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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马塔之勇

        图诺阿群岛最北端的岛屿是图诺阿北岛,法润城正坐落于此。司令官达吞·乍托马正为本岛传来的叛乱消息心烦意乱。

        很难搞到可靠消息。形势极其混乱。反贼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声称找到了柯楚国的正统君主,新的“柯楚国君”保证,若是有皇家卫队司令带军投靠他,便可荣升贵族。

        帝国一片兵荒马乱。戈乍·同耶提将军已自刎,苏觅·尤马将军被处决,那以后皇家军队便没了像样的带兵大将。两年来,摄政王和小皇帝似乎完全将军队抛在脑后,任凭各地卫队司令自生自灭。如今真的爆发起义,帝国毫无防备,起义一月有余,竟未指派哪位将军带领皇家部队前去镇压。地方卫队司令都在各自想法应付。

        真不知道如今风向如何。乍托马心想,最好还是抢占先机。越早行动,功劳就越大。“乍托马公爵”的头衔听着不错。

        但他还是喜欢安稳文职,不擅兵戈之事。他需要骁勇善战的手下。幸好他是派驻法润。图诺阿群岛一直是达拉诸岛最为尚武的地区,当年阿诺人占领达拉群岛时,这里是最后被占领的,好战的原住民好不容易才被制服。法润城的少女都能精准投掷标枪,五岁以上的男孩耍起父亲的长矛也是无比灵活。

        若是找对了人,对方不但会因为得以恢复些许家族名誉而感谢他,还会忠心耿耿效力于他。他可以当军师,这些人就做他的左膀右臂。

        飞恩·金笃穿过家族城堡一个个空荡荡的厅堂和漫长的走廊,强忍住心中的风起云涌,不形于色。自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金笃部族最黑暗的时刻之后,他被逐出这里,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而现在,达吞·乍托马这个穿着统领罩袍的平民将他召来,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重返故居。

        身后的马塔仔细打量着精美的壁毯,窗上复杂的铸铁花纹,描绘先祖事迹的画作。乍国士兵在战胜后的劫掠中,将一些画上的人头扯下作为战利品,卑鄙的达吞·乍托马便将破损的画作原封不动地留在墙上,或许是为了证明金笃部族的耻辱衰亡。马塔咬牙克制怒火。所有这一切本应由他继承,正是乍托马这个小人篡夺了他的地盘,扼杀了他继承家业的机会,现在又将他们召唤至此。

        “在这里等我。”飞恩·金笃对马塔说。叔侄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马塔点点头。

        “欢迎,金笃大人!”达吞·乍托马十分热情,一副自以为慷慨大方的模样。他拍了拍飞恩肩膀,但对方并未回礼。乍托马只得尴尬后退,示意飞恩坐下。乍托马自己以平式坐姿盘腿而坐,表示二人以朋友身份相谈。但飞恩却郑重跪坐,是正式的礼式。

        “你听说本岛的消息了吗?”乍托马问道。

        飞恩·金笃没有答话,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此事甚是棘手,乍托马小心谨慎,必须让金笃清楚他的意图——但若是皇帝的军队占了上风,成功镇压起义,他的话也必须圆得过来。“你家数代一直效忠于柯楚国君。就连幼童都知道,许多伟大将领都出自金笃家族。”

        飞恩·金笃微微一点头。

        “即将开战,善战之人必有奖赏。在我看来,此战或许是金笃家族的良机。”

        “我们金笃家只为柯楚而战。”飞恩说道。

        很好,乍托马心想,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我。

        他又将话接了下去,仿佛没有听见金笃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我麾下的军队里只有拉不动强弓的老头和分不清攻防的毛孩子。他们必须尽快接受训练。若是你们叔侄二人愿在此事上助我一臂之力,我将感激不尽。如此乱世,我们可以同心协力,飞黄腾达。”

        飞恩打量着这名皇家军队的乍国将领。乍托马双手白胖光滑,宛如妇人戒指上的珍珠。这手根本不会舞剑挥斧。此人不过是个官吏,他心想。只会算计邀功,却要带兵保护乍国征战的胜利果实。难怪乍帝国会在一场农民起义面前分崩离析。

