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刚才在三号楼前面遇到了同县的吉冈……所以就编了个借口……”
仿佛车里的温度有些高,他左手摘下那顶软边礼帽,很随意地横在胸前,右手则悄悄地伸进西装内侧,握住了手枪的把柄。在帽子的遮挡下,他慢慢抽出手枪,而且上膛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果然,刚拐过一道山坳,汽车忽然失去了动力,哆哆嗦嗦地前行了十几米停在了路上。司机试着打了几次火,都没有发动起来。
“对不起,请您稍等。”司机通过后视镜望着他,紧张而又惶恐地说道。
森田的脸一下子煞白,他摇了摇头。
“森田到哪里去了?”寺尾漫不经心地问道。
然而,寺尾要找的资料并没有在三号楼,而是在位于半山腰的七号楼。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寺尾有些不高兴,他用设在一楼的电话与七号楼取得了联系,和管理员亲自通上了话,约定二十分钟以后见面。
“如果内奸是另外两个人还好一些,万一是220号,那可就真是糟透了!”寺尾默默想道。为了晚上的睡眠,他应该到参谋部档案室那里去探个虚实。他给相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知,他要找的战报、资料都存于紫金山的三号楼里。
但是寺尾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不会被几句舒心话干扰到理性的判断。直到那二十余门德国制造的88毫米的野战炮被摧毁,这个人才彻底地赢得了他的信任。这种炮有一个绰号叫“铁拳”,威力大,射速快,射程也超过了日军所有的陆战火炮,是支那政府在战前花了巨额外汇从德国购买的。淞沪战役初期,它使驻扎在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着着实实地吃了些苦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空军和侦察部队都在搜寻这些野战炮的踪迹。但它们是支那军队的命根子,一旦战事不利,他们立刻将这些火炮撤退到安全的地带。徐州会战中,矶谷廉介手下的渡边支队再次遭受了它们的打击。待到空军赶到时,“铁拳”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从那时起,在整个中国战场上,再也没有听到它们尖锐的嘶吼声。
坐在汽车上,寺尾还在琢磨会面之后如何措辞的问题。他不能让档案管理员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同时,还要把这两年里那个人体现出来的战略价值好好梳理一遍。现在,这三个人分别被以各种借口软禁了起来。事情是石井幸雄一手操办的,方式有一点敲山震虎的意思。但昨天石井汇报说,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220号档案的主人证实,这些火炮都被调到了重庆。因为在徐州会战之后,蒋委员长认为武汉和长沙不能够有效阻挡因为在台儿庄吃了大亏而怒火中烧的日军师团的进攻。最初“铁拳”被布置在重庆嘉陵江口一处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后来因为武汉会战后日军的攻势停滞,而日本飞机已经能够飞临重庆上空,他们才把“铁拳”小心翼翼地撤换下来,藏在重庆东南一个叫豹子岭的地方。这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作战室值班的他,听到何应钦在回应从武汉战场上撤回来的将军们的质问时,在会议上亲口承认的。
从各方面讲,这都是一份完美的财产,但事物越完美就越让人感到不踏实。尤其是在这个行当里,更加让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用了各种手段,不断考验这个人以及和他交往的每一个人。每一次临近结果时,他甚至比对方更加忐忑不安、六神无主。从最初躲在镜子后面冷眼旁观,到后来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他都数不清和这个人接触了多少次。一开始,这个人表现得非常不自信,但很纯真。他承认叛逃行为完全是临时起意,他后悔没有搜集更多的有用的情报。在他的印象中,最起码应该帮助寺尾的特务机关挖出一些隐藏在南京城里的间谍。但很遗憾,他一直在军政部里,没有机会了解军统和中统的业务。
紫金山又名钟山,是一处风景秀丽、名胜古迹众多的地方。1937年12月,日军经过激烈厮杀,并付出惨重代价后才得以占领。现在,紫金山的南麓直到半山腰汽车能开到的这一部分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入的了。占领军司令部看中了这个地方,用铁丝网和部队警戒起来。昔日那些达官贵人修建于此的别墅庄园已经成了日军高层军官开会、静养的场所。此外,自武汉会战之后,每一次重大战役的战报、总结也被秘密存放在山上的某处建筑里。
“你在闹肚子?”
