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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D机关用人的对象是“地方人”。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中校的这项方针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对,但飞崎是个例外。他一路从陆军幼年学校念起,经历陆军士官学校,最后官拜陆军少尉,算是“血统纯正”的陆军军官。

        飞崎从小不知父母是何长相。他的父亲是名三流画家,在他出生前远赴巴黎。后来听人提起才知道,原来父亲跟另一个年轻女人私奔了;而母亲也在生下飞崎后不久,跟另一名年轻男人离家出走,他的父母后来如何,飞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送回祖父母身边,由他们养育。不过当时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自照顾像他这样的婴儿,所以实际照料他的,是从附近贫穷农家到家里帮佣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鹤姐。

        年轻的飞崎总是这样叫她,紧黏着她。在祖父母那宽广的老宅里,只有在她身边,飞崎的内心才会感到安宁。

        几年后,她已不再到家里帮佣,于是祖父母便命飞崎去参加陆军幼年学校的入学考试。年迈的祖父母面对与他们有所隔阂的飞崎,应该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许对身为乡下望族的祖父母来说,看到飞崎,总会让他们想起儿子与媳妇的丑事。如果让飞崎到陆军幼年学校就读,只要花少许的学费,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飞崎在陆军幼年学校和后来的陆军士官学校,几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这与大人的想法无关,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与自尊心造就了这一切。

        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他一路担任过连队里的士官预备生、见习士官、少尉。

        连队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对新兵进行初期教育训练。

        简言之,就是让通过征兵体检加入陆军的新兵,牢记直属长官的官阶和姓名。这项训练得从直属长官,即中队长的官阶和姓名开始默背,然后是上面的大队长和连队长。接着再从师团长一路到天皇陛下,从下到上全部灌输进新兵脑中。这个训练的主旨就是“唤起身为天皇子民,同时也是皇军一员的自觉与感动”。

        天皇的子民。

        皇军的一员。

        日本陆军这个组织如同以天皇为一家之长的大家族,要求每个人为了家长,更为了家族,自愿舍命奔赴战场。然而……

        这太愚蠢了。

        飞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为家族牺牲,为什么一定要舍命来守护家族?

        对飞崎而言,他就读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之所以都能取得优秀的成绩,是为了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让家族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来“搅局”。

        新兵通过训练,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军的一员,甚至有人为此落泪,这令飞崎百思不解。当然了,飞崎身为教官,不能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他始终都以冷峻的眼神观察四周和自己的内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

        而就在连队因陆军大演习而移师札幌时,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飞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脓,发烧至四十摄氏度,脸颊肿胀到几乎快看不见右眼的程度。不巧的是,正好大队长下令要那名部下担任远距离侦察兵。飞崎向大队长陈情,请求改派其他人执行这项任务。但大队长却下令,要当事人马上到大队总部报到。

        飞崎用防寒用的棉袄裹住那名因高烧而发抖的部下,一路扶着他走向大队总部。大队长一见两人这副模样,放声怒斥:“你这是接受作战指示的态度吗!生病又怎么样!为了大元帅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是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想要敬礼,飞崎加以制止,代他开口道:“虽然您这么说,但不过就是一个演习罢了,却要人强忍病痛,还说什么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这实在太愚蠢了。我不认为他现在能胜任远距离侦察的任务。我要找人代替。”

        “你说什么……”

        大队长马上脸色铁青。

        “你刚才说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演习罢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帅陛下之命的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很愚蠢吗?”

        “我没那么说。”飞崎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名不可理喻的对手,接着说道,“若有言语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这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混蛋,看我怎么教训你!妈的,你也是!竟然还穿着棉袄……马上给我脱下,立刻出发!”

        大队长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袄的衣领,想要硬将它扯下。

        “请等一下!”

        飞崎忍不住挡在中间。

        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大队长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

        大队长先是露出惊恐的表情,接着马上指着飞崎大叫:“来人,抓住他!这是暴行犯上……抗命罪!我要你接受军事审判。”

        飞崎呆立原地,那名发高烧的部下则是昏厥过去……

        无论理由为何,陆军对“抗命罪”以及“暴行犯上罪”有明确的规定。一旦接受军事审判,飞崎肯定会被判有罪,会因此丢官。

        ——随你们高兴吧。

        奉命闭门思过的飞崎,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待在家中时,那名男人突然来访。

        那是一位宛如黑影般的男人,顶着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长发,清瘦的身躯外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他走路时拖着一只脚,手上戴着没有一丝脏污的白色皮手套。

        飞崎起初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那个无法调教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面露浅笑地问道,飞崎一语不发地耸了耸肩。

        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大队长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军中才吃得开。如果他真的想毁了自己的部下,飞崎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陆军少尉,不可能有人出面替他辩护。

        “你离开军队后,可有什么打算?”

