"

        张作霖也无可奈何地只得点头,叹息。

        赵世海派出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金守山因为没有捉住张作霖,恼羞成怒,竟一把火把庙儿镇上那个安窑的大院子烧光了。赵世海心里甚为惊慌,但一时也无好办法可施。垂下头,只管叹气。张作霖铁青着脸膛,紧紧绷起嘴巴,半天不曾说话--他痛苦呀!"我张作霖怎么就该败在他金守山手下!?"

        张作霖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宿,然后来到赵世海面前,双膝跪倒,说:"爹,作霖要向您老告别了!"

        赵世海知道女婿是个沉默不住、咽不下这口气的人,非干一场不可。于是,便问:"你到哪里去呢?"

        "白山黑水,无边无际!"张作霖说:"难道就没有我存身之处?只是一件:我这一走,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载,非闯出个样子

        我是再不回来!这就要看我的运气了。我倒不怕,我信我能闯出个样子来的。只是妞儿就得拜托爹妈了,况且,她又有伤、又有孕,我心里怪难过的。"

        赵世海拉起张作霖,说:"你就别说外气话了,妞儿能跟我过了前二十年,再过后二十年也容易,你只管放心地走。我担心的是,白山黑水虽大,但没有一片干净处;遍东北烽火四起,都得凭着拳头闯荡。如今,你赤手空拳,到哪里去踢打出一片阵地呢?"

        "先拣个大柱子靠靠,"张作霖说:"混一阵再说。"

        张作霖说着,赵世海思索着。思索片刻,才说:"也只有这样子做了。"他想了想,又说:"作霖呀,我知道你是个不甘心在别人屋檐下的人,现在找柱子,是不得已。不过,干这一行的,大多心狠手毒,没几个愿意拉扯别人的。靠谁呢?北镇的金守山,如今是仇人,当然不能去;镇安县红螺砚有个汤玉麟,也是小家子没出息的人;大石桥有个项抬子,是一条疯狗;三界沟的杜里山......"赵世海如数家宝似的点着临近乡、县的绿林团伙,觉得一个一个都是鼠目寸光的人,他们只能混碗饭饱肚子。数来数去,说:"唯独杜里山和汤玉麟,还算好一点,但也不能久靠。"

        赵世海是个老江湖,懂得江湖界的一切。他精心用意帮助女婿挑靠山,排来排去,很悲观。

        张作霖也是走投无路了,又曾得到过杜里山的救命恩。于是,他便说:"爹,我想先到三界沟去。"

        "好!"赵世海说:"离这里近,可以常来家看看。这个杜里山,还算有点人样。"

        事不宜迟。决定了,张作霖便趁着一个深夜离开了赵家店,赶往三界沟。赵世海有经验,怕节外生枝,再遭横祸,张作霖走后,他便忙着把妞儿送到外村一个亲戚家藏起来。

        张作霖绕着僻道,急急忙忙超到了三界沟。

        这三界沟,原来竟是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大苇塘,苇塘外围,又是白花花茅草不生的盐碱地,沟渠纵横,堤坝重叠,野鸟满天,狐狼野兔相互厮杀,一片荒凉凄楚景象。进入苇塘,只有一条河堤改成的行道,弯弯曲曲,隐隐现现;苇丛中,便是隐蔽的几十座土堡,土堡里有杜里山的哨兵,哨兵手里有大枪,又都有一身的好武艺。张作霖不知底细,只管沿着河堤往里走,不到二里路,即被一条暗绳绊倒。正要爬起,两个大汉早飞也似地赶到,死死按住,用绳捆上。

        "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张作霖大喊。

        "我们该问你要干什么?你竞问起我们来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那大汉怒问,用枪抵住张作霖的胸口。

        张作霖用手臂推开大枪,说:"别来这个,你们还嫩!"又说:"不就是三界沟么!我来拜杜山爷的,你们竞这样对待我?"

