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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乾隆帝丧子慰中宫 曹雪芹泪尽归离恨

        北京的天冷极了,头场雪下过就起了冻,堆积在街两边的雪,中午只化一会儿,过晚就又冻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满了人的脚印和马驴骡蹄子印迹,雪水将凝未凝时轧过的车轮沟儿,也都在夜风中被冻得硬如坚石,走起来难极。

        钱度接连得到敦敏、敦诚两封信,请他到张家湾去看看曹雪芹,都没有动身,一来是道远难走;二来他现已是部院大臣,内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还放出风声说“是淫书邪词”,此刻见曹雪芹自觉有些不便。他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曹鸨儿带着他的儿子,北京传痘儿,江南传不传?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儿没有?得想个法子弄过孩子,甩掉这个老鸨子。这些糟心的事整日索绕在心头,连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从刑部谳狱司黄堂官处见到江浙两省清剿“一技花”会匪名单,各地香堂堂主、执法长老、护教韦陀、金刚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刘统勋、尹继善宪命,只扣留堂主、韦陀和长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监,其余一概取保省释,细看时,连取保的人犯中也没有曹鸨儿,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黄司堂是个老京官,和钱度极熟,开玩笑说:“老衡别是和易瑛、雷剑她们沾惹过什么?放心,要紧的一个也没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紧的。老刘、小尹圣眷那么好,都受了处分呢!不过这回‘一技花’算摊子坍到底儿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刘延清不是无能之辈,你要和她‘那个’过,趁早赶紧去举发!”钱度笑道:“别扯你爹的老蛋了,我还有事——改日再唠!”说罢便回衙门。却见傅恒府里的小王头进来,钱度怔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跟六爷在承德么?六爷回来了?”

        “傅相没回来,”小王头本来极随和的人,被傅恒军法治府,练得举手投足庄重利落,一本正经把一封信双手递给钱度,说道:“这是相爷给你的信,请给我写个回执。我是回京给夫人带药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讳。傅相从蒙古医生那里弄的不知什么宝药——得,您名字签在这里,好,小的告辞!”钱度笑道:“真是传军书规矩。连茶钱也不要?康儿既出痘儿,告诉你家主母,明日我过去请安。”小王头道:“请爷过些时再去,府里祭着痘神娘娘,连我这在外家人都不许跨进大门槛,我们老爷子亲自把门儿呢!”说罢去了。

        钱度这才拆阅傅恒的信,除报圣安的话头,要他拨二十万石饲料粮押运王爷屯,科尔沁过冬存栏牛羊多于往年一成半,防着饿坏了。又嘱他去见见纪昀,把征借图书的银子数目坐实造册上呈御览,不要等纪昀来催。还有各地巡抚总督正在举荐硕儒应博学鸿儒科,车马轿船川资也要早作准备,定出路途远近,按里计价,务要够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写了三张纸,都是指令口气。未了却问:“见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资助些银两。此等天气,恐其饥寒也。”钱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嘱托,倒觉不安起来。立刻出来传呼备轿,一溜风儿抬着径往纪昀西直门内私宅。却又被挡在门外。门子说道:“我们少爷也出痘儿,请大人回步。改日老爷亲自谢罪。”钱度不禁目瞪口呆,怔着道:“今年传痘儿这么厉害?我有要紧公事要见晓岚公呢!”

        “我没说清楚,我们老爷并不在家。”门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爷去天坛给太子爷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儿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说道,“万岁已经从昨日起辍朝。待太子爷花儿发齐了才视政呢。慈宁宫太后老佛爷都去了痘神娘娘庙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龙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时作道场,名目儿是为天下病人祛瘟,其实还为的是七爷!皇后娘娘已经请旨,懿旨命释放轻罪囚犯,连‘一枝花’这样的大案,都已经停审——您一路过来,北京城家家挂红布符,悬猪尾,吊螃蟹。在豆神娘娘庙,往功德箱里塞钱的,头天起更就得去排队挨号儿,香灰堆得连香鼎都看不见了!——这是大劫,真的是铜墙铁壁挡不住,王子、庶民一样!”这位饶舌的门子说完,居然还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还要絮叨时,钱度已经去了。

        既然连傅恒也来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钱度便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二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叫从人,自己换了便衣,只说了句“天黑赶回来”,便骑着走骡出门向北,赶往张家湾来访曹雪芹。路过玉皇庙东豆神娘娘庙,钱度在骡上远远看,只见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不动,沿街一里多长,全都是卖金银纸箔的,香烛黄棱摊子前都围满了人,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赶来的老婆子妇人,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人声传来,都是念佛念观音,祛病祈福之声……手搭凉棚嗟叹一声正要赶路,忽然一眼看见芳卿从豆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叫声:“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是……是钱老爷啊!”

