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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乾隆帝婉言抚老臣 张廷玉谆语教后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现在听雨轩,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懒洋洋的张廷玉,腾地跳下炕来,伏身跪倒叩头道:“主子有急办的事,只管传谕召奴才们进去,怎么亲身来了?”守在门口的是张廷玉的儿子张若澄,见众人一齐跪下,自觉没有身份,忙却步后退到门外伏地磕头。乾隆看了一眼满头银发的岳钟麒,木着脸点点头,转身挽起了张廷玉,笑道:“你们正在会议么?”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会议?圣祖爷时就有制度的!”张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屡有旨意允许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实在腿脚不便,有些皇上批下来的奏议要复奏的,叫有关的人来询问议论。没有经过御览的,臣不敢先行会议。今天是偶尔凑到了一起。讷亲为山东直隶赈灾的事,鄂善为疏浚永定河、滹沱河、砖河的事——往年这时分河工已经停了,今年雨水太大,这季节竟还有决溃的,不能不商量个办法再奏主子。庄有恭昨日觐见了皇上,要转户部员外郎,他想请军机处代奏,转到翰林院去,情愿作个侍讲或者修撰……”

        乾隆听着他一一述说众人来意,含笑点头说道:“国家不许臣子在私宅召集会议,并不指你这样的忠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孙无法遵循,酿出别的事端。康熙朝鳌拜,原先何尝是坏人?先世祖时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会议军国要务,养成了他的专横跋扈之气,落了个不好的下场。衡臣老相国兢兢业业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谨之念、从无非礼之言,堪为百官楷模,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朕,没有不深知的——为甚么要在西华门赐你这所宅邸?为的就是你有年纪的人行动不便,就近在家里办差,子弟们也好照应呀……”他这番话诚挚恳切,说得语重心长,堂皇正大间又夹着温馨柔情,在座众人想到他的帝皇之尊冒雨亲临臣下府第、与臣下恳切谈心,都感动得泪水涟涟,心里又热又酸。张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孙三代,四十多年来一直身居枢要,子弟宾客位在要津、故吏门生遍布天下,他和鄂尔泰一样,虽不要权,权势也炙手可热。虽不要自立门户,门户也已自成。老于世故的张廷玉早就觉得位高身危。半年前,张廷玉的门生副都御史永擅密奏鄂尔泰长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折子,弄得张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书房见鄂尔泰。八月初鄂尔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弹劾张廷玉在私宅理政。接着鄂尔泰也“病”了,不来军机处当值。焉知这位皇帝不是为探明“张党”、“鄂党”虚实亲来观察?张廷玉是个忧谗畏讥的人,愈想愈真,背上已沁出细汗,便顺着乾隆语意连连顿首说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断不敢有半丝非分之心!但奴才马齿已高,近年来更觉两目昏聩,略一操劳就身热晕眩、心摇手颤,‘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奴才已是七十三岁,民间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恳请主子允奴才归隐林下,舞鹤于升平之世,歌诗于泉亭之间,不也是盛世美谈?”乾隆笑道:“朕来看你,是为对你嘉奖嘉勉,你倒说起这个来!你虽辛劳一生,朝廷待你也是异数。你现是三等伯爵,自开国以来,文臣没有做到这份儿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遗命配享太庙的人,哪有入祀元勋归田养老的?”说罢抬了抬手道:“起来说话。”

        张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见他满面春风,微笑着看壁上字画,乍着胆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张廷玉一眼,笑道:“《易》称见机而作,如果七十岁一定悬车致仕,为什么还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又为了甚么呢?”本来,君臣晤对到这地步,无论如何不宜再行回驳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张廷玉又觉得不敢承受,遂躬身笑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诸葛亮受任于军旅,奴才有幸优游于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语。”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不料乾隆竟认真看了他一眼,说道:“又不对了。皋、夔、龙、比换了人主,移时易地,也还是皋、夔、龙、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借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圣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应当言去。朕舍不得你去,你难道忍心辞朕而去?”说罢目视张廷玉不语。

