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在客厅里找到卡门,那儿灯光昏暗,空气又热又闷。她独自一人坐在红色桌边,背脊完全挺直,手臂轻轻放在木头桌面上,眼神空白,视线直直定在墙上某个点,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前方。
“整整两次。”她说。“我觉得被耍了,整整两次。第一次以为有一年,可是有等于没有;第二次是四十八小时,但实际上只剩二十四小时。”
“妳还是可以离开。”他说。
“现在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她说。“大概只剩十六小时,早餐我还能自己吃,等到午餐时他就回来了。”
“十六小时够了。”他说。“十六小时妳已经可以跑得老远了。”
“爱莉睡着了。”她说。“我不能叫她起来,把她棉被裹裹送上车,然后逃走,让条子追我一辈子。”
李奇没说话。
“我要试着面对。”她说。“我决定重新开始,我要跟他说一切都够了,我要跟他说要是他敢再对我动手,我就跟他离婚。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不管要花多久时间。”
“这就对了。”他说。
“你相信我做得到吗?”她问。
“我相信人都能有所作为。”他说。“只要下定决心。”
“我下定决心了。”她说。“相信我,我下定决心了。”
卡门安静下来后,李奇环伺寂静的房间。
“他们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漆成红色?”他问。
“因为便宜。”她说。“五〇年代时,这里的人没人要红色的东西,因为这会让人想到共产党,所以油漆行的红漆便宜得不得了。”
“他们那时候不是很有钱吗?因为石油?”
“那时候是很有钱,现在也一样,比你想像的还有钱,可是他们也很吝啬。”
他看着五十年的老油漆被磨光的地方。
“很显然是这样。”他说。
卡门又点点头,没说话。
“最后的机会,卡门。”他说。“我们可以离开,马上,因为这里没人会叫警察。等他们回家时,我们已经到了天涯海角。”
“巴比还在。”
“他会待在马厩里。”
“他会听到车子的声音。”
“我们可以把电话线拆了。”
“他会来追我们,他可以在两小时内找到警长。”
“我们可以让其他车子也动不了。”
“他也会听到。”
“我可以把他绑起来,把他淹死在马匹的饮水槽里。”
她露出苦笑。“可是你就不愿淹死史路普。”
“算是打个比方吧!”
他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
“来看爱莉。”她说。“她睡着的时候很漂亮。”
卡门从他身边走过,拉住他的手,带着他穿过厨房走出去,来到后面的小厅。他们爬上后侧楼梯,朝着慢速运转的风扇声前进,经过长长的燠热走廊来到爱莉的房间。她用脚轻轻推开门,调整姿势让李奇可以看到里面。
墙上靠近地板的插座有个小夜灯,橘黄色的柔和灯光照在小孩身上。爱莉平躺在床上,双手往上放在头部两侧。她把棉被踢开,兔子t恤往上拉了开来,腰部露出一圈胖嘟嘟的粉红色皮肤。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又长又黑的睫毛在脸上看起来像扇子一样,嘴巴微微张开。
“她才六岁半。”卡门轻声说。“她需要这个环境,她需要一张自己的床,我不能让她像逃犯一样过活。”
李奇没说话。
“了解了吗?”她轻声说。
他耸耸肩,实际上并不了解。当年六岁半时,他的生活就跟逃犯没两样,实际上,打从出生起直到昨天,他的生活都是这样,从一个基地到另一个基地,绕着地球转,通常连通知都没有。还记得有时候他起床准备上学,但却坐上车到机场跑道,三十小时后降落在地球另一边。之后跌跌撞撞、疲惫又困惑地走进潮湿的平房,爬上床,睡在乱七八糟的床上。隔天,妈妈会跟他说,他们在哪个国家、哪个大陆。这还是她知道的时候,有时候连她也不知道,不过对他来说没有影响。还是说,其实是有影响的。
“我想这是妳的决定。”他说。
她把李奇拉回走廊,轻轻把爱莉的房门关上。
“现在我带你看我藏枪的地方。”她说。“你可以跟我说你觉得好不好。”
她带头往前穿过走廊,冷气机的声音很大。他经过一个出风口,一股气流从头上吹过,不过却是热气。卡门的洋装随着每一步左右摇摆,她穿着高跟鞋,所以腿部得特别用力,李奇因此看得到她膝盖后方的肌腱。她头发披在肩上,跟衣服红色纤维上的黑色花纹融为一体。左转,再右转,穿过拱门,出现另一道楼梯,通往楼下。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侧厅。”她说。“应该是史路普的爷爷加盖的吧!”
