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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电子书第五章 皇帝驾崩

第五章 皇帝驾崩

        玛碧德雷皇帝有好几周没照过镜子了。

        他上次鼓起勇气照镜子时,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干瘪的面孔。他曾经英俊、高傲、无畏,曾让成千上万的女人变为寡妇,曾将七国王冠合铸为一,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身体已经老朽,对死亡的恐惧吞噬了他。

        他正在客非岛上,这里地势平坦,草原一望无际。皇帝登上御座塔,望向远方闲庭信步的象群。巡游诸岛时,客非岛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远离繁忙城市和蟠城宫廷的钩心斗角,他便能假装自己清静自由。

        但他无法假装胃痛不存在,这会儿他已经痛得无法自行下榻了,只得唤人来帮忙。

        “服些药吧,陛下?”

        皇帝没说话。但内务总管戈岚·匹拉一如既往地察言观色。“这是一位客非女医者配的药,据说她很懂草药学的奥妙。或许可以帮您缓解不适。”

        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药来。他啜了一口苦涩的药汤,疼痛似乎确实轻了几分。

        “谢谢。”皇帝说。既然只有戈岚在身旁,他又补了一句:“人终有一死啊。”

        “陛下,快别这么说。您该歇息了。”

        和所有毕生忙于征战的人一样,他也早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死亡这个终极敌人身上。多年来,蟠城里方士云集,个个都在研发可以长生不老的丹药。骗子蜂拥而至,用让人眼花缭乱的装备和研发建议书吸干了国库,但似乎却一直没做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等到该拿出点成果呈给皇上的时候,这些聪明人早已卷起铺盖逃之夭夭。

        他服下了他们的各种药剂,药剂提炼自千种鱼儿,其中有些鱼儿无比珍稀,只能在群山中的一汪深潭中觅得,药剂都是在飞索威山的圣火中熬成,本应保他远离百种病疾,护他肉身不留岁月痕迹。

        可他们全都骗了他。如今,他卧于病榻,饱受病痛折磨,大夫们对陛下究竟身患何病莫衷一是,却都是束手无策。他胃中阵阵绞痛,如有盘蛇,无法进食。

        不过,这剂药确有奇效,皇帝心想。

        “戈岚,”他说,“疼痛缓了不少。难得啊。”

        匹拉总管鞠了一躬:“一如既往愿为陛下效劳。”

        “只有你是朕可以信赖的人。”皇帝说,“只有你啊。”

        “陛下该歇息了。这剂药还应有安神助眠之效。”

        好困。

        可朕还有那许多事要办。

        在乍国征服诸国之前,年轻的玛碧德雷皇帝还使用雷扬这个名字,头发尚且浓密,面孔仍无皱纹。那时,七国争夺达拉诸岛便已有数百年之久:乍国偏安西北,囿于如意和达苏二岛,可谓蛮荒之地;阿慕国一副优雅高傲之态,屹立于气候温暖、雨水充足的阿汝卢吉岛和物产丰饶的热翡卡河间平原;里马国多林木,哈安国多沙地,法沙国多山岩,这三国如兄弟手足般亲近,占据了本岛的北半部分;东方的甘国富足世故,拥有多个大城市和繁忙的贸易港口;再有便是坐落南部平原的柯楚国,该国尚武,以兵士勇猛和将领多谋而闻名。

        各国之间或盟或敌,关系变幻莫测,扑朔迷离。早上乍国和甘国国君可能还在称兄道弟,当夜,甘国战船或许已绕行本岛偷袭乍国,法沙国国君早上还赌咒发誓说绝不原谅甘国曾经背信弃义,此时却又为偷袭提供了骁骑兵。

        后来呢?后来有了雷扬,便打破了诸国永恒纷争的局面。

        皇帝四下环顾。他此时身置号称“完美之城”的蟠城,此处是宫殿前宽广的奇迹广场正中央。广场一般都很空旷,小童会在春夏时分来这里放风筝,隆冬时节则造冰雕。偶尔也有皇家飞船在广场上降落,附近的市民便会前来围观。

