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那名男子幸灾乐祸的笑法,让孝史感到背上窜起的阵阵寒意,绝对不只是因为室外的寒冷而已。
他们说的自决,就是自杀吧!这两个人巴不得蒲生宪之自杀,而且抱着这个期望,躲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商量。
蒲生大将的确会自杀。这是历史上的事实。只是,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二二六事件之后,而是在事件一开始就发生了。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男子的笑声还没完全消失,便听到女子又把音量压得更低,继续问:“喏,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屋子里的钱呀!财产呀!”
男子毫不犹豫地断定:“全都会变成你的。”
女子的声音非常雀跃:“真的?”
“当然啦,这还用说吗!你可是蒲生宪之的妻子啊!”
孝史大吃一惊。这个讲起话来如此轻佻的女子,竟是那个老人的妻子?
不管孝史怎么想都觉得不匹配。她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但是论年龄,绝对比较接近那个叫珠子的女孩,而不是蒲生宪之。
(是再娶吗……?)
那么那个男的呢?他刚才提起好几次的“大哥”,指的就是蒲生宪之?
这对兄弟的年龄也相差好多,不过,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蒲生夫人就是和小叔有一腿了。
孝史在柴房外惊讶不已,柴房里的两人却嗤嗤地笑着。
“财产不但落到我手里,而且还不必私奔!”
“一点也没错。”
他们显然是高兴得无以复加。孝史感到非常恶心。
“那么,只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吧?”女方再度确认,“然后祈祷这次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是不是?”
“你就好好地向上天祷告吧!”男子说着,似乎是准备起身,里头传来了叩咚的声响。
“那,我回房去了。你先在这里待一阵子再回府邸里去。就说你到院子里去散步,要阿蕗帮你泡个红茶什么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让她看清楚你冻得红通通的鼻子,证明你真的到外面去过。”
对于男子调笑的口吻,女子以嬉闹的声音回答:“讨厌啦!你真坏!”
柴房的门移动了。孝史把身体贴住柴房的侧面,屏住气息。棉袄睡衣长长的下摆拖在雪地上,孝史急忙捞起来。
门打开了。接着传来走在雪地上的沙沙声。男子似乎是在察看四周的情况。孝史缩紧下巴,让后脑勺靠在墙上,尽可能让身体可能平贴。
然后,又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那我走了,鞠惠,你千万要小心。”
男子交代了女子几句,便关上柴房的门。看来那个女人就叫作鞠惠。
当时若是男子选择经过后院回府邸,便不可能不看见孝史已无处可藏的身影。孝史的内脏霎时间全部揪了起来。但男子却直接向前,穿过蒲生邸右方,往前庭走去。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孝史算一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身体迅速离开柴房墙上,伸长脖子往男子离去的方向看。
男子正好在府邸转角左转,身影消失在往前院的方向中。孝史只来得及瞥见他的背影。他穿着黑色外套之类的衣服,显得有点臃肿,长裤也是深色的,脚上穿的是橡胶长靴,整体印象是个头小小的。
今天清晨经过这里的时候,孝史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府邸这一面的侧面一扇小门。门边的雪已经铲过,有一把铲子靠在门旁。阿蕗和千惠大概都是从这里出入吧。
(咦?奇怪了,这样的话,应该还有后门才对啊……)
围绕在府邸背后的树丛以相同的间隔排开,没有缺口。既然特地开了一扇小门出入,要是没有后门之类的,那么佣人或是做生意的小贩,所有人都必须经过前院才能来到这个小门。在这个时代,对住得起这种房子的军人家庭而言,这不是“平等”得有点奇怪吗?
这时候,柴房里又传出了声响。孝史捞起棉袄睡衣,把身子缩了回来,贴紧墙壁。
“唉——!”是那个叫鞠惠的女子出声叹了口气,以发牢骚的语气低声叨念:“真是冷得不像话。”
接着哼了一、两小段曲调,又开始叹气。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孝史也是从刚才就一直觉得鼻子很痒,鼻水不停地流下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用睡衣的袖子去擦。擦过鼻水的地方湿湿的。
鞠惠还没有要离开柴房的样子。孝史只能暂时在这里忍耐了。
而且,孝史实在很想偷偷潜进柴房看看那女人的身形样貌。自从被卷进这次事件以来,他的好奇心第一次如此蠢蠢欲动。
再怎么说,她是这家主人的妻子。明明和丈夫同住一个屋誉下,却和同样也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小叔通奸,还打算私奔。
(通奸?我是从哪里找出这个辞的啊?)
今天早上孝史“飞”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在同一个房间里。这件事孝史记得很清楚。他们打开窗户,悠哉地说什么好像会下大雪之类的。那个房间在哪里?
不是二楼。孝史很确定那是在一楼。那两个人听到孝史和平田的动静,点灯、开窗探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孝史他们不动也没出声,便又关窗熄灯了。照这样看来,那里应该不是起居室或客厅等府邸里的“公共”空间,而是个人的房间,他们两个独处一室。
主人的妻子,在天亮之前,和丈夫以外的男子单独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而且是大大方方的,一点胆怯羞耻的样子都没有。这个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他们的道德观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待在柴房里的鞠惠又打了一个喷嚏,抱怨道:“啊啊!真讨厌!”然后传出移动的声响。孝史第三度像壁虎一样贴在柴房墙上。
门开了,有个女人走出来。但是,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孝史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那是小门打开的声音吗?
