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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让脸颊也冻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细看。

        那里的确有士兵在。人数颇多,不是看一眼就数得出来的。他们站在路障之后,有的朝向这边,有的朝向后面。

        孝史好想躲起来。那种情绪已经不是恐惧足以形容了。双膝无力地摇晃,脚一动,就会滑倒向前栽去。

        即使是远远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装。他们肩上扛的就是枪吧,孝史只在电影里看过枪支的,顶端的部分装配了刺刀,可以用来刺杀敌人。不知为何,孝史觉得他们肩上的刺刀闪闪发亮,即使他明知在这种层云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这四天像你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乱晃,实在太危险了。)

        孝史耳边响起平田的声音。在蒲生邸时,这句话只不过是马耳东风,但现在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二二六事件会出现牺牲者吗?

        其中有一般民众吗?当时军人曾射杀一般民众吗?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势到底有多紧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没有人告诉过孝史这些事,长这么大,他从来也不曾想去了解这些。

        路障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组合起来的,但在路上阻断交通的是一种有刺的铁丝,卷成一圈圈地横亘在马路上。所以从孝史所在之处,甚至能清楚看见士兵们在雪地上来回巡视的身影。

        现在还来得及,孝史想。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在路障之后走来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转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说,他没见到医生。或者干脆老实承认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来了。总比送掉小命好。

        你这是什么德性啊!孝史内心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么危险,与其待在那种家里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来透透气——你不是勇敢果决的尾崎孝史吗!

        但是,他的脚就是动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这个世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暴动、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吓得腿软。即使只是看到白雪帘幕之后士兵们蒙眬的影子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

        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视线从士兵们身上移开,硬生生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沿着来路退回去吧!躲进那幢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里吧。

        但就在这时候,孝史以眼角的余光窥伺视野的一角,却看到在如雾般飘落的白雪之后,有一个士兵的脸转向他。

        士兵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枪动了,显然很惊讶。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觉,两个人都往这边看。三个、四个、五个人。站在距离路障稍远的士兵也往这边看。

        这是关键时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现在还来得及,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长靴底下结成冰的雪滑不溜丢,一手提着灯笼无法保持平衡。这时孝史才赫然发现:啊!我提着灯笼!手上有光,别人大老远就看得见了。

        有一个士兵跨越路障往这边跑过来,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孝史吓得下巴猛打颤,但还是试图穿越马路。

        “什么人!”洪亮的声音从雪中传了过来。“不许动!站住!”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吼“站住”这两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命令他“不许动”,甚至不曾被警察盘问过。光是被别人这样吼,心脏就缩得好紧,简直快停了。但是,脚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膝盖弯曲,整个人站不直,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寻找逃生之路。

        “我叫你站住!”

        两个士兵跑过来。黑影越来越大。一看之下,枪已经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还不站住!”

        听到这句话,孝史死了心,转身朝向跑过来的士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灯笼扔掉,双手高举过顶。被摔扁的灯笼在脚边起火燃烧。

        两个士兵一路朝孝史跑过来,丝毫没有受到积雪的影响。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身后停下,站稳脚步,架好枪对准孝史。另一个则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处停下,也以高度戒备的姿态举起枪,一双眼睛盯着孝史。

        孝史像傻瓜似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剧烈发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雪从举高的手的袖口掉进来,也落在头发上、脸上。

        “这里禁止通行!”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声说。明明比一开始出声叫孝史时近得多,他却没有减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我、我是一般民众。”

        音调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我、我是一般民众。”

        四周鸦雀无声。孝史身体不敢稍有动弹,只张开眼睛。两个士兵以相同的姿势挡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个向后面的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前面的士兵问。

        孝史还是维持高呼万岁的姿势,猛摇头。

        “没有?”前面的士兵说,声音还是一样大。何必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吼呢?

        “我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孝史断断续续地说。嘴唇上沾了雪,一说话就好冷。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铁工厂工作。”孝史说,一边拼命回想平田教给他的那些背景资料。

        “工厂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来找亲戚。”因为想赶快说完,所以孝史说得很快。总觉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说话,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亲戚生病,必须请医生来看,所以我就……”

        孝史急着往下说,前面的士兵却打断了他。

        “慢着。你这样一股脑儿说个不停,我听不仅。”

        两个士兵又交换了一下视线。孝史觉得,后面那个士兵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个有点类似苦笑的表情。

        “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前面的士兵发出命令,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边。他双手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体大致摸了一递。

        “向后转。”

        孝史依言行动。原来是搜身。还是一样,由上往下摸过一遍。士兵缩手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孝史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于是他说话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孝史转过身来,明明没有人命令他,他还是立正站好。

        近看前面的士兵,才知道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穿的是立领的外套,光看就觉得很厚重,腰部系着很宽的腰带,腰带上挂着腰包。他头上戴着帽子,帽子和前向突出来的帽檐上都积了细细的雪,外套长及膝盖,小腿上用厚绷带似的布一圈圈缠起来,穿着厚底坚固的鞋子。

        “你是从亲戚家来的是吧。”

        问话声多少小了一些。

        “是的。”

        “住址呢?”