        张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缄言,今儿怎么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坚持,立刻就有难听话出来,岂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着喃喃说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没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泽。如今奴才只能竭尽驽钝,报效圣上高厚之恩……”

        “好了,好了!”乾隆见他畏惧恐慌,也觉自己过分,遂笑道:“和你折辩,无非舍不得你离朕远去。吏部尚书你还兼着,这是个烦死人的差事,朕看部务你不用再管了,但四品以下官员黜陟调缺,还是听你的。你是总理事务首席军机,小事不管,协助朕料理大事。你也能稍微息息肩。”说着便脱靴。张廷玉忙叫儿子:“还不赶紧侍候?”他的两个儿子忙趋步过来双膝跪地,替乾隆扒下湿透了的鹿皮油靴,像平日伏侍张廷玉一样替乾隆把冰凉的脚揉搓捏弄得干了,又套上一双新毡袜子才退了下去。乾隆穿着蓬松干燥的袜子,盘膝坐在烧得温热的炕上,这才对岳钟麒道:“你哪来那么多牢骚?和通泊之败,你是统军上将军,丧师辱国损兵数万,朝廷只是叫你卸职待罪,若真的论罪,即将你军前正法,难道是不应该的?!如今军事上有事,还是照旧咨询你嘛,有什么亏待你处?庆复打了胜仗,你不服气么?”

        岳钟麒并不惊慌,挪动了一下跪得有点发木的腿,叩头说道:“和通泊兵败,是奴才指挥失宜,奴才三次举剑自刎,都被部下救了。奴才也曾屡屡奏章,请将奴才明正典刑。朝廷恩旨不杀,这是朝廷的恩典。其中申诉援兵乓缓不进,悍将违命坐失良机几条,并不是为我自己作开脱,是为后来用兵鉴戒。所以用附条列奏先帝。今日上下瞻对之争,明说是对班滚死活有疑,其实说的是对胜败有疑,奴才在川带兵多年,太明了那里的形势了,那些上著藏人散处崇山峻岭、茂密森林深处,天兵一到就钻穴窜山,天兵一去仍复旧态,剿杀千而八百的根本无关痛痒。若真能活捉班滚则全局胜。班滚现在没有死,逃到了大小金川,莎罗奔本来就疑惧官兵,怎能经得起班滚流亡败部扇动?这样,大小金川全乱了,而且招安也很难。国家兴兵数万、历时八月、耗资百万,难道要的就是这样的‘胜仗’?臣料四川将军张广泗不久就会给臣一个公道。张广泗先是臣的部下,与臣素不相合,又是接住臣职位的将军,他的话皇上总该相信的吧?上下瞻对名胜实败,大小金川也就要糜烂,张广泗也不会认这个烂账的!”庆复就跪在岳钟麒身侧,听他说得凶险,满心想断言“班滚已死”,却又犹豫起来,只是叩头说道:“班滚尸首头颅是经我军、敌军几个将领当场认定的,没有将首级送往北京,是因为当时正逢炎夏,头颅腐烂不堪递送。岳钟麒说的这些都是‘想当然’,拿不上台面作凭证的。他自己打了败仗,就盼着别人也都打败仗!”

        “你!?”

        岳钟麒气得浑身乱颤,倏地转脸怒视庆复,还要往下说时,乾隆怒道:“你两个都给我退出去,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的罪过,再见朕说话!”讷亲见乾隆兀自望着二人背影出粗气,忙笑道:“主子息怒,依着奴才见识,说不定要被岳钟麒说中了呢!”

        “唔?”