楼梯通往一个长条型狭窄地面走廊,由主体建筑往外延伸,来到一间主卧室。这房间跟个小屋一样大,有很大的梳妆区、很大的浴室,还有客厅。里面摆了张沙发,两张扶手椅。客厅后面是个很大的拱门,拱门后面有间卧室。
“在这里。”她说。
卡门直接穿过客厅,带着他走到卧房。
“现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吗?”她说。“我们的房间离其他地方都很远,没人听得到这里在干嘛,不过反正我也得小声一点,因为如果我大声尖叫,他打我会打得更用力。”
他点点头,四处看看。房里有扇窗户面对东边,纱窗外昆虫的叫声奇大无比。窗边有张特大号的床,床头侧边有桌子,床尾有个装满抽屉的半个人高的柜子,看起来好像是百年前的产物,材质应该是橡木。
“德州铁树。”她说。“豆科灌木长大后就会变铁树。”
“妳应该去当老师。”他说。“因为妳一直都在解释这个、解释那个。”
她淡淡微笑。“我想过,大学的时候。当时是我这没有选择的人生中的一个可能。”
她拉开右上方的抽屉。
“我换过枪的位置。”她说。“我听了你的建议,床边的柜子太低,爱莉可能会找到,但这里她就没办法发现。”
他再次点点头,靠了过去。抽屉大概有两呎宽、十八吋深,里面放的是她的内衣裤,手枪就放在衣物上面。衣物折得很整齐,柔软光滑,布料稀少,充满香气。枪柄上的珍珠母塑胶看来恰如其位。
“妳用说的就好。”他说。“不必带我来看。”
她安静了一下。
“他会想跟我做爱,对吧?”她说。
李奇没有回答。
“已经关了一年半。”她说。“可是我打算拒绝他。”
李奇没说话。
“这是身为女人的权利,不是吗?”她问。“说不?”
“当然是。”他说。
“即使这个女人结了婚?”
“在大部分地方是这样。”他说。
又停了一下。
“那么说要也是她的权利,对不对?”她问。
“自然。”他说。
“那我要对你说要。”
“我没问。”
她暂停了一下。“那如果我问你呢?”
李奇直视着她。“要看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想要。”她说。“我想跟你上床。”
“为什么?”
“实话吗?”她说。“纯粹只是因为我想要。”
“还有呢?”
她耸耸肩。“还有想多伤害史路普一点,偷偷地,在我心里面。”
他没说话。
“在他回到家之前。”她说。
他没说话。
“反正巴比已经认定我们做了。”她说。“那么为什么要承担污名却不享受实质的愉悦呢?”
他没说话。
“我只想要享受一点乐趣。”她说。“在折磨再次开始之前。”
他没说话。
“没有别的用意,”她说,“我不想靠这个改变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关于你对史路普的决定。”
他点点头。“这不能改变什么。”
卡门把头转开。“那你的回答是?”
李奇看着卡门的身形,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所有希望都已灭绝,唯一剩下的只有本能。李奇刚入伍时,敌国的威胁还挥之不去,人们经常谈论要是敌方飞弹升空朝我们打来,会想做些什么?而做这件事绝对是票选第一名,胜过第二名很多、很多。人的本能。卡门现在显露的就是本能,她已经听到毁灭前四分钟的警示,大脑的最后信号开始不断发送。
“不。”他说。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至少留下来陪我?”她问。
杀人团队趁着黑夜往佩科斯推进五十英里。他们先在第一个地点办理续住,几小时后再偷偷离开。这是女人偏好的方法,用六个假名、两个重叠的汽车旅馆住房纪录,绝对可以让人晕头转向,彻底维护他们的安全。
三人沿着十号州际公路往东开,过了二十号州际公路交流道后,继续往斯德顿堡前进。到了巴摩希国家风景区附近,第一批汽车旅馆的广告招牌出现眼前。这些汽车旅馆离真正的景点还很远,所以便宜又不引人注意,没有过于做作的装潢和客房服务,但一样干净舒适。重点是去住的人会跟他们长得一样,这才是女人想要的环境。变色龙的特质,就是知道该躲在什么地方。她选了沿路第二家旅馆,派矮小黝黑的男人去付钱订两个房间。
