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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佞幸臣导游圆明园 聪察主防微紫禁城

        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衣,换一身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没有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道:“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一夜,朕传旨让他睡一会儿,刚赏了两碗热奶子过去。就这里等他,一会儿他就进来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色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其实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乱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乱麻纷纷的也没睡呢!”

        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宫大监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问道:“老佛爷起来了么?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他们几个办事大臣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过去,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主子——主子气色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强笑一说话一眨巴眼,觉得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

        和珅端着半碗奶子,奇怪地看着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问道:“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的奏议你看了没有?”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没有看见原文。”

        “朕已经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不是惯犯,是偶然失足。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李侍尧确是能员干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现在也正缺这样人才。”

        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两黄金,这也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的是!”和珅低眉说道,“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足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十分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脱离死地,不禁感慨,熟视良久,叹道:“你说的是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的是真话。你们肯这样事君,朕就高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

        “臣已经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说道,“刑部如今断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一个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还是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开脱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经觉得,一直只是听,满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却也不想再驳于敏中的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宽为政,所以朕也没有错。我们要到园子里,还有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于敏中情知已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不宜再饶舌讨嫌的,忙俯首称是,说道:“臣与李侍尧并没有过节,也不以杀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没有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欲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

        许久不出紫禁城了,一个冬天都团缩在宫禁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觉得浑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水,把两边窗帘都挽了起来,笑道:“紫禁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阳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问道:“和珅不是说过要‘雅起来’么?眼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自己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这是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其实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也是说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知道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色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中,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无敌”,怎么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一个“清新”而不能“俊逸”,一个“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计较,笑着说道:“纪昀有一回说王八耻,‘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语。

        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禁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赤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这边都是便门,现在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水环流,石壁既是宫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么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日去看西山红叶,到玉泉山也是驾轻就熟……”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春馆、山高水长楼、天地一家春、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白金汉宫,彼是克里姆林宫,那是罗马式,这是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宫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迷乱,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春馆,再向西过一道花坞叫‘武陵春色’就到观云榭……”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一个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一定走双闸正门?今日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

        “别说一天,一个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没有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经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说道:“……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这是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园!”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轿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正在施工,以入门甬道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水满地都是,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因此,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宫,过去是乐性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白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

        他说得兴头,但乾隆已经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藤盘结,或红枫白杨漫路,间有小桥流水,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其实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宫观览,是个上亭下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宫筵宫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沐浴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白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都是汉白玉,冰雕雪砌般晶莹洁白。三个人从内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说道:“容主儿最爱洁净,所以这么设计。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不用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水从地龙里流过,满宫里暖得不用穿棉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宫,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鸡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

        这是多么广袤壮丽的一个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色。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迷……乾隆尽自几次细看过图样儿,身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来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正在贴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贵妃宫里礼拜使用,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身环指四方,说道:“当日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鸡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春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中华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母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为了享乐。你们要领会朕这般苦心。”

        一阵春风拂荡而来,满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说道:“国家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恐怕到时候力有不足。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足,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这样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手里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满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迎,笑吟吟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迤逦向南,过杏花春馆向西再南——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

        大约已经先期知道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根本见不到一个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迎送,满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起来。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我们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没有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其实是仿了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宫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他们说话,乾隆在轿中已经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宫女、担伕、贩伕跑堂的、帐房先生各色人一概都有。老远听得叽叽咯咯的笑声传近了,觑着眼看,是宗室近枝儿的皇孙、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这才知道:毓庆宫的学生们下课还有这么一个去处。看见皇帝的八人明黄大轿抬来,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礼,照旧吆喝叫卖,乾隆不禁一个莞尔,却觉得内逼上来,要小解的意思,眼见女儿十公主带一群丫头看着店铺过来,忙放下窗帘,用脚顿了顿,抬轿的太监们“噢”地长声吆呼一声落了下来。这一来“街”上的太监宫女阿哥格格们都愣了——原说皇帝在此不逗留的,现在下轿,行礼不行礼?“戏”还演不演了?都扎煞着手看和珅于敏中。这二大臣也愣住了。

        但乾隆却不下轿。屎尿这种事,不想也还好,愈是想急愈来得快憋得紧,他早晨喝参汤喝奶子喝葡萄酒,上轿又不住喝茶,在宝月楼已经“有了”,人多碍眼不便,想到双闸处侍卫用的东厕里放水,此刻却觉得忍不下了。但这里是“街上”,看不见哪里有东厕,就算有,下头男女儿孙太监宫女可街都是,下轿匆忙一件事——张皇寻茅房,这“九五”之尊也太“那个”了,王廉侍立在旁,见他脸色已知八九,却哪里敢多话?