        他对乍托马微笑点头,脸上并未流露鄙夷之情。他已经为自己和马塔做好打算。“我去外面把我侄子叫进来。他也想见见您。”

        “当然,当然!我很愿意见见年少有为的孩子。”

        飞恩走出屋子,朝马塔点点头。马塔便随叔叔返回乍托马屋中。乍托马走上前,一脸灿烂笑容,张开双臂准备拥抱这位小伙子。但这拥抱显然有些勉强。二十五岁的马塔高逾八尺,身形令人敬畏。他的双瞳也使人不禁移开目光。常人很难与他对视,因为不知该看向哪枚瞳仁。

        乍托马也没机会适应与马塔双瞳对视了。他与马塔的第一次目光相接也是最后一次。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察看。马塔左手握有一把细如针鱼的匕首,已从乍托马的胸口拔了出来,上面沾满他的鲜血。乍托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匕首如此细小,在马塔的巨手中显得很不协调。

        就在此时,马塔再次举起匕首,割断乍托马的喉管和主动脉。他呻吟一声,说不出话,随后便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被自己的血窒息而死。

        “现在,从我家滚出去。”马塔说。达吞·乍托马是他干掉的第一个人。他兴奋地打了个寒战,但并无懊悔之意。

        他走向屋角的兵器架。上面满是属于金笃家族的精美古剑、长矛和棍棒。乍托马只把它们当做装饰,各件兵器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他举起顶层的一把重剑,外观看来是青铜制成。剑刃颇厚,剑柄很长,似是双手剑。

        他掸去尘土,从丝竹剑鞘中拔出半截剑来。这金属外观很不寻常:中间是暗淡的青铜色,倒无甚古怪,边缘却在照进窗子的阳光中呈现幽蓝光泽。马塔将剑在手中把玩一番,很是欣赏剑身两面的复杂雕刻,那是描述沙场的古诗的象形文字。

        “这是你祖父大半生一直使用的兵器,是他的师父梅多在他剑术学成时的赠物。”飞恩言语中带着自豪说道,“他一直偏好青铜兵器。青铜虽不如钢铁坚硬锋利,但手感较沉。一般人双手也无法举起此剑,他却能单手挥剑。”

        马塔一气将剑抽出剑鞘,单手挥舞几下,感觉很是轻松,反射出的剑光有如盛放的菊花,带起冰凉的风拂过面庞。

        他对此剑的平衡感和灵活性赞叹不已。练剑时用的钢剑大多过轻,薄刃也感觉过于脆弱。但这柄剑却仿佛为他而铸。

        “你舞剑的身形酷似你祖父。”飞恩静静地说。

        马塔用拇指试了试剑刃,经过这许多年锋利依旧,竟无破损缺口。他朝叔叔投去询问的一瞥。

        “此剑之所以这般锋利,背后有个故事。”飞恩说,“你祖父当年被任命为柯楚国元帅。索托王便在冬季择吉日来到图诺阿群岛,命人建造了九十九尺见方又九十九尺高的礼台,在台上向达祖当众行礼三次。”

        “堂堂一国之君向祖父行礼?”

        “正是。”飞恩的声音中充满自豪感,“这是诸侯国君的古老习俗。诸侯国任命元帅是极其庄重的场合,因为国君要将军队这一最具震慑力的国家机器托付给他人。必须沿袭妥当礼仪,表现出国君对元帅的敬重和荣耀。国君也只有此时会向他人行礼。在达拉诸岛上,我们部族的领地图诺阿见证的元帅任仪式最多。”

        马塔点点头,又一次感到肩头重担和血液中流淌的历史。他只是一长串杰出武士中的一个,这些武士都曾接受国君行礼。

        “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仪式。”他说。

        “会的。”飞恩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肯定会的。索托王当时赐予你祖父一柄新剑,由人间最坚韧锋利的精钢经千锤百炼铸成,以此作为元帅的权威象征。但祖父不想放弃原先使用的剑,因为那是师父出于敬意所赠。”

        马塔点点头。他懂得尊师之责,是老师铸就了学生的技能和才干,正如父亲传给儿子的外表与品性。这些自古相传的责任正是世界稳定的根基。尽管它们属于私人关系,却和效忠领主君王的公共责任一样不可或缺、不可颠覆。马塔强烈鲜明地体会到了达祖·金笃数十年前进退两难的困境。