        但今天,广场并不空旷。他被达拉群岛诸神的巨型雕像包围了。每座雕像都与宝座塔高度相仿,以青铜和钢铁铸成,饰以鲜艳颜料,令雕像栩栩如生。

        很久以前,世界之父萨娑罗被诸神之王莫阿诺唤去,再也没有归来,便抛下了有孕在身的妻子达拉梅阿。身为诸水之源的达拉梅阿在虚空中孤身一人。分娩之时,她流下巨大滚烫的熔岩泪珠。泪珠咝咝作响,从天空落入大海,凝结为达拉诸岛。

        她诞下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便是达拉诸神,他们平分达拉诸岛,守护岛上居民。达拉梅阿心事已了,便归隐于大海,将达拉群岛交由孩子们管理。后来,阿诺人来到达拉群岛,在这里四散定居。诸神有所为有所不为,阿诺人的命运便也与此紧密相连。

        皇帝一直梦想收缴达拉诸岛的所有武器,宝剑、长矛、尖刀、弓箭……将它们全部按金属种类熔化,用来铸成神像,以此敬拜诸神。没有了武器,世界也将永久和平。

        他却始终太过忙碌,无暇将这一伟大计划变为现实,可此时此刻,神像已然矗立在他眼前。这或许是一次良机,他可以直接向诸神祈求长生健康、重返青春。

        玛碧德雷首先跪在乍国的力量之源奇迹公面前。这尊神像是一副中年男子模样,两鬓斑白,秃顶,身披白色斗篷。斗篷上的精美图案描绘了奇迹公掌管的驭风、飞翔和指挥鸟儿的能力,令玛碧德雷惊叹不已。奇迹公肩头栖着他的灵物明恩巨鹰。

        “奇迹公,您对朕表达虔诚的方式还满意吗?为了彰显您的荣耀,朕还可以做许多事,但朕需要更多时间!”

        皇帝希望奇迹公能表现出听到他的祈求的迹象。但他很清楚,神灵往往更喜欢晦涩神秘。

        奇迹公身旁是孪生姐妹卡娜和拉琶,她们是柯楚国的保护神。卡娜身着黑袍,褐色皮肤,一头光滑的乌黑长发,深褐色双眸。拉琶虽与卡娜五官极为相似,却是白肤白袍,长发亦如冰雪一般银白,双眸是浅灰色。姐妹二人肩头站着她们的灵物:一黑一白两只乌鸦。

        玛碧德雷虽已征服各诸侯国,但仍需获得诸神认同。于是他又向两位女神行礼。“卡娜大人,火焰、灰烬与死亡之神,请受朕一拜。拉琶大人,冰霜、沁雪与安眠之神,请受朕一拜。我将诸人武器收缴,使其终止纷争,专心敬拜二位。愿您二位佑我长生。”

        正在此时,姐妹神像忽然动弹,活了过来。

        皇帝大惊,一时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卡娜的褐色双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玛碧德雷,就像寻常女人低头看向蝼蚁一般。她的声音高亢刺耳,仿佛生锈的剑刃划过陈旧的磨刀石。

        “就算柯楚国只活在一人心中,也定将让乍国灭亡。”

        玛碧德雷颤抖起来。

        “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管?”

        玛碧德雷回头,发现这个雷鸣般的洪亮嗓音出自奇迹公,他的神像也活过来了。奇迹公向前踏出一步,玛碧德雷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明恩巨鹰离开他肩头,在诸神雕像上方盘旋。卡娜和拉琶的乌鸦也飞了上去,朝巨鹰发出挑衅的嘶叫。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拉琶说道。她的嗓音悦耳清脆,但和卡娜的声音同样强而有力。她和卡娜既如冰与火一般截然不同,又若睡眠与死亡一般相近。

        “可不是我在叫嚣要继续杀戮。”奇迹公说。他抬起缺了小指的左手,将食指和中指放进口中,吹了声口哨。明恩巨鹰正对两只乌鸦虎视眈眈,却也只得不情愿地回到他的肩头。“乍国胜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尽管你们不喜欢玛碧德雷,但他带来了和平。”

        守护里马国的飞索威也活了过来。他身材颀长,肌肉健硕,身着皮甲,手持一柄长矛,矛尖以黑曜石制成。他开口道:“收走武器并不会带来和平。人们还会用棍棒石头和指甲牙齿继续争斗。玛碧德雷的和平全靠恐惧维持,就像筑在烂枝上的鸟巢一样难以长久。”

        飞索威大人是狩猎、金属与岩石以及战争与和平之神。玛碧德雷听到他这番话,感到无比绝望。他看向飞索威那双由飞索威峰的黑曜石打造而成的双眸,并未看到一丝同情。他的灵物是一匹狼,飞索威轰鸣的话音才落,它便引颈长号。

        飞索威朝奇迹公露出利齿,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吼。

        “别把我的克制当成软弱。”奇迹公说,“我的鹰把你的眼睛啄掉之后,你便只能以石为眼。是不是时间已久,你想再瞎一次?”