他眼睛看着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展长林事件”。1939年,于南京本领事馆担任翻译的展长林在一次日本高层政要参加的酒会上投毒成功,造成两人死亡、多人受伤的严重后果。至今,展长林的悬赏金额仍在不断攀升。寺尾明白,敌人无孔不入,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如果是二月十五的话,就证明此人在撒谎。这也就能够解释看到石碑后他为什么那样张皇失措。”寺尾暗忖。他拿起电话,叫通了樊阳的特务机关。他把那块石碑的具体位置叙述了一遍,对方答应立刻派人去查一下上面的内容,并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予回报。不久,他了解到,石碑上显示的遇难日,是三月十五。
不待他说完,寺尾抬手抽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寺尾踏着松散的砖石,站到了他的身边。
“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吧。”
“那个地方的原住民在樊阳战斗之前就被悉数迁走了。当地的维持会长说,需要慢慢查找。”
“不,我只是觉得在战争中人的生命实在是太卑微了。”说罢,他率先转身走下了土堆。
“‘三’字最上面的那一横是不是很新呢?”
“不能找到当地居民再核实一下防空壕被炸毁的日期吗?”
很快,陆军航空兵的参谋们就从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名叫豹子岭的地方。航线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设计完毕。在一个晴朗日子的黎明时分,一小队轰炸机从武汉机场悄然升空。他们在豹子岭附近的一片空旷的打谷场上发现了几十垛过于规整的干草垛。第一架轰炸机俯冲向下试探性地投下一组炸弹。果然,在打谷场附近的十几间民房里伸出了几挺高射机枪。飞行员们认为这些所谓的防空火力仅仅是象征性的;护航的战斗机的一通狂扫就让这些机枪哑了火,而轰炸机则以比平时训练还从容和标准的技术动作完成了这次轰炸。最后,编队盘旋往复了数次,确认了轰炸效果,才大摇大摆地原路返航。
现在,这份档案再次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又开始怀疑当初被炸毁的“铁拳”是不是一堆被其他材质伪造的模型,因为如果重庆当局决定用“铁拳”作为拱卫陪都最后的利器也不能说不合理。
将近四年了,当初这个人狼狈不堪地从重庆叛逃而来的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当时,了解到对方在重庆的职务,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曾经在国民党军政部担任参谋!天啊,一个巨大的宝藏!这一点,寺尾甚至比叛逃者本人更加清楚,而且其叛逃的原因充分保证了他的忠诚性。他亲手干掉了他放荡的妻子,重庆当局一个权贵的亲妹妹。他为此动用了存在于重庆的宝贵的谍报力量,进行了一番周密的调查。结果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权贵是一个公认的心胸狭隘、冷酷无情、睚眦必报的家伙,手中掌握着极其可怕的权力。这个人留在重庆的结果不是生与死,而是以何种方式去死的问题。
“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态控制在自己的权力范畴之内。”寺尾暗下决心。
“你今天早上吃早餐了?”
五分钟之后,山上山下的车几乎同时到达了。人们冲出车子,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寺尾的手枪已经收了起来,他站在尸体前面愣愣地一言不发。而那些人谁也不敢率先开口相问。蓦然,他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着。接着,他快步走到森田面前。
他的工作,是根据前方的战报,整理出每一次战役双方的攻守态势。然后在沙盘上把代表双方的红蓝颜色的小旗子插在相应的位置上,或者在挂在墙壁上的巨型地图上用红蓝铅笔重复上面的工作。这样,主持军事会议的最高长官就可以操着指挥棒分析战局,调动部署军队。当然,这个时候他是要站在长官身边,时刻准备着为某些不甚清楚的细节做出解答。
寺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司机迅速钻出车子,转到车前支起了发动机盖子。寺尾右手端起手枪,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等了大约五分钟,挡风玻璃前面黑色的金属盖子突然放下了。他看到司机的手上露出一截黑色的管子,于是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寺尾有些诧异,这个人的礼仪是无可挑剔的。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会这么冷漠地突然离开,尤其是和寺尾,这个掌握着他命运的上司相处的时候。但当时寺尾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回到南京后,在高桥松拍摄的一叠照片中,他忽然看到了那块石碑,立刻回忆起那一幕。他想,那个人的反常也许和这块石碑有关系,于是抓起一支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石碑上的字迹。尽管很模糊,但他还是看明白了个大概:1940年的某个夜晚,日本空军的一颗炸弹直接命中了17号防空壕的上方,躲藏在防空壕内的几十个居民全部殒命。这块石碑,就是当时的政府为这些罹难者设立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调来了220号档案。果不其然,这个人在叛逃的前夜就曾经在樊阳城内17号防空壕躲避过!档案显示,那一天是1940年的二月十五。寺尾再次观察照片,镌刻日期的那部分字迹太小,又被一些污垢干扰,但是能确认被炸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某月十五。
“不,看上去和石碑上其他的字迹一样地肮脏。”
