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日是星期六,上午陈明给罗烽打电话,约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过了一会儿,《文汇报》驻京记者浦熙修、姚芳藻来采访丁玲,后来这件事成为丁玲的一条重要反党罪状。
丁玲在9月3日党组扩大会上做检讨时谈到这件事说:六月八日前几天,浦熙修打电话说要来,陈明接的电话,拒绝了她。六月八日那天上午,陈明打电话给罗烽,说你吃饭不方便,因为没有保姆,来我们家里吃午饭吧。罗烽电话中说不一定来,但过了一阵他来了。我们没有谈多久,浦熙修同姚芳藻两人就一直闯到我们的小房间来了,因为家里在修理房子,大门没有关。我们在东边小屋内,事先没有料到她们来。浦熙修先问文艺界的谜在哪里?我说,荃麟同志的整风报告中都谈了。僵持了一阵,她直接提出我的问题。我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谈到最后,我说我是一个党员,党组不能告诉你的,我也不能告诉你。她又问我今天党组开不开会,我说不知道。她说那我们找党组去,我说那你们去吧。这天的谈话,我当时认为我是有警惕的。他们走后,陈明问罗烽我有无失言之处,罗烽说拒绝是对的,又说对这些人应该小心谨慎。下午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荃麟同志、李之琏同志,后来又告诉了逯斐他们。
就因为丁玲说了一句“你们去问党组吧”,后来竟成为她勾结党外右派向党进攻的罪状。
八日这一天作协没有开会,但这一天却有比开会更重要的事情。
一件是,陆定一对中国作协正在召开的党组扩大会,明确表示了否定态度。郭小川日记中说:上午十时半,他到刘白羽处,刘白羽告诉他,陆部长找他谈了话,“陆说要有韧性的战斗,人家越叫你下去,越不下去!他认为周扬没有宗派主义,人们太不注意这是一场战斗,文艺方向的斗争,他认为,丁陈斗争要继续,不要怕乱。”陆定一断然否定了会议的倾向,他偏袒周扬,坚持要继续对丁陈进行斗争,而且态度强硬。5月24日提出要纠正错案的部长,刚刚开了两次会就坐不住了,1955年斗争丁陈的大会可是开了十五六次之多。想必周扬、刘白羽搀杂个人情绪的汇报影响了陆定一。何况陆定一从一开始对丁玲态度就是严苛无情的。
陆定一出尔反尔的表态是有来头的,因为他当时已经知道“上头”的精神,知道整风鸣放很快就要转为一场反击右派的斗争。
另一件是,同一天,中共中央发出毛泽东起草的《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其中说:“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也是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撰写的社论《这是为什么?》社论指出:“某些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必须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当前的种种现象”。毛泽东的指示和《人民日报》的社论,标志着反右派斗争在全国正式展开。
也是在六月八日,《周恩来年谱》中写着:“到毛泽东处开会。”参加者有刘少奇、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陆定一、康生、李维汉。主要议题肯定是反右派斗争。
对于丁、陈来说,这一天的意义,在于决定了他们的颓势,他们的失败。尽管整风还在大张旗鼓地搞,意见还在七嘴八舌地说,尽管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愤愤地鸣不平,但是他们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到《事情正在起变化》,相隔不到二十天。从《事情正在起变化》到《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和《这是为什么》,相隔二十多天。四月末还决心整风的毛泽东,到了五月中旬就已经决心反右了。不仅“右派分子”们猝不及防,就是一些党的高级干部也大惊失色。
当时在中国作协下属《文艺学习》任副主编的黄秋耘,讲了这样一件事:“1957年5月18日的晚上,我在邵荃麟那里聊天,顺便向他请示一下有关《文艺学习》的编辑方针,因为韦君宜当时下乡去了,《文艺学习》的编务是由我主持的。我跟邵荃麟很熟,几乎无话不谈,虽然在职务上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我对他完全没有下级对上级那种拘谨,他对我也完全没有上级对下级那种严肃。那天晚上,他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对我畅谈他在浙江视察时的种种见闻(他当时是人大代表)。他在杭州召开过几次文化界人士座谈会,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收效甚大,人心大快。(到了十年动乱期间,他这些行动都被说成是‘煽风点火’了。)对于《文艺学习》的编辑方针,他强调要‘放’,大胆地‘放’。……我们正谈得起劲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邵荃麟连忙走过去接电话。不到两分钟,他登时脸色苍白,手腕发抖,神情显得慌乱而阴沉,只是连声答应:‘嗯!嗯!’最后只说了一句:‘明白了。好!我马上就来。’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9点20分了,肯定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重大事件,要召开紧急会议。他放下了电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周扬来的电话,唔,转了!’至于究竟怎样转法,他没有说,我自然也不便问。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叮嘱我一句:‘咱们今天晚上的谈话,你回去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暂时也不要采取任何措施,例如抽掉某些稿子,这样会引起怀疑的。’我知道他马上要出去,就连忙告辞了。”(《风雨年华》)
