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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获季节

        葡萄大采收是一年中农事的高潮。我们土地上的葡萄,是在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开始进行最后大采摘的。福斯坦本想再晚几天,但他突然间仿佛得到了有关天气的私人情报,让他相信十月份会是个多雨的季节。

        采收食用葡萄时的三人小组,现在扩充了劳尔堂兄和福斯坦的老爹。安德烈老爹的任务是缓缓跟在采葡萄人的后面,拿手杖往葡萄藤里戳探,若是发现漏摘的葡萄串,便发出大声 的叫嚷,让前面不负责任的人回来,完成应尽的职责。作为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他的声音仍然出人意料地宏亮悠远,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穿着短裤背心,而是穿着毛衣、外罩一件厚棉外套,还戴着顶帽子,好像现在已经到了凉爽的十一月。看到我妻子手里的照相机,他摘下帽子,用手梳理梳理头发,再飞快地将帽子戴上,退到半人高的葡萄叶后,摆了个相当经典的姿势。他和我们其他的邻居一样喜欢照相。

        在缓慢的进展和嘈杂的人声中,一行行的葡萄藤逐渐恢复了青绿的颜色,人们将装满葡萄的板条箱堆放在卡车后面,将车厢填得满满当当。这段日子以来,每天傍晚马路上都挤满了奔驰着的货车和拖拉机,把堆积如山的紫色葡萄运往莫拜村(Maubec)的酿酒合作社,在那里过秤和测量酒精的浓度。

        采摘工作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没有出现福斯坦预言的差错。为了庆贺,他兴致勃勃地邀请我们随他一道护送最后一批葡萄去合作社。“今晚我们就会算出总重量,”他兴奋地说:“然后,你就知道明年你有多少酒喝了。”

        卡车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朝远方夕阳落山的地方蹒跚着驶去,我们则紧随其后。小路上随处可见掉下来的压扁的葡萄残骸。我们到达的时候,合作社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粗壮的红脸汉子们神采奕奕地坐在拖拉机上,轮到他们时,便把车开上平台,把条板箱推上滑道——葡萄们从此将迈向入瓶之前的第一段行程。

        我们等福斯坦卸完货,随他一起走进合作社的大厅,亲眼看到我们的葡萄被装进一只不锈钢大桶。“注意看指针,” 福斯坦说:“这里显示的是酒精含量。”仪表盘中的指针猛地向上抬起,一阵震动之后停留在12.32度上。这显然不是福斯坦期待中的数字,他不禁低声咕噜了几句。福斯坦原来指望酒精浓度能够达到12.5度,要是再让葡萄晒上几天太阳,也许他的愿望就实现了。不过,说实话,超过十二度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他带我们去找计算每批货物重量的人,凝视了一阵记录板上的一系列数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自己的记录纸进行对比。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表示计算完全正确。

        “你不愁没酒喝了。”他作了个普罗旺斯人表示喝酒时的特有动作,拳头握紧,大拇指竖

        起,指指嘴巴。“总共是一千二百公升多一点。”

        对这个听起来像个大丰收的数字,我们表示非常高兴。福斯坦倒是相当平静地说道:“嗯,还不坏吧。至少没下雨。”

        十月

        十月的天气有着鲜明的特点。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却又凉得需要生起炉火,有几分印度夏天的特征。终于有一天,普罗旺斯以其典型的狂放方式结束了这种时冷时热的现象。在我们一夜的睡梦中,大自然完成了季节的转换。

        野蘑菇

        我们看到他时,那人正站在一棵老橡树下,端详着密布在老树根部的青苔与杂草。他的右腿包裹在一只过膝的钓鱼用塑胶防水长靴中,左脚却穿着一只跑鞋;一只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蓝色的购物篮。

        过了片刻,他的注意力转到树的侧面,伸出那只包着塑胶长靴的腿向前试探着,紧张地用手中的棍子杖往杂草里面戳弄,活像个剑侠,在提防着对方随时可能发起的敏捷凶猛的反 击。紧接着,塑胶腿再次向前探出,身形也配合着重复进行:防卫、刺出、后退、再刺出。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这场紧张激烈的斗剑上,当然无从知道我此刻就站在他身旁咫尺开外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观战。我的一只狗不识时务地走到他身后,嗅嗅他的后腿,打断了这场精彩的个人表演。