        玛碧德雷曾想取缔这种私人关系,将效忠皇帝作为至高无上的责任,所以他的帝国才会变得如此混乱不公。马塔不用问也猜得到,玛碧德雷一定未曾向元帅行过礼。

        飞恩继续说道:“你祖父在武器上难以取舍,便前往里马国求教于达拉诸岛技艺最精湛的铁匠素马·吉。素马·吉向飞索威祈祷了三日三夜,请求指引。他终获灵感,也从此开启了合金剑这一新铸剑法。

        “这位铁匠大师将元帅的新剑熔化,以旧剑作芯,覆以层层锻钢,铸成的新剑既有青铜的沉稳灵活,又兼具钢铁的坚硬锋利。剑铸好后,素马·吉又以狼血淬炼,因为狼是飞索威的灵物。”

        马塔轻抚宝剑冷刃,不禁琢磨这剑上已喂过多少人的血。“此剑何名?”

        “素马·吉给它取名‘纳罗艾纳’。”飞恩说。

        “止疑。”马塔将古阿诺语翻译过来。

        飞恩点点头。“祖父只要将它出鞘,在他心中,战事结果便再无疑虑。”

        马塔紧紧握住宝剑。我定将努力与此剑相称。

        马塔继续察看兵器架,目光扫过一排排长矛、宝剑、铁鞭、弓弩,但这些兵器都不适合与止疑剑配合使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底行。

        他拿起一根铁木棒。棒柄与他的手腕一般粗细,以白绸覆裹,经过多年血汗浸染,已经变为深色。棒子另一头逐渐变粗,嵌着数圈白齿。

        “这是乍国将军李欧·可图摩的兵器,据说他一人的力气可抵十人。”飞恩说。

        马塔左右翻转木棒,齿尖闪闪发光。他看出有些是狼牙,有些是鲨鱼牙,竟还有几颗独角鲸牙。有些牙齿上留有血迹。不知这根棒子击碎过多少头盔和脑壳?

        “祖父与李欧·可图摩将军曾在犁汝河畔决斗五日,难分胜负。最终,第六日时,可图摩脚下踩到一块松动岩石,一个踉跄,祖父乘机砍下了他的头颅。但他总认为自己胜之不武,于是厚葬可图摩,并留下他的兵器作为纪念。”

        “它有名字吗?”马塔问。

        飞恩摇摇头。“就算有,你祖父也不晓得。”

        “那我要将它命名为血噬,让它与止疑做伴。”

        “你不用盾?”

        马塔发出不屑的笑声。“不出三个回合,敌人便会丧命,要盾牌何用?”

        他右手持剑,左手握棒,两件兵器猛一相击,发出清脆纯净的响声,在城堡的石头厅堂中久久回荡。

        飞恩和马塔一路杀出了城堡。

        马塔初开血戒后便充满杀戮之欲。他就像是闯入了一群海豹中的鲨鱼。在城堡的狭窄走廊中,乍国士兵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只能三两上前迎战,马塔有条不紊地将他们一个个撂倒。他挥舞止疑剑的力气之大,竟可轻易刺穿盾牌,斩断徒劳抵御的手臂。他抡起血噬棒,一人的头颅被径直砸入躯干。

        城堡卫队共有两百人。那一天,马塔杀了一百七十三人。其余二十七人则死于飞恩·金笃之手。他看着在自己身旁奋战的马塔满身是血,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的父亲——伟大的达祖·金笃的身影,于是放声大笑。

        翌日,马塔在城堡上升起一面柯楚国旗帜,红底上绣有一对黑白乌鸦。又在城堡大门上重新挂起金笃部落的菊花纹章。他消灭乍国卫队的消息传遍图诺阿群岛,从故事变成传奇,从传奇转为神话。就连顽童都说得上止疑剑和血噬棒的名字。

        “柯楚复国了。”图诺阿群岛的百姓彼此低语道。他们还记得达祖·金笃的英勇事迹,孙子马塔与爷爷如此相似,或许这次起义当真有望成功。

        人们聚集在金笃城堡,自愿为柯楚国而战。不多久,金笃家便有了一支八百人的军队。

        已是九月,距离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发现鱼谶已有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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