        "你是何人?"另一大汉问。

        "黑山张作霖!"张作霖挺着胸说:"我要你们领我去见杜山爷!"

        两大汉显然是闻名的。他们用眼角瞥了瞥张作霖,说:"嗯,黑山张作霖!有名。不过,我们兄弟却不认识你,在见到我们头领之前,即使你是真张作霖,也得先委屈一下,老老实实服我们绑。见了头领,果然不假,我们弟兄自然认罪。这是规矩!"

        张作霖没有办法,只好任其捆绑。

        两个大汉绑好张作霖,吹了一声口哨,苇塘里又来三个人。两大汉把张作霖交给这三个人,又嘀咕了几句,三人有前有后,拥着张作霖才往里走。从晌午走到傍晚,走不尽的苇芦荒草,日色平西,总算望见一道漫岗上散乱地呈现着几十座土矮房子,其中有一座三层楼台倒很气派;矮房子中间,出出进进、老老少少;另有一处,几个年轻人正骑在马上练射,却显得十分威武。张作霖来不及细

        看,就被领到三层楼前。一个人对他说:"站这里等等,我去禀报一声。"那人走不多时,便走出来,站在门口招手:"过来吧,头领让你过去!"

        张作霖心里一跳:"让我过去?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把我当成乞丐?不去!"他转身要往回走。

        "慢走!"身后有人喊住。

        张作霖转身一看,是杜里山--他们见过面,印象很深--便冷笑笑,说:"既然不欢迎,我何必赖着不走呢?"

        杜里山走上前去,亲手为他解绳,说:"像老弟这样的好汉要是不欢迎,我们岂不有眼无珠了么!难为老弟进来,委屈你了,我为老弟设宴压惊,酒场上再请罪。" +张作霖一见杜里山如此真诚,也转怒为喜,说:"山爷,不必如此说了。你这样做也是为了柳子安全,小弟心里佩服。"

        两人手挽手并肩走进楼房。穿过楼门,越过走道,杜里山在正房外搭手撩起门帘,说了声"请!"

        张作霖谦让之后,抬步往里便走。刚跨进门坎,只听得"啪--!"一声响,一颗子弹把他耳边帽沿穿烂飞了过去。张作霖面不改色,淡淡一笑。"此枪法并不高超!"说着,稳步入内。

        关艳红笑嘻嘻地迎过来:"小弟受惊了!对不起。我只想试试你胆量如何的?"

        "我说呢,枪法不怎么样。"张作霖说:"要是高手,既要擦破皮、还要不流血。"说着,从关艳红手中要过枪,一转身射了出去,"啪!"门外一个人"啊--"了一声。关艳红走过去一看,果然,子弹在那人耳上边擦皮而过,头发、皮层破了,只隐隐血丝。关艳红连声说:"好枪法,好枪法!"

        "好一个见面礼!"杜里山说:"一照面,先比武,我这夫人到底是比不过张老弟!"

        "山奶奶手下留情了。"张作霖说:"小弟哪里是山奶奶的对手!"

        杜里山说:"不必客气了。老弟今日赶来,不知有何急事?""前日承蒙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感谢。"张作霖说。

        "恐不止如此吧?"杜里山说:"我知道,你已元气大伤,二道沟无法立足了。"

        张作霖叹声气道:"你说的话不错。我那个小山头被金守山铲 。平了。人也光了,窑也挑了,我是投靠山爷来的,请你拉兄弟一把。"

        杜里山十分高兴,说:"没说的,张老弟,你就跟我干吧;你到三界沟,是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绝不委屈你这条好汉!"

