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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管家

        姬雅夫人觉得难以招架。

        她并非贵族出身,一直未能进入萨鲁乍城的社交圈。对于大部分真正的世袭贵族、国君和使臣而言,库尼过于粗糙和实际,这也体现在人们给予她的待遇中。飞恩在世时对她另眼相看,使她的地位也有所改观。但他死后,她本以为是朋友的少数几个贵族女子很快便冷淡疏远起来。

        尽管马塔时不时去探望她,保证她和孩子衣食无忧,但他的关怀也无益于她的社交。马塔一本正经,拒人于千里之外,宫廷中的贵族男女对他畏惧有加,并谈不上喜爱。

        她寂寞难耐,数次尝试独自参加萨鲁乍城中的一些宴会,可总是难以忘记那些高贵优雅的女子瞧不起她,取笑她笑声过于爽朗,商贾出身所用词句平淡,还嫌她举止闲散粗俗。

        于是她开始远离宫廷,试图在儿子身上寻找慰藉。

        可小托托体弱多病,时常大哭至筋疲力尽才会入睡。她使尽浑身解数,祭出所有医学知识,才将他治愈,保住一条性命。她又有了身孕,腹中孩子似乎也需要同等关注,她夜里时常失眠,情绪变得易怒,总是感到疲倦。姬雅心想:这怕是有道理的,这孩子要诞在鹿年,总是在我腹中蹦蹦跳跳,正似一头活泼的小鹿。

        两个孩子总要她投入大量精力,她有时不禁觉得,他们就像是共络际沙漠中传说的幽魂,吸食旅者的血,直至人变成空空皮囊,倒地不起。

        姬雅清楚,身为人母,不应有如此想法,但她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家中佣人为数不少,但大部分侍女都是战争孤儿,她出于怜悯之心收留了她们。她们尚且年幼,自己还需照料。姬雅有时觉得像是在收留掉出窝巢的雏鸟和嗷嗷待哺的流浪小猫。她很高兴收留她们,但有时,这种同情心也成了她的负担。

        多亏有管家奥索·可林。他和善热心,似乎事事期待她的赞许……唉,她这是在骗谁呢?姬雅很清楚他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他的关注也令她欣喜。说实话,有时她也会打量着他颀长的身材,羞涩而漂亮的眼睛,想象着一次幽会——但她很快便会心生愧疚,面色羞红,开始自责。

        不过,他的确很善于差使男仆和马夫,为他们安排活计,确保家宅中秩序井然,运转正常,她便因此少了许多烦忧。然而,奥索到底是男子。姬雅终日仍有无数琐事缠身,奥索也难以分忧。

        深夜时分,孩子已经睡了,家中终于安静下来。姬雅觉得身边的床上空荡荡的,心中隐隐作痛。她闭上眼睛,试图以思绪穿越她与库尼之间的遥远距离。

        库尼很少来信,而且零零星星的,来自前线的可靠消息也不多。他突然离开祖邸城,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此后姬雅再未有过他的消息。她意识到,这在他们的生活中并非例外,而是常态。尽管二人成亲本是为了共同历险,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库尼独自外出冒险,而她则留守家中照看小孩,饱受平庸日常的煎熬。她自己的“最有意思的事”在哪里呢?

        相公,你在做什么呢?你在想我吗?

        再过几个时辰,她又要起床,面带微笑,开始一整日的愉快闲谈。所有人都需要她,都指望她,她必须坚强理智。可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被榨干,倒地不起。

        姬雅感觉无比孤独。她的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激烈的念头:她为库尼这样丢下她而埋怨他。姬雅立刻心生内疚,想要摆脱这个念头,可它却挥之不去,令她更加痛苦。

        我知道会很难。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开始哭泣,一开始很安静,渐渐地放开声音。她咬住枕头,以免声音传入走廊。

        为何我感觉如此无助?