        “奴才瞧那庆复有点外强中干似的。”讷亲说道:“当日报捷之初,庆复支吾,一会儿说‘班滚面部刀伤十余处而亡’,一会儿又说:“班滚自尽,正行搜剔辨认’,万岁爷曾几次下旨责令其复奏,后来才有烧死一说。焉知不是庆复拉几个证人搪塞旨意?岳钟麒驻守四川多年,于大小金川诸部经常周旋,平日相处得还好。西海之役,莎罗奔还亲率三百藏军到他的奋威将军行辕里听从调遣。况且岳钟麒是待罪之身,素来与庆复又没有过节儿,犯不着冒险讦攻庆复。所以以臣之见,班滚未死,倒是有几分真实可信的。”

        乾隆望着外头飘忽不定的霏霏细雨,呷了一口茶,皱眉一叹说道:“山东逃了‘一枝花’这群逆贼,朕心里不快。直隶、淮南闹水灾,又不知道现在蝗情如何,连日来尽是不好的信息,所以心神有点不定,容易发火。傅恒可以代朕去抚慰一下岳钟麒,告诉他只要不是妒功诬告,朕不管班滚死活都不计较他。也去看望一下庆复,果真班滚未死,要他早上谢罪折子——若等到有部议参他,朕就难以包容他了。”

        “是!”傅恒忙躬身答道,“奴才也听说班滚没有死。这是给庆复办粮的湖广粮道李侍尧来信说的。方才讷亲说的,奴才也觉得很有道理,烧死几百叛民,其中恰恰就有班滚,这事儿也显着离奇。”乾隆笑道:“李侍尧——是跟你在山西打黑查山的那个通判吧?”傅恒忙道:“是——他是皇上特旨简放的同知官儿,皇上于他有知遇之恩。他说班滚未死,金川之难未已。皇上必定兴天兵征讨。求奴才调他到军中效力。”乾隆想起李侍尧在考场落第要求面试,自己亲自作诗罚他山西去任‘判通’的往事,不禁莞尔一笑。

        张廷玉今日在家里当众吃了乾隆的软钉子,心里不是滋味,后经皇帝这么一解说,当下便觉得心头浮云为之一扫,他是极深沉的人,一边心里琢磨,顺着乾隆的意思缓缓说道:“蝗情的事主子不用多虑,九月初六初七直隶、山东下了两场霜,蝗灾已经没有。兖州府仅在孔林就扫出虫尸十万斤,归德府把虫尸堆积起来,据奏竟有百万余斤!臣已经叫户部知会闹蝗省份府县,一斤粮兑换一斤蝗虫尸体,聚而焚之。这类虫灾闹起来,凭人力扑灭是不成的,但天要扑灭它,下几场霜,就全都冻死了。”庄有恭奇怪地问道:“学生沿途也见了告示,只是心里诧异,朝廷为什么要用库粮去换虫尸?”张廷玉微笑道:“民间掩埋蝗虫尸体,这样处置不彻底,常有第二年再起蝗灾的,收上来烧掉就绝了根,也能知道多少蝗虫多长时间闹了多大的地方儿,何惜乎这几斤粮呢!”乾隆点点头道:“你想的很是,所有闹灾地方以后就这样办理。蝗虫之灾这次仅限于山东,都是因为山东的大小衙门主官不敬天命、不修德政,因此招至天惩,殃及百姓。岳浚首当其责。念其于灾起之后扑救赈济尚属用心,着岳浚革职留任,以示儆戒,所有山东官员着罚俸半年以应天变!”张廷玉忙道:“主子虑得周详。但阴阳不协乃是宰相之责,叫下面承担似乎不妥。请主子处分上书房及军机处大臣,并连直隶淮河水灾等天变一应以人事相应,以示天下公器不可亵。”

        “好,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次为朕分谤,略加拂拭也好。”乾隆喟然一叹,说道:“朕成天地栗栗畏惧,敬天法祖,孜孜以求的其实就是大清极盛之世,前番京师雨雹,朕下罪已诏,并不诿过。这次你们担待一点责任,也见你们的诚意——就各自罚俸一年吧。同时免去岳浚以下各官处分,岳浚本人身为封疆大吏,如此奇灾大荒他岂能全然规避?”说着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卜孝见乾隆要回宫,忙进来替他披衣,张若澄捧着一双靰拉草木履,轻轻地放在地上,说道:“主子爷的鹿皮油靴都泡透了,只要不是走远道儿,还是穿上这个受用些……”乾隆便笑着伸脚蹬履。

        鄂善今日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乘着乾隆整理衣帽,忙不迭又跪下,刚要说话,讷亲便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来了这半日,事情不断头,你就忙在这一时?”乾隆笑道:“他是部里的,见朕一面不易,你不要再喝斥他。”讷亲忙答应一声“是”躬身后退。鄂善道:“奴才说的是急事,主子这一去,明儿军机处回上去,最早后日旨意才得下来——如今天气一天天冷下去,现在下雨还不显着,天一放晴,准得结冰了……”他心中慌乱,越发说得语无伦次。乾隆知道他他没有单独奏对过,又受了讷亲喝斥之故,便笑道:“越是急事越要从容说清楚。不要忙,朕听着呢!”

