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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尼的风采

        可是,在这段震耳欲聋的隐居期即将来临之前,我们还准备迎接最后一位客人。此君行止笨拙,经常惹祸上身,同时生性粗心而毛躁,总是不厌其烦地卷入一个又一个家庭财物破坏事件――不是打翻东西便是砸损物件。连他自己都毫不讳言说自己是“全世界最差劲的客人”。正因为如此,我们特地邀请他在这场大破坏之前光临,好把他来访期间制造的碎片残骸统统埋葬在八月的残垣瓦砾之下。他就是班尼,我相交了15年的密友。我们虽然喜欢他,但却也不得不提防着他。

        预定抵达时间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从机场打电话来,问我可否开车去接他。据说出租车公司方面出了一点小问题,他被困在机场了。

        我在候机楼上的吧台找到班尼时,他正怡然自得地喝着香槟,翻阅着一本法文版的《花花公子》杂志。班尼老兄年近50,身材瘦长,仪表堂堂,上身着一件高雅的西装,可惜衬衫上却斑斑点点,污浊不堪,高档的西装裤也像被烧焦了似的。“抱歉,把你给拖出来,”他说:“可是他们没有车了。唉,还是先喝杯香槟吧。”

        在我的催问下,班尼只好如实地讲述了他的遭遇。而在我看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班尼搭乘的飞机准时抵达,他预订的一部敞蓬轿车也早已等候在那里。午后明媚的阳光使班尼兴致勃勃,他放下顶蓬,在上路前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支雪茄。雪茄在路上宜人的和风吹抚下燃烧得很快。二十分钟后,班尼便不得不带着遗憾将即将燃尽的烟头甩掉。至今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潇洒的姿势。渐渐的,他发现过往的车辆都开始向他招手致意,他遂也微笑着频频挥手还礼。心中暗想,法国人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友善了。还差几公里就要上高速公路时,他终于意识到车后起了火,都是那没熄灭的雪茄烟头掉在椅垫上惹的祸。按班尼自己的描述,他当时的头脑异常地沉着冷静,立即把车子停向路边,很快便做出了站在前座上用尿液灭火的机智决策。而这也正是警察到来时发现班尼正在进行的工作。

        “他们都非常客气,” 班尼说道:“还建议我把车子开回机场。倒是出租车公司的人十分顽固,说什么也不肯再换一部车给我。”

        他喝完啤酒,把账单交给我。因为兴奋紧张了一下午,他还没来得及去兑换旅行支票呢。我们很高兴见到班尼,他还是老样子,依然那么风度翩翩,依然笨拙得无可救药,依然衣着体面但永远手头拮据。记得有次受他邀请参加晚宴,我们都没带钱,结果我和妻子只得冒充他的女仆与跟班,事后再与他对分小费。跟班尼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弄得一顿晚餐一直吃到凌晨时分。

        接下来的一周还算风平浪静。像班尼老兄这样一位平时看个手表都能把酒泼得浑身都是、裤子永远比人先品尝到饭菜的人来说,一周内只打破了一两样东西已经属于奇迹了。至于游泳时莫名其妙地把浴巾遗失在泳池里、突然发现护照随着脏衣服送进了干洗店,以及有几回以为自己吞下了黄蜂等小事,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班尼终于走了。我们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希望他不久后还能再来,以便接着喝光我们在他床下发现的四杯残酒,并一道取走他那条明晃晃地遗留在衣帽架上的内裤。

        车站咖啡店

        奔牛村那家古老的车站咖啡店最先是贝纳向我们推荐的。他郑重其事地形容,那是一家旧式家庭餐厅,早在食物成为一种时尚、酒馆开始卖鸭肉而不是卖牛肉以前,法国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餐厅的身影。“要去就快,”贝纳说,“因为老板娘已经开始念叨退休了。别忘了带上好胃口,老板娘喜欢看人吃得盘底朝天。”

        奔牛村的车站已经关闭40多年了,站前无人照管,道路布满坑凹,从街道上看不出那里 面会有一家餐馆——既没有招牌,也不见张贴菜单。我们打这儿走过几十回了,一向以为这栋房子里无人居住,殊不知树林后面还隐藏着一个趴满了的停车场。

        我们在一辆当地救护车和一辆水泥车之间把车停稳,很远之外便听到餐馆敞开的窗内传出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和嘈杂的人声。餐馆距车站约50公尺远,四四方方地挺立在那里,显得朴实无华。门上几个手写的大字:“车站咖啡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褪色,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这时,一辆小型雷诺货车开进停车场,两个身着工作服的男子跳下车,走到外墙边一个老旧的水槽,用木架子上的黄色沉年香皂洗了洗手。端着还在滴水的双手,他们用手肘推开门,径直走向酒吧末端挂在钩子上的毛巾。看得出,他们已经是常客了。等他们擦干手,两杯酒和一瓶水已经摆在桌上恭候了。

        餐厅很大,通风良好。前厅相对阴暗,后厅则十分敞亮。后窗外是一片田野和葡萄园,绵延到远方朦胧而高大的卢贝隆山。正午其实才刚过几分钟,餐厅里至少已经有四十人在用餐了。普罗旺斯人什么都可以耽误,唯独午餐是必须准时的,仿佛每个人的肚子里都有一个定时器。人们的格言是:正午进餐,刻不容缓。

        每张桌上都铺着白色的纸桌布,摆着两瓶没贴商标的酒,一瓶红色,一瓶粉色,那是两百公尺外对街上的奔牛村合作社自己生产的。这儿没有菜单可看,老板娘每周一到周五制作五种不同菜式,她做什么,顾客就得吃什么。她的女儿送上一篮柔软好吃的面包,顺便问我们要不要喝水,如果要添酒可以随时告诉她。

        大多数顾客好像彼此都认识,吃饭之余还不忘了隔着餐桌相互调侃。一个胖大个儿被指为正在减肥,他听了佯作气愤地停下手中的刀叉,怒目圆睁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以示抗议。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的电工和为我们铺石阶的布鲁诺也在一个角落里同桌吃饭,接着又认出另外两三张面孔,自从我们家第一次停工以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们。这几位的面颊都晒得通红,显得既健康又轻松,仿佛刚刚度假归来。其中一位显然也发现了我们,向我们喊道:

        “我们不在,家中清静多了吧?”