        眼见人渐渐越围越多,大轿“蹲”在当街不动,于敏中问了几声,乾隆不吭声,王廉如何敢言语?和珅起初也发愣:这种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轿不下轿,问话不答话是什么缘故?他枯起眉头看看放下的轿窗帘,舌头顶着腮帮子寻思前后,心里一闪已经明白——左右看看,不吱声到临街一家杂货铺,目光巡逡着朝货架上一指,对“老板”说道:“把那个雕花坛子给我,记账!”

        “老板”也是太监,正傻着眼隔门面看乾隆大轿,见和珅说话忙回身小心搬下来,赔笑道:“这是高丽国腌菜用的玩艺儿,爷您竞相中了?——记什么账呢,算小人巴结了!”还要用鸡毛掸了掸那坛子,口里啰里啰嗦“我用纸包裹扎好,回头送到府上——”他话没说完,和珅已急得隔柜夹手抱过坛子,又丢了句:“记账!”不紧不慢蜇回轿前,一手挑帘一手托着坛子送进去,小声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身子来……

        乾隆已是憋得脸色铁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浑身通泰回过颜色,一笑对王廉说道:“人言水火无情真真不假,好生学着点侍候差使!——这个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虫!”他轻咳一声,众目睽睽中微笑着下了轿。

        一群人巴巴地看轿,心里都是一片狐疑,怎么送进去个坛子人就出来了?但此时不及细思,见于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乱哄哄下跪。乾隆见满街店肆都掩在浓绿的青纱帐中,酷肖江北偏僻乡间小镇,轿中晃得昏头涨脑的,踏在潮润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两臂张开拢着,对一群皇子皇孙笑道:“世法平等么!和珅安排这么个地儿,就是让人暂忘礼法拘束的。这么一闹就无趣了——起来,都起来!大家随意逛街!”

        于是众人纷纷说笑起身。这里头十公主是颙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岁年纪,活泼天真秀朗可爱,小手拨打了膝上泥土,脆声笑道:“阿玛,这村子原来是和珅建的?真好玩儿!我来了几回了呢!——您方才在轿里做么呀?我还以为您不下轿了呢!”说着,一头拱进乾隆怀里撒娇儿,指着街西说道,“那边有卖蝈蝈葫芦儿的,指甲红的!里头有过冬蝈蝈,只要一两半银子……我的嬷嬷们都没带钱……您给我买一个,还有孙悟空斗铁扇公主泥人儿,也便宜的……”

        “一个蝈蝈葫芦一两半,还说便宜?”乾隆被她牵着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一个穷人三个月的口粮!——以后不许‘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后跟你说的话啦?你不带钱,难道我是带钱的人?”十公主晃着乾隆手不放:“阿玛阿玛,不么不么……您给我买,您给我买么……”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揉搓乾隆,一老一小斗趣儿,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还要回大内,我跟他们说,先欠着他们的,这叫赊账……”乾隆指着和珅道:“他日后是你阿公。要钱要东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当得巴结……上回格格说要个九梁十八栋七十二条脊的鹦鹉笼子,奴才用金丝编了一个,也用竹丝儿编了一个,都好着呢!您要什么,奴才给您买什么……”

        乾隆因见武陵村东一带双闸堤石色旧暗,上头苔藓满布老葛缠藤,知道是原来的旧制,因指着问道:“这水是流进昆明湖的么?”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闹,忙笑着应道:“是!原来湖里有趵突泉,这十几年淤塞了,引了上头海子的泉水注进去,可这泉又喷水。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闸。双闸向南有一百多顷稻田,这么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还要问,一晰眼见秦媚媚在街东头,点着名儿招手叫过来,问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好像在宝月楼那边也见你来着!”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秦媚媚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性过来,说道:“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跟着主子转转园子,有——嗯,这个——有新鲜玩艺回去跟她老人家学说学说,嗯呐!”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听了这倒觉得不对,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转园子?偏要跟着朕,似个没主幽魂似的!你说实话,只怕好些!”

        “奴才几个脑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老佛爷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平白的冒出这档子事儿,那群顽童阿哥们倒觉稀罕的,都又围了过来,有的呆着眼傻看,有的猴着虾倒腰看他脸色,叫着:“皇上,他心里有鬼,脸都是灰的!”有的指着外头堤上:“他是个奸细——方才在堤上贼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儿……”“我早瞧他不是个好东西,敢情的,真的是个贼……”……一片声嘈嘈扰嚷不休。和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却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乱说话,只道:“爷们,没你们的事儿——还玩儿去,啊?我请客,绵清哥儿带爷们那边馆子里,回头找刘全凭条子给钱!唉,好,好……去吧,去吧……”满脸堆笑送走这群爷,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却在看乾隆的轿,满面的坦然之容。

        “你是越说越走了黄腔儿。”乾隆冷笑一声道,“朕问你,你倒要朕去问老佛爷!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没功赏赉都是头一份子,你却和朕掉花枪!”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左颊上立时涨出五个指印来,“……我娘做我没点灯,真是笨死了,这点子事儿说不清楚!”