倒霉的黄秋耘,刚刚按照整风精神写了一篇措辞尖刻的《刺在哪里》,批评文艺界领导人,此时刊物已经付印,他想撤回也来不及了。不久,中宣部下发了10个准备批判的言论集,黄秋耘名列其中。
显然,周扬在电话里告诉邵荃麟的,就是毛泽东决定要反击右派,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当时,《事情正在起变化》只是发给党内高级干部阅读,圈子很小,依丁玲当时的处境,她绝对没有阅读的资格,即使看到了,她也不会想到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她决不会把自己同“右派”联系在一起。
就连党组副书记郭小川,也没有听传达的资格。周扬给邵荃麟打电话那天晚上,他很闲在,写了几行诗,读了一会报纸,十时半睡下。一个月之后,郭小川才在陆定一那里看到这篇文章。
为什么传达范围如此小,保密程度如此高?《事情正在起变化》中说:“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于我们越有利益。人们说:怕钓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中宣部主要领导读到这里,会意地笑了,或许会想,让丁陈再猖狂一个时期吧,让他们自己去走到顶点吧!
6月8日之后,整个政治形势急转直下,丁陈问题的讨论处理也随之升级了,中央书记处直接过问此事。李之琏说:“从此,对丁玲、陈企霞问题如何处理,不再提交中宣部讨论,由部长直接向中央书记处去请示。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要我去参加中央书记处的会议。在邓小平同志主持下,别的议题结束后,由陆定一汇报丁玲等问题的处理情况。他没有讲两年来全面的处理经过,只说中宣部在处理丁、陈问题上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是按原来中央批准的结论处理;另一种意见是以张际春和李之琏为代表的主张改变原来的结论。彭真听了部长的汇报后,急着插话问:‘周扬怎么样?他也要翻案吗?’部长没有正面答复,只含糊其词地说:‘周扬没有什么不一致。’……邓小平同志最后只表示:‘意见不一致可以讨论,党内民主嘛!由你们宣传部去讨论好了。’”“中央组织部安子文部长也参加了这次中央书记处的会议。……会后,他把我找到中组部去问明情况。我向安子文又介绍了分歧所在和发展经过;说明张际春和我认为,主要是1955年批判丁、陈所揭发的事实同1956年处理时调查的结果事实不符,不应按原来的定性处理,这是部长了解并同意了的,现在他又不承认了。安子文听后告诉我说:对丁玲问题的处理还是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他还表示,他将再向彭真去反映。”
这一段话透露了上层对丁、陈的态度。
陆定一是八届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彭真是八届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陆定一的汇报是有倾向性的,彭真的问话也是有倾向性的,他们的倾向是:中央批准的报告不能改,否则便是“翻案”。在反右派斗争中,翻案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当时,反击右派还只在党的最高层悄悄地酝酿部署,全国人民的中心工作仍然是整风。6月13日下午,中国作协重新讨论处理“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的党组扩大会议在休会五天之后,召开第三次会。
邵荃麟首先发言,增加了“反击右派”的内容。他说:最近整风深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就是反击右派言论,因此整风也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在这个斗争下面,党内团结更有着重要意义,讨论团结问题,必然会涉及到党组的领导问题。由于六月下旬要开人代会,因此我建议,检讨党组工作的会放在人代会以后去开。
丁玲也发了言,她说:林默涵在五五年扩大会上说,“检查《文艺报》是中宣部早想进行的”,“《文艺报》的独立王国是我们早就感觉到的,并不是胡风说了,我们才这样想的。”这话就是说,独立王国不是检查出来的,是老早就感觉到的。我是党组成员之一,冯雪峰是《文艺报》负责人,也是党组成员,我很想知道那时究竟是几个人和什么人,对这些感觉进行过分析,进行过调查?为什么不拿到党组会上来讨论?我同雪峰都是老同志了,为什么要背着我们?刘白羽说是党员提供了丁玲与党的关系的材料,我要问,哪些党员?什么材料?有多少可靠性?在什么情况下提供的?我提议把康濯写的关于我的材料在会上公布。康濯提供的材料,你们调查没有?刘白羽说斗争我,经过部长办公会议批准,我要问:部长办公会议的性质?是口头申请,口头批准的,请拿出会议记录来。是书面申请,书面批准的,请拿出材料来。部长办公会议上的决定是不是就可以说是中央的决定?这一行动,你们把作协的支部、总支、宣传部党委会放在什么地位?