        我们表示,八月份复工时,希望他们都能来。

        “正常情况下我们一准儿去。”他的手摇摆着。我们明白:怕是又指望不上了。

        夏天的清淡饮食

        老板娘的女儿送上第一道菜,解释说,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今天安排的是份量较少的清淡食品。她放下一只椭圆形的盘子,上面铺着香肠片、熏火腿、小黄瓜、黑橄榄,外加胡萝卜腌制的酸辣泡菜。还有一大片涂香肠吃的奶油。主食是一篮面包。

        这时,两个穿夹克衫的人带着一条狗走进来,占据了最后一张空桌。老板娘的女儿轻声向我们介绍说,其中年长的一位据称曾是派驻中东某国的大使,可是位贵客呢。现在那位贵 客就坐在泥水匠、水电工和卡车司机中间,拿起一小片香肠喂他的狗。

        盛在玻璃碗中送来的莴苣沙拉曾一度让我们以为是这顿午餐的谢幕演出,谁知不久,又端上一盘拌了番茄酱的面条和一份淋了浓汁的洋葱猪排。我们想,如果这还算暑天的清淡食品的话,真不知道冬天里老板娘会给客人们都吃什么。我们此刻真心希望她能够打消退休的念头。说话间,老板娘已经收拾完厨房中的一切,在门口的酒吧台后坐定。她是个矮小但匀称的女人,头发仍然乌黑而浓密,看样子再做上一辈子也没什么问题。

        老板娘的女儿过来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红酒倒进我们的杯子,未等我们吩咐便又拎来一瓶红酒,外带一碟乳酪。早到的客人已经纷纷离座准备回去工作了,他们心满意足地抹着胡子,询问老板娘明天打算给他们吃点什么。“快走吧,总之亏待不了你们。”她得意地说道。

        吃完乳酪,我已是强弩之末。而对美食从不拒绝的妻子,则又要了一块柠檬蛋塔。餐厅里这时开始弥漫着咖啡香和烟草的味道。午后的阳光照进窗口,把在那边吸烟的三个人头顶的烟雾透映成淡蓝色。

        我们点了咖啡,顺便要求结账,这才发现,这里不用账单,客人离去时要自己走到吧台前付款。我们的餐费是每人50法郎(包含酒水),外加4法郎咖啡钱。无怪乎这地方会天天客满。

        出于切身利益的考虑,我们在离开前特意关心地询问老板娘是否真有退休的打算?

        她停下手中擦拭吧台的动作,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忆。“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感慨道:“家里要我决定是下田务农还是进厨房帮厨。打那时候起,我就讨厌种田,活儿又累又脏。”她垂下眼去看了看保养得很好、白皙年轻得让人惊讶的双手,接着说道:“所以,我选择了下厨。结婚以后我们就搬到这儿,已经烧了38年的菜。够久了。”

        我们充分表达了我们的遗憾。而她只是轻松地耸耸肩。“是人总会有厌倦的那一天。一退休,我就搬到奥伦奇(e)去。我想住在有阳台的公寓里,安安静静地晒晒太阳。”她说着抬眼望向窗外的阳光,仿佛看到了那个遥远而悠闲的自己。

        两点钟了,大厅空落落的只剩一个满脸风霜、两鬓斑白的老人,正拿方糖往咖啡里放。一切显得那么安逸和温馨。我们感谢老板娘让我们享受了这么好的一顿午餐。

        “小菜一碟儿。”她笑了。

        午后的普罗旺斯像个巨大的蒸笼。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泥土中所蕴藏的最后一点水汽也被逼无奈地升腾起来,在空气中翻滚,使我们好像穿行在一个漫长的海市蜃楼幻象之中。路边的葡萄叶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藤蔓上,农家的狗也变得默然无声,整个乡野变得出奇的静谧,像是沓无人烟的荒漠。这是一个适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读一本轻松读物的下午,一个难得没有工人也没有客人的下午。此刻,连时光的移动,似乎都是轻缓慵懒的。

        铁球大赛与美丽的骗局

        傍十分,丰盛的午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我们忍着下午暴晒后刺痛的皮肤,开始筹备每周例行的运动赛事。法国滚球(boules)是我们来到法国后的一个重大发现。在我们眼中,它简直可以说是人类所发明的最有趣的一种运动。有些与我们颇有同感的朋友早些时候下达了战书,相约每周会战一次。我俩当然决定义不容辞地在球场上为捍卫梅纳村的荣誉而战。

        很久以前,我们在普罗旺斯的一个假期里,看见一个老人在鲁西隆村(Roussillon)邮局下方的球场上,跟人打了一下午的滚球,争争吵吵,其乐无穷。于是,我们便也买了一套球具,带回英国。可是这项运动不适合在潮湿多雾的英国玩,我们只好长期把它封存在蛛网密布的储藏室里。搬来普罗旺斯之后,我们拆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套球具。光滑而结实的球面,恰到好处地握在掌心;钢制的球体,沉重而有光泽。互相碰撞时发出“啵!”“啵!”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过瘾。

        我们注意到,有一群人每天在奔牛村教堂边的球场上打球。他们绝对是个中高手,从六公尺外便可准确无误地击中你脚趾边停放的钢球。我们白天专心偷师学艺,晚上回到家便照猫画虎地钻研球技。我们还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出球时屈膝而蹲,手指弯曲抓球,掌心向下。这样,球抛出时,手指的摩擦力导致球体高速旋转,看上去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我们同时学到的还有高手们的风范,如:根据钢球抛出瞬间的感觉或发出慨叹,或兴奋地大吼。若是球的落点距离目标太近或太远,则或潇洒地耸耸肩或夸张地做出诅咒。没过多久,除了手上的准头欠佳外,我们俨然也成了此道高手。