        跟着御轿的太监嬷嬷宫女也有几十号人,见这位平日颐指气使的大总管这般狼狈,都不禁抿口儿笑。那秦媚媚却口齿伶俐起来,躬着头道:“是夜来的事,老佛爷和娘娘说起来。不知谁传的话,说什么糟蹋回福什么的,说主子身子骨儿要紧,怕这园子里也有回福,叫奴才来瞧着。回主子,究竟啥子叫个‘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问——您素来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儿不敢多走,一句多话也不敢问的……”

        乾隆听到一半已经呆了,又羞又恼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知道了,而且派人盯着自己别“糟蹋身子”!当着这许多人,这个糊涂太监一口一个“糟蹋回福”,再厚的脸皮也有些挂不住——是哪个贱人在背后嚼舌头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脸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语,周围太监一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似乎也不像太后“耳报神”的模样。再看四周景致,远处花里狐哨,近处俗不可耐,已是索然无味。他茫无目的地踱了两步,朝秦媚媚兜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混账行子!起来带朕去慈宁宫!”

        来时兴致勃勃,归去满腹鬼胎,乾隆一路轿窗帘子遮得严严的,再也没掀动一下。抬轿的太监知道他心烦,谁敢怠慢?走得一溜风似的。从来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车驮轿,只苦了秦媚媚,步行还得前头“带着”,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待到慈宁宫外,已经汗湿重衣,两条腿都木了,筋斗流水跑进去禀报去了。乾隆阴沉着脸下来,对于敏中和珅道:“你们也乏了,明日递牌子再进来——你们,谁要活够了,今日的事就往外说!”他横着眼扫视众人一眼,众人顿时都被他扫矮了半截——乾隆已经去了。

        慈宁宫里不像乾隆想的气氛那么滞重尴尬,秦媚媚似乎还没来得及向太后回园子里的事,干笑着呵腰站在大炕前,正给太后拧热毛巾。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用小匙调弄着奶子碗里的糖。钮枯禄氏、陈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着手帕子侍立在侧,和卓氏则怀中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机子上,把一顶极小的绣花掐金线小帽儿丝绦向猫项上缚,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正长篇大论说古记儿:“……这猎户带了母雁回去,就要宰杀。她娘在炕上,说:‘儿呀,你听听外头,是那只公雁,叫得人心里凄惶!昨夜儿梦见观世音娘娘来说,你这眼瞎,是你儿杀业的报。要他还再杀生,来世连他也是瞎子!可怜见的它虽是扁毛畜牲,到底也有灵有性儿的,放它一条生路吧……’这猎户生性虽说狠,却是个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饶了那母雁去了。谁知第二日,这一公一母雁又飞回来,还有几只小雁,绕屋旋着叫。猎户开门出来,那公雁落地儿,曲着脖儿吐出二两重一块金子在地下,招呼着小雁飞走了……”

        她正说着,一眼见乾隆进来,便住了口。众人原都听她说话,一怔间忙都跪了下去,只有那拉皇后款款起身相迎。容妃离座跪下,那只波斯猫“妙呜”一叫跳出去,戴着那顶小帽地下炕上乱窜,太后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太后这才道:“皇帝来了?这边桌子边儿坐了说话。”乾隆心知这群人都是来宽慰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说道:“母亲好!儿子今儿去了园子里,看宝月楼——”见太后伸手要那只猫,就近儿一把捉了捧过去,笑着把园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还是能会干事,儿子原先只看图样儿,这回进去,连道儿都分不出来了。”

        “我知道和珅能干,得你的意儿。”太后用手抚着猫身上光滑的皮毛,那把戏被她抚得受用,呼噜噜念经儿,一边抚一边说,“把十公主指给丰绅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二是成了亲家,更一势的了——你别忙,听我说完——他就再伶俐,到底是个女人转世过来。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国如同治家,大事还要托靠男人,转世也是一个理儿,只顾讨你的好儿要你欢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儿,你一世英明,外头好名声,自家身子比什么都当紧的。”

        和珅是锦霞转世,在乾隆本是一种心意念头,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却认真得煞有介事,当成正经军国大务叮嘱起来!这么着一联想,昨天挑选女人的事自然更让太后警惕。加上有人从中撺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觉好气,忙赔笑道:“老佛爷虑得太深了。转世轮回的事虚妄飘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转世,这辈子现已经是男人,难道还把上辈子的事挂到这辈子上计较?”