        张作霖在三界沟入了伙,一干便是一年。一年来,他为杜里山干了几件很漂亮的活,获得杜的信任,也拉拢了许多亲信。张作霖并不为在三界沟抓钱抓银子,他只想拉拢自己的亲信,扩大势力,有朝一日拉出去,自己去闯。所以,他把自己的所得,悉数分给弟兄。这样,一年中,他手下便有二三十位贴心好汉。张作霖心里盘算:有这二三十位强悍人马,另立山头也够势力了;现在的问题是,得想办法离开三界沟。

        一天,赵世海被捆进三界沟。见了杜里山才报名身份。杜里山盛情款待,让他和女婿张作霖见了面。

        一年不见,赵世海苍老多了。他对女婿说:"作霖呀,妞儿的枪伤一直不好,惊吓成疾,又生了一个女儿,现在病体很重,很想让你回家看看。"

        张作霖又惊又喜:惊得是妞儿病重,且枪伤仍不好;喜得是添了个女儿,并且可以借探亲故离开三界沟。他对岳父说:"爹,你好好休息几天,我向杜山爷说说,便转回家去。"

        赵世海见着女婿,事办完了,不想久留,便说:"这样吧,我先回去,在家里等你,也免得妞儿他们放心不下。"

        赵世海只住了一天,便离开了三界沟。赵世海走了之后,张作霖把事情对杜里山说个明白,除了说明妻子病重之外,又编了一套假话说:"山爷,我岳父说,金守山不断派人到二道沟显威风,说什么张作霖不归我却归了杜里山,我非连他和杜里山一起吃掉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回去看看妞儿。趁这次回去,我得找他金守山算算账。"

        杜里山一听也火了。说:"这个金守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作霖说:"我独自回家,只怕势单力薄,请山爷派几个兄弟帮帮我,也助助威。"

        "好!"杜里山说:"你挑二十个弟兄跟你一起走吧。"

        张作霖这才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贴心朋友挑出二十多人,对他们说明了今后打算,大家也都乐意跟着张作霖走。

        正是张作霖准备动身的时候,关艳红来了。他冷笑笑,说:"张老弟,听说夫人有病,你要回去探望?"

        "是。"张作霖答了一声。"还带二十多个弟兄?""是。"

        "我却说不全是。"关艳红闪了一下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门,说:"是不是觉得我这片水浅了?若是另有打算,说到明处,讲到明处,那才是真朋友、真英雄!我可不喜欢来去不明的朋友!"

        --那关艳红,原本是一家马戏班子挑大梁的角色,跟着老爹闯遍关东地区,混迹到二十七、八岁还不思成家,总想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声然后再结婚。这可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江湖名角,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饭都吃过,只是因为有一身超群的刀马功夫,许多人想她想不到手便想杀她。但总是杀她不得。不想三年前在东岳庙遭到俄国兵洋枪的迫害,老爹被打死,自己虽刀劈了四五个俄国兵,还是没逃出魔掌。幸亏杜里山带人解了她的围,又帮她埋葬了父亲,她才以身相许,成了三界沟的二号头领。这关艳红历尽坎坷,料事总是慎微。张作霖领教过她的文武才能,不敢在她面前耍花样。

        ·。"山奶奶,,,"张作霖故作镇静:"山爷和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有歹意,良心有愧,老天不容!"

        ·。"你不要嘴硬。,,"关艳红说:"应该心日相一。只要说明白,另立山头,绝不刁难。带走人马,也不阻拦。"

        张作霖立刻拍胸膛,说:"若有此心,叫我不得好死!"

        杜里山来了。他说:"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个了。我过去说过话,到三界沟来的朋友,一律欢迎;说出理由想走的朋友,一概自由。张老弟家弟妹有病,泰山跑来告知,必是实话,明天你就赶紧动身吧。"

        得到杜里山的又一次允许,张作霖不敢怠慢,次日黎明即率二十余弟兄匆匆离开三界沟。

        张作霖没有回到二道沟,一马湾到了八角台镇,去找张景惠结伙。

        张景惠本来是二道沟一个卖豆腐的,是张作霖的邻居,两年前也拉起了柳子,如今住八角台,有上百号人。在一次掏窑时和张作霖同到一个大户家中。张景惠对张作霖说:"在辽西,谁不知道你张作霖!你离开三界沟吧,到八角台来,我让你坐第一把交椅,百十号人全归你管。,,"张景惠还对他说:"我们八角台已和地方官搭上桥了,地方官答应按地亩抽捐,分捐给柳子,还能协助官兵保境安民......"张作霖动了心,他想继续当鸡头。