        有两种基本出球法――滚地球和高飞球。掷高飞球的用意是把对手的球撞开。我们曾亲眼看到有些人百步穿杨的绝技,但无论我们在家如何勤学苦练,要想加入一场像奔牛村球场经常举行的那种级别的比赛,恐怕非多年苦修而不可得。

        但滚球其实是一种很容易入门的游戏,初学者打第一只球的时候,就能乐在其中。首先,要把母球——一只木制小球——掷上球场;然后,参赛者各持三支钢球,轮流投掷。每一回合结束,谁的钢球最接近母球,谁就是赢家。为了防止混淆,各人的铁球上都印有不同的花纹。比赛的计分方式有好几种,每个地区的玩法和规则也各不相同。因此,只要东道主队能够处心积虑地谋划,在比赛中便可大占便宜。

        这天傍晚的球赛是在我家院中进行的,自然就要遵照我们卢贝隆山区的规矩。具体规则如下:

        1. 不饮酒者,取消参赛资格。

        2. 提倡富有创意的作弊、取巧。

        3. 有关谁的主球比较接近母球的争议,必须经由争吵才能决定。任何一方都没有终裁权。

        4. 夜幕低垂时比赛终止。但此时若无人明显居于上风,大家必须摸黑继续比赛,直到借助手电筒的微光判出胜负,或母球不知遗落何方为止。

        我们还煞费苦心,在球场上设计出一些不易察觉的斜坡和凹洞,为客队布下陷阶,又故意把球场地面弄得凹凸不平,只有这样,在技高一筹的客队面前,我们才稍有获胜的机会。此外,我还特意掌控了红酒的分配权;如果客队一时间准头奇佳,我会立即奉上大杯美酒;至于酒精对于掷球的准头会产生什么样的深远影响,我可是深有体验。

        客队成员中,只有一位从没玩过滚球的16岁女孩,其余三位的球龄至少均在6周以上,实力不容小觑。比赛之前是例行的球场检视。不出所料,他们对于球场地面的不合规格深表不满,还抱怨说西斜的阳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同时,他们一定是识破了我们的诡计,严正要求比赛期间禁止任何狗儿进入球场。终于,在伸出汗湿的手测试了风速之后,比赛正式开始。

        滚球赛遵循的是一种独特而缓慢的节奏。一球掷出后,比赛便暂停片刻,以便让下一名投手上前进行实地考察,以决定下一球是该采用高飞法撞击前一球呢,这是用滚地法绕过其他的障碍,去贴近母球。看清楚了,投手会慢慢悠悠地再踱回来,一边思索攻击的方法,一边再酌上一口美酒。决定做出了,投手便优雅地放下酒杯,然后以同样舒缓的节奏,弯腰屈膝,蓦地将球掷出,然后目送球在空气中嘶嘶划过,砰的落地,经过喳喳的滚动,直到终于静止。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动作是急促的,因而简直没有运动受伤的可能(只有班尼是个例外。他在所打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球中,击碎了一块屋瓦,砸伤了自己的脚趾)。

        尔虞我诈和阴谋诡计弥补了球赛缺乏激烈冲突的不足。当晚的比赛双方各显其能,花招层出不穷:有热心提供对方蹩脚建议的;有一个“无心”疏忽,将对手的球踢出老远的;也有无中生有地指责对方超越发球线的;还有扬言狗要跑进球场的;而我们则利用地形熟悉的心理优势尖叫着警告对方草丛中有蛇。轮到一方投手掷球时,另一方必定从旁鼓噪,不是批评他姿势不当,便是故作殷勤地频频敬酒,以达到骚扰对方意志的目的。球赛如此进行了半天,一点也看不出胜负的迹象,大家索性先停下来欣赏悦人的夕阳。

        残阳似血

        房子西面的群山之巅并肩耸立着两座高大的山峰。此时此刻,火红的残阳恰好落在两峰之间形成的V形地带,展现出大自然绝妙的对称美。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到5分钟,壮观的美景便消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也回到现实的如火如荼的战斗中,继续在初上的星光下展开搏杀。估量铁球与母球的距离,此时显得益发困难,也更易引起争议。正当我们在一片吵闹声中准备浑水摸鱼地提出和议之际,那位首次玩球的16岁女孩子,却把三只球全部打到了母球身边。青春加上纯果汁,就这样击败了我们这群处心积虑、头重脚轻的老手 。

        接下来的晚餐在庭院中进行。石板地在我们的赤足下散发着太阳的余温,配合着酒意,熏得人飘飘欲仙。烛光忽明忽暗,映着红酒与古铜色的笑脸,使我不禁产生了一种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借着酒意,朋友告诉我们,他们的房子八月份将出租给一家英国人,而他们自己则要前往巴黎住上一个月。他们深恐我们还不了解状况,于是进一步告诫式地解释说:到了八月,全巴黎的人都会南下普罗旺斯。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英国人、德国人、瑞士人和比利时人会蜂拥而来。到了那时,周边的道路将变得水泄不通,市场和餐馆也会爆满,往日宁静的乡村将变得嘈杂不堪,而每个人都会毫无例外地变得油嘴滑舌。这样的警告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就马上就要过去的七月来看,情况远比预想中的好。我们有理由相信,八月应当也不难轻松裕如地应付过去。我们届时会拔掉电话插头,躺在后院的游泳池畔,聆听大音乐家曼尼古希先生指挥钻孔机和吹氧焊枪演奏出的交响乐。

        八月

        普罗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这种杂乱无章的方式开始的;而四周以后,返城大行动又会将同样的闹剧在相反的方向上重复演绎一遍。

        唉,八月的怪事就是多。

        好在这个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的生活又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马路上将不再塞车,餐厅也将不再人满为患,而曼尼古希,也会重新穿着长裤来上班了。

        大明星碧姬·芭铎

        “听说了吗,”曼尼古希神秘兮兮地说道:“外面都在传,说碧姬·芭铎在鲁西隆村那边新买了所房子。”他放下手中的钳子,紧贴过来,谨防那位年轻的学徒也偷听到芭铎小姐的私人计划。