        可怜这位任兄全没有料到敌人居然会从背后袭来,竟如同触电一样跳到半空,伴随着一声惨烈的惊呼:“妈呀!” 重新落到地面。半晌后,他这才发现我家那位四脚刺客,还有我的存在。看到他窘迫不堪的样子,我连忙道歉说不该这么无声无息地惊扰他。

        “刚才有那么一阵,”他说:“我还以为谁在攻击我。”

        他实在想像不出什么东西在攻击他之前会很有兴趣地先去闻闻他的腿。为了寻找答案,我问他在这里是否在找什么东西,他举起手中的购物篮,说道:“当然是蘑菇。”

        这就是卢贝隆山区新奇但又令人担忧的一面,你永远无法完全领教什么角落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凶险。就我目前的了解,卢贝隆山区的确充满了奇人异事,但再怎么样,蘑菇,就算是野蘑菇,也不会冒险向成年人类发起攻击吧。我于是疑惑不解地问他:本地的蘑菇是不是非常危险。

        “危险?有的能要你的命。”他断然说道。

        这我倒有几分相信,可是怎么解释他刚才穿着塑胶长靴进行的精彩剑道表演呢?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冒着被人当成乡巴佬的风险,指着他全副武装的右腿问道:

        “穿靴子是为了保证安全吗?”

        “当然是。”

        “你到底怕什么呢?”

        他用那柄木剑在胶靴上“啪”地一拍,以购物篮为盾,昂首阔步地向我走来,猛地出剑朝我旁边的一丛七里香反手一击。然后,他凑到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蛇。”说罢,嘴里模仿着他的死敌,发出嘶嘶的声音。“它们正准备冬眠呢。如果你现在骚扰到它们——嘶嘶——它们会跟你玩儿命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我似乎也被震慑住的样子,他才恢复了一点自信,开始得意地向我展示篮子里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林子里采来的战利品。在我看来,这些东西一定藏有剧毒,因为它们的颜色从深蓝、褐红、到鲜艳的桔黄,可谓五彩斑斓,唯独就是没有市场上出售的那种规规矩矩的白蘑菇。他把篮子凑近我的鼻尖,让我呼吸一下他称之为山之精华的气味。我惊讶地发现味道确实不俗:那是一种混合着大地的气息,本身特有的浓郁,还略带几分坚果清香的味道。我不禁对这些蘑菇另眼相看,重新更仔细地观察起它们的形态。记得以前在树林里也见过类似的蘑菇,它们一簇簇地长在树下,看起来一副阴险恶毒的模样,给我的感觉是吃下去一定必死无疑。那位穿靴子的朋友一再向我保证,他手里的这些蘑菇不但没毒,而且味道鲜美。

        “但是,”他也不无谨慎地说道:“你要想自己摘,首先得认识哪几种是有毒的。大概也就是两三种吧。如果你不确定,可以拿到药房去化验一下。”

        我倒从来没想过,蘑菇在炒蛋之前还需要先接受医学鉴定。不过,想想看,既然肠胃在法国历来是最有影响力的器官,这种作法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验证蘑菇剑侠的话,我在不久后去卡维隆办事的途中,顺便到那里的几家药房去转了一圈。一点不错,这个季节的药房已经变成了专业蘑菇检验中心。本来贴在窗子上的总是些手术器具或减肥美女的图片,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幅幅巨大的蘑菇辨识表。有些药房更是在橱窗里摆上成堆的参考书,除详细论述人类已知的各种可食野生蘑菇,还附有精美的插图。

        我看见有人拎着污脏的袋子走进药房,焦虑地把袋子呈上柜台,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蘑菇,而是某种急待检测的罕见病毒。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当地医药专家严肃庄重地当面审视袋子里那些沾满泥土的小东西,接着便宣布判决。我暗自猜想,检测蘑菇这项工作对那些整日在痔疮药与鱼肝油之间打转的药剂师来说,也算是一种饶富趣味的变化吧。我在旁边看得兴味盎然,差点忘了自己来卡维隆的本来目的:不是在药房之间瞎逛,而是到糕点大王那里买面包。