        “听听你说的!”卡娜的笑声刺耳,奇迹公不禁一缩。“上次你我交战,我烧光了你的头发胡须,现在你只余鬓角,模样可笑得紧。我倒可以再给你留些更深的疤……”

        “或者再冻掉几根手指,跟你的小指做伴。”拉琶说道,声音甜美冰冷,给这句威胁更添了几分可怖之感。

        玛碧德雷跌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法沙国的卢飞佐雕像前。他是生命、治疗与草原之神。玛碧德雷双臂抱住卢飞佐的一只大脚趾,冰冷的金属并未给他带来慰藉。

        “卢飞佐大人。”玛碧德雷喊道,“请您保护我!请您阻止你们手足之间的争执。”

        卢飞佐是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小伙,披着绿色常春藤斗篷。他悲伤的双眼中出现神采,小心地摆摆脚,抖土一般将玛碧德雷抖了下去。他走到奇迹公、飞索威和孪生姐妹之间,开口说话。他的嗓音温和柔缓,有如卢飞佐瀑布下方的湖泊一般,那湖水全年热气腾腾,尽管法沙高原气候寒冷,但湖边牧草始终碧绿。

        “兄弟姐妹们,别再装腔作势了。我们在流民之战时都曾让母亲大感忧烦,此后我们都起誓诸神决不再彼此相残,莫阿诺也见证了我们的誓言。玛碧德雷发动战争这许多年来,我们一直都相安无事。今天可不是打破誓言的日子。”

        躺在地上的玛碧德雷听闻此言,备感慰藉。流民之战中,诸神与古代阿诺人英雄一起踏上战场。他记得诸神在那场血腥的传奇后发誓不再手足相残。此后他们只以间接方式干涉凡人事务,如游说、哄骗、启示或神谕。诸神还达成协议,绝不再与凡人直接开战,只通过其他凡人来操纵战争。

        玛碧德雷想到诸神既已起誓,不会伤害他一个区区凡人,便大着胆子站起身,不顾身子虚弱,竭尽全力朝卢飞佐大喊:“在诸神中,您最应当明白,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一场战争,但那是为了终结一切战争。”

        “但你杀戮太多。”卢飞佐一声叹息,他的灵物白鸽也咕咕叫了一声。

        “杀戮是为了避免更多杀戮。”玛碧德雷继续为自己辩护。

        皇帝身后响起一阵大笑,狂野如飓风,混乱如漩涡。这笑声来自能变换外形的甘国守护神塔祖。他身形灵活,身着鱼皮短袍,其间系着一条鲨鱼牙腰带。

        “我挺喜欢你这想法,玛碧德雷。”他说,“继续啊。”他的灵物是一条巨鲨。它从塔祖脚边的水潭中跃起,咧开血盆大口,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我一直在收集溺死者和落水的宝藏,你帮了我不少忙。”

        塔祖脚边的水潭漩涡扩大了,玛碧德雷赶忙让开,踉跄着后退几步。尽管诸神承诺不会主动伤害凡人,伟大的阿诺人立法者阿鲁阿诺也记录了这一誓言,但和凡人与诸神遵守的一切律法一样,它也留有诠释空间。诸神的母亲达拉梅阿,同时也是诸水之源,她将自然世界的运转分派给诸神:奇迹掌管风与风暴,拉琶指引冰川运动,卡娜控制火山爆发,诸如此类。若是凡人恰好妨碍了这些自然伟力,比如塔祖的漩涡和巨浪,那么这些凡人的死并不算诸神违背誓言。至于性情最变幻莫测的塔祖究竟是如何诠释自己的誓言的,玛碧德雷并无意以身试法。

        塔祖的笑声更响亮了,巨鲨重新潜入他脚边水潭深处。水潭不再扩大,但玛碧德雷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流沙,如鲁索海滩的沙子一般乌黑。玛碧德雷沉了下去,流沙没到他的颈部,他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