李奇在史路普·古瑞尔的沙发上醒过来,星期天的曙光已经出现。房间另一头,卧室的窗户面向东方,夜晚的昆虫不见了,天空一片明亮。床上的被子看来湿湿的,卷成一团。卡门不在床上,浴室里有水声,而且有咖啡味。
他起身伸个懒腰,穿过拱门到卧房里,看见卡门的衣服在地板上。李奇走到窗边看看天气,没有变化,一样热气逼人。他走回客厅,角落里有个餐具柜,上面一架小咖啡机,旁边摆了两个马克杯,还有汤匙,跟旅馆没两样。浴室门关着,门后面的冲水声很大,李奇倒了咖啡,走到梳妆区,这里摆了两个大衣柜,互相平行,一边一个,但还没大到可以让人走进去,因为只是两个长长的凹室,外面是玻璃滑门,门上有镜子。
李奇打开左边的衣柜,这个是卡门的。一条长杆上挂满洋装跟裤子,还有女用衬衫,一个架子上摆满了鞋子。他把门关上,转身打开另一个,这个是史路普的。里面有十几件西装、好几排棉布裤跟牛仔裤,雪松木架子上有很多t恤,塑胶盒里叠了很多正式衬衫、一排领带、高档皮带,地上一长列鞋子满是灰尘,尺寸看来像是十一号。李奇把咖啡杯换到另一手,掀开一件西装外套,看看是什么尺寸。四十四吋,穿的人身高应该在六呎二或六呎三左右,体重大概一百九或两百磅。所以史路普的体格不特别高大,算不上巨人,不过已经比他太太高上一呎,体重多一倍,也不能算太相配。
一个相框面朝下放在一叠衬衫上,李奇把相片翻过来,一张五乘七的彩色相片压在奶油色纸垫上,隔着玻璃,四周配上喷漆木制外框。照片里有三个男人,很年轻,大概是即将成年之际,约十七、八岁。相片中几个人站得很近,靠在老旧卡车的外凸挡泥板上,三个人用盼望的眼神看着镜头,相机好像就架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而他们正等着自动计时器启动。这三人看来充满年轻活力,很兴奋,像是人生即将展开,有着无限可能。其中一个是海克·沃克,比较瘦、比较有肌肉,头发比现在多得多。他猜另外两个是艾尔·尤金跟史路普本人。年轻时代的哥儿们。尤金比史路普矮一个头,比较胖,史路普看起来则像年轻版的巴比。
浴室里传来莲蓬头关掉的声音,李奇把照片放回去,关上滑门,走回客厅。过了一下,浴室门打开,卡门从一片烟雾中走出来。她身上裹着两件毛巾,一件包着身体,一件像头巾一样把头发缠起来。李奇看着她没说话,不太确定要说什么。
“早安。”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妳也是。”他说。
她把头巾拉开,甩甩头发,湿湿地挂在肩上。
“才怪,对吧?”她说。“早安?这个早上一点都不好。”
“我想是吧!”他说。
“他搞不好就在这一分钟走出监狱大门。”
李奇看看手表,快七点了。
“差不多了。”他说。
“如果你想冲澡的话可以去。”她说。“我得去看看爱莉。”
“好。”
他走进浴室,里面空间很大,建材是大理石,里面附上金边,很像拉斯维加斯的旅馆。他走到盥洗台边刷牙,脱掉满是臭汗的衣服,走进淋浴间。淋浴的地方周围用金铜色玻璃围住,空间很大,头上有个大莲蓬头,每个角落还有高高的喷头对着他。李奇把水龙头打开,发出巨大声响,然后四周的热水如洪流般往他身上冲。他感觉起来像站在尼加拉瀑布下一样,旁边的管子也开始喷出忽冷忽热的水。李奇完全没办法思考,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洗澡,用肥皂洗头再冲掉泡沫,然后把水全部关掉。
他从架子上拿了条新毛巾,在潮湿的浴室里尽可能擦干,然后用毛巾把自己包起来,走回梳妆区。卡门正在扣衬衫扣子,白色的,长裤也是白的。因为身上戴着金饰,她的皮肤相形之下变得比较黑,头发散发出光泽,在高温下已开始又卷了起来。
“还真快。”她说。
“什么鸟浴室。”他说。
“史路普选的。”她说。“我很讨厌,水太多了,我洗澡时几乎都快溺水了。”
她把衣柜关上,左右转动身体在滑门镜子前看看自己的倒影。
“妳看起来很不错。”他说。
“是不是墨西哥味十足?”她说。“穿著白色衣服的时候?”