孝史的判断是正确的。才刚踏出柴房的鞠惠,叫了一声“哎呀”。在室外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高音,而且更加清楚。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孝史觉得她的声音颇具魅力。
“你是谁?”鞠惠叫住了某个人。
孝史赶紧趁机移动。把棉袄睡衣长长的下摆高高拉起,绕到柴房后面。有人从小门出来,而站在柴房前面的那个女人,和这个人碰个正着,于是把他叫住质问。
正当孝史跑到柴房后的雪堆躲起来时,被鞠惠叫住的那个人回答了。
“夫人,小的冒犯了。”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忍住想大口喘气的冲动,竖起耳朵专心听。
“我叫平田次郎,从今天起在府里工作。我是今天早上报到的,那时夫人好像还在休息,所以贵之少爷吩咐,等到用晚饭的时候再向夫人请安。”
平田一定是毕恭毕敬地低头哈腰吧,他讲话的声调,跟念台词一样又慢又平,听起来也像有点害怕。
“哎呀,是吗。”鞠惠说,“你是来接替黑井的吧?”
“是的,夫人。”
黑井?既然说是接替,那么应该是指以前的佣人吧。
“夫人,如果您在院子里有什么事的话,请让我来效劳。”
当佣人的,连要询问家里女主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也必须拐弯抹角大绕圈子才行。孝史不禁觉得好笑。
“我……”鞠惠夫人结巴了。孝史心想,这女人头脑不太聪明,没办法当场扯谎。
“起居室的……起居室的壁炉熄了。对嘛!”鞠惠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行呢!天气这么冷,竟然让火给熄了!所以我是来拿柴火的。”
这种谎不被拆穿才怪!孝史心想。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前,我才看到烟囱猛冒烟的。而且这个叫鞠惠的女人,根本不可能会去给壁炉添柴添火嘛!
“夫人,真对不起,”平田以非常认真老实的声音回答,“我马上加柴火。夫人请进府邸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这还用得着你交代!”
为了掩饰窘况而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这一点还真是没有身分之差,无论是夫人还是女佣都一样。鞠惠以气呼呼的口气丢下这句话,便开始往府邸走。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但是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以高了半音的声音说:“喂!你叫平田是不是?”
“是的,夫人。”
“你住哪个房间?”
“啊?”鞠惠听起来气急败坏的。于是,孝史突然间明白她在急什么了。
(那个旅行箱!)
那不是平田的箱子,而是要私奔用的行李,是鞠惠和她的“男人”事先藏在没有人住的佣人房里的。
“你住的是黑井的房间吧?”
鞠惠完全失去冷静。想必她现在一定冷汗直冒。
“我分配到一个房间,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黑井的房间,”平田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我去问千惠吗?”
“我管你那么多!不用了,不必问!”
鞠惠匆匆忙忙离开那里。她一定会跑到那个佣人房去吧,不然就是到那个男人的房间找他商量。孝史好想大笑,要忍住实在很辛苦。好一出荒腔走板的爱情闹剧!
当孝史伸手按住嘴,叫自己不要笑的时候,耳里听到平田往柴房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上可能提着水桶之类的东西吧,有金属的声音。
脚步声停下来了。一会儿之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应该说过,叫你不要出来的。”
孝史当场僵住。
接着听到卡锵一声,大概是平田把水桶之类的东西放在地面上吧。脚步声绕着柴房越来越靠近。孝史死了心,放松了身体。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天冷,平田的耳垂变得红通通的。应该不是因为生气的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的?”孝史问,“我应该没有发出声音啊!”
平田以锐利的眼光打量着孝史一身装扮,然后指着柴房四周被雪覆盖的地面。“有棉袄睡衣拖地的痕迹。”
“哎,原来是这个啊。”
“把棉袄睡衣弄成这副德性,你要怎么跟阿蕗解释?”
孝史故意夸张地耸肩。“我不会给她添麻烦的。”
“怎么说?”
接下来孝史嘴里吐出的话,其中挑衅意味之浓厚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因为我要直接回现代。”
一时之间,孝史和平田两人互瞪对方。平田还是铲雪时那身打扮,只是现在脚上蹬着木屐,孝史则像是半夜潜逃的病人,简便和服之外裹着棉袄睡衣。在这种他人看到肯定会爆笑的情景中,孝史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在这场对峙之中输了,一切就完了。
手表不在身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时间去找。但是,一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平田,看到他因为自己擅自离开房间便如此激动,气到脸色都变了,于是孝史判断,就算是虚张声势也一样能够达到目的。大叔害怕得很。他真的很怕我随便乱跑,去搞怪作乱。
“你要怎么回去?”平田说,“走回去吗?”
孝史得意地笑了:“你会带我回去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办不到。最少要间隔两、三天……”
“办不到也得办啊!”孝史坚持,“不然,我就要告诉这里的人我们是怎么来的,你又是什么人,把一切一五一十地抖出来。我可是有证据的。”
“证据?”
平田的脸颊不断抽搐着,绷紧的神经仿佛就要破皮而出。
“手表啊!”孝史抬起下巴说。“今天早上,你不是把手表拿给我了吗?要是让府邸里的人看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那可是装电池的石英表呢!只看过要上发条才会动的大笨钟的人,会怎么想呢?”
平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子两侧,表情变了。那个表情,和孝史第一次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柜台遇到他时所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好像整个人都泄了气、死了心一样。
“你说的那只表,在我这里。”
说着,平田掏了掏长裤的口袋,取出那只手表证明他所言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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