        张作霖到八角台,果然受到张景惠真诚欢迎,把第一把交椅让给了他。张作霖担任了八角台镇镇办大团的团练长。

        原来张景惠只有六七十人,还不怎么能干。加上张作霖带来的二十多人,还不足一百人。张作霖心里不安了:"凭这点力量怎么能在这里安下身呢?"他对张景惠说:"咱们还得壮大队伍,光这些人不行。"

        张景惠是个心胸不宽的人,几十个人他已摆布不下,再多了,他还怕呢。所以,他说:"人多麻烦多,就咱这些人也能干好。"

        "不行!"张作霖说:"我看咱们暂时先别掏窑,也不绑票,花点工夫把人壮大起来。"

        张景惠既把人马交给他了,当然听他的指挥。他同意张作霖先扩大队伍。

        "景惠,"张作霖说:"你守着八角台,我到镇安县的红螺砚去一趟。"

        "干什么?"

        "去会会汤玉麟。"

        "汤老二?"张景惠摇摇头。"那家伙穷凶极恶,杀人连个日子都不选。"

        "不怕。"张作霖说:"他手里有一支人马,说不定愿意跟咱合作。"二人商量定之后,张作霖便领着两个弟兄赶往镇安。

        --张作霖和汤玉麟是赌场上的朋友,汤虽然十赌九输,不像张作霖那样"常胜",可是,张作霖却十分敬佩汤玉麟的赌场骨气!有两件事对张作霖惊动特别大:

        一次,汤玉麟要从土匪手里夺回宝局,那匪首笑笑,问他:"可以给你。我得先问问你有种没种?"

        汤玉麟说:"除了拿脑袋换之外,你只管说吧!"

        "好!跟我来。"土匪头儿领着汤玉麟来到一个正炸着油条的热锅,把一只秤砣往翻滚的油锅里一放,说:"来吧,若把秤砣捞出来,我转脸便走!"

        汤玉麟倒吸一口气,眉头一皱,袖子一卷,赤手插进油锅里,一个抖转,捞出了秤砣!皮肉枯焦,满脸大汗,却面不改色!那匪首二话不说,连案上的钱也不拿便走了。

        还有一次,汤玉麟在黑山,腰包里钱输光了,张作霖借给他的钱也输光了;押上小棉袄人家嫌烂不给赌。他气得双眼冒血,"噔--!"跳上宝案,说:"好,咱们来一场正经的。"他掏出腰刀,卷起裤管,从大腿上"刷--"割下一块肉,血淋淋地朝案上一扔,大声说:"我押这一块,快他妈的翻开盒子!"

        那些人一看血淋淋一块肉,都目瞪口呆,谁也不敢与他赌。有的便溜着沟想跑。

        汤玉麟血红的刀子一亮:"我看谁敢动一步?谁动我先宰了谁!"

        赌徒们见他玩命了,拔腿便跑,赌场倾刻炸了营。汤玉麟兽性大作,不管是赌的还是看的,抓住了,一刀下去一条人命!就这样,一连杀了三条人命。从此,他上了红螺砚,拉帮为匪,干起了绿林勾当......

        张作霖佩服他,觉得能和他合作,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二人一见面,汤玉麟愣住了。

        "老弟,"汤玉麟说:"早时听说,你被金守山吞了,我还憋着一肚子气,想寻个茬为你报仇!你不是还活着么?"