他没说话。
“今天不穿牛仔裤。”她说。“我受够了一直把自己搞得像生在阿莫里罗的女牛仔一样。”
“妳看起来很不错。”他又说了一次。
“七小时,”她说,“或六个半。如果海克开得很快的话。”
他点点头。“我要去找巴比。”
卡门踮高脚在李奇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谢谢你留下陪我。”她说。“让我觉得好过了点。”
他没说话。
“一起来吃早餐。”她说。“只要二十分钟。”
然后她慢慢走出房间,准备去叫醒她女儿。
李奇穿好衣服后,走另一条路回到屋里。这整个地方就像兔子窝,走出来的客厅是他完全没看过的,然后再回到那个有镜子和来福枪的大厅。李奇打开前门,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感觉气温已经很高。太阳从他右边的地平在线升起,位置还很低,不过物体已开始出现清楚的影子,让院子看起来坑坑洞洞、凹凸不平。
李奇走到马厩边,从大门进去,高温跟臭味和先前一样没有变化,马匹都醒着,躁动不安,不过很干净,牠们喝的水已经加满,饲料也添了。巴比睡在一个空马栏里,下面铺了层干净的麦草。
“起床了,小弟弟。”他叫道。
巴比动了一下,坐起身来,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在这里。然后他想起昨天的事,全身开始紧绷而且愤怒。他的衣服很脏,麦草杆黏得全身都是。
“睡得好吗?”李奇问。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巴比说。“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李奇微笑说:“你是说,我会不会跟他们说这逼你扫马厩、睡在麦草上面?”
“你不敢讲。”
“当然不敢。”李奇说:“那你打算跟他们说吗?”
巴比没说话,李奇又开始微笑。
“我想你也不敢吧!”他说。“所以继续留在这里直到中午,然后我会让你回屋里盥洗一下好迎接宴会。”
“早餐呢?”
“门都没有。”
“可是我很饿。”
“那就去吃马饲料啊!刚好这里有一袋又一袋的饲料。”
李奇走回厨房,看到女佣在泡咖啡并热锅子。
“薄煎饼。”她说。“只能吃这个,中午会有丰盛的午餐,所以我早上得忙这个。”
“薄煎饼就行了。”他说。
他往前走进安静的客厅,想听听从上面传来的声音。爱莉跟卡门应该会四处走动才对,不过李奇听不到任何动静。他试着在脑中画出整个屋子的地图,可是配置太过诡异,显然刚开始这房子只是间单纯的农场房屋,之后视需要而不断增建,但其实完全没有规画。
女佣走进来,手上端着一叠盘子,总共四个,还有四副刀叉跟四张餐巾纸叠在盘子上。
“我想你应该想在这里用餐?”她说。
李奇点点头。“可是巴比不会来,他会待在马厩里。”
“为什么?”
“应该是有匹马生病了。”
女佣把盘子放下,抽掉一个,留下三副餐具。
“那我还得把早餐端去给他。”她很生气地说。
“我来。”李奇说。“妳去忙妳的。”
他跟着回到厨房,女佣把头四块煎饼从平底锅里铲起来,放到盘子里,再加上一点奶油和枫糖。李奇用纸巾包起一副刀叉,接过盘子,走到外面的太阳下。走近马厩一看,巴比依然在马厩里坐着发呆。
“这是干嘛?”他说。
“早餐。”李奇说。“我改变心意了,因为你得帮我做件事。”
“是吗,什么事?”
“待会儿有顿丰盛的午宴,欢迎史路普回家。”
巴比点点头。“我想也是。”
“你得邀请我当你的客人,好像我是你的哥俩好。”
“我得?”
“当然,如果你想要这些薄煎饼,或如果你不想下半辈子都用拐杖走路的话。”
夜巴比沉默了下来。
“包括晚餐。”李奇说。“了解吗?”
“她老公要回来了,老天。”巴比说。“该结束了吧?”
“你直接跳到结论了,巴比。我对卡门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我的目的是要接近史路普,我有话跟他讲。”
“讲什么?”
“照做就是了,行不行?”
巴比耸耸肩。“随便。”
李奇把薄煎饼盘子交给他,转身走回去。
卡门跟爱莉并肩坐在桌边,爱莉的头发刚洗完还湿湿的,身上穿着一件黄色泡泡纱洋装。
“我爸爸今天要回家了。”她说。“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李奇点点头。“我听说了。”
“我本来以为会是明天,可是却变成今天。”
卡门的视线瞪着墙壁,一句话也没说。女佣用个大浅盘把薄煎饼端进来,分给大家,小孩两块、卡门三块、李奇四块,然后收起大浅盘回到厨房。
“我明天可以不去上学吗?”爱莉说。“可以吗?”