        “我一直都在敬拜诸神。”玛碧德雷嗓音嘶哑,几乎淹没在塔祖持续不断的笑声中。“我只是想让凡人的世界更加完美,与诸神的世界更相近。”

        哈安国的守护神鲁索是个身材结实的老渔夫,皮肤黝黑,有如新近凝固的岩浆。他踏下灵物巨龟,抛出搭在背上的渔网,救起玛碧德雷。“完美与邪恶之间常常没有界限。”

        玛碧德雷大口喘着气。他并未明白鲁索的话,不过对于喜欢玩弄花招、算计和预兆的诸神来说,这倒也并不意外,他们的领域本就不是凡人能够参透的。

        “塔祖,我很意外。”鲁索说。他年迈的褐色双眸十分明亮,与年纪很不相称。“没想到你会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中掺一脚。所以,她们姐妹俩,卢飞索,还有你,你们要联手对付奇迹?”

        被遗忘的玛碧德雷突然心头一紧。又要开战了?难道我毕生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

        “噢,我可不想参战,那样太束手束脚了。”塔祖说,“我只想给我的水下宫殿再添些珍宝和尸骨。若二者能实现其一,我做什么都行。应该说,我不过是袖手旁观,就和那边的卢飞佐一样。只不过他希望死人越少越好,我则恰恰相反。老头,你呢?”

        “我?”鲁索佯装惊愕,“你很清楚,我对争斗和政治一直不擅长。我只对玛碧德雷的炼丹术士有兴趣。”

        “好吧。”塔祖嘲笑道,“我看你是作壁上观,静等胜者出现,你这个老狐狸。”

        鲁索微微一笑,并未回应。

        阿慕国的优雅女神图图笛卡终于开口了。她的嗓音冷静甜美,有如图图笛卡湖的湖面一般平和宁静;金发碧眼,肤色有如打磨光滑的核桃。她一开口,其余神明便安静下来。

        “作为诸位当中最年幼的一个,也是最不谙世事的一个,我一直都不懂你们为何如此渴求权力与杀戮。我只想好好享受领地的美景和百姓的赞美。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闹到分家的地步?我们就不能答应彼此,不再参与凡人俗事吗?”

        其余诸神默不作声。沉寂片刻之后,奇迹公答道:“你这话说得轻巧,仿佛过往历史无关紧要。你很清楚,玛碧德雷发动战争之前,其余各国是如何对待乍国人的。多年来,乍国一直被轻视、欺骗、利用,饱受屠杀与劫掠之苦,直到我们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侮辱。如今他们终于获得尊重。面临新的威胁,我如何能坐视不管?”

        “并非只有你们乍国的历史不堪回首。”图图笛卡说道,“玛碧德雷发动战争期间,阿慕国同样损失惨重。”

        “正是如此。”奇迹公得意道,“倘若现在阿慕国百姓垂死挣扎着呼唤你的帮助,你是否会掩耳旁观,只顾欣赏阿汝卢吉岛的日落美景?当然了,城市若是燃起熊熊大火,产生的浓烟和灰烬肯定会为落日再添几分颜色。”

        图图笛卡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我们指引凡人,还是凡人在指引我们。”

        “沉重如历史,任凭谁也无法摆脱。”奇迹公答道。

        “别把阿慕国卷进来,求你了。”

        “战争自有一套行事方法,小妹。”飞索威说,“我们可以指引它,却无法操控它。”

        “这教训,凡人早已学过一遍又一遍……”拉琶说。

        “但似乎还是没学会啊。”卡娜接口道。

        图图笛卡的视线转向被遗忘的玛碧德雷。“看来,我们应当怜悯此人。他的毕生心血即将毁于一旦。伟人总会被自己的时代误解。而且,伟大往往并不等同于贤明。”

        这位女神飘然靠近玛碧德雷,蓝色绸袍有如静谧晴空一般延伸开来。她的灵物是一条金鲤,闪闪发光的鳞片令皇帝眼花缭乱,宛若活的飞船一般游过图图笛卡面前的空气。

        “去吧。”她说,“你没时间了。”