        "活着!"张作霖说:"不仅活着,还干大了呢......"他把如何从三界沟出来,怎样在八角台办团练,如今手下有多少人的事说了个明白。

        汤玉麟拍着他的肩说:"兄弟,好样的!你够朋友,发达了,还没有忘了大哥,我就信得过这样的人!"

        张作霖想拉拢汤玉麟,便说:"托大哥的福,小弟在八角台天地宽着呢!那里很富庶,粮、油、钱应有尽有,镇上百十号商家全愿听

        从指派,商务会按月给银钱。咱弟兄上下都肥得流油!"

        汤玉麟叹息一声,说:"你是好了!可我,这片地方穷得窑都打不响......"

        "大哥说哪里话,"张作霖说:"小弟就为这件事来的。不说别的,我有福了,若把你大哥忘了,还算个人!"

        汤玉麟说:"这么说,是要我入你的伙了?"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张作霖说:"果真你愿去八角台了,小弟甘愿为你牵马。"

        汤玉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粗汉子,听张作霖这么一说,马上改口:"老弟,你这么说,我本来想去也不能去了。我到八角台坐了第一把交椅,人家会说我是从亲兄弟手里夺的。我还是个人!?二话别说了,我手下这几十号人,没有一个孬种,都归你大团了!"

        "不不,"张作霖说:"你不忍心吞了小弟,小弟怎么忍心收大哥的人马呢?"

        汤玉麟自知智谋不如张作霖,便说:"兄弟,咱谁也别说归谁,谁也别说吞谁,咱弟兄们两手合起来,合起来办大事,你文我武,这可行了吧!"

        张作霖点点头。

        汤玉麟又说:"我还有个拜把兄弟叫张作相,如今他在黑林也有三五十人。我去拉他,咱们一起干!"

        张作霖在红螺砚住了三天,一切都办妥贴了,这才转回八角台。不日,汤玉麟和张作相也领着人马赶到。八角台一下热闹起来。张作霖势力大了,他从八角台频频出击,先后击败了台安镇匪首项科成,又击败号称辽西五大哨的海沙之等团伙,不到一年工夫,他成了辽西绿林一霸。这时,地方上的富商巨贾,名士豪绅,也都纷纷攀附,张作霖拣几位有智有谋的请到身边,一来请他们出谋划策,二来也好在地方上捐银募粮--他手下人马已到七八百人,俨然是一支庞大的兵马,吃穿用都逼着他得有个长远打算。

        张作霖虽然是绿林出身,却生就得一副宽肚肠;有了赵家店,想占二道沟;有了二道沟,想着黑山县;如今手下有了七八百号人马,有了众多拥戴他的人,他成了辽西一霸,却又觉得辽西蹲不下他了。他常常躺在床上默默地自问:"我张作霖难道终生只在这片小地方当胡子头?不,我不能老死在辽西,我要闯过长江,闯过黄河,我要有新民府,要进奉天,进北京城......将军不也是人干的么,都督也是人干的;坐上金銮殿的皇帝他妈的五脏、四肢不比别人多一样!难道就不许我张作霖在金銮殿中走进走出?!"

        他又狠狠地摇摇头。"胡乱想个啥?就你这七八百号熊人,官兵一出动,你就束手。还想进奉天、入北京,别做梦了!"他不甘心终生做土匪,但他又没有另外的升腾途径,张作霖进入了他心情矛盾的时期。

        一天,走远线的眼线(探子)回来了,对张作霖说:"张爷,现在有一桩大买卖,咱们做不做?"

        "什么大买卖?"张作霖问:"能大到哪里去?"

        眼线说:"从山海关过来一队马驮子,一顶大轿,七八辆车子,准是一只又大又肥的猎物。我一打听,果然......"

        "是什么人的?"

        "原来是奉天总督、盛京将军赵尔巽的小姨太太领一群男女佣人回奉天。"

        "打听清楚了?"

        "一清二楚。"眼线说:"是赵尔巽的三姨太太,从苏州娘家回来。"

        "现在何处?"