        “据说,她不想住在圣特鲁培了,”曼尼古希说着,食指习惯性地伸出来,点到我的胸口,表明他告诉我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秘密。“这可怪不了她,”他的手指自信地在我胸口 继续点着:“你知道吗,每年的八月份,随便哪天都有5000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海里头撒尿!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傻瓜才会下海游泳呢!”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示对此等大不卫生的恐怖行为的无限愤慨却又无能为力。

        当我们站在山区的阳光下,对不幸居住在圣特鲁培岸边的海洋生物深表同情的时候,曼尼古希那位更加可怜的学徒工吃力地扛着一只铸铁暖气片跋涉上门前的台阶。他的肩头上像挂着一圈花环一样吊着一串铜质管道配件,随着蹒跚的脚步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奏鸣,同时映衬着他那件早已被汗水湿透的耶鲁大学体恤衫,形成一幅意识流艺术家笔下知识与劳动紧密结合的绝妙画面。就是不知道,如果耶鲁大学同学会看到这幅场景的话,会作何感想。才忙了不一会儿工夫,曼尼古希的衣着已经向骄阳做出了重大让步:他褪去常穿的厚长裤,换上与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裤,仍然难免汗流浃背。

        今天是我家盛大工程的开幕日,标志着这一重大时刻的是屋前空地上通常只有废料场中才能见到的景象:在一个油渍斑斑的工作台周围,散落的中央供暖系统的零件堆积如山,其中包括:一盒一盒的黄铜接头和活塞,还有焊枪、瓦斯筒、钢锯、暖气片、钻头,和一罐一罐好像黑蜜一样的东西。这还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锅炉和火炉等物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运到。

        曼尼古希特意领我参观他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各色零件,一边介绍名称和用途,一边啧啧有声地赞叹着:“嘿,瞧这质量,简直太棒了。”接下来,我们穿越家中即将施工的房间,由曼尼古希逐一指出他准备在哪块墙壁上大动干戈地进行外科手术。我此刻才真正开始意识到,今后的几周,我们将生活在怎样一个水深火热和尘土飞扬的世界之中。这种觉醒的意识让我几乎产生了搬到圣特鲁培去与那里的几十万游客共度八月的念头。

        每个周末,数以百万计的北方人都把南下的道路挤压得水泄不通。据报道,高速公路靠近博纳(Beaune,由巴黎通往蔚蓝海岸的高速公路的中转站)的一段,堵塞的车流绵延整整35公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如果有谁能够在一小时内通过里昂(Lyon)的那条隧道,便已经算得到幸运女神的特别青睐了。汽车水箱的温度和人的脾气在酷暑和交通堵塞的共同作用下以同样迅猛的速度提升。倒是抛锚的卡车得以忙里偷闲,着实享受了一把全年最惬意的周末。但紧接着,疲倦和焦躁自然而然地带来了车祸和伤亡。普罗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这种杂乱无章的方式开始的;而四周以后,返城大行动又会将同样的闹剧在相反的方向上重复演绎一遍。

        大多数“入侵者”都回超越我们而直奔蔚蓝海岸,但也有成千上万人特意涌进卢贝隆山区。他们改变了当地市场和村庄的风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咖啡馆常客发现他们经常坐着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大批的外国人占领,只好站在酒吧边,抱怨度假季节的种种不便,诸如:面包店里的面包一早就被卖光,观光客将汽车从早到晚地堵住住家的门口不说,还彻夜不眠地喧哗等等。另一方面,本地人也不得不点头叹息着承认观光客确实为地方上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不管怎么说,大家倒也一致同意,这帮八月的过客也不那么讨人厌。

        他们皮肤白皙,穿着光亮的鞋子,提着崭新的购物袋,开着咋眼的汽车。你不可能认不出他们。他们带着观光客特有的眼光,在拉考斯特村、梅纳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间往来穿梭,有的人还盯住当地的村民端详和拍照,仿佛他们也是古老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纳村边的古城垣上,都可以听到有人大声赞颂大自然的美丽景色。其中,一对英国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时发出的评语最得我心。

        “落日的景色真是美不胜收。”她说。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与小村相映衬,特别动人。”

        八月笑语

        此时,就连平日老实敦厚的福斯坦也突然变得幽默起来。葡萄园的工作目前已暂时告一段落,眼下除了坐等秋天葡萄成熟之外,他整天无所适事。于是,福斯坦成了我们家的常客,还经常用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英国式的笑话逗大家开心。一天早上,他故作神秘地问我们:“猜猜看,什么东西能在三小时内,由死老鼠的颜色变成死龙虾的颜色?”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因为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因为可笑的答案而笑出声来,故而肩膀不住地抖动。未等我们细想,他已经憋不住,抢先把答案说了出来:“答案就是度假的英国人!”唯恐我未能全盘 理解这笑话的精髓,他又详细解释道:“英国人只要稍稍一晒太阳,皮肤立刻会红得发亮。别说晒太阳了,就算晒月亮也能把他们给烤红。”脑子里对比着英国人和龙虾的共通之处,福斯坦笑得前仰后合。

        早上还颇为诙谐幽默的福斯坦,等到我们傍晚再见到时已经变得十分庄重肃穆。他郑重地告诉我们,从蔚蓝海岸方面传来了坏消息,格拉斯附近发生了森林火灾,卡纳尔航空公司出动了飞机进行救援。据说这种灭火方法是从鹈鹕身上获得的灵感:飞机先是拖着一个庞大的水箱出海去,装上满满一箱水回来,再浇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既节省时间,又节省能源。但不幸的是,有一架飞机竟把一个正在海里游泳的游客也一并装进水箱,丢进了森林大火之中,活活地把他“火化”了。

        我们感到悲伤之余,连忙回家查看《普罗旺斯日报》,希望能够了解更多的细节。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悲剧,报纸上竟只字未提。我们又去敲另外一位朋友家的门,问他可否听说过此事。他听了我们的叙述微笑着摇摇头,似乎很有趣地看着我们说道:“这是八月的老段子了。每次发生火灾,都有人造这种谣。去年他们说被抓起来的是一个滑水的,明年或许该轮到尼斯哪家大酒店的门卫了。福斯坦是在逗你们玩儿呢!”就连老实巴交的福斯坦都学会戏弄我们了,我们真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人。