        这不过是个梦,皇帝思忖道。

        有些梦很重要:梦中有迹象,有预兆,或将发生的未来一闪而过。而其他梦境不过是庸碌头脑中毫无意义的产物。伟人只应关注能够成真的梦境。

        长久以来,多位乍国国君都曾梦想赢得达拉诸岛其余各国的尊重。其余各诸侯国彼此地理位置邻近,人口众多,偏僻的乍国一直是他们鄙夷的对象:阿慕国俳优戏谑乍国口音,甘国商人欺骗乍国顾客,柯楚国诗人将乍国描述为蛮夷之地,和大移民之前居于达拉群岛的野人没什么两样。没有哪个乍国小孩在遇到外来人时没有受过羞辱和轻慢。

        强权才能换来尊重。必须要让达拉诸岛在战无不胜的乍国面前颤抖。

        乍国崛起非常缓慢,用去了许多年。

        自很久以前,达拉诸岛的小孩就用纸和竹篾制成气球,挂上火烛,然后放飞气球,看它在幽深夜空中飘过无尽大海,有如漫游天空的水母般闪闪发光。

        一天晚上,玛碧德雷的父王德赞王看着一群小孩在王宫附近放飞气球灯,突然有了个主意:将这气球放大数倍,便可扭转战事走向。

        德赞王令人将金属丝和竹篾制成框架,覆以层层丝绸,制成巨型气球。将燃烧袋灌满沼气,燃烧产生的热气便可令气球飘浮起来。气球下悬小舟,内设一两名兵士,便可充当瞭望哨,及时发现伏击或是勘察远方舰队。而后又研发出了火焰弹——将热油与黏稠的沥青混合装罐,从小舟抛射而出——于是气球便有了攻击力。其余诸侯国很快便模仿起乍国的新发明。

        可后来,乍国一个名为基诺·页的工匠发现了一种无臭无色的气体,比空气要轻。只有奇迹峰山麓上常年冒泡的达轲湖才能产生这种气体。将它密封于袋中,便可产生极强的浮力,能使飞船在空中一直悬浮下去。再佐以翅膀状的巨桨,飞船便所向披靡,使其余各诸侯国那些慢吞吞又不可靠的热气球相形见绌。

        此外,飞船还能对海上舰船的木质船身和布质风帆造成致命打击。只有依靠火药发射长程箭才能有效遏制飞船,可这种武器成本高昂,而且坠落时仍在燃烧,会对舰船造成更大威胁。

        德赞王获得其余各诸侯国的尊重便心满意足。可继位的雷扬王年纪轻轻,野心勃勃。他决定扩大梦想,做一个自阿诺人时代无人敢想的梦:征服各诸侯国,统一达拉诸岛。

        有了巨型飞船,乍国水军和陆军便战无不胜。经过三十年征战,雷扬王终于征服其余六国。就连以骁骑兵和技艺精湛的剑士闻名天下的劲敌柯楚国也臣服于他。柯楚国首都萨鲁乍被攻陷时,最后一任君王因不堪忍受沦为雷扬宫廷的裸体俘虏,于是跳海自尽。

        雷扬便自立为达拉诸岛之主,改称号为始皇帝玛碧德雷。他将自己视为一种新的力量的开端,这种力量将改变世界。

        “王的时代结束了。我是王中之王。”

        新的黎明来临了,但皇家巡游的队伍并未前进。

        皇帝还躺在帐篷里。他腹中剧痛,难以下榻。就连呼吸仿佛都很辛苦。

        “派最快的飞船,将太子接来。”

        我必须警告普罗,为即将开始的战争做好准备,皇帝心想。诸神已经预言了这场战争。但也许尚可及时阻止它,就连诸神也承认了,他们并不总是能操控它。

        内务总管戈岚·匹拉将耳朵凑近皇帝颤抖的嘴唇聆听,随即点点头。但皇帝并未看到,匹拉眼中闪过一道光。

        皇帝躺在床上,梦想着自己的宏伟计划。还有那许多事要办,那许多大计未竟。

        匹拉将宰相吕戈·库泊召来,匹拉的帐篷是巨大的皇家亭帐旁一顶狭小朴素的圆帐篷,就像是躲在一枚三十岁的海螺身侧的一只小寄居蟹。

        “皇帝病重。”匹拉说,握着茶杯的手一动不动,“目前,还没人清楚他的病情,除了我——现在,还有你。他要见太子。”

        “我派‘光阴之箭’号飞船去。”库泊说。太子普罗正在如意岛和戈乍·同耶提将军一起监督大隧道的修建工程。就算是用“光阴之箭”这艘帝国最快的飞船,服役劳工轮班不停划桨,也要几近两整日才能抵达,又要两日才能返回。

        “嗯,咱们先来权衡一下此事。”匹拉说着,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

        “有什么要权衡的?”