        "昨晚打店在闾阳,估计今晚可到咱们地面上。?

        张作霖心里一动:"赵尔巽的眷属,那确实是一块肥肉,不能放过他!"这些日子,他正想能干几件大活动,把家底儿垫厚一些。现在,肥肉送到嘴边上来了,不吃岂不可惜!他转念又想:"慢。这赵尔巽可是当今奉天的小天子,举足轻重,是个可用的人物!"他对眼线说:"你去休息吧,我会派人去的,干成了,有大赏给你。"

        眼线走了,张作霖又陷入沉思......许久,才把汤玉麟找来。"大哥,有一桩大买卖,要你亲自出马--"他把眼线报的情况对汤玉麟说个详细,又问:"怎么样?能干么?"

        "放心吧,"汤玉麟拍着胸膛说:"我保证马到成功!"

        张作霖慢悠悠地转了个身,说:"大哥,此次干活与往日不同,有约法三章,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

        "什么三章、四章?"

        "第一,一个人不许放跑。"汤玉麟点点头。

        "第二,一个人不许打伤。"汤玉麟又点点头。

        "第三,不许动人家一吊钱!"

        "这......"汤玉麟迷惑了。往日,凭干什么活,弟兄们总是先摸点填自己腰里,任何柳子都这么干,谁也不计较。今日,他张作霖怎么提这样一个怪要求?

        张作霖又说:"谁犯了这三条,我就毙了谁!还有,不许告诉任何弟兄这件事是我让你干的;任何情况,你都要独立负责!"

        "这......这是为什么?"

        "日后你会明白!"张作霖说:"还有一条,若有别的柳子插手,一定踢开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拦劫赵尔巽三姨太太的活,汤玉麟干得很顺手。他把这群人和车押进院子时,正碰上张作霖。张作霖见他们这帮人除了车夫之

        外,只有一个老年男管家,其余多是女人,她们早吓得哭哭啼啼;坐在轿子里的那位艳丽女人,也战战兢兢在揉泪。张作霖故意问:"这是哪里弄来的?"

        汤玉麟说:"是在大路上劫来的。""知道是什么人吗?"

        "还没有问。"

        "让我来问。"张作霖走过去,声音温和地说:"你们是做什么的?要老老实实说个明白。我可不吃来路不明之财!"

        年轻的姨太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只顾叩头求饶。那随身的婆子,却有几分镇静,她一边服侍家主人,一边说:"不瞒大王说,俺们是奉天赵总督的家眷,太太是南方人,口音不清,是从南方探亲回来的。只求王爷饶命,所带金银财宝,一概都孝敬大王了。"

        张作霖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盛京将军大人的家眷!这太对不起了,太太快起,快起!我张作霖在东北三省唯一尊敬的人,就是赵将军,这......这......这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店--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张作霖扶起太太,让她坐下,又说:"太太,你别怕、别惊了,到这里跟到你的家一样,你们只管好好休息,我保险不碰你们一根汗毛,不动你们一分钱。"

        年轻的太太和婆子惊喜不已,忙问:"敢问王爷你......"

        "我不是王爷,我叫张作霖。也不是胡子。我是保境安民的,是大团的团练长,听懂了吗?"他转身冲着门外大声发怒:"把劫道的头目给我扣起来!我要押着他去向赵将军请罪。"

        那婆子机灵,早已听得明白。忙说:"俺知道张团练长的大名!团练长你就别扣押弟兄了,他们也是不知道详情,凭你对赵将军的敬重,他们知道了,绝不会惊吓太太我们的。我回去二定对赵将军说明张团练长的好意,让将军好好谢谢你!"

