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凯辛沿着码头向下走,来到案发现场,站在先到的那六个人后面,冰冷咸湿的西风打在他的脸上。他看到防波堤附近的摩托艇在水面上飞奔,船尾压得很低,双发动机轰鸣着。一个身着黄色救援衣的男人在驾驶摩托艇,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深色潜水衣的蛙人。
霍普古德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转头看到凯辛,绕过人群向他走了过来。
“飞机上的那个家伙说,在壶口崖外侧的水域发现了一具尸体。”他说,“在旋涡那里。”
凯辛感到一阵作呕,他想直接吐到霍普古德身上。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霍普古德说,“简直糟糕透了。”
“吃了坏掉的馅饼。”
“我猜也不会是因为别的。”
凯辛听人说过,尸体可以被强大的巨浪卷入海底的洞穴。有时候要几天,或几个星期后,它们才从洞穴里,或是从壶口底部被吸出来,到达海面的旋涡区域。
临近靠岸,舵手放慢了船速,摩托艇在水中平静下来,随着海波上下起伏着,缓缓驶向码头。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小艇调整方向,侧舷靠向浮桥。岸上有两个人接应他们,轻轻抛出缆绳,将船头和船尾稳稳地固定在浮桥上。
他们用橙色的尼龙布尸袋包裹着尸体,袋子的四个角各有一个人抬着,后面的那两个人面露惧色。上了码头后,他们把尸体轻轻放在粗糙的木板上,向后退了退,打开包裹。霍普古德靠上前去。
凯辛瞥见了一张被水泡肿的脸,两只脚上没有穿鞋,牛仔裤已经被撕烂了。他不想再看,他已经看够了死人。他走到朝向岸边的栏杆旁,望着远方城镇的灯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它们并不明亮。在围观海军阅兵的人群旁边,有汽车疾驰而过,人们陆续回家了。携家人前来的仍在观看,孩子们还舍不得离开。
此刻,他真希望有人能递过来一支香烟。
“这个东西在他的口袋里。”霍普古德说,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是在那个夹克里找到的。”
凯辛转过身,霍普古德拿着一个灰色的尼龙钱夹正要给他看,那钱夹的拉链是关着的。“过来照一下。”他向其他人说。
一个手电筒亮了起来,穿过码头送到他们手上。霍普古德接住电筒,照着凯辛手里的钱夹。
凯辛拉开那个钱夹,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卡片,角落里还有一张照片,他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又放了回去。
还有一个灰色的小册子,封面上是一只昂首阔步的独角兽,里面夹着一个塑料封套。
原住民信贷银行。
封套里的记账本几乎是干的,只在边缘处沾了点水。
两页纸上大约记录了二十个条目,用紧凑的打印字体写的,都是小额的收入和支出。
唐尼·科尔特在壶口崖溺亡,账户里有十一点四五澳元。
凯辛把记账本放回钱包,拉上拉链,交还给霍普古德。
“也许调查到这儿就完全结束了。”他说,“我现在要回家了,我应该还在休假。”
“你得精神点,”霍普古德说,“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一个电视栏目摄制组出现在码头上,正向他们走来,看样子已经开始拍摄了。
“是你给他们报的信?”凯辛问,“还是你手下的那些浑蛋替你干的?”
“透明执法,老兄,现在都这样。”
“少废话,告知唐尼的母亲了吗?”
“告知她什么?她必须来认尸。”
“是在她从电视上得知消息之前吗?”
“这个调查还是你说了算吗?你的官僚朋友可没跟?99lib?
我说过。”
“这与调查无关。”凯辛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该死的调查。”
他径直向电视栏目摄制组走去,那个头发像雕塑的女人认出了他,交代了摄影记者几句话,迎面朝他走来。
“凯辛警探,我们能简单采访您几句吗?拜托!”
