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从小成绩就很优秀,考试分数和学业成绩总是排名全校第一。就我所知,她成绩即便再差也顶多落到二、三名。她的长相虽然没有学力出色,但也还算清秀,人缘亦很好。康子一次就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毕业后立刻获得录取为国家公务员,让为人父母的感到无比荣耀。
康子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然而这也不禁让我常常抱怨:“相较之下,和也怎么会这么差劲?”
每次看到孩子们带回家的成绩单,把和也和康子的成绩放在一起比较,就会让我想到“失败品与杰作”这样的标题。我或许是因为不想承认和也柔弱与笨拙的个性是遗传自我,才想把他视为“偶然出现的失败品”吧。
和也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我这样回答。他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一定会感到难过吧。
每当想到和也当时的感受,我的内心便充满绝望。
十年前,康子在我们面前宣称:“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那是在和也死去的两个月前。
她并没有说谎。事实上在那之后除了参加和也的葬礼之外,康子再也没有回到“山丘城镇”甚至不再踏入仙台一步。六年前我父亲——也就是康子的祖父——举行葬礼时,我们曾经碰过面,但康子并没有和我说话。
葬礼之后,静江以手肘推我一下,说:“你去跟康子说说话吧。”但我没有让步。虽然和女儿交恶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也很想和她说话,然而我却回答:“除非她跟我道歉,否则我才不理她!”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老实说,我那时仍以为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也因此相信康子总有一天会主动来跟我道歉。我完全没有想到,隔年竟然会听到“只剩八年寿命”这样的宣告。而且那不是指“我的寿命”,而是“世界的寿命”。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我想起康子宣布要和我们决裂的情景。
那是在三月,她还没开始上班,趁放假的期间回到仙台。
吃完晚餐,当大家都在客厅休息的时候,康子开口了。
“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别再念书,赶快离家比较好。”她对摊开笔记本的和也说。现在回想起来,康子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回家的。
“是吗?”和也虽然已经念完当地的大学,但却没有上班,只是拼命地念书,想要考取不可能考上的资格考。
“哥哥的脑筋很好,应该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么说,”和也露出平常惯有的温和笑容。“是在明褒暗贬吧?”
和也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尽可能壁面冲突。这点让我很不满意,因为我自己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
“不是啦,哥哥其实比我更聪明。”
“比你聪明的家伙怎么可能为这种考试伤脑筋呢?”和也苦笑着说,而我心里也唱和着同样的台词。
“我说的不是这种聪明。哥哥从小就有独特的想法,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很温柔。”
“温柔和怕事只是一线之隔。”和也低声地说。
“康子,别说了。”
这时我插嘴了。我不是要替和也辩护,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是优秀的女儿在安慰哥哥,心里实在看不下去。
然而,这时康子却凶狠地瞪我一眼。
“爸爸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哥哥其实比我聪明一百倍。”
“别说傻话!”我立刻反驳。
“爸爸,你以为聪明是什么?你一定以为成绩、学力或地位才能反映一个人聪不聪明吧?但那些责任由我来承担不就好了吗?你真笨。我老实说,就是因为爸爸太笨了,才会让哥哥不幸。”她指着妻子和我,提高音量,仿佛在告发罪人一般。“哥哥可以完成更伟大的事情。”
和也显得很狼狈,不安地窥伺着我们。静江也放下洗碗的工作,从厨房走出来。我面对女儿突然发怒虽然很惊讶,但却感到更大的愤怒,因而大声怒斥:“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是笨蛋?”
“我从小就一直在忍耐。”康子调整一下呼吸,抑制兴奋的情绪,噘起嘴巴说:“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说什么?”
康子深深吸一口气,开口说:“你无法理解哥哥的厉害,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太笨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冷淡的客观批评,宛若一根利针般深深刺痛我。
“你说什么?”
“别这样,康子。”和也慌张地制止康子。
“和也哪里厉害?你说啊!你说他哪里不像个失败品?”这时我情不自禁地高喊。我被康子的话惹怒,心里既焦虑又愤怒,忍不住毫无顾虑地说出这种话。
随着一声巨响,放在柜子上的酒瓶破了——因为康子将手边的时钟丢出去。不知是刻意瞄准还是偶然,她丢中了前年秋天我荣获董事长奖时得到的葡萄酒。红酒如鲜血般流出来。
“你在做什么?”我怒吼。“出去!”我无意识地指着门口。违逆父亲的女儿理应被逐出家门,在我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康子平静地说,隔天就回到东京。
康子当时的眼神,仿佛是在怜悯我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或者至少如我没有用“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和也或许就不会在两个月后跳下地下铁轨道自杀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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