卡门没说话。
“妈妈,可不可以嘛?”
卡门转过身,看着李奇,好像刚刚是他在说话,脸上毫无表情。李奇想起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因为视力模糊去看眼科医生,结果医生在视网膜上发现肿瘤,当场就安排隔天动手术把他的眼睛挖掉。于是这家伙只能呆呆坐着,因为他知道明天会带着两颗眼睛进医院,但只能带着一颗走出来。这种确定性让他完全失能,期待、恐惧,远比瞬间发生的同等灾难还难以承受。
“妈咪,可以吗?”爱莉又问一次。
“大概。”卡门说。“什么?”
“妈咪,妳都没在听,妳也很高兴吗?”
“是的。”卡门说。
“那可以吗?”
“是的。”卡门又说一次。
爱莉转头开始吃东西,好像已经饿了很久,李奇则慢慢吃了起来,一边看着卡门,她却似乎完全没有动手的打算。
“我要去看我的小马了。”爱莉说。
她溜下椅子,像阵小旋风般跑了出去。李奇听到前门打开,再关上,然后是她的鞋子踩在门廊上的声音。李奇把他的早餐吃完,卡门的叉子还举在半空中,好像不知道怎么用叉子,仿佛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
“你会跟他说吗?”她问。
“当然。”他说。
“我想他得知道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我想也是。”
“你跟他讲的时候,会看着他吗?”
“应该会。”他说。
“很好,就要这样,因为你有枪手那种眼神,就像克雷·艾利森一样。你要让他看到你的眼神,让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已经谈过这些事了。”
“我知道。”她回答说。
然后她就独自走开,李奇开始打发时间,这种感觉就像等待空袭警报一样。他漫步到门廊上,看着院子另一侧北边转进来的大门,视线沿着马路直到红色篱笆消失,直到马路消失在地表尽头。早上的空气还很干净,柏油路还没出现海市蜃楼,马路看起来像条有灰尘的带子,西行方向路边有石灰岩层,东行方向则有电线杆。
他转过身坐在摇椅上,体重让铁链发出咯吱声响。他身体往侧边倾,面对着农场大门,一只脚跷起来放在椅子上,另一只在地上。然后他做了大部分军人待命时会做的事,睡觉。
大约一小时后,卡门叫他起来。她拍拍李奇的肩膀,李奇睁开眼睛,看见她站在旁边,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现在穿着紧身牛仔裤、格子花纹衬衫,脚下穿着蜥蜴皮马靴。一条搭配的皮带,头发往后绑,脸上打了粉底、画了蓝色眼影。
“我改变主意了。”她说。“我不要你跟他说,还不要。”
“为什么?”
“这有可能会让他抓狂,如果他知道有外人晓得的话。”
“妳之前不是这么想的。”
“我重新想了一次,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开场可能会更糟,比较好的方式是由我发起,至少开始的时候。”
“妳确定?”
她点点头。“第一次先让我跟他说。”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她说。“明天我会跟你说情况如何。”
他坐了起来,两只脚放在地上。
“妳之前说明天妳就会鼻青脸肿。”他说。
“这样最好。”她说。
“为什么要换衣服?”
“这样穿比较好。”她说。“我不想刺激他。”
“看起来像阿莫里罗的女牛仔。”
“他比较喜欢我穿这样。”
“穿出本色会让他受不了?”
她做了个鬼脸,战败的脸,他觉得。
“不要逃跑,卡门。”他说。“挺身而战。”
“我会的。”她说。“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他我不要再忍下去了。”
他没说话。
“所以今天让我先跟他讲,好吗?”她问。
他把头转开。“妳说了算。”
“这样比较好。”
卡门回到屋里,李奇看着北边的马路坐了下来,视线大概不到一英里远。温度、热气已开始冒了出来。
再过一小时后,她又把他叫醒,衣服没换,但已经把脸上的妆卸掉。
“你认为我的作法不妥当。”她说。
他坐起来,双手揉揉脸,好像在洗脸一样。
“我觉得把事情公开比较好。”他说。“该让他知道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事,就算不是我,家人也可以。”
“我没办法跟他们讲。”
“应该是没办法。”
“那我该怎么办?”