        孝史差点又陷入恐慌之中。要是他说不知道,会怎么样?

        士兵从帽檐下用力瞪着孝史,问道:“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在平河町。”

        “那户人家姓什么?”

        “蒲……蒲生。”孝史心惊胆颤地说,“主人叫作蒲生宪之,以前当过陆军大将。”

        一听到这句话,两个士兵对看了一眼。后面的士兵向前踏了一步。

        “蒲生大人的宅邱的确是在平河町,”他对前面的士兵说,“在平河二丁目的电车站附近。听说他退役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很少出门。”

        哦……前面的士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巴微微张开。然后,以正经严肃的表情朝着孝史说:“那么,你是蒲生大人的亲戚了?”

        孝史急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舅舅在蒲生大将府里工作。”

        士兵脸上出现了掌握状况的表情。“你说有人得急病,是蒲生大人的家人吗?”

        “不是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昏倒,蒲生大将打电话请医生过来。可是,医生一直没到,所以我才出来迎接的。”

        “医生叫什么名字?”

        “葛城医生,住在小日向。”

        “葛城……”前面的士兵歪着头。回头问他的伙伴:“对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前,是不是有医生来过?”

        后面的士兵点头:“因为不放行,吵了一阵子。他的态度很横,所以伊藤应该是把他赶回去了。”

        前面的士兵问孝史:“病人是什么状况?很严重吗?”

        “好像是脑溢血。”孝史简单地回答。

        一听到这句话,后面的士兵说了:“既然是蒲生大人家的事,总不能不处理。我去看看。”

        说完,便扛起枪向后转,朝路障跑回去。和跑来的时候一样,敏捷地跨越路障之后,穿过成群的士兵——似乎先交换了一两句对话——在赤坂见附的路口左转。

        孝史和前面的士兵留在原地。两个人在不停飘落的雪中面对面站着。士兵已经把枪收起来了,但是表情依然毫不松懈,嘴巴闭得紧紧的,实在很难亲近。

        孝史感觉寒冷一步步渗进体内,雪不断落进领口。恐惧感虽已慢慢减退,但紧张仍在。他不敢转头,只能移动视线观察四周。电线上、电线杆的顶端,都积着白雪。马路两旁比邻而建的建筑物都关上了窗,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在他脚边的灯笼已烧成了漆黑的残骸,在皓皓白雪上,显得非常肮脏。颗粒般的细雪落在上面,也许三十分钟之后就会把残骸完全掩盖起来了。不知为何,这让孝史松了一口气。

        “你几岁?”

        士兵唐突地开口问。孝史正在发呆,听到他的问话急忙眨了好几次眼。士兵以为孝史没听见他的问题,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次。

        “十八岁。”孝史回答声抖得几近可笑。

        士兵轻轻点头,然后以生气般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必要怕成这样。”

        孝史羞得连耳朵都热了。但是他心里想,这个士兵讲话真是中规中矩。在电影里看到的军人清一色是脏话连篇,他一直以为军人就该是那样。这个人是将校吗?可是,如果是官拜将校的话,应该不会在雪地里站岗吧!如果是一般士兵的话,那么他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应该说是教养比较中肯。

        “收、收音机也这么说。”孝史想跟他说说话,便起了个头。“叫我们要照平常行事。”

        “你是说傍晚的广播吗?”

        “是的,我在蒲生大将府里听到的。”

        士兵又点了点头。也不为什么,他提起肩上的枪重新扛好。即使是这样的小动作,只要动到枪,孝史就一阵紧张。脚抖动了一下。

        “天气真冷。”孝史说了一句。没有反应。孝史视线落到脚上边。

        士兵的皮鞋被融化的雪浸湿变了色。鞋尖的雪结成了冰,显示他已经在那个路障站岗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孝史低着头,只把视线往上抬,偷看士兵的脸。对方有一张圆脸,眉毛很粗。长相是属于可爱的那一种。雪花黏在他的眉毛、睫毛还有鼻子下面。一定是今天早上刮过胡子就再也没有碰过,下巴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黑黑绿绿的影子。帽子底下剃了一颗大光头,外套的领子虽然是竖起来的,还是觉得他的脖子部分很冷。

        他的外套肩膀上缝了红色的肩章,上面有两颗星。孝史并没有识别军阶的知识,不过依照单纯的推理,这个记号也许代表了他是一等兵。

        孝史和士兵就在沉默之中任雪花落在彼此身上。街道上没有半点声响。这时,远远的路障那边有了动静,应该是刚才的士兵回到这边来了。他正跑步过来。

        “的确来了一个姓葛城的医生。”

        一靠近,他就说话了。不过不是对孝史说的,是对另一个士兵说的。

        “那个医生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就是要经过这里。坚持要直接找中队长谈判要求让他进入幸乐,现在赖在路边不肯走。”

        孝史感觉到身体一吋吋放松了。他打从心底感谢未曾谋面的葛城医生。医生已经来了,太好了。

        “没办法。我们过去看看吧!”旁边的士兵说完,转头看孝史。

        “跟我们走。”

        士兵一前一后把孝史夹在中间,朝路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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