        蝙蝠大战

        我们渐渐学会了去接受在八月里可能发生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说,当住在邻近旅馆里的朋友半夜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在卧室里看见了一头老鹰时,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们的见解是,那也许不是一只真的老鹰,只是老鹰飞过时留下的巨大身影。他们仍然不死心,接着打电话给前台的值班人员,要求彻底进行调查。

        老鹰是不是好像从角落的衣橱那边飞出来的?值班员好像很有经验地问道。是啊,没错 。 我们的朋友惊讶地点点头。啊哈,谜底揭晓了,那哪儿是什么老鹰啊,不过是一只住在衣橱里的蝙蝠而已。别担心,以前也有人看过它从衣橱那儿飞出来过,它从不伤人的。它也许不伤人,我的朋友执着地说,可是我们不想和蝙蝠睡在一起,我们要求换房间。行,旅馆的房间全满了。值班员也不让步。于是,三个人站在深夜的房间中央,热烈地讨论起捕捉蝙蝠的技巧问题。还是值班员先想到了办法。你们呆着别动,他说,我去去就来。几分钟后,他不负众望地返回,在留下一大罐杀虫剂和最后的晚安祝福后,他再次飘然而去,就像他飘然而来,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只蝙蝠。

        夏夜舞会

        葛氏村外的一所大宅要举行舞会。我们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几位朋友共进晚餐。盛会将临,我们的感情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居然荣幸地受到邀请,忧的是以我们现有的法文水平恐怕应付不了这种隆重的社交场面。据我们所知,到场的似乎只有我们二人说英语。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好背水一战,同时,希望普罗旺斯人热潮汹涌的谈话不要冲散了我俩。依照邀约条件,我们应于九点钟抵达,这时间相对我们往常的作息时间来说十分尴尬,开车上葛氏村那个斜坡时,我们的肚子已因等待过久而不满地咕咕乱叫了。屋后 的停车场早已客满,车辆沿着场外的马路一直伸到50公尺开外,并且所有的车似乎都挂着代表巴黎的75字头的牌子。看来,我们将要同桌共食的绝不仅仅是村里的几个乡下朋友而已,想到这里,我们开始觉得或许应该穿得更正式些。

        进得大门,我们便仿佛置身于杂志中的世界:随处可见只有《家庭与园艺》杂志中才有的装饰布景,《时尚》杂志中方可得见的的衣香鬓影。点着蜡烛的餐桌,安放在草地上和阳台上。已经五六十位客人或坐或站地散布在餐桌周围,女士们的神态或冷峻或慵懒,大多穿穿着白色晚礼服,端着香槟的手上珠光宝气。维瓦尔第的音乐从容不迫地从装了地灯的谷仓那边一阵阵传来,似乎是在告诫我们这两个乡巴佬:我们已经不可饶恕地闯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领地。妻子慌张地提出要回去换装,而我则完全沉浸在因足下污浊的鞋子而产生的羞愧之中。

        逃走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便被女主人发现了我们。使我们稍感安心的是,至少她穿的是平常休闲的衬衫和长裤。

        “你们找到停车位了?”她不待回答,又接着说道:“都是路边那条沟,弄得不大好停车。”我们说今晚的场合简直不像是在普罗旺斯。她笑着耸耸肩:“现在是八月嘛。”她递给我们一份饮料便离开了,任由我们与那群俊男美女周旋。

        我们仿佛置身于巴黎,周围没有一张脸孔经过阳光或风雨的洗礼,女士们脸色白皙,显得时髦动人,男士们仔细刮净了下巴则显得油光水滑。这里没有人喝低档的茴香酒,若是按照普罗旺斯的标准,所有的人现在都在窃窃私语。我们赫然发现自己的心态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从前,我们也许会认为类似的宴会气氛理所应当;而现在,我们都觉得这种场合压抑、沉闷,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清爽。无疑,我们已经变成乡巴佬了。

        自然而然地,我们靠近了穿着打扮相对最不时髦一对夫妇。他们带着一条狗,离群而独立。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二人一狗都很友善。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我们在阳台上的一张桌边坐下。那位男士个头矮小,脸上有着诺曼人的精明。他告诉我们:20年前他便来这里度假了。当时,他以3000法郎的价钱买了村里的一座房子,以后就每年夏天搬来小住,每五六年再换一次住所。最近听说,他最早买的房子又要出卖了,经过一番整修后,装璜得富丽堂皇,现在标价100万法郎。“真是疯了。”他感慨地说:“那帮巴黎人,”他朝其他客人抬了抬下巴:“就为了能和朋友们一起过八月的假期,只要有一个人买,其他人都会跟着买。而且他们付的是巴黎的价钱。”

        原始舞之风

        从自助餐台上取了酒和食物,客人们开始入席了。这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走上露台的女士们的高跟鞋不经意间纷纷陷入花坛的砂地,这引起了高贵的女士们一阵刻意但十分优雅的“赞叹”:“主人真了不起,居然想到用石头铺地这么原始的创意。”“是啊,真像是在野餐哪。” “是啊,布置得比贝佛利山和坎星顿的花园还原始呢,啧啧...."