        面包之灵

        长时间地住在普罗旺斯,让我们也染上了对面包的狂热,选购每天吃的面包已经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大乐趣。梅纳村的小面包店开店时间颇不规律。有一次我竟得到这样的回答:“等老板娘重新梳妆完毕,才能重新开门。”从那时起,我们产生了到附近其他村落去寻找面包的念头。这一做法付诸实施所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们吃惯了的稀松平常的面包,内中却另一番天地。

        吕蜜尔村的面包厚实耐嚼,比一般的长条面包长得肥胖而且扁平;卡布瑞村的面包则有着焦黑的外皮,长的又圆又大,好像如压扁了的足球。我们学会了识别哪种面包可以放一天,而哪种则3小时内不吃就开始变味儿;还了解了用什么面包做菜最合适,什么面包则适合点缀在鱼汤的表面。我们还惊喜地发现,糕点的旁边居然还摆着一瓶瓶待售的香槟酒和许多特制的小糕点。这种搭配无疑会极大地刺激客人们的食欲,也难怪这些小糕点当天早晨才新鲜出炉,不到中午便会卖光了。

        每家面包店各有自家的独门妙方,使他们的产品与超级市场的大众化面包截然不同:有的对面包的外形做出各种微妙精致的改造;有的则对面包加以别出心裁的外部装饰,使它们看上去各不相同,仿佛是艺术家们创造出的一件件艺术珍品。在这些面包店里,那些超市里面的机器切片面包好像从来就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在卡维隆,电话号码簿上登录的面包店有17家。但我们听说,其中有一家无论在种类上还是品质上都堪称出类拔萃,为当地糕点面包之王。据说在这家叫做“奥兹家”(C)的糕点店里,面包与糕点的烘焙和食用,神圣得颇有几分宗教的意思。

        天气暖和的日子,店家会在店外的人行道山摆放上桌椅,以便卡维隆的家庭主妇们可以坐在那里,一边悠闲地啜饮着热巧克力奶,咀嚼着杏仁饼干或草莓点心,一边慢慢地考虑该买些什么样的面包回家作午餐和晚餐。为了帮助她们做出决定,“奥兹家”还特意印制了琳琅满目的面包产品目录。我便从柜台上取了一份,顺便叫了咖啡,坐在温暖的阳光里,开始拜读起来。

        我的法国文化教育经过这一读,无疑又更上了一层楼。目录上不但介绍了许多我过去闻所未闻的面包,还明确坚定地告诉我每种面包的具体吃法。根据我的口味,在喝饭前开胃酒时,我可选择被称作土司的小面包,散了盐肉的“惊奇面包”,或是咸味千层酥。这还算简单的,进入正餐阶段的搭配可就复杂了。例如,我如果想先来点生菜的话,可以搭配的面包就有四种:洋葱面包、大蒜面包、橄榄面包和羊乳酪面包。是不是太复杂了?那么,我可以选择改吃海鲜,因为“奥兹家”只批准了一种面包可以搭配海鲜,那便是切成薄片的裸麦面包。

        所以,这家餐厅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列举出我吃猪肉、鹅肝以及喝汤时各该配些什么,吃禽类和畜类时又该怎样搭配,而吃腌肉又该如何,还有与混合沙拉(可别与各式纯素菜沙拉混为一谈)和三种成分各异的乳酪相互配搭的吃法。我粗粗计算了一下,这里一共提供香草味的、辣味的、核桃仁的等等计十八种面包。可是,吃小牛肝时又该配什么呢?带着这个迷惑,我走进店里,打算从老板娘那里找到答案。

        她往货架了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挑出一种粗短的棕色面包。在找零钱的过程中,她向我介绍了一家餐馆,据说那里的大师傅根据每道菜的不同搭配以不同的面包佐餐。老板娘赞许地说道:“那位师傅才真正懂得面包,不像有些人...”