        她用拳头用力击打枕头,枕芯中除了种子和药草,还填了坚硬的椰壳碎片,以助安眠。她的指关节撞上椰壳碎片,很痛。出乎意料的是,这疼痛竟令她感觉稍有好转。

        她对准椰壳锋利之处又打了几下枕头,痛得不禁退缩。她改在边缘落拳,打到的便是种子和捣碎的药草。她感觉好了一些。至少她能掌控这件事。她挂着泪露出苦笑。击打枕头的时候,她能掌控自己的痛苦程度。

        她的微笑突然凝固了。

        我竟一直在让自己失去掌控。

        她身处漩涡中心,她即将溺水。她必须找到一根桅杆、一块浮木,紧紧抓住。她要爬上去,驶出漩涡。

        她要再次做出选择,要找回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

        门悄悄滑开,她静静溜出房间,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拐弯,走向前翼,又滑开另一扇门,只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声响。

        她轻拍黑暗中那人影的肩膀。人影动弹了一下,喃喃低语,再次入睡。

        她又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在黑暗中低声道:“醒醒,奥索。”

        奥索·可林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几……几点了?”

        “是我,姬雅。”

        奥索立刻坐起身。“姬雅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姬雅做了个深呼吸,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奥索全身僵住了。

        “没事的。”姬雅说着,声音中的自信逐渐增加,“我决定让自己开心一点,这一次只为了我自己。”

        “真的?”传来奥索微弱的声音。

        姬雅轻轻笑了。她不再埋怨库尼了,她这是自相矛盾,或许她疯了。但她感觉又活了过来,重新得到了掌控,她觉得自己正在游向一根浮木、一线希望。

        她放下双臂,开始为奥索宽衣解带。

        “别!”奥索反对道。可他随即便放弃了挣扎。“这一定是在做梦。”他嘟哝道,“拉琶夫人是要赏我一个美梦吗?”

        “不是梦。”姬雅说,“我们回头再来证明。现在只要知道,有时我们必须紧紧依靠彼此,才能记得我们依然活着,我们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无论诸神为我们做出怎样的安排。”

        二人在黑暗中躺下,肌肤相亲,无比饥渴迫切。他们急切地亲吻着,从中追寻时间与永恒。

        “放出消息去,要找个女管家。”姬雅说。

        “女管家?”管家奥索·可林问道。他发觉她今天早上有些不同——这更证明昨晚之事并非做梦。

        姬雅直视他的双眼,目光中并无局促或尴尬。她微微一笑。“我觉得太孤单了,想找个人做伴,可以帮我分担一些女红琐事,也能成为我的朋友。”

        奥索·可林点点头。这才是他爱上的姬雅,她曾令他惊叹,让他见识了这天下的可能之事。他将一直忠于她,也当然会谨慎行事。不过,他已与她共度春宵一刻。这是真的。他心中涌起难以描述的喜悦。

        他鞠了一躬,退下了。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女子,从头到脚都无比干练,头上的发髻扎得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乱发,脚上一双绣花布鞋的鞋帮上,手缝的针脚又密又齐,有如一队蚂蚁行军。

        “我名为素妥。”她说。

        “你对打理大宅可有经验?”

        “我在一所大宅子中长大。”素妥说,“自有些办法。”她上下打量着姬雅。

        尽管素妥努力以平民方式说话,但姬雅注意到她口音考究,举止体面,一点没有真正的佣人对未来女主人点头哈腰的样子。

        她立刻便喜欢上了素妥。

        “萨鲁乍城中贵族府邸众多。”姬雅说,“许多人家瞧不起我。我这里并不适合助你未来另谋高就。”

        “那些宅子由娇生惯养的孩子打理,可他们年纪太大,又不能随便对他们打板子。”素妥平静地答道,“我若是想住在那种地方,一开始便会去上门探问。”

        姬雅大笑,素妥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看素妥对萨鲁乍贵族的轻蔑态度,姬雅猜她大概是哪个衰败的柯楚小贵族的女儿。

        “欢迎来到加鲁公爵家。希望你和管家奥索·可林相处愉快。我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事实证明,素妥是个能干又和善的管家。不多久,姬雅家便有如一台上足了油的机器一般顺利运转。

