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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蒲昌氏家族第八节

第八节

        ——远远地,有人在说话。

        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漆了灰色三合土的低矮天花板。在几乎正中央的地方,悬着一颗没有灯罩的灯泡,显得冷冷清清的。

        灯并没有开。即使如此,室内依然有些微的光线,大小约两坪多的天花板,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额头上放着一个湿湿温温的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毛巾。

        孝史缓缓地撑起上半身,环视这个陌生狭小的房间内部。

        他躺在被窝里。被窝铺在离房间出入口较远的那面墙边。地板是木制的,三块老旧的榻榻米并排铺在房间的中央,而孝史睡的被窝也在上面。

        靠近被窝脚边的墙上有一扇拉门,宽度大约和一般的门一样。同一面墙上的最右边,有另一扇拉门,上半部嵌着毛玻璃。右边那扇拉门大概是这个房间的出入口,而脚边的那个应该是置物柜吧。

        那么,光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孝史转头寻找。就在头部后方,有三个采光的窗户。明亮的光线从那里射进来。窗户并非左右拉动式的,而是在窗框下方有把手,可以向外推开的那一种。

        在榻榻米旁边有个火盆,盆口约双臂环抱的大小,上面有花纹。一把火钳孤伶伶地插在那里。看来,那就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取暖工具了。

        空气冷到极点。呼地吐一口气,气是白色的。榻榻米下面也有寒气窜上来。这种感觉就叫作寒彻骨吗?

        远远地,又传来对话声。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然后还有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开关门声,突然之间又全都安静下来了。

        只剩孝史一个人。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好像被棉花之类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无法思考,血液完全无法流通。而且这种棉还是石棉,粗糙地刺激大脑内部。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但是从他一起来头就痛个不停。

        不止是头而已,全身关节都痛。脸颊也好、指甲也好,身体稍微动一下,右大腿就像触电似地一阵疼痛。对了,是被火烫伤的。这件事,让孝史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这里,是蒲生邸内吧?

        我好像是在那个柴房昏过去的。大概是那个时光旅人把我搬到这里来的吧。

        (你必须稍微休息一下。)

        孝史试着回想昏倒之前在柴房里的对话。

        (我想让他去分配给我住的那个房间里躺着,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么说,这里是那个男的以后要住的房间了。我记得他说过,他要住在这里工作。不管工作内容是什么,反正是佣人就对了。那这里就是佣人的房间啰?

        孝史手里还拿着湿毛巾。枕头边有个盛了水的金属盆。有人帮他以毛巾敷额头好降温退烧。

        孝史试着在被窝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伸手撑了一下墙壁,被墙壁的冰冷吓了一跳。墙上漆的也是三合土,湿气很重。

        孝史一边适应关节的疼痛,一边靠近位在被窝脚边的拉门。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制旅行袋,旁边有一双皮鞋,就这样而已。皮鞋底部对底部横放着。如果孝史没记错的话,那名男子在饭店里,还有带他来这里的时候,穿的都是这双鞋。

        拉上置物柜的拉门,接着走到窗户旁边。以孝史的身高,不必踮脚就构得到窗户的把手。转动把手,想推开窗户,窗户却不为所动,只打开了不到一公分的小缝。孝史试了好几次,窗户打不开,倒是有小小的雪块从窗框的缝隙滚进来。

        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房间大概有一半是在地下。而现在地面有积雪,所以窗户打不开。外面照进来的这片白亮的光,也是因为雪的关系。

        虽然只是在黑夜里看了这座蒲生邸几眼,他也晓得这里是幢相当豪华的洋房。可是,佣人的房间却这么简陋啊?

        孝史将窗户关上恢复原状,搓着冻僵的手指,来到火盆旁边。雪白的灰里埋着烧得通红的炭。伸手取暖,只觉火盆上方的部分立刻热了起来。

        上一次是在哪里看到炭的啊?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

        对了……是烤肉店。原来,以前连一般住家都是用这个来取暖的啊。

        以前——昭和十一年。

        现在是几年啊?孝史想。是平成六年(西元一九九四年)吧?这样,换算成昭和的话,昭和六十四年是平成元年,所以,应该是昭和六十九年吧。算一算,我竟然来到了五十八年前的时代。

        不,孝史重新想想,又觉得不对。“现在”是昭和十一年才对。我为了考补习班来到东京,住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那家烂饭店发生火灾,我从里头逃出来——昭和六十九年的这些事,是远在五十八年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

        人真的能穿越时光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吗?

        搞不好,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大骗局,而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孝史身上还穿着饭店的睡衣。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摸摸睡衣的袖口和上身。

        潮潮的。凑近一闻,有汗臭味。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发烧了呢!)

        在柴房见到的那个女孩,好像也这样说过。

        她好漂亮,孝史心想。那女孩是这里的女佣吗?或者是、或者是——(这场骗局的共犯?)

        孝史全身发颤。

        要怎么做才能确认事实呢?要以什么根据来判断现在的状况呢?

        孝史缓缓地在室内踱步。墙上漆着灰灰的三合土,有几个钉痕,榻榻米有一个被香烟烧焦的痕迹,大概是之前的佣人留下来的。

        把手伸到火盆上。脚趾头也很冷,所以轮流把脚举起来取暖。突然之间,孝史觉得自己好蠢。

        这个房间怪怪的……边想,边环顾四周,突然,他发现原因在哪里了:对了!没有电视!