        “作得准!”见乾隆不以为然,太后更加庄重认真,竟轻轻拍了一下那猫,皱眉对众人道,“我说皇帝未必信这个,你们还说他是居士!我的儿,告诉你一句话,女人做事待人比男人认真得多!几辈子也不会摞开手的!我拢着他也防着他,并不为是我杀了锦霞,我还有几天阳寿的?你的大事我从来不管,冷眼瞧着傅恒尹继善纪昀李待尧都是正经人,死的死黜的黜,虽说未必是有人作祟,作养几十年的人才说声完,就不中用了,不该提个醒儿?就是你每常说的防——防什么来着?”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却不敢接这个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声道:“防微杜渐……”乾隆便认定是皇后在背后掇弄,心里的火一烘一蹿的,低头忍着,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现在军机处阿桂为首,刘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脱自喜,大事不糊涂,理财是把好手。纪昀李侍尧有过惩罚,也是按祖宗家法办的,将来还要用。儿子有一条,誓不当唐玄宗,时时警惕,断不敢伤圣母的心的……”

        太后听了含笑点头。她眼神已经不济事,乾隆又是低头说话,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愠怒的神色和漾射的怒火,她也会打个寒颤的,当下说道:“圣祖爷在时就说过你比他福大,还特意到雍和宫看我的相,生你的时候满宫都是异香红光,几个老丫头现在进来磕头还说这些事。我老了,眼瞧着你功名事业治理天下比圣祖世宗都好,我欢喜着呢!就是和珅我也不厌弃,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儿,所以白嘱咐几句。这和人家过日子一样,一个身子结实,一个平安无事,比什么宝贝都贵重呢——我已经吩咐了这宫里,还有六宫都太监,从今个起,你住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罢,翻谁的牌子谁去。早晨到起来时,我派人去唤你。你如今这位份名声儿,给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你立起来,后世就成了祖宗家法,你说是不是呢?”

        乾隆情知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不知是谁变出这法子拘囿自己,翻谁牌子招谁,额外偷情那就休想,偶尔早晨睡个回笼觉,窗外就有人代太后叫起——这要多烦人有多烦人!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母后,祖传养成习惯从不敢违拗的。想想自己立个“家法”给儿孙,也是一份子光鲜体面,尽自心里别扭,顺从慈孝惯了的,如何说得出“不”字?因咽了一口唾液,说道:“母亲这是疼儿子,儿子敢不从命么!儿子当得立这个‘榜样’儿。况且儿子自幼早起惯了的,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这就招大太监们,一来传母亲懿旨,二来宫禁门户也要严谨严谨。前一程子只顾了外头大事,内苑宫务都松弛了。”

        “你到底是个明白人。”太后一点也没留心乾隆眼中阴寒的波光,笑道,“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招他们,这宫里就是秦媚媚去,也传我的懿旨,也听你的训。”跟着进来的王廉见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了。

        乾隆自从即位,专门召集太监训旨,还是头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来百年有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王廉传旨,原说去养心殿,待人到齐,又说去乾清宫,接着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宁宫,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一干老公儿们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有秦媚媚王廉心里有数,知道这主儿心中五味不和恼着,耷着头绷着脸,像个罪人似的带着一干太监——都是有六品职衔的蓝翎子——鱼贯进了坤宁宫。又过了少半顿时辰,才听跟驾的高云从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吉祥,奴才们给皇上叩安!”

        殿中几十个总管太监一齐请安打千儿下去。这都是磕头请安行礼的积年老手,动作固是齐整划一,嗓门儿也差不离儿,都是一色的公鸭嗓子。乾隆还从来没听过这大一群“公鸭”齐声都叫,怪里怪气的,差点要笑出来,轻咳一声又板起了面孔,步履从容,直登殿中须弥座,却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爷懿旨!”

        “奉圣母太后老佛爷懿旨。”秦媚媚怯生生侧身站在须弥座台下,看着太监觑着乾隆说道:“如今圆明园已经成了模样,往后春夏秋三季儿皇帝都要过去理政。紫禁城、园子两头宫禁关防都要整肃些子才好。太监都是阴微卑贱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难保没有防护不周的事。事关国典家法天家尊严体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渐些个。皇帝起居一举一动事关国体,更要本规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寝居移住乾清宫养心殿,除皇后外,所有妃嫔媵御召幸,一律进皇帝行在侍候。太监是皇宫家奴,一不许导引阿哥荒疏学业,二不许交通外间王公大臣,三不许议论传言皇室内闲的事,也为谨防前头明朝刘瑾魏忠贤干预朝政祸乱天下,祖宗家法上头写的明白。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铁牌子竖着呢!谁敢犯这律条,佛门虽然慈悲,不度无缘之人,我也说不得一个‘饶’字儿。你们听好了,皇帝自然恩赏。不的,杀你时甭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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