        “是!”鄂善又叩了头,咽了一口气,口气果然平缓了许多:“如今冒雨修筑河堤,民工手脚都冻了密密麻麻细血口子,一行动就渗血。河工银子已经发到了九分,人们依旧不肯下水。赶到雨停,河上准要结冰,那时辰再出一钱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来,这工程就耗起来了,明年春汛一过来,全部泡汤儿。奴才自己得处分事小,这上欺君下虐民可是大事!”他顿了一下,又道:“因无可奈何,奴才卖掉了一处宅子,凑了两万银子,凡下水做业的,加发白面一斤黄酒一斤。粮库竟然不以收价供应,却按市价发卖给奴才!奴才破产为国,真不晓得藩库为什么还要赚奴才这点子钱!另外,河工用的柴炭锅碗也都奇缺,本来都是琐碎事,户部供应为难,奴才也只好上奏天听。乾隆听着,点头沉吟不语,便目视张廷玉。张廷玉忙道:“户部昨天回过讷亲,他们也有难处。每年过冬京师定要四百万石粮食才得支应下来。现在运到的不到三百方,高恒在山东德州擅截了十万石漕粮,户部正在具折弹劾他呢!因为天雨阴湿,柴炭收购也不容易,户部也确实应付为难。但河工上的事诚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的事。奴才想,可否从兵部调拨一批军粮、柴炭草料先支应河工,然后由户部和兵部冲消账目就是了。鄂善破产修河理应嘉奖,但河工开支浩大,决非一人能办,该由官出的还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戟隆偏着头想了想,问道:“户部是谁管这件事?”张廷玉正追忆间,傅恒在旁笑道:“此人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调入尸部。因学问较好,特擢升左中允的。皇上还夸他写的《琅玡台赋》来着!”乾隆已是想起来,笑道:“这不是个管账的人,太迂阔了——叫他明天递牌子见朕。”张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钱粮支用还是要户部出。实在没有,又急用,才能用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动辄用兵部的军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公求成,确乎是辛苦了——你们看看他这双手,都冻裂了,往外渗着血珠儿呢!不是躬亲实地哪会这样?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奖,而且要加级。顺天府王满庚已报了丁忧出缺,就叫鄂善补上。仍以顺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调集民夫也容易些儿。”

        “皇上!”鄂善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涨得通红通红,颤声说道:“奴才只是谨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报答?只要钱粮供应不再滞碍,就是下冰水泡着,奴才也要把砖河、滹沱河治好!”说罢,连连碰头叩首。

        傅恒见乾隆已经去远,鄂善兀自叩头不已,双手挽起他。他们极熟的人,本想调侃几句贺他升官,但鄂善满手粗糙的老茧刺得他心里一动,便没说什么,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转脸对讷亲和张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没别的事,我要到岳东美那儿去了。”讷亲便也起身告辞。

        “就不虚留你们了。”张廷玉笑道,“高恒截留十万石粮的折子写过节略且不要报,留下来斟酌一下再说。”说罢亲自送讷亲和傅恒出府,到月洞门口才停步踅身回听雨轩。庄有恭站在门口等候着,见他从微雨中走来,忙下阶双手搀扶他,边走边道:“太老师慢点——学生有点不大明白。山东平度颜希深擅自开仓赈济,高恒擅截漕粮,都是职官擅自越权的罪过,事情明摆着的,怎么只见军机邸报登出,不见朝廷处分?”