        我呢,算是初窥面包的门径,正如我刚开始领略蘑菇的世界一样。这天早晨可谓受益匪浅。

        大地的霓裳

        当我在俯望遍地葡萄园的小山头上遇见马索的时候,他刚刚出门,准备到林子里去打点什么野味。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错,正一只手挎着枪,嘴角叼着黄色雪茄烟头,注视着脚下的山谷。

        “你看看那边的葡萄藤,”他说道:“大自然母亲正在穿上她最美的衣装。”

        我正准备沉浸到马索出人意料地营造出的诗情画意中去,这份意境却被他自己打破了――他大声清理了一下喉咙,啪的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浓痰。不过,他说的没错,葡萄藤好看极了,遍野枯褐色、艳黄色和猩红色的葡萄叶宁静呈现在阳光下,构成一幅浑然天成的画面。

        这时节的葡萄已经采收完毕,再没有机器或人来干扰我们眼中的美丽景观。下一次的农忙要等到叶片落尽,剪枝开始的时候。而现在,正好处于两季交替的空当,天气有时依然炎热,但却已经明显不是夏天的感觉了,而金秋也还没有到来。

        我问马索,他卖房子的事是否有什么进展?有没有哪对和善可亲的德国夫妇,在附近露营时爱上这座房子?

        提到露营客,马索不禁怒发冲冠。“露营的?他们才买不起我这样的房子呢。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不卖了,到1992年再说。等着瞧吧,到那时,欧洲统一了,边界也消失了,他们全会跑到我们南方来找房子。什么英国人啦、比利时人啦……”他在空中挥着手,把欧洲共同体的全部国民都一网打尽:“那时候,房价可就不同了。卢贝隆山区的房子会身价大涨,连你现在住的那座小房子也能值上一两百万呢。”

        在我和马索以往的谈话中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1992年了。仿佛到了那一年,只要欧洲合而为一,外国钞票就会大把大把地涌进普罗旺斯。欧洲人将纷纷忘记自己的国籍,共同组成一个快乐大家庭。金融限制只要一取消,西班牙人,还有意大利人,他们会怎么做?还不是赶紧拎着钞票,到普罗旺斯来买房子?

        在当地,这么想的不只马索一个人,可是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种事情将会发生的迹象。普罗旺斯已经住了不少外国人,他们买房子的时候除了遭遇官僚主义繁琐的书面文章之外从没再碰到什么其他的困难。再讲到欧共体的整合,签订一纸协约并不能消除各国之间的争执、官僚主义作风,以及欺诈和刁难,这种情况恐怕在法国会格外严重。也许50年后,情况会有所变化;但1992年?绝对不可能!

        然而,马索对此深信不疑。他梦想着到1992年把房子卖掉,从此退休;或在卡维隆买下一间兼卖烟草的小酒吧。在问到那时候他打算怎么处理那三条恶狗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会看到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得很厉害。

        “他们不会喜欢住在城里的,”他干脆地说:“我到时候得把它们都干掉。”

        马索兴致很高地陪我走了几分钟,一路诉说着那一定会到手的财富和随之而来清闲生活。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总该有点补偿吧;人到了晚年就该享点清福,不该还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几根老骨头。虽然是在山区,他的房子也实在是少见的难看,而在他谈论起来却好像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说着说着,他离开了山径,走进林中开始了吓唬鸟儿们的旅程。这真是个残忍、贪心又虚伪的老无赖!但我发现我却越来越喜欢他了。

        山道上散落着猎枪的空子弹盒,是马索鄙视并称之为“小路猎人”的那些家伙留下的。他们想打猎又怕树林里的泥巴玷污了靴子,便在山径上终日徘徊,期待会有几只不那么机灵的鸟儿飞进他们的射程。除了乱丢的子弹盒,更有揉成一团的香烟包、空的沙丁鱼罐头和酒瓶,都是那些号称“热爱大自然”的当地人留下的纪念品。他们大声疾呼自然保护和抱怨观光客破坏卢贝隆山区美景的热情,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们随意制造垃圾的行动。普罗旺斯的猎人真是不知检点的一帮家伙。

        蚂蚁的天敌

        回到家时,我发现一场小型会议正在后院里深藏在树丛后的电表旁举行。法国电力公司的查表员来查电表时发现,一窝蚂蚁赫然在电表里筑造了一个据点,导致我们家的用电量变得无法查考。会议的初步结论是蚂蚁必须得赶走。除了妻子和查表员外,曼尼古希先生也加入了讨论。我们怀疑他最近就住在我们家的锅炉房里,随时准备为我们碰到的任何家庭问题提供建议。曼尼古希弯下腰去仔细观察之后,以惯常的开场白说道:

        “啊呀呀,就这些蚂蚁啊,不多嘛。”这是我头一回听他轻描淡写地看待某个问题。事实上,蚂蚁已经形成了黑黑的一团,结结实实地填满了整个装电表的金属箱子。

        “我可不打算碰它们,”查表员叫嚷着:“它们会顺着衣服爬到里面来咬人。上回我清过一个蚂蚁窝,结果整个下午都有蚂蚁藏在我身上。”

        他站在一旁盯着那个团团蠕动的蚁群,下意识地拿螺丝扳手轻轻敲着牙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他转向曼尼古希,问道:“你有焊枪没有?”

        “我是水管工,当然有焊枪了。”

        “那好,我们用焊枪烧死它们。”

        曼尼古希显然对他的话深表诧异。他退后一步,双手夸张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在确认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之后,他拍拍额头,伸出食指,看样子不是要表示反对,就是要像往常那样发表一场演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用焊枪烧?你知道这里面的电流有多强吗?” 他盯着查表员大声说道。

        查表员感觉受到了侮辱,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我可是电气技师。”

        曼尼古希故作惊讶地说道:“啊,是吗?那你一定清楚,用火把电缆烧破会有什么后果。”

        “我会非常小心的。”

        “小心!小心!老天,照你的做法,我们可能会和这些蚂蚁同归于尽的!”

        查表员赌气地把螺丝扳手收入袋中,然后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道:“那好吧,我事儿我不管了,你来处理吧。”

        曼尼古希略微思忖了片刻,然后以一位大魔术师向观众展示一个超级大魔术之前的风度,潇洒地转过身,对我的妻子说道:“夫人,可否请您给我几个新鲜的柠檬,两三个就够了,外加一把刀子?”

        不一会儿,我那位超级魔术师助手夫人果然带着刀子和柠檬回来了。曼尼古希把每个柠檬都切成四块,一面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个秘方可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教给我的。”他抬头看了一眼怏怏不乐地站在旁边一棵树下的查表员,又不友好地小声地嘀咕起什么。我猜那一定是在无情地攻击使用焊枪的愚蠢主意,因为我听到结尾的一句是:“去他的什么焊枪吧。”

        切好柠檬,曼尼古希凑近蚁窝,开始来来回回地往上面挤压柠檬,还不时停下来查看一下这场人工酸雨的效果。

        蚂蚁投降了,它们互相践踏着,争先恐后地逃出电表箱。曼尼古希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带着教训的口吻对查表员说道:“看见了吧,年轻人?蚂蚁受不了新鲜的柠檬汁。你今天可算学了门手艺。只要以后在电表箱里放几片柠檬,保证蚂蚁再也不会来了。”

        查表员受教之余,显然并不领情。他嘀嘀咕咕地强调自己可不是卖柠檬的,没地方找那么多柠檬汁;况且柠檬汁会把电表箱弄得粘粘糊糊的。“什么?粘粘糊糊的?那也总比被烧成灰好。”曼尼古希在凯旋班师回锅炉房的路上不依不饶地回敬道,最后的总结陈词是:“没错,粘手总比烧死好。”

        雷雨季节

        十月的天气有着鲜明的特点。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却又凉得需要生起炉火,有几分印度夏天的特征。终于有一天,普罗旺斯以其典型的狂放方式结束了这种时冷时热的现象。在我们一夜的睡梦中,大自然完成了季节的转换。

        大雨在夜间悄然而至,又持续不停地下了一整天。这次不再是夏天那种温暖大颗的雨点,而是一条条灰色的雨幕,密密地从空中笔直地垂落到地面,冲刷过葡萄园,击倒灌木丛, 把花圃化作泥泞,又把泥泞化作褐色的小河。倾盆大雨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才渐渐止歇,我们立刻出去察看昨天还绵延屋前的车道现在是否依然健在。