        不知道当地的神灵是否真正听懂了女士们话中的涵义,总之,她们的话音刚落,一阵狂 风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起,一股脑席卷了桌上剩余的虾仁沙拉。芦笋叶和面包屑从盘中腾空而起,迎面扑撒在女士们雪白的胸前和男士们丝质的长裤上,有些更是精准地灌入男士们衬衫的领口。桌布像鼓胀的风帆一样吹起,无情地掀翻了桌上的蜡烛和酒杯。人们细心整理过的发型变了样,努力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也再维持不住了。这未免太原始野蛮了些吧!一阵紧张忙碌的撤退之后,晚宴重新在屋内展开。

        随着更多客人的陆续到来,谷仓那边维瓦尔第的音乐停止了,在几声尖锐的电子扩音器的嘶响之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仿佛那里有位外科医生未经麻醉便开始了心脏手术一般。我们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当红歌星小理查德正在唱片中卖力地邀请大家下场去跳舞呢。

        我们很好奇;不知这种热门音乐会对在场的名媛绅士造成何种效果?我可以想像他们在文明舒缓的乐声中迈着轻巧高雅的舞步,彼此微微点头的情景;也能想像出他们和着大师查尔斯·阿兹纳的名曲跳起贴面舞的缠绵仪态。但,天知道,现在演奏的可是会令人汗流浃背的丛林蛮荒之舞啊!“嘭嘭啪啪......” 我们迫不及待地踏着鼓点登上谷仓的台阶,以便更早地欣赏到他们的舞姿。

        谷仓边搭起的舞台上彩灯变幻闪烁,迎合着鼓声的节拍,在墙边竖起的镜子中往来扫射。一个年轻男子,佝偻着肩膀,在自己香烟的迷雾中,眼睛半开半阖。他亢奋地站在两个唱盘机的后面,手指狂乱地抚弄着音乐控制台,释放出更多嘈杂低沉的声音。

        “茉莉小姐你真行!”小理查德在唱片中继续嘶喊着。唱机后的年轻人也伴随着一阵痉挛,吼叫着应和道:“你一定爱跳舞!” 强烈的重金属音符使谷仓震颤起来,那些巴黎人也跟着震颤起来,人们疯狂了:大家手舞足蹈、乳晃臀摇,嘴巴无意识地张着,眼神也失去了目标,无数双拳头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挥,不时可见失控的首饰划过天空,连钮扣从衣服上绷脱也毫无知觉。此时此刻,高雅的仪表被抛到脑后,每个人都只顾得翻腾、抽搐,身体愈摇愈低。

        大多数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舞伴,他们实际上是在与自己的影子为舞。纵然在狂舞忘形之际,他们也没有忘记不时探询一下自己反映在镜子中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水味和人们滚烫的身体散发出的味道,整个谷仓沉浸在同一种剧烈的脉动之中,狂热沸腾。此时,如果有谁不识时务地妄图穿越人群,必定会遭遇无数条横扫的手臂猛击,或被飞舞的项链所鞭挞。

        这些人就是片刻前还端庄持重的女士们先生们吗?先前连多饮一杯香槟都显得狂放的人们,现在竟然一个个蜕变成像吃多了兴奋剂的不良少年,而且还颇能乐在其中。我们自信无法同流合污,于是怀着惊诧的心情悄然离去。因为明天早晨,还有更加精彩的山羊赛跑等着我们去观赏呢。

        山羊运动会

        首次在烟草店的橱窗上看到“山羊赛跑”的海报是在一周前。那是一个将穿越整个奔牛村的大型赛事,起跑点就设在凯撒咖啡馆门口。海报中除了列明参赛的10匹羊选手和骑师们的大名之外,还特别注明:本次大赛奖品多多,同时吸收观众下赌注。另外,主办单位还将特聘一支大型交响乐队到场加油。单从海报上就可以看出,这显然是一场运动盛会——是奔牛村的世界杯。为了占个好位置,我们早早便抵达了会场。

        九点钟的时候,天气已热得戴不住手表。凯撒咖啡馆的阳台早已客满,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提前抢占了有利地形,现在正惬意地吃着早餐,喝着冰镇啤酒,悠闲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靠近咖啡馆门前台阶的墙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独自占据了一张桌子,头上顶着一把印有果汁广告的遮阳伞,即便在嘈杂的人群中也显得格外醒目。她目光如电,威严地扫视着我们,一手拎着一本票簿,另一只手把一只钱箱晃得叮当作响。她的威严自有她的道理,因为她便是这场“赛羊大会”的官方投注经办人。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咖啡馆后门,另有一个男子正代表着民间的力量接受着“场外下注”。时间距离正式开赛已经不远了,女经办人主动向我们发出了投注的邀请。为表示绝对的公正,她还特意提醒式地喊道:“各位,下注前先看看清楚,选手们就在那边。”

        其实不用她提醒,我们早就知道选手们必定就在附近。它们的身体和排泄物散发出的气味在阳光烤炙下十分浓郁。我们把头伸出栏杆往下看,选手们也以愤怒的暗灰色眼睛毫不示弱地回望过来,一面缓缓咀嚼着赛前最后的餐点。选手们的下巴上都点缀着一缕稀疏的山羊胡,头戴蓝白相间的赛马帽,身穿印有与海报上的名单号码相符的运动背心,它们简直是酷极了。我们能根据海报提供的信息分别叫出选手们的名字,可是要下赌注的话,这么点儿资料是远远不够的。要想获胜,我们还需要一点内幕消息及诸如哪位选手的速度快、而哪位的耐力比较足之类的其他信息。于是,我们向旁边一位也在伸头往下看的老人家请教,相信他和所有法国人一样,是此道专家。

        “注意看它们的粪便,”他说:“赛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里排空了,自然比装了一肚子东西的羊跑得快。这是基本逻辑。 ”我们观察了几分钟,一致认为六号“米田共”产量最丰。“好啦,”我们的指导员说:“现在再看看骑师,找一个身体强壮的。”

        骑师这会儿差不多都在咖啡馆里养精蓄锐。他们也穿着印有号码的背心,戴着赛马帽。我们很快便找到了六号的骑师,一个筋肉结实、看上去很有夺标气质的男子。他正旁若无人地猛灌啤酒,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不错,他和那边那位刚刚排空肚子的“六号”不正是一对完美的胜利组合吗。我们拿定了主意,准备下注。

        “不行,”主持赌局的妇人解释说:“你们必须列出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排列顺序,然后才能投注。” 这样一来,我们的如意算盘全部被打乱了。我们刚才一直在专心物色理想的骑师,谁还顾得上注意各位选手的排泄量呢?原本必胜的局面现在变成了碰运气:我们还是选定六号领先,惟一的女骑师第二,一头叫“妮妮”的羊第三——她蹄子后部的绒毛显得短而精悍,看来一定善跑。投注的事情搞掂了,我们安心地走下楼去,加入咖啡馆外喧闹的观众群。