        张廷玉在庄有恭搀扶下坐在安乐椅里,不胜疲累地长长叹息一声,抚着前额上稀疏的白发,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苍老深沉:“这是先朝有例的。当年于成龙在清江擅自开仓赈济灾民,部议夺官、锁拿京师议罪。圣祖爷龙颜大怒,说于成龙一门贤良、爱养百姓、为君分忧,本当褒扬,反遭弹劾,连索额图都被扫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今军机处里我与鄂尔泰的位置和当年索相是一样的。贸然循着这例保叙请功,皇上也许说这是沽名钓誉,拉帮结派;若照章程处分,皇上或许又搬出于成龙前例申斥,岂不是自讨没脸?所以先刊在邸报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庄有恭没想到这么件小事张廷玉竟深思熟虑如此周详,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师为相四十余年,同朝为官的革的革、罢的罢、抄的抄、杀的杀,唯独他荣宠始终,岿然不动。思量着,却笑道:“悬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问的。”

        张廷玉听了一笑,却没有再说话,眯缝着眼望着天棚,许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此时天已黄昏,云色晦暗树影萧索,缕缕冷风透门而入,掀得墙上字画簌簌作响,更显得寂寞难耐。庄有恭本来求问自己前程,见太老师如此冷淡,便讪讪地干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师,有余暇给我写一幅字儿可成?”张廷玉点点头,养了这一会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道:“我这会子就给你写。”一边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想进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状元,立马就能授侍讲学士,然后放几任学政,稳稳当当做一个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门生多了,捧场的自然多,不但面儿上光鲜,升官也是极容易的。只要不出纰漏,十年内一个汉尚书是跑不掉的——可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你懂么?”说着目视庄有恭。庄有恭正喜孜孜地抚着纸,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微笑道:“请太老师训诲!”张廷玉将笔放在墨海里,取过案头一把扇子,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

        能慎独则器自重一笔仿米楷书十分端正。张廷玉笑道:“你的想头并不过分,多少二甲进士都想走这条路,何况你是状元!但你太热衷了,中状元神志失常,连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热衷功名,但人主聪敏过人,国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点。国家重器亲戚父子间尚且不轻授受,何况你一个汉人进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则作事容易见功,二则作事不见功,离着皇上远,也不易见罪。待到真作出大事业,挣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话说。后生,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庄有恭满面羞惭,红了脸,扶着纸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里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满手老茧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边,偏偏却表彰了躲在侧影里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对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呐呐说道:“老相国这话,学生如醍醐灌顶。中榜那年,确实是和几个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态了。但这个冤没处告诉,学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业业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养德性,不辜负太老师栽培苦心。”

        “这就对了!”张廷玉那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援笔濡墨,在宣纸上写了尺幅大小两个字:

        戒得

        又密密缀上几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庄思泉公嘱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从圣祖幸避暑山庄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时,是日雪大如掌,风啸如狂,圣祖垂戒诸子于戒得居。吾辈臣子,思及‘戒得’之义,可不慎乎?”

        写罢,正觅图章时,却见小路子抱着一叠文书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张廷玉问道:“小路子,怎么这早晚来了?你的腿怎么了,看着有点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书奏折放在长条卷案上,笑着回道:“院里苔藓贼滑的,摔了一跤,又防着湿了这些宝贝,腿就有点扭了筋……相爷正写字儿呐,这可是我的好福气,我这就要放外任办差去,跟了您这几年,总见您给大员们写字儿,我官太小没敢张口。今儿既凑上来了,求相爷给点面子,另禀相爷,我如今改名字了,还是万岁爷亲自起的呢……”说着便将乾隆去军机处“觐见”的情形说了。张廷玉是素来不轻易给人写字题句的,今日给庄有恭写条幅,已觉破例,正思量着婉拒,听是乾隆给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并不好,官做的大了,人们就虚捧起来,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为拿大的。今儿你既有福气觐见主子给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给你凑个趣儿,便又扯过一张小一点的纸,心里想:这是个地道的土佬儿,如今又放外任,应以君子小人之义儆戒,便写道: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级,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大道无恒,唯修德而已矣。张廷玉谨识。