        在那场八月的大雷雨中,车道曾经遭受了巨大的破坏,可是与眼前我们所见的惨状相比,原来的损伤不过像小猫的爪痕一般。泥土像弹坑似一个接一个,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路上,砂砾石块胡乱地堆积得到处都是,还有一部分砂石干脆被冲到房子对面的瓜田里去,最远的竟跑了一百多公尺。遭到爆破的矿区大约也不过如此。除非对自己的汽车深恶痛绝,否则谁也不会愿意把车通过这条栈道开到我们家的门前。我们看来需要一辆推土机才能清理这一片废墟,另外,可能还需要几吨砂石来填补被冲毁的部分。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曼尼古希先生。一方面是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已经成了我们的活电话号码簿;另一方面是因为据他说,他对我们的房子有一份近乎房主的感情,所以提供的任何建议都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钱。果然不负众望,曼尼古希先生在听着我诉说失去的车道的经过时,不住地发出叹息:“真是大灾难啊!”,以此表示他深切了解问题的严重性。

        在我讲完之后,可以听到曼尼古希在电话那端喃喃地复述着我们的需求:“推土机,没问题,大卡车、砂石、压路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像也听到了从他哼唱出那么一小段音乐,似乎是莫扎特的经典之一,想必是他在借助大师的灵感来帮助思考。终于,他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好,就这么着。我有个邻居的儿子,是推土机专家,价钱也公道。他叫桑切斯。我明天就让他上你那儿去。”

        我必须提醒曼尼古希,等闲的汽车可开不上我家的车道。

        “别担心,他早习惯了。”曼尼古希说。“他骑的摩托车有特制的轮胎,哪儿都能去。”

        第二天早晨,一阵尖锐的马达轰鸣从屋外的道路边穿透进来。我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桑切斯奋力地在门前的车道上搏杀。他的摩托车像弯道滑雪似的在坑坑洼洼的弹洞间闪转腾挪;不时双脚蹬在踏板上,凌空飞跃而起,跨过一个个土堆的阻拦。经过艰难险阻的跋涉,他终于抵达了我家的院门。熄灭了摩托车,他骑在车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回望着车道。他的黑头发,黑皮外套,黑摩托车,使他显得冷峻而潇洒,无反光的飞行员式太阳眼镜,更为他平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我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们那位保险业务员法图先生,他们两人可真是搭配的一对儿。

        不到半小时,桑切斯已经亲身勘探完门前的这块矿区,估了价,并且打电话订购了砂石。此外,他与我们订下金石之约,说是两天以后,一定会开着推土机来动工。这话,我们并不大敢当真。晚上,当曼尼古希以上级总监的口吻打电话来询问时,我试探着告诉他,桑切斯先生的效率颇为惊人。

        “那是他们的家风,”曼尼古希说:“他爹种瓜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做儿子的将来也会靠开推土机变成百万富翁的。话说回来,他们虽然是西班牙人,做事倒是十分严谨的。”听出我们颇为诧异,曼尼古希解释说,老桑切斯年轻时到法国来找工作,后来研究出一种方法,能让甜瓜长得又快又好,整个普罗旺斯都无人能及。曼尼古希羡慕地说:“他现在呀,可阔气了,一年只干两个月的活儿,冬天还到西班牙的阿利坎特(Alite)去度假呢。”

        小桑切斯如约而至,一整天都坐在推土机上来回平整我们门前的土地。他的动作准确利落,填平成吨的土像泥水匠使用泥刀一般优雅从容。坑洞填上之后,他用巨大的耙齿将地面抹平,然后邀请我们来观赏他的成绩。经过他的一番修整,门前的车道路面果然平整无暇,教人都舍不得在上面踏足。接着,他又为车道稍稍添加了些坡度,这样,以后再下倾盆大雨,雨水便会顺坡而下,流到旁边的葡萄园去。

        “还好吧?” 桑切斯在大功告成之后问道。

        “没说的,修得跟去巴黎的高速公路一样。”我们由衷地赞叹道。

        “那好,我明天再来。”他敏捷地爬上推土机的驾驶座,以15公里的时速,稳健地开走了。按计划,明天,他会带砂石来。

        大富翁铺车道

        第二天清早,一辆卡车开上车道,直抵屋前,破坏了新平整好的路面的完美。那台车看起来比福斯坦家的卡车更老旧不堪,车身松垮,排气管几乎垂到了地面,熄火时,还像灵魂出窍一般地发出了一阵颤抖。车里走出一男一女,站在卡车旁,饶有兴味地看着房子。两人都是圆滚滚的身材,满面风尘之色。不用问,这是一对流动的季节工,在回南方过冬的路上,希望来碰碰运气,找找最后的工作机会。