每一份档案都不厚,上面的内容都是以言简意赅的方式记录的。最重要的是,那上面记载的事情很多都是寺尾本人亲自参与过的,有些文字甚至来自于他的口述。在寺尾眼里,那几页纸装着的不仅仅是别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一段人生经历,其中220号档案的主人带给他的荣耀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哦,明白了。”寺尾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知道,在支那有那样一种人才,能够为假造的文物古董做旧,当然包括石碑。
一年多以前,寺尾谦一读到了一份关于北非阿拉曼的战报,其中把德军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归结于蒙哥马利用大量的坦克、火炮的同比例模型欺骗了隆美尔的空中侦察。当时他的心头也掠过了一丝阴影,但也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因为这几年来,无论是随枣会战,还是三次长沙会战,不管战局如何紧张,皇军再也没有受到过“铁拳”的打击。为了掩护一个情报员,放弃对一种王牌武器的使用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司机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头前的草地上,脑门上开了一个小洞。但从脑后草地上的一堆红白之物上看,后脑勺的创口一点都不小。寺尾在几米外找到了那根黑色的金属管子,弯腰看了看,立即就认出那是一段肮脏的滤油器。
“你不舒服吗?”寺尾看到他的脸色很不好,同时他注意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
可能是好久都没有开过枪的缘故,寺尾的耳朵被一声巨响震得嗡嗡直响。在狭小的车厢内,顷刻就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他看到挡风玻璃上多了一个洞,裂纹从这里向四面八方扭曲地延伸开去。而玻璃外面,司机已经不见了。寺尾下了车,枪口依然指向前方的草地。
第一丝微小的裂痕出现在两个月之前,他带着几个情报官员赶赴刚刚占领的樊阳公干,随行之中就有这个人。寺尾的记忆力非常好,他记得220号档案中有一段关于城隍庙的记述,出于一时的好奇,他命令车队拐到了那个地方。但是当他们钻出汽车的时候,眼前却是一堆残破的瓦砾。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想到,因为樊阳之战的惨烈一点都不逊于武汉之战。
在寺尾谦一的办公桌上一共摆着三份档案,这是早上寺尾一进办公室就打电话让机要科长徐耀祖送来的。除了石井幸雄和蔡江,当初只有这三份档案的主人完整地了解逮捕苏小姐和围捕那个军统间谍的计划。
令叛逃者懊恼的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不再有任何价值。但是,他的关于每一次军事会议的回忆都能够引起听众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日军参谋本部的那几个高参。从他的回忆中他们了解到李宗仁至今仍然敢于在会议上与蒋委员长唇枪舌剑;了解到白崇禧对于军队高级长官吃空饷的事情大发雷霆,因为这严重影响了最高统帅部对军力的评估;了解到武汉会战作战计划的最初出发点;了解到即使在局部战斗中遏制了日军的战略目的,整个政府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消沉、迷茫、悲观的情绪……参谋本部的将军们还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消息。在日军内部,从上到下都存在着这样的认识:再狠狠地给他们一下,支那政府就会撑不下去的。
寺尾再也找不到怀疑这个人的一丝一毫的理由。于是他放心地把他送到了参谋本部高级顾问的位置上。
为安全起见,通常寺尾每次出门,连同保镖在内一共三辆轿车,但是到了紫金山这片封锁区显然就没有必要了。他吩咐那些保镖原地等候,独自钻进了自己的车子。行驶到一半路程,他突然发现司机换了一个人。他通过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他认识,但叫不出名字,应该是另一辆车的司机。在他领导的特务机关里,几乎所有的低级工作都是由支那人担任的,行动队、保镖、司机……唯独寺尾本人的司机多年来一直由一个叫森田的日军士官担任。
他眼睛看着窗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展长林事件”。1939年,于南京日本领事馆担任翻译的展长林在一次日本高层政要参加的酒会上投毒成功,造成两人死亡、多人受伤的严重后果。至今,展长林的悬赏金额仍在不断攀升。寺尾明白,敌人无孔不入,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粗略地一看,寺尾的配枪似乎和普通的南部十四制式手枪很相似。但这却是一把地道的德国鲁格手枪,是几年前一位德国情报官馈赠给他的礼物。这种枪的射程、威力和精确度令日本军工厂的技师们叹为观止,怎么模仿也不能让南部十四与之比肩。寺尾好像还没有机会用这把枪,但是他的副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精心保养一番。
“唔。”寺尾应了一声,转过脸开始欣赏车窗外沿途茂密的竹林。森田是寺尾妻子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一进入支那就被他打通关节从野战部队调到身边开车。森田话少嘴巴严,也还算踏实。总的来说,寺尾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家伙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比较懒惰,早上有赖床的习惯,因此从来不吃早饭。
“报告机关长,森田太君早餐吃坏了肚子,是他嘱咐我把您送到山上的。”
“哦……是啊……没想到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森田有点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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