        海报上许诺的大型乐团也开来了,原来是从艾普镇弄来的一辆尾部装了音响的小型货车。此刻车上正播放着桑尼与雪儿的名曲:《我得到了你,宝贝》。一个细瘦的巴黎女子——我们认出是昨晚舞会中的一个客人——开始随音乐的节奏拍打她穿着一双昂贵的白色皮鞋的纤纤玉脚。我们显然不是惟一注意到她的表演的观众,一个没刮胡子、手持酒杯的大肚皮男人力排众人,挤过来向她发出了共舞的盛情邀请,一副硕大的屁股左右激烈地扭动着,希冀引起她的垂青。巴黎女子毫不怜香惜玉地对这位当地崇拜者抱以一个足以让奶油发臭的白眼,低下头去专心在她的露易斯威登皮包里搜索起什么来,不再理会那位大腹仁兄的纠缠。乐团那边,阿丽达·富兰克林的歌声顶替了桑尼与雪儿的宝贝,咖啡馆前的小广场也聚集了更多的人头,我们则挤在一个举着摄像机的德国人和那个大肚皮男人中间,争取看到最精彩的场面。只有孩子们好像对这场重大赛事无动于衷,继续在泥泞的羊屎堆间展开着跳房子德游戏。

        终点线拉好了。那是一条穿越整个广场的绳子,距离地面约两公尺半高。十个从一到十编号的大气球灌满了水,按等距间隔挂在绳子上。大肚皮男人主动向我们解释起了比赛规则:届时,每位骑师都将被授予一根锋利的木棍。此棍有两重作用:第一,如果有哪只山羊消极怠跑,可以用来略施小小的“激励”;第二,抵达终点时,必须用这根棍子戳破气球,证明完成了任务。说到第二条,他眉飞色舞地进一步解释说,骑师到时候难免会淋成落汤鸡,样子滑稽得很。

        骑师们登场的时刻到来了。他们陆续从咖啡馆里现身出来,昂首阔步地拨开人群,牵出自己的羊。我们看中的六号骑师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将手中的木棍两端削得更加尖利。在我看来,这颇有大将风范的举动是个好兆头。另一位骑师则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开始对主办单位大发牢骚,直到一辆汽车从狭窄的小街那头开来,打断了双方争执。一个面带迷惘的年轻女子走下车来,举着一张地图,问周围的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驶上高速公路。

        非常不凑巧的是,通往高速公路的路这会儿恰好正被10只山羊和200多个看热闹的人,以及一个大型流动乐团占据着。年轻女人丝毫没有被前面宏大的场面所震慑,她迈着倔强的步伐返回了汽车,车一声咆哮之后,开始继续向前。

        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惊愕与混乱之中。主办人员和几个骑师把那辆车团团围住,不住地敲打车顶、挥舞木棍,从那仍在移动的车轮下,抢救必死无疑的山羊和儿童。看热闹的人群则向前拥挤,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陷身人潮的汽车,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年轻女人坐在车内,两眼直视前方,忿忿地紧抿着坚毅的嘴唇。退后!主办人员怒吼着,手指着原先汽车驶来的方向,并招手让后面的人群让路。终于,在群众鼓掌欢呼声中,引擎发出一阵恶毒的嘎渣嘎渣声,汽车气冲冲地沿着来时的方向退去。

        参赛者重新集合到起跑线,比赛就要正式开始了。骑师们纷纷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工作,看看羊脖子上的号码牌是否栓紧。选手们则似乎显得格外镇静,对这戏剧性的一刻无动于衷。六号正在专心致致地啃七号的背心,而我们的第三选择九号‘妮妮’则坚持把头掉转过来,一副反潮流而动的架势。骑师无奈只好抓住羊角把她提起来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圈,并用两膝紧夹她的身体,使她能够保持正确的方向。经过这番折腾,‘妮妮’的赛马帽歪倒在一边,遮住了一只眼睛,使她看上去活像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我们不禁深感失落与不智:我们可是指望它得第三名的,但从她现在视线受阻、又缺乏方向感的表现看来,显然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准备出发了。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几周甚至几个月的训练,等的就是这激动人心的一刻。选手们角并角,肩并肩地站立成一排,静候起跑的命令,周围的人群也一瞬间安静下来。一位骑师大声打了个呼哨,比赛开始了。

        走出不到50公尺,便已经可以看出山羊们并非天生的运动员,不然就是它们误解了参赛的目的。有两只才跑了几公尺便嘎然止步,说什么也不想前进了。无奈的骑师只好自己跑在前面,奋力地拖着无知的选手们。另一只起跑之后才想起来它早在半小时前便该完成的使命,在第一个转弯处毅然停下来响应大自然的召唤。我们的‘妮妮’,也许是因为一叶障目的缘故,在该转弯的地方直冲向前,把无辜的骑师甩入观众群中。至于其他选手,则在各种激励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向山上爬去。

        “踢他们的屁股!”我们的大肚皮朋友大声地吼叫道。早先见过的那位巴黎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了我们身边。在听到大肚兄的豪言后下意识地向后一缩。这一举动反而激起了大肚兄的斗志,他开始进一步展示自己渊博的学识。“知道吗?”他冲巴黎来的女士挤了挤眼:“跑最后的那一只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叉着烤着吃。真的哟。”巴黎女子忙把太阳镜从发际拉出,戴好。但掩饰不住的是,她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比赛跑道环绕着村中高地一圈,之后便向下返回广场中的喷水池旁。喷水池此时已经改装成一道水上防线,两边堆上干草,中间拉上塑胶布,选手们必须涉水或游泳而过,才能抵达咖啡馆外的水球终点站。这真是对选手与骑士们合作与毅力的严峻考验。

        赛事观察员在比赛的中转站大声播报着比赛实况。我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一号和六号正在激烈地争夺领先的位置。细心的人们发现转播中前后只提到了九位选手,还有一位芳踪缥缈。“可能喉管给割断了吧。”大肚皮自信地对巴黎女人说道。这使得她终于忍无可忍,奋力推开人群,另辟蹊径去了。

        喷水池那方传来噗通一声,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随之而来。原来有人先于选手们遭到了水上防线的暗算。那是一个小女孩,湿漉漉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惊恐地大声喊叫着。

        “羊来了!羊来了!”