        “宰相大人,您想一想,您和同耶提将军,谁在太子心中分量更重?他认为谁为乍国立下的功劳更大,更信任谁?”

        “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嘛。同耶提将军征服柯楚,这个六国当中最后一个也是最负隅顽抗的诸侯国,立下汗马功劳。太子又在战场上跟随他多年,可以说是将军看着长大的。太子器重将军,自然可以理解。”

        “二十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担负起治国重担的可是你。是你为数以百万的黎民斟酌权衡,做出种种艰难抉择,全力以赴将皇帝的宏图大志化为现实。你不觉得自己的功劳大过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老将军?”

        库泊不语,啜了口茶。

        匹拉面露微笑,趁热打铁。“若是太子登基,宰相之印可能就要交给同耶提,有人就得另谋出路了。”

        “忠臣不问分外之事。”

        “假使,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您的门徒,洛熙皇子,事情可就大有不同了。”

        库泊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睁圆眼睛。“你这话……不该讲出来。”

        “宰相大人,我说不说,这世界都会按照它自己的规律继续运转。阿诺人智者说得好,幸运只眷顾勇者。”

        匹拉将一样东西放在茶碟上。他抬起衣袖,让库泊瞥到一眼。是皇家大印。无论哪份文书,只要盖了这印,便会成为通行整个帝国的律法。

        库泊深褐色的眼眸盯着匹拉,匹拉也平静回望。

        少顷,库泊的表情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如今正是乱世啊,总管大人。忠臣有时难表忠心。我听您的指点。”

        匹拉面露微笑。

        卧床之时,玛碧德雷皇帝重温起他对达拉诸岛的宏伟计划。

        他设想的首项工程是大隧道。以一系列海底隧道连接达拉诸岛,各个岛屿之间便不会再分裂敌对。有了大隧道,诸岛间可顺畅通商,各民族也能混居融合。帝国军队不必出海或升空就能从达拉群岛一端行进至另一端。

        简直是异想天开!工程师和学者们如是说。这一计划不可能获得老天和诸神准许。旅者如何解决饮食问题?在海下的黑暗中如何呼吸?我们上哪里去找人来建造这东西?

        皇帝对他们的担忧置之不理。这些人不是也曾认为乍国不可能取得胜利,不可能征服达拉诸岛吗?与人交战的确荣耀,但胜天驯海、改变大地更加荣耀。

        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每二十里地挖一处旁支洞穴,可作为穿行于各岛间的旅客歇脚的驿站。黑暗中可以培植荧光蘑菇,作为食物来源。捕雾网则能将潮湿空气中的水分收集起来。如有必要,还可在隧道出入口装设巨型风箱,将新鲜空气用竹筒泵入隧道。

        他下令让所有男丁抓阄,若抓中则必须放弃职业、田地、生意、家庭,听凭皇帝敕令发配,在乍国监工的看守下服劳役。年轻小伙子被迫离家十载有余,在海下变老,陷于永恒黑暗,如同奴隶一般卖苦力,只为了一个宏大而又遥不可及的梦想。服役者死后,尸体便送去火化,用不起眼的匣子装着运回家,那盒子不过盛装骨头果核的木盘一般大小。随后,家中的儿子又要接替父亲继续服役。

        悭吝短视的农民理解不了他的大计。他们私下抱怨,咒骂玛碧德雷。但皇帝并未放弃。他发现工程进展太慢,便径直征募更多劳力。

        陛下实行苛律,与至上圣贤空非迹的教诲相违,大学者兼皇家顾问忽佐·图安如是说。此非明君所为。

        玛碧德雷皇帝很失望。他一直很敬重图安,期待这样一位智者能够比别人目光更远大。但图安如此批评他,他便不能再容图安。玛碧德雷将他厚葬,又亲自修订图安的文章,结集出版。

        关于如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还有许多想法。例如,他认为达拉群岛各族人民都应以同一种方式书写,各地不应保留古老阿诺文字的各种变体和金达里字母的不同排列方式。