        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这使我油然生出歉疚之心。

        “田里的葡萄,恐怕都已经采收完了,”我抱歉地说。

        男人裂开嘴笑着点点头:“很好,能在大雨之前摘完。你运气不错啊。”他伸手指向屋后的森林:“那里有很多蘑菇吧,我猜。”

        “是啊,”我说,“很多。”

        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于是请他们尽可以把车子停在这里,上山去采些蘑菇。

        “不了,不了,”男人说:“今天我们还要做工。我儿子就要运砂子来了。”原来这就是那位甜瓜富翁!他打开卡车后厢的门,取出泥水匠用的长柄铲子,还有木制的长齿耙。“其他的,留给他去搬吧,”他说道:“我可不想被压断脚。”

        我探头往里看去,发现车座后面紧紧绑着一台足有卡车那么宽的小型蒸汽滚筒压路机。

        在等待儿子到来之际,老桑切斯先生同我谈论起人生的意义和对幸福的追求。

        他说,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他还是喜欢偶尔亲自动手做做工。瓜田里的工作,七月间就结束了,以后的日子实在无聊。有钱固然很好,可是除了钱,人还应该有点别的追求。既然喜欢凭双手劳动,何不来帮儿子做做工呢?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雇佣百万富翁的经验。通常我也没有兴趣和时间与他们周旋,可是与这一位百万富翁相处的一天,我感到十分愉快。

        小桑切斯运来了砂石,一堆一堆地倒在车道上,老桑切斯则用铲子砂石挑起散开,再由夫人随后用木耙推平、铺匀。接下来轮到压路机出场,它像一架大型婴儿车一般,在桑切斯的驾驶下,趾高气扬地在车道上往来驰骋。而老桑切斯夫妇则在儿子的指引下,在这里加一铲土,在那里耙几下。有时,儿子还不客气地吆喝两句:“留神你的脚,别踩到葡萄藤!”

        在全家通力合作之下,天擦黑时,我们屋前已经展开了一条缎带似的路径。在我看来,这条小径完全有资格参加推土机杂志举办的任何车道大赛。桑切斯将压路机重新塞回卡车后座,然后将爹娘也请进前座,这才转向我说,价钱比他原先估的要低些,但到底多少他还得回去算算才知道。同时保证,明天一早,他爹就把账单送来。

        第二天清晨我们起床之后,发现一辆陌生的小型货车停在院门口,四处都不见车主的踪影。

        我们暗暗猜想,大概是哪个偷懒的猎人因为贪图方便,才会在上山前把车一直停到这里吧。

        早餐快吃完时,我们听到窗子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敲打声,循声望去,老桑切斯先生那圆圆的褐色面庞出现在窗口。他说什么也不肯进屋,说是靴子太脏了。原来,他六点钟就钻到我家后院的树林里去了,还带了些礼物给我们。说着,他伸出的一顶老旧的花格帽,里面满满地盛着刚刚摘下的野蘑菇。随礼物附送的还有他最爱的烹调配方――蘑菇加奶油、大蒜和芹菜末;以及一个恐怖故事。故事中,一家三口用餐时因误食毒蘑菇而爆亡。邻居发现时,他们仍坐在桌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被那种鲜艳美味的毒物麻痹了。为了加深故事效果,他还现身说法地使用了肢体语言,一双眼睛夸张地向脑后翻去。就在我们心中开始对是否接受他的致命礼物捉摸不定时,他又表示愿用生命担保,目前帽子里的蘑菇绝对安全。“祝你们胃口好。”

        说完,他带着得意的微笑扬长而去,丢下我们捧着色彩斑斓的可疑物品独自回味那一家三口的不幸遭遇。

        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当晚,我们便将老桑切斯先生的礼物下了锅。当然,我们还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在狼吞虎咽之时仍然没有忘记随时抬眼观察一下对方,看看是否出现传说中脸部麻痹和翻白眼的现象。野生蘑菇比普通的白菇好吃得太多了,我们决定投资,买一本野生蘑菇图解,再添置一双防蛇长靴,两人各穿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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