        面对男人的提问,飞崎摇了摇头。虽然祖父母还健在,但他一点都不想重回故乡。

        “这个嘛……也许是到满洲当马贼吧。”

        听到飞崎自暴自弃的回答,男人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凑向飞崎低语道:“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就来参加考试吧。”

        这就是飞崎与D机关以及结城中校的邂逅。

        飞崎接受的考试,既古怪又复杂。飞崎一半感到惊讶,另一半则是因自负而不愿认输。

        ——除了我之外,有人可以通过这种考试吗?

        飞崎暗自苦笑。但事实上,许多来应考的人,似乎成绩都和飞崎相当,甚至在他之上。

        进入D机关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假名和假资历,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公开。根据他偶然听说的传闻,其他人好像都是一般大学的毕业生,是完全的“地方人”。虽然无从确认真伪,但其中似乎也有外国大学的毕业生,D机关之后的训练极为严苛,考验学生头脑和肉体的极限。

        ——身为军人的我另当别论,这些地方上的少爷一定吃不了这种苦,肯定马上就会大喊吃不消。

        飞崎的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推翻了。

        其他人几乎都是嘴里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完成上头给予的课题。

        不,那是极其严苛的训练,就连受过军事训练的飞崎有时也觉得很苦。其他人之所以表现出这副模样,是基于“这点小事,我一定办得到”的可怕自负。

        “别被军人或外交官这种无聊的头衔绑住。那不过是日后才贴上的名牌,随时都会剥落。此刻你们所面对的就只有眼前的事实。当你们被事实以外的东西束缚住时,那件东西就会成为你们的弱点。”

        结城中校还举了个例子,说基督徒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时,不能随便说谎。接着,他批评起如今被神化的日本天皇制。

        “理应是绝对现实主义的军人,却将组织里地位最高的天皇尊奉为现人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是原本不该有的事。被这种事绑住手脚,是对眼前状况误判的第一步。再这样下去,日军不管打什么样的仗,都无法赢得胜利。”

        冷静分析状况的结城中校,再次强调今日间谍的重要性和急迫性。接着,他环视所有学生,说道:“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D机关是很适合飞崎待的地方。

        从小,周围的大人就常说他是个“冷漠的孩子”,而他也很不擅长与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在陆军幼年学校和陆军士官学校,与那些同期生相处,常令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相比之下,像D机关这种用假名、假经历相处的方式,反而令他感觉轻松许多。

        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包括他没见过自己父母、他“殴打”长官而被陆军革职,以及他在理应从“地方人”中选拔人才的D机关里算是异类。

        ——别被束缚住。

        结城中校那句话对飞崎而言,意味着“自由”。

        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其他人全部离去后,房内只剩结城中校和飞崎两人。

        结城中校靠着椅背,双臂抱胸,再次闭眼。

        飞崎再也受不了了,主动开口道:“我该做什么?”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望了飞崎一眼。

        ——你再去调查那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

        这句指示打向飞崎耳膜。

        那个女人?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指的是和施奈德有关的女人吗?

        施奈德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俄国人。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珠,略嫌平坦的塌鼻,长相称不上端正,但颇为热情。他常发酒疯,说话尖刻,铺张浪费,兼具日耳曼人的冷峻和斯拉夫人的热情,个性相当复杂。此外,他还有波西米亚人随性的气质,也许是这个缘故,他的女人缘颇佳。光是他来到日本后,与他发生过关系的日本女性就超过二十人。结城中校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二十多个女人当天不在场的证明全都重新调查一遍吗?

        不,不是。

        他指的是个体。

        是指哪个女人?

        这么一想,飞崎猛然惊觉。

        “是她吗?可是……这不可能。”

        飞崎摇头,但结城中校并未搭话。

        他再次闭上眼,下巴往里收,深深靠向椅背。

        他以沉默强制飞崎执行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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