        一想到战败六国的学者对统一语言文字的敕令痛心疾首的模样,皇帝脸上便会浮现出微笑。这道敕令将乍国方言和书写方式定为达拉群岛的标准语言文字。除了原本属于乍国领土的如意岛和达苏岛之外,其余各岛的文人都气得七窍生烟,认为这道敕令简直是文明倒退。但玛碧德雷很清楚,他们抗议的其实是权力的流失。一旦以标准语言文字教授所有儿童,本地学者就再也无法决定他们能够传播什么思想了。皇家敕令、诗歌、其余各诸侯国的文化成果、取代地方志的官方史书……所有这些外来思想都可以在达拉诸岛自由传播,不再受七国各不相同的书写方式所阻碍。如此这般,学者便不能再靠掌握七种书写方式卖弄学识,真是大快人心!

        此外,玛碧德雷还认为诸国应以他认为理想的通行规格建造船只。他还认为古书愚昧,没有任何有益于未来的内容,便收缴古书,全部焚烧,每种书籍只留一册,深藏于蟠城大图书馆地库。蟠城是完美之城,处处皆是新气象,只有不受过时愚钝思想腐蚀的人才能到这里阅览古书。

        学者抗议,写檄文宣扬玛碧德雷昏庸无道。但他们只是学者,手无缚鸡之力。他下令活埋了两百名学者,又切掉一千学者的书写用手。抗议与檄文便销声匿迹。

        世界依旧充满瑕疵,伟人总是被同时代所误解。

        “光阴之箭”号抵达如意城。在血猎犬的指引下,信使将皇帝的书信带至地下深处,沿着海下的大隧道前行。终于,血猎犬发现了太子普罗与戈乍·同耶提将军的气味。

        太子打开书信,内有一只小袋。他读了信,面色刷白。

        “噩讯?”同耶提将军问道。

        普罗将信递给他。同耶提看罢说道:“这信定是有人伪造的。”

        太子摇摇头。“皇家大印是真的。你看印迹这角不是缺了一块?我小时常常看到皇家大印。这印并非伪造。”

        “那定是有什么误会。皇帝为何突然决定改立你弟弟为太子?还有,那小袋里是什么?”

        “是毒药。”太子普罗答道,“他怕我会为和弟弟争位而发动战争。”

        “这一切都说不通。你是兄弟几人里性格最温和的一个。你连下令鞭笞这些徭役者都不忍心。”

        “我父亲是个很难理解的人。”普罗再也不会对父亲的任何所作所为感到惊诧。他见过备受信任的顾问只因一句冒失评论便被斩首。普罗一次次帮他们求情,想救他们的命,但父亲却凭此认为他性格软弱。所以他才会被派来监督这项工程:你必须理解强者是如何指挥弱者的。

        “咱们去面见陛下,问他要个解释。”

        普罗叹了口气。“我父亲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回旋余地了。他一定是认为弟弟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他大概是对的。”他充满敬意地轻轻卷起书信,还给信使,又将小袋中的东西倒在手心,是两粒药丸,随即一口吞下。

        “将军大人,您选择跟随我,而非我皇弟,实在抱歉。”

        太子躺在地上,像是要睡觉一样。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同耶提跪下,抱起太子一动不动的身躯。他透过眼中泪水看到信使们全都拔出剑来。

        “原来我为乍国效力多年,竟得如此回报。”他说。

        信使们将他放倒之后,他的怒吼依然在隧道中久久回荡。

        “普罗来了吗?”皇帝问道。他连动动嘴唇都很困难了。

        “快了。再有几天就到。”匹拉答道。

        皇帝又闭上了眼睛。

        匹拉等了半个时辰。他俯下身,皇帝的鼻孔中已没了气息。他伸手碰了碰皇帝的嘴唇。已然冰冷。

        他走出帐篷。“陛下驾崩!陛下万岁!”