凯辛继续往前走,没有理睬,绕过了她,肩膀撞开了旁边的一个毛茸茸的麦克风。“麻烦您等一下。”摄影记者说。
“滚开!”凯辛说。
开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车内音响播放起卡拉斯的歌来,车辆在夜色中呼啸而过,颠簸的道路上,她美妙的歌声萦绕着车里的每一个角落。壶口崖。壶口崖的外侧海域漂浮着一具尸体,在巨大的、起泡的、快速移动的涡流中。
凯辛六七岁的时候,他们第一次去看了壶口崖和丹格尔石阶,那里是当地人必去的地方。即使站在距离壶口边缘很远的地方,那场景仍然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浩瀚的海洋中,灰绿色的海水混着泡沫,随着海浪上浮、下落,汹涌着,翻滚着。海面上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浪尖和破碎的浪花,凹动着,卷曲着。暗流蕴藏着难以想象的能量。那可怕的力量,能把你托出水面,也能将你吸进水底。水流任意旋转,让你在冰冷的盐水中吞咽、呛咳、窒息。汹涌的巨浪会把你推进悬崖的缝隙中,继而猛撞在壶口崖凹凸不平的岩壁上,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直到你的衣服化为一缕缕纺线,把你变成一块历经锤打的嫩肉。
这一小片滨海区域被称为破碎的海岸,凯辛还是小孩子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后来有人告诉他,第一批看到这片海岸的水手们之所以这样称呼它,是因为一大块石灰岩悬崖裂开并坠入了大海。也许水手们看到了那个场景,或许他们当时在附近,目睹了陆地边缘的崩塌,掉进了大海里。
到家了,谢天谢地,前灯照到了雷布住的棚屋。
他把车停在家附近,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全身钻心的疼痛再度袭来。他熄了车灯,一动也不想动,现在这样,在车里睡着也不是一件难事,小睡一会儿。
敲门声,他听到了敲门声,凯辛坐直身体,警觉起来。
两条狗把头靠在车窗上,手电筒的光照进了车里,他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还好吧?”雷布说。
“还好,就是有点累。”
“你哥哥还好吧?”
“他没事了。”
“那就好。狗吃过东西了,栅栏明天就能修好。”
雷布走开了。凯辛带着他的狗一起进了屋,他给他妈妈打了电话,简要说明了迈克尔现在的状况,可她还想要了解更多。他挂断了电话,用啤酒冲下几片可待因,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然后坐在直靠的椅子上,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等着止痛药缓解他的痛楚。
药物发挥作用了,他又喝了一些威士忌,上床睡觉前,他看了当地的新闻。
在克罗马迪恶名昭著的壶口崖外侧海域发现了一具尸体,据推断死者为十八岁的唐尼·科尔特,警方对此拒绝评论。科尔特被指控谋杀当地著名乡绅查尔斯·布戈尼。在尸体被带上岸后,高级警探乔·凯辛离开了码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他看见电视机里的自己从码头上走下来,细长的眼睛眼皮耷拉着,肩膀挺得很直,海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凌乱地打在石刻般毫无表情的脸上。接下来是霍普古德,一副伪善的样子,他脸上有一种类似牧师那种悲悯的神情,一副专门为特定场合准备的悲伤且诚恳的面具。“发现尸体总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霍普古德说,“目前我们对此没有其他评论。”
记者接着说道:“唐尼·科尔特的母亲,洛林·科尔特夫人,今晚就警方如何对待她自周二以来一直杳无音信的儿子,同记者进行了对话。”
唐尼的妈妈站在一间棕色的砖砌单板房前。房前的草坪破旧不堪,混凝土地面上一道道清晰的轮胎印记直通向车棚:“自从被保释以来,他们不断骚扰唐尼,他们每晚都会过来,用车灯照着房子,正照在唐尼的窗户上,而他们就一直守在房子外面,搞得他不得不去后面睡。他再也受不了了,我们都要被逼疯了。唐尼心里有太多的忧虑,那被警察杀死的两个男孩,所有那些……”
凯辛没吃东西便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他一觉睡到了天亮,狗儿们饿得在外面直叫唤,他才被吵醒。寒冷的世界一片明亮,天空中没有一朵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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