        张作霖说:"今日天晚了,我安排后院你们住下,明早我派人送你们回奉天去。"

        婆子又说:"你老放心,太太在将军面前是极有身份的,她一定会向将军多多美言。知恩怎么能不报!你放心吧,往后,将军一定会对你老有番好处的。"

        次日,张作霖盛情款待了赵尔巽的眷属,并派一班子弟兄护送三姨太太的车辆去奉天。

        那时候,东北地盘上,正是日、俄两个帝国主义侵略者争夺势力的时候。日本人特别活跃,当汉奸、走狗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辽西地方有个叫冯德麟的人,曾经作过大清巡捕局的总巡长,后来当了土匪,又由土匪当上了日本关东军东亚队的队长。这个冯德麟也是张作霖绿林中的朋友。一日,冯带着厚礼,奉日本人之命来见张作霖,劝他说:"跟日本人干吧,有好处。"

        张作霖已经有心投靠朝廷,他想沿着由匪变兵这条路发展自己。便对冯德麟说:"咱哥们都是混江湖的,我得明话明说,我不想发财,也不想当官;要想当官发财,投告朝廷,早实现了。我不干!我在这一带说一不二,我怎么能去低三下四听外国人摆布呢?大哥归了日本人,自然有大哥的打算,咱弟兄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冯德麟撞了个壁,转回去就对日本人学说一通。不久,日本人就正儿八经地向奉天总督送去一份"抗议",说"新民府八角台匪首张作霖企图袭击日军兵营,劫持军火,要求采取严厉措旋。否则,后果由清方负责。"

        赵尔巽也是个患着"恐洋"病的人,一见日本人的抗议,心里一惊,但一见是张作霖,心里又一动--

        赵尔巽已从三姨太太那里知道这个张作霖了,太太并且一再要求他提拔此人。赵尔巽虽然动了心,但堂堂一个总督,怎么好为一个匪首作什么安排呢?只把好感放在心中不忘也就算了。如今,日本人抗议了,怎么办才好?他犯了思索。

        赵尔巽有个特别顾问是日本人,叫日每到紧要时,他便把他请到密室,共商对策。这个田中,却是日本政界有头脑的人物,听了赵总督的"心事",便问:"不知总督大人想作何处置?"赵尔巽说:"这本来是件小事,日本人却小题大作。我也想,若因一个匪首,影响邦交也不够合适。想责成新民府出兵剿灭也就算了,只是......"

        赵尔巽把话吞了下去。

        田中明白,张作霖对赵有恩,赵不忍心去剿,但又碍于形势,所以吞吞吐吐。田中笑了,"总督大人,我倒是另有看法。"

        "说说看,阁下意见或甚高明。"

        "辽西匪多,实与民瘠有关。只凭剿,恐无济于事。据我所知,张作霖此人虽有匪气,却不失为英雄,且多与地方绅士有交,若能以德感化,出示招抚,我想张作霖会归顺的。果然如此,岂不更好。""只怕日本政府......"

        田中摇摇头。"日本人也是想争取他而争取不到才这样做的。总督到时候办一纸公文,也就完了。"

        此话正合赵意。于是,赵尔巽便通知新民府知府增韫,要他派员去八角台行事。并明白告知:待张率部投来之后,即委以相当官职。

        张作霖正翘首以待,忽见知府来招,当然满口答应。便说:"只要委令一到,我将率部前往。"

        赵尔巽原想等张作霖归降之后再看看尔后加委的,不想张,作霖粗中有细,怕夜长梦多,故先要委令而行动。不得已,只好以奉天将军衙门加急文书下到新民府。

        灌军衙门加急文书下鳓新民蒲。

        文书全文为:

        查张作霖弃暗投明,报效朝廷,殊甚嘉许。着将张原部改编为游击马队一营,步兵两哨。任命张作霖为马、步队游击管带,任张景惠、汤玉麟、张作相为哨官。立功之后另有升赏。

        张作霖冠戴齐整,率张景惠等到知府大堂去谢委。衙门诸同僚依例道贺,知府设宴款待,好不热闹。从此,张作霖由一个绿林土匪,一跃变为清朝堂堂的营官了。

        这是公元19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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