反右开始后,刘白羽在7月31日的作协党组扩大会上说,丁玲的这个发言“达到了反党的高潮”。
《文艺报》杨犁发言:前年的会开的很不好,是失败。康濯却认为成绩是主要的,周、刘、阮都是好的,主要缺点在于丁玲态度不好,不接受批评,陈企霞是抗拒。像这些问题就应该摊开来谈,这不是康濯一个人的意见。前年会议的错误在于:一、党内思想批判,变成了敌我斗争;二、斗争方法违反党章,违反民主,不允许有相反的意见,一有便打回去,这种偏向从党内带到党外,先有结论,再找事实;三、会议的结果,是向中央的假报告。检查《文艺报》的错误,领导上吸收了什么经验教训?明明是错的,故意要坚持,不知为什么,说《文艺报》通讯员中三分之二是坏分子。
康濯做了一个很长的发言,他说:有决心听取大家的意见。前年的会,党组没有好好研究,很多问题我不能回答,不理解。现在的会也是如此。党组前年给中央写的报告,当时我没有看,看了也不会提意见。
因为批判丁玲最初是由刘白羽、阮章竞给陆定一的报告引起,而报告的很多材料是康濯反映的,康濯对此事做了说明。他说,批判胡风时,我发现胡风消息很灵通,他不是党员,哪里来的消息,一定是有党员透露给他,因此我感到党内自由主义严重。另外我感觉,作协党内领导团结也有问题,比较突出的是丁玲和周扬的关系。刘、阮署名给中宣部长的报告里边,有我反映的问题,但我没有写书面材料,是我记在小本子上,同刘白羽谈的,我反映问题的意思,是要求丁玲回来,大家坐在一起谈谈,也谈历史,包括左联,但是周扬说,现在不谈,将来可以谈。我声明:第一、我决不感到丁、陈无错误;第二、我决不认为自己无错误。我是出于这样的心情反映问题的,我怎么知道事情会搞成那么大,后来开那么大的会呢?但是,我一提材料,就说我起义了,位置就这么摆了,摆了我就下不来。文学讲习所的一些事情,我曾经同丁玲谈过,但是她不听。丁玲说会上揭发的材料有些不是事实,我也为此写过材料,但没有用,有些揭发的问题,我过去完全不知道,现在好像我成了挑拨者,我是罪人,我也要求搞清楚。是否周扬、刘白羽、林默涵事先搞了个“反党小集团”框子,我没有感觉,但他们的宗派情绪,特别是林默涵,我有感觉,是逐渐明确起来的。
当时坐在康濯对面的徐刚回忆:康濯跃跃欲言,坐在他旁边的刘白羽有劝阻之意,但康濯还是发言了,推倒了他过去对丁玲的批判。九十年代初康濯逝世前,把徐刚邀到他家,谈话的中心就是,1955年在批判丁陈之前,他写的材料被某些同志断章取义地摘录使用了。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愧疚的事情了!
“文革”结束以后,丁玲仍然与康濯保持了良好的个人关系,1982年秋天访问湖南,康濯以吁喘瘦弱之身全程陪同,游了衡山,还登览了当时刚刚开发尚未正式开放的张家界风景区,他们有说有笑,叙旧议新,还是好朋友。有人谈到康濯五十年代对她的伤害时,丁玲的回答是:“他就是想要做个好党员嘛!”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康濯去世后,在晋察冀边区就与康濯一起共事,对他十分了解熟悉的孙犁,在一篇悼念文章中这样写到他:“全国解放之后,他在工作上,容有失误;在写作上,或有浮夸。待人处事,或有进退失据。这些都应该放在时代和环境中考虑。要知人论世,论世知人。”康濯的夫人王勉思,认为这一评价十分中肯。
大家发言之后,党组书记邵荃麟宣布,党组扩大会“暂时休会”。会后,周扬、邵荃麟、刘白羽一起到郭小川的办公室里,讨论了会议的情况,郭小川日记说:“看来,会议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这句话很耐人寻味,要“摊”出来的是张什么“牌”呢?
这三个下午的会议,周扬是硬着头皮挺过来的。五四年批判胡风,五五年批判丁陈,他都是坐在台上主持会议,代表着党,代表着中宣部,板着冷冰冰的面孔,声色俱厉,调兵遣将纵横捭阖,而这一回,他成了众矢之的,而且不能解释,不能还击,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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