        女孩的母亲唯恐孩子被杀红了眼的选手们踩成肉泥,连忙拉起裙子跳进水中。“看她的大腿!”大肚皮捅了我一肘,一边亲吻着自己的指尖表达惊呼与赞叹。

        伴随着一阵杂沓的蹄声,领先的两位选手已经来到喷水池前。那是我们的六号还有刚才转播中提到的一号。两位选手好像早有默契,在到达水池前都义无反顾地扎入池边的干草堆中,一点也没有打算弄湿自己身体的意思。骑师们不得不软硬兼施地把选手们推下水去,再打池子的那一端拖出水面。剩下的旅途就平坦得多了,骑手们挥动着手中的木棍冲向终点,宛如中世纪的武士们在坐骑上晃动着长矛一般威武雄壮,湿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叽喳作响,留下了一串串见证着胜利者成长的足迹。

        一号赛手在屁股遭到重击的情形下,率先刺破了水球。我这才发现,那位可爱的巴黎女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占据了最佳的位置,亲身见证了胜利者诞生的历史时刻。可惜她过于沉浸于自己的历史使命,不期然被水球中倾泻而下的洪流迎头痛击,她利落地往后一退,又不幸撞入了一滩新鲜的羊屎堆。赛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六号骑士,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赶在下一位选手到达之前勉强刺破了那只水球。选手们陆陆续续地抵达了终点,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水球孤伶伶地悬挂在绳子上。那是九号,我们那没有方向感的‘妮妮’,可怜的她没能完成比赛。大肚皮看到我怅然若失的样子,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屠夫会找到她的。”

        散场后,我们在走回车上的途中看见了‘妮妮’。她挣断绳索逃离了骑师,正高高地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园里,低着头悠闲地吃着天竺葵叶,小帽子滑稽地扣在一只角的顶端。我们衷心地祝福她能够逃脱屠夫和大肚皮之流的魔掌,长命百岁。

        喧嚣热闹的一天

        “早啊,泥瓦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队一到,又是喧嚣燥热的一天。他们相互寒喧握手,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以职务而不是以姓名相称。建筑师克里斯蒂安与他们合作了好多年,也从来不叫他们的名字,总是 庄重又复杂地把他们的姓和职务连在一起,比如:曼尼古希水管工,安德雷泥瓦匠和特鲁斐利石匠等。这使得他们有的人的名字听起来冗长严肃,大有贵族气派。例如铺地毯的让·皮埃尔,他的正式称呼叫作:“加亚尔·波瑟地毯师(Gaillard-Poscur de Moquette)”,给人的感觉像是见到了中世纪的侯爵大人,颇令我肃然起敬。

        曼尼古希水管工把我家的墙壁钻得千疮百孔,据说是要让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他铺设的暖气。此刻,大家围拢在其中的一个洞口旁,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工程的日期与进度,仿佛这里正聚集着一群天生以准时为人生准则的人们。工程的进展将遵循严格的先后次序:由曼尼古希先安好所有管子;砖石工尾随其后,砌砖补石;接下来,电匠、泥水匠、瓷砖工、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登场。有鉴于在座的诸位都是本份的普罗旺斯人,没有人敢于对工程的具体完成日期进行有效的确认。不过,这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考空间。

        曼尼古希显然因为身为本次工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颇为自得。要知道,所有其他人的时间表全要根据他的工作进度才能够确定得下来。

        “你们会看到,”他说:“我得把墙壁挖得像干酪似的。你怎么样,砖石匠?给你半天的时间修补够吗?”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弄好?”

        “别催我,”曼尼古希说:“我做了40年的水管工,中央暖气管这玩意儿可是急不来的。这可是非常、非常、非常复杂的工程。”

        “要到圣诞节吗?”狄第埃带着揶揄的口吻故作虔诚地问道。

        曼尼古希显然识破了话中的含义,看着泥瓦匠摇摇头:“哈,你这家伙跟我开玩笑啊。不过,说到冬天,大家都想想看。”为了示范出冬天的景象,他比划着在肩膀上披上一件想像中的大衣。“想想看,外面的气温是零下10℃,”他打了个哆嗦,拉下软帽盖住耳朵,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突然之间,‘啪’地一声,水管漏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初有人装得太仓促,活儿做得不够仔细。” 曼尼古希停下来环顾四周,自信大家的心灵都已经充分体会了寒冬与漏水的严重状况后,才得意地说:“那时候,该谁看笑话啊?啊?该谁取笑我这个水管工啊?”

        反正到那时还讲得出笑话的绝对不会是我。装暖气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个恶梦。幸好白天还可以待在室外,这才能勉强能够忍耐。以前我们家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而暖气管工程却无所不在。曼尼古希和他的触手般的铜管如影随形,灰尘、瓦砾和扭曲变形的断管残线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线上,像是铁齿白蚁蛀出的痕迹。最糟的是我们全无隐私可言,不是在厕所遇见手持焊枪的学徒,便是在卧室发现往墙上凿洞的曼尼古希。游泳池是惟一的避难所,但即使在那儿,也只有完全钻进水里,才能借着池水,隔绝屋内电钻与钢锤的无情噪音。有时候我们想,朋友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们应该到别处去度八月,或者,干脆把自己冷冻封存起来更好。

        相比之下,夜晚是如此的安详宁静,我们逐渐沉溺于闲坐庭院,任夜空中的星辰来抚平白日喧嚣创伤的心情,连卢贝隆地区特意为夏季游客而举办的众多社交及文化活动,我们也失去了兴趣。这期间,除了去听了一场圣诗演唱会,在修道院极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之外;我们只去欣赏了一次在奥佩德一处废墟上举行的音乐会。其他的时间,我们足不出户,能够在宁静中独自休养生息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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