        他沿着墙壁绕了房间一圈,仔细查看。没有插座,也没有电视天线的插孔。昭和十一年。

        日本的商业电视是什么时候开始播放的?一般家庭,甚至佣人房,都理所当然地普遍拥有电视机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反复巡视了好几次之后,孝史明白自己只是在敷衍自己。喂,你啊,既然心里有一半怀疑自己是陷在一场骗局里,干嘛不走出房间到外面去看啊?出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又不是伤得走不动。

        孝史立定不动,下腹部却以一种很不好的势头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发出阵阵绞痛。

        一定是在雪地里受凉了。孝史双手搓着肚皮,叹了口气。实在太逊了。人家“回到未来”的米高福克斯回到五〇年代时可是生龙活虎的哩!

        好想上厕所。真的是越来越丢脸了。孝史无法可想,只好按着肚子。这时,又听到远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往这里来了。

        孝史急忙钻进被窝,把棉被拉到眼睛下方,观察四周的动静,发现脚步声在拉门前停了下来。

        拉门发出卡嗒声,打开了。

        悄悄探头进来的,是那个女孩。孝史急忙闭上眼睛,她以为孝史还在睡。接着她进房来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孝史偷偷睁开眼睛。

        的确是那女孩没错。她穿着之前那身和服,系着围裙,脚上套着袜套。左臂上挂着一些折好的衣物,右手拿着一个类似小瓶子的东西。

        女孩纤细、白皙,真的很美。尤其是侧脸,那脸颊的线条真美,孝史想着,不禁朝她望。突然之间两人视线相遇了。

        “哎呀,你醒了呀。”

        女孩说,嘴角漾出微笑。笑的时候,眼角有些小小的皱纹。孝史想,她的确是个年轻女孩,不过年纪或许比我大。

        女孩靠近他。原来穿着袜套在榻榻米上走动,会发出衣物摩擦的声音啊!以前都不知道。

        女孩在孝史枕边屈膝坐下,看着他。“觉得怎么样?”

        孝史有点难以回答。全身到处都痛,而且又好像要拉肚子……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女孩挽起和服的衣袖,伸出手臂,以手掌触摸孝史的脸颊。孝史急忙闭上眼睛,但她那双雪白的手臂,还是清楚地烙在他眼底。

        “烧还没退呢。”女孩低声说。

        “你冷不冷?”

        孝史总算挤出一点声音:“还好……”

        “这个,是给你换的衣服。”

        女孩把刚才挂在手臂上的衣服放在枕边之后说。孝史伸长脖子看了看,好像是简易和服的样子。

        “还有,这个是马油。”女孩把小瓶子拿给孝史看,继续说,“千惠姨说这个治烫伤最有效了。”

        可能是孝史骤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脸上多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吧,女孩嘻嘻一笑,说道:“对不起,千惠姨是这里的女佣,跟我一样。千惠姨什么都知道,听她的话准没错。”

        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平田叔拜托的,所以我们没把你在这里的事跟府邸里的人说。只有我和千惠姨知道而已,你放心吧!”

        她这番亲切的话语,一下子就让孝史感到通体舒泰。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叫孝史对不对,”女孩继续说,“你也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平田叔说要把你藏在这里三、四天,然后让你逃到大阪去。”

        平田——对了,这是那个男子在这里用的名字。孝史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是平田的外甥。

        “我舅舅在哪里?”他总算开口问了问题。声音小得自己都觉得丢人。

        “平田叔正在外头铲雪呢!”女孩说,“这里是平田叔的房间。这一层楼,就只有我们佣人才会来。你心里一定很怕,不过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谁都不会看见你的。”

        看样子,女孩完全把孝史失魂落魄的样子解释成“在逃之身”,以安抚的口吻对他说话。真是温柔极了。

        “你自己能换衣服吗?要不要我帮忙?”

        在女孩的注视下,孝史急忙回答:“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油也能自己涂吗?”

        “能、能!”

        女孩笑了:“平田叔说过了,你很怕羞。”

        “不好意思。”

        女孩微笑着,站起身来。“那么,等你换好衣服,就把现在身上那件睡衣放在那边吧!我会拿去洗的。”

        女孩利落的态度,让孝史不知如何应对,可是偏在这时候,肚子又咕噜咕噜大声地叫了起来,好痛。

        “哎呀!”原木一纵站起身的女孩又坐了下来。“肚子不舒服吗?”

        孝史羞得脸都要着火了:“好像冷到了……”

        “很有可能。你身上才一件睡衣,又在这大雪天里走来。等我一会儿。”

        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以小快步离开房间了。然后,真的过一会儿又马上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个红盖子的黄色瓶子,还有一只小茶杯。

        “吃了这个就会好了。”

        孝史看到那个小瓶子,觉得那形状、颜色颇为眼熟,原来是正露丸。

        不过,那标签和孝史熟悉的正露丸有所不同,字也不同。这里的标签上写的是“征露丸”,字的上下都有图,下面画的是小小的战车,上面则是双翼机。

        孝史当着女孩的面,把正露丸吞下。茶杯里是温水。

        “空着胃吃药对身体不好,我这就去拿粥来。你一定饿了吧!”

        女孩说着,接过孝史手里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站起身来。

        “厕所就在出了这个房间的右边。”

        女孩正要离去,为了再看一次她的笑容,孝史冲动之下出声叫住了她。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露出跟刚才一样令人安心的笑容。

        “我叫阿蕗,向田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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