        她选出最负责的侍女,安排她们白天轮流照料孩子,姬雅便能得闲。侍女们从她这里学得实用的家政本领,以后若要换了人家也能派上大用场,马夫和男仆则赞赏她处事温和、做事细心。她会留意可林管家从不留意的事,比如在节庆日子给每人多发一个鸡蛋。

        而且,素妥很会讲大征服之前旧时代的精彩故事!她常常给厨房里的帮佣讲旧时柯楚贵族之事,就连姬雅有时也听入了迷。姬雅估计素妥讲的故事恐怕大多是编的,但她给故事添了许多耸人听闻的精彩细节,令人不禁希望是真事。

        姬雅与素妥时常在柯楚乡间一起散步,海滩、田野、山峦都遍布她们的脚步。素妥对姬雅的药草很感兴趣。姬雅乐于向她展示各类海藻、花朵、草叶、灌木,解释各自的效力,素妥也会问出聪明的问题。她还会问及姬雅与库尼的过往,姬雅便开心地向她讲述库尼那些少为人知的事迹。

        作为回报,素妥也给姬雅讲了许多柯楚国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悲伤、肃穆、浪漫。比如著名诗人陆汝森官至宰相,他向佐托王谏言勿信乍国求和,佐托王不听,他便自投于犁汝河。

        “真乃忠贞之臣。”姬雅哀叹道。她想起库尼对此诗的花样解读,嘴角不禁漾起一个微笑。

        “你知道吗?他原本便毫无入世为官之意。”素妥说,“只愿隐居山中,吟诗为乐。”

        “是什么令他改了主意?”

        “是他的妻子琦夫人。她比他远远更为爱国,便鼓励他以文章之才做些大事,而非拘于自娱自乐。‘政治是最高形式的艺术。’她常常这样对他说。于是他渐渐听取她的建议,慷慨上书国君,建议柯楚国尽早与乍国开战。佐托王却将陆汝森撤职,又与乍国签订和约,陆汝森便携琦夫人双双投河自尽,以示抗议。”

        姬雅沉默了片刻。“倘若他没有听妻子的话,或许二人便能在山中善终。”

        “也会默默无闻而离世。”素妥说,“可如今,柯楚国的每个孩子都背得出陆汝森的诗句,对他尊敬有加。就连玛碧德雷也不敢禁他的书,尽管他在每一页上都诅咒乍国。”

        “那么,你觉得他应该感谢妻子了?”

        “我觉得,他们是共同做出的决定,所以也乐于共同面对后果。”素妥说。

        姬雅陷入沉思。素妥没有再开口,二人继续默默走着。

        姬雅又一次开始猜测素妥的真实身份。素妥很善于回避关于自己过往的问题,姬雅也不想显得过分打探。

        不过,姬雅仍然很喜欢素妥。因为她似乎懂得,姬雅有时不过是需要一个同伴,能够并肩同行,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孤单一人。在她面前,姬雅可以尽情自私抱怨,也可全然不顾淑女礼仪放声大笑,素妥也从不会觉得她的行为举止有何不妥。

        一天清晨,素妥来找姬雅询问当天的活计安排。她说:“加鲁大人离家很久了。”

        姬雅又心口一痛。“的确很久了。孩子降生时,他大概也回不来。”

        将此事大声讲出来,仿佛便赋予它实体,令它成了真。库尼第一次送信来说要离开祖邸城去执行秘密任务时,她对他的鲁莽十分生气,不过,梦草不是一直告诉她,与库尼在一起就难免受伤吗?她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新消息,她愈加担忧起来。飞恩死了,马塔又远在狼爪岛,姬雅没了可靠消息来源。肃非王和其他贵族大概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我听说,他与金笃元帅是挚友。”素妥说。

        “对。金笃元帅与加鲁大人曾经并肩作战,就像亲兄弟一般要好。”

        “男人之间的友谊很难挨过命运的大起大落。”素妥说。她话音停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说下去。“你觉得这个马塔·金笃如何?”