        芳卿不防在这里还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头见是钱度,问道:“听您家人说,您去了承德,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钱度这才看清芳卿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腮下发淤,仿佛几天没睡,又像是哭过,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也有些呆滞,因说:“雪芹在家吧?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过一乘轿子,说道:“瞧你身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就穷,何至于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牲口,一道儿走。”

        “我们都不会过日子,当家的又没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地看了看那轿子——她委实也是走不动了——说道,“新搬来张家湾,曹家老族里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穷了……”

        “你跑老远的进城做什么?借钱么?”

        “我昨个儿就来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身发热。我……我来豆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又是患这个!但他已经听得多了,已不觉意外。只跺脚叹道:“黄鼠狼单咬——瞎!这个雪芹也是的,也信这个?叫你一个女人跑这远的路弄这无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来,我说迸城借钱抓药才出来……”“别说了,”钱度道:“咱们赶紧儿走!”

        于是一轿一骡紧着往通州张家湾赶来,钱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谁知过了通州一问芳卿,还有二十里,钱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轿赶不到,便打发轿子回去,另觅一匹马自己骑了,把走骡让芳卿骑,巴巴儿的,总算酉初时牌赶到了张家湾。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钱爷,那就是!”拔脚便走。钱度算了马脚钱,紧追着过来,只见冻得镜面一样的通惠河汉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桦树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门紧闭着,矮低的草檐开着个黑洞洞的窗户,房顶上枯干的苫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鸡不鸣、狗不叫一片死寂。蓦地,一种不祥预感袭上钱度心头,看芳卿时,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着:“大毛、小毛!”钱度把缰绳扔了,也赶着往里跑,刚跨进院子,便见芳卿一声不响,沿着门框溜瘫在地上!急赶着进来。钱度也惊呆在当地。

        这是怎样的惨景!冷冰冰三间小茅屋连界墙也没有,打通着,烟熏了的墙上挂着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动地凝视着裂着隙缝灌着冷风的四壁,沿北墙放着两口酸菜缸,缸盖上老瓷碗扣着剩饭,还有一碗当菜的煮黑豆,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臭味。一张破板床上靠墙痴坐着曹雪芹,胡须满腮,发辫蓬乱,木偶样一动不动,床靠“窗”一头,并排睡着一大一小两个毛毛,脸上已经盖了纸。小脚趾僵硬地挺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床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还有一个女人穿着补丁衣服,一言不语在床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只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活似身在梦中进了一座吓人的空庙,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从梦中喊醒,连喊了几声,说道:“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你……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到床边,对那女人道:“这位好心嫂子,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弄点热开水……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衣着褴缕的女人是张玉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猪头肉,和勒敏、曹雪芹就猪肝下酒。勒敏和玉儿失意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怎么这样安排法!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玉儿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胜倦怠地说道:“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您就吞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嫂子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这么苦巴巴的,还不如好好哭一场……唉,我回家给您提壶热水来……”说罢,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去了。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抽着烟,说道:“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了,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娘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是个使气任性的女子,气得“咣”地把搅火棍扔在一边。那汉子见水开了,玉儿也不动,忙跳下炕,向壶里舀水,笑道:“你这脾气真叫没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儿嘛……”

        玉儿这才起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开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时噎时舒的嚎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因叹道:“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两个宝娃娃……一转眼就去了……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说着她也号哭起来。

        “这么着说,芹圃外头还欠着人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赶回去,雪芹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说道:“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入了土,打点着也就近了年关。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口外,从阿桂那里要一点。现在我官不小,一个外来钱也不得——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紧,都是本家曹姓,还能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刘啸林虽回了南边,脂砚畸笏、他们打谅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熬过这一阵,再谋个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心里一热,也坠下泪来,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小王头骑快马送回了棠儿给傅恒的信,傅恒展读,知道“康儿痘已出齐,身子不烧,已能进稀饭,郎中说险症已过”。顿时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但七阿哥的痘却发不出来,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从十六岁就跟乾隆成婚,端庄淑贤,不但乾隆敬爱,六宫里无论嫔妃媵御,没有不宾服钦敬的,只是子息上头磋跌,令人扼腕无奈。先头生二阿哥永琏,九岁上染恙命赴黄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长到两岁,眼见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赈济,许愿设醮,辍朝罢政,延请名医,用尽好药,百般设法救治,总不见些儿效应。他这个舅舅只是干看着没办法。又担心富察氏旧疾复作,还隐隐恐惧着恩宠更替,怎么放得下心?因没情没绪,傅恒怕言语出错,在承德也绝不接见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请老夫子细看过,然后才发出交办。因见张廷玉发来请安折子,傅恒琢磨了一阵子,便到山庄延熏山馆送牌子请见,刚过烟雨楼,便见太监卜悌一溜小跑过来,颜色不是颜色,喘着白气说道:“六爷!主子在山馆后边娘娘那儿,叫过去呢!”

        “七