        笔走龙蛇似的一篇草书,墨汁淋漓地递给了肖路,说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万语,也只是要你做个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圣朝,也就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了。”

        “谢相爷赐字,谢相爷教导。”肖路高兴得满面红光,双手接过那纸,小心吹干了,说道:“我原是德州客栈的小伙计,能有今日,全亏了杨大人和相爷的提携。杨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爷又是第一名臣。你们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当小人。我虽读书少,从小就听鼓儿词,樊哙是个杀猪的出身,黥布是个死囚,吕蒙正讨过饭,当时不也是小人?后来都成‘君子’了。我这一去做起来,准叫老相国满意……”

        二人听他说“不好意思”当小人,都不禁莞尔一笑。后来听他搬来的人物,才晓得这跑堂的在军机处耳濡目染大有长进。张廷玉送庄有恭出轩时,肖路见没人,便将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张罗着把送来的文书分门别类一札札叠起,眼见晚饭上来,肖路才告辞出来,一溜烟儿回到下处。

        此刻,傅恒已到了岳钟麒府中。他的家眷都还在四川。北京的这一处旧宅,坐落在城皇庙南街原是奋威将军晋升一等公时雍正皇帝所赐,儿子岳浚任山东巡抚,来往京师不便,岳钟麒便将宅子让给了儿子。他来北京闭门思过等待部议校勘,自然还住了这里。岳钟麒从张廷玉处闷闷不乐回府,屏绝家人,独自足坐了半个时辰,只一们又一口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嘘着心里的寒气。傅恒奉旨前来抚慰,却没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让门上通禀,只带了家下小奚奴一同进来,见岳钟麒半闭着眼坐在安乐椅上,双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样,不禁笑道:“东美公,独个儿在家参禅啦?”

        “是傅相!”岳钟麒猛地一颤,坐直了身子,见屋里已经暗下来,忙命:“快掌灯!——傅相,有旨意么?”颤巍巍起身便欲行礼,傅恒抢上两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么多旨意!我去十四爷府瞧他的病,顺便来看看你。也亏了是你,这院里没有内眷,家丁长随几十号,前院到后院鸦雀无声,荒得像座古庙,我在这样地方住一天也就闷煞了。你还该将夫人和儿女们接到京里来的……”岳钟麒笑了笑,让座上茶以后也坐了,喟然叹道:“六爷天璜贵胄,我这一辈子从兵营里打滚出来的,怎么相比呢?这院里的长随家人,其实都是我带出来的兵,中军营里跟着我厮杀过来的,有的老病,有的无家无业,左右横竖跟着我就是。”他揣摩着傅恒的来意,略一缓又道,“六爷不但能诗会画,上次带着岳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弹得也叫人入神,我听着就好似又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兵戈交锋呢。您,兵带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圣武威,上次还言及西疆军事、南疆平乱,儿子们必能亲眼见到六爷杀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将名相,那是没说的了。”

        傅恒跷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纸湘妃竹扇,展开了合起一遍遍把玩着,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条油光漆亮的大辫子随意搭在肩上,更显着气度宏深。他边听边微笑,从容地点着头,直到岳钟麒一大车奉迎话说完才笑道:“岳大将军不要拍我的马屁。你从龙西征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打我一生下来,耳里听的我朝两大将军,一个年羹尧,一个便是你!这些日子你紧着往张衡臣那儿跑,为的是和通泊一战输得不服气,要到大小金川捞回来老面子,可是的么?”

        “六爷太精明了。,’岳钟麒笑道:“衡臣相公还在支吾我,您就一语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请六爷成全,也不要六爷为我这败军之将打保票,只说得万岁爷肯单独召见,我力陈金川军事势态,用我不用由万岁做主,可成?”

        傅恒双眉微微颦起,凝视着岳钟麒,半晌才道:“你以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为你无能?”

        “啊?”

        “你以为皇上不晓得你急着立功赎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恒望着悠悠跳动的烛光,徐徐说道:“你的和通泊之败,是先帝调度失宜,皇上对此心中雪亮,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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