“让我跟他说。”
“不要马上说,这样会让情况恶化。答应我,你不会马上跟他讲。”
他点点头。“这是妳的决定。”他说。“可是妳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行吗?自己跟他讲,今天晚上,一定要。如果他打算动手动脚,赶快跑出房间,拚命尖叫,直到所有人都跑过来看,让整间屋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喊说妳要叫警察,大叫救命,这样会让他很丢脸,也会让事情态势有所转变。”
“你这么觉得?”
“他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
“他会否认,他会说我是在作噩梦。”
“可是在心里,他会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没说话。
“答应我,卡门。”他说:“要不然就我先跟他讲。”
她停了一会儿。
“好,我答应你。”她说。
李奇又坐回摇椅上,试着再睡一小时,不过心里的时钟告诉他,时间差不多了。从他印象中的德州地图看来,亚柏林离回声郡应该不到七小时车程,应该比较接近六小时,因为开车的人是检察官,同样都是执法人员,所以对于超速罚单不会太在意。那么假定史路普七点准时出狱,下午一点前就会到家。他猜想应该不会有任何耽搁,对于只有最低程度戒备的联邦监狱,大概也不用什么繁琐进程,监管人员会直接在写字板上打个勾,然后还他自由之身。
李奇觉得差不多十二点时,看了看手表做个确认,时间是十二点零一分。他看到巴比走出马厩,经过车库,拿着他的早餐盘,刺眼的阳光让他直眨眼,走路的姿势似乎还有点僵硬。他穿过院子,踏上门廊,没说半句话,直接走进屋里,关上门。
时间大约十二点半时,爱莉从畜栏方向走来,黄色洋装上全是泥沙,头发跟衣服缠在一起,皮肤因高热而通红。
“我刚刚在跳远。”她说。“我假装自己是一匹马,然后用我最快的速度一次又一次跳过障碍物。”
“来。”李奇说。
爱莉靠到李奇身边,李奇帮她把身上的灰尘拍掉。
“妳应该再去洗个澡。”他说。“把头发弄干净。”
“为什么?”
“这样妳爸爸看到妳的时候才会干干净净的。”
她非常专注地想了想。
“好。”她说。
“动作要快喔!”
爱莉看了他一下,然后转身跑进屋里。
十二点四十五分,巴比走到外面,换上了干净衣服,穿着另一件牛仔裤以及另一件t恤。他脚上穿着鳄鱼皮马靴,靴头部分加了银色装饰,头上戴着顶新的红色棒球帽,前后相反,帽子旁边有个徽章,上面写着一九九九年分区系列赛。
“他们输了,对吧?”李奇说。
“谁?”
“德州游骑兵,一九九九年分区系列赛,输给洋基。”
“所以?”
“所以没事,巴比。”
然后门再次打开,卡门跟爱莉一起走出来,卡门仍然穿着那套女牛仔装,脸上又重新上妆。爱莉还是穿着那件黄色泡泡纱,衣服较仔细地清理过了,头发是湿的,用缎带绑了个马尾。卡门牵着她的手,脚步有点不稳,好像膝盖没什么力。
李奇站起来,挥挥手示意她坐下,爱莉也爬上椅子坐在她身边。没人说话,李奇走到门廊栏杆旁看着马路,视线可以一直看到电线在朦胧中消失的地方,大概是往北五英里到十英里之间,很难确定。
他站在门廊阴影深处,面前的世界既热又明亮。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一阵尘烟,形成朦眬中的一块黑点,灰尘往东飘,好像有阵沙漠中的微风刚好吹来,把它推向古瑞尔家的土地。这阵烟越来越大,形状逐渐浮现,长条的黄色泪珠,升起降落,随着道路转弯而左右摇摆。渐渐地灰尘绵延了一英里长,一层又一层起了又落,直到车子驱近到李奇可以看到莱姆绿的林肯车头。车子爬过路上的高点,在朦胧中发出闪光,到了带刺铁丝网与红色栅栏交界处,接着车速开始降低。经过长途旅行,莱姆绿的林肯车身看来风尘仆仆。快到大门时用力踩下煞车,由于悬吊受到挤压,车头往下一沉,接着车子突然转了进来,甜筒状的灰尘继续往南飘去,好像是因为突然改变方向而让它措手不及。
车轮下传来压过泥土与碎石的声音,弯进来时挡风玻璃发出一道闪光,然后清楚地看到车上有三个人。海克·沃克在驾驶座,罗斯缇·古瑞尔在后座,前面乘客座有位高大苍白的人,短短的金发、素蓝色衬衫。他抬头四处张望,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史路普·古瑞尔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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