        姬雅对素妥的语气大吃一惊。马塔是狼爪岛胜将,乍帝国终结者,达拉诸岛最强的勇士。此时,他正横扫热季拉平原,消灭甘国各城中的帝国抵抗者的残余力量。就连肃非王提起元帅,也要敬他三分。可素妥却如此随意地说出他的名讳,仿佛提起的是个毛孩子。莫非,素妥的家族与金笃家有什么过节?

        姬雅谨慎地答道:“毫无疑问,金笃将军是起义军最重要的一员。没有他,我们绝不可能战胜诡计多端的马拉纳和老当益壮的纳门。”

        “真的?”素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这跟城中小贩天天讲的差不多嘛,就好像他们一闭嘴,大家便不信了似的。我只知道他杀了很多人。”

        姬雅不知如何作答,便站起身来。“咱们还是不谈政事了吧。”

        “恐怕这是不可能的,姬雅。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是从政之人的妻子。”随即,素妥鞠了一躬,退下了。

        沿着姬雅的房间走到走廊尽头,便是素妥的房间。素妥睡眠又很轻。

        众人都睡下之后,她听到姬雅房门打开。她知道,黎明前还会再次听到开门声。

        管家奥索·可林以为没人注意时望向姬雅夫人的目光,她是看见过的。他为姬雅马车勒紧缰绳时在她身旁逗留的模样,她也是看见过的。姬雅夫人悄悄对他回以微笑、认真聆听他报告家中账务的神情,她亦是看见过的。

        最重要的是,有他人在场时,这二人竭力小心避免太过亲近。这便令素妥知道了全部真相。

        素妥在黑暗中静静躺着,陷入思考。

        她来到加鲁府上是因为对马塔·金笃与库尼·加鲁的传奇故事感兴趣,这一对将军与土匪的组合,看似毫无可能结交为朋友,却成了忠实伙伴,他们对抗塔诺·纳门的事迹鼓舞了数以千计的起义者。民间以他们的故事创作戏曲,很多人都信誓旦旦说他们一定是受了诸神眷顾。

        她想亲眼看看传奇背后的真相,像库尼的妻子那样了解库尼。无论世人如何夸大其词,但妻子眼中的形象一定是真实的,或许还更为挑剔。姬雅于她原本只是工具,可素妥没想到自己竟喜欢上了她。她通过库尼所爱的姬雅多少看出了库尼是什么样的人。

        姬雅本可为她所用,本可指引起义的方向,使更多人能享受到起义的果实,而不仅是马塔·金笃这样的人。他们固守完美的过去,却不肯看一看混乱现实。素妥很想将姬雅推上她命定的道路,倘若如此,素妥就必须讲出自己的过往。可现下,她知道了雅生活中的这道难题,便必须考虑清楚个中意义。

        有人总想夸大爱情的浪漫,过分迷信它的力量。诗人将爱情比作刚从铁匠熔炉中取出的铁块,火红滚烫,永远如此。素妥对此并不赞同。

        男女相爱,成婚,随后激情便会降温。男子便会出去看世界,邂逅其他女子,再次相爱,成婚,再等新的激情降温。毕竟,各诸侯国都允许男子拥有多个妻子,只要他能说服所有妻子同意。

        但倘若这男子是个好人,激情降温便会留有余烬,等待风来之时便可再度燃起。正如伟大的空非迹很久以前所说:为人夫,应爱诸妻。不过这是件辛劳差事,而大部分夫君又喜欢偷懒。

        夫妻分离时,妻子因寂寞而寻求情人安慰,其实是同理。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妻子若称仍爱夫君,却也并非谎言。

        素妥认为,对于男女而言,情爱都与食物相似。总吃一样菜必会厌倦,换换口味便等同于调料。

        这天下不容妻子背叛婚姻,倘若这真算是婚姻,对男子却宽容许多。但这天下是错的。无论男女,都应容许他们改变心意。

        如此看来,涉及心意之事时,姬雅并不受传统束缚。素妥希望姬雅在利用自己的身份与影响时也能像在感情之事中一样大胆。她这既是为了姬雅的幸福,也是为了柯楚国百姓,乃至达拉诸岛所有百姓的幸福。

        素妥再次睡去,对所知之事一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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