        太子洛熙登基时不过十二岁,称二世皇帝,在古阿诺语中表示“袭续”之意。宰相库泊摄政,内务总管匹拉接任新的太卜。

        匹拉为新帝选了一个祥瑞的年号——义正武治。历法纪年相应更改。蟠城大庆十日。

        但许多大臣私下交谈,认为这次继位颇有不妥,皇帝之死似有疑情。库泊和匹拉虽已出示文书,证明太子普罗和同耶提将军与海盗及叛乱者合谋,意欲占领如意岛,建立自己的独立诸侯国,阴谋败露之时二人便畏罪自杀。但有些大臣和将军认为证据不足。

        库泊摄政王决定把怀疑者好好清理一番。

        玛碧德雷皇帝驾崩约一个月后,诸位大臣和将军清早齐聚大政务厅,准备和皇帝商讨最新的匪情和饥荒灾情报告。库泊摄政王姗姗来迟。他从二世皇帝最爱的皇家奇兽园带来一头鹿。这头鹿头上鹿角硕大,在大厅各处踱步的诸位大臣和将军赶忙后退,腾出一片地方。

        “陛下。”库泊深鞠一躬,“我为您带来一匹骏马。您和诸位大臣以为如何?”

        年轻的皇帝身形瘦小,几乎要被巨大的宝座吞噬。他不知摄政王在开什么玩笑。二世皇帝一直难以领会这位年迈老师传授的复杂课业,而且觉得和他并不亲近,也确定老师一定认为他是个不称职的学生。库泊摄政王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深夜前来,告诉洛熙他现在成了皇帝,但又不让他做任何事,叫他只要开开心心,和匹拉一起玩,享受无尽的舞蹈、杂耍、驯兽和魔术表演。皇帝想说服自己对摄政王产生好感,但其实对库泊仍有些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二世皇帝说,“哪里有马呢?我只看到一头鹿。”

        库泊又深鞠一躬。“陛下,您搞错了,不过这是在意料之中,您年纪尚小,还有很多要学。或许这里的诸位大臣和将军可以帮您。”

        库泊缓缓环视四周,右手轻抚鹿背。他的目光冷酷严厉,无人敢与之对视。

        “诸位大人,你们看到了吗?这究竟是骏马还是牡鹿?”

        机灵敏锐一些的人便见风使舵。

        “真是匹好马啊,摄政王大人。”

        “的确是骏马。”

        “我看真是一匹良驹。”

        “陛下,您应当听英明的摄政王的话。确是骏马。”

        “谁说是鹿?先来与我比剑!”

        但也有些大臣,尤其是将军们,都难以置信地摇头。“简直可耻。”苏觅·尤马将军说道。他效力乍国军队已五十年有余,自玛碧德雷皇帝的父亲和祖父统治时便已征战沙场。“这是鹿啊。库泊,就算你位高权重,也不能强迫别人改变想法或说假话。”

        “何为真,何为假?”摄政王斟字酌句地说道,“大隧道发生了什么事?客非岛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都必须写入史书,必须有人来决定怎么写。”

        有了尤马将军的表率,更多大臣站出来,说摄政王带来的是鹿。但马派也不甘示弱,两派便唇枪舌剑地辩论起来。库泊露出微笑,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二世皇帝左顾右盼,大笑起来。他以为这不过又是库泊的一个古怪玩笑。

        几个月过去了,那一日反驳库泊的大臣中余下的越来越少。很多人被发现原是逆臣普罗太子的同谋,经过问讯,他们在狱中声泪俱下地承认了叛乱罪行。这些乱臣及其全家都被处决。这便是乍国律法:叛国罪是血脉相承的,一人叛国,则诛五代。

        就连尤马将军也是未遂的叛国阴谋的首领之一,确有证据表明他还尝试和皇帝的其他兄弟合谋。皇帝的护卫前去抓捕几位亲王时,发现他们全部服毒而死。

        但尤马和其他反臣不同,哪怕铁证如山,他也依然拒绝认罪。皇帝因此深受打击。

        “他要是能认罪就好了。”皇帝说,“将军既为乍国效力多年,如此我便可饶他一命。”

        “唉。”摄政王说,“我们审慎用刑,想以肉体之痛洗涤心灵,唤起他的良知。怎奈此人极其冥顽不化。”

        “就连伟大的尤马都叛乱了,还有谁可以信任呢?”

        摄政王鞠了一躬,没有答话。

        后来,摄政王再次把“马”带到大政务厅,大家都称赞说,的确是骏马啊。

        年轻的二世皇帝困惑不已。“我看到鹿角了啊,”他低声自语道,“这怎么是马呢?”

        “别担心,陛下。”匹拉悄声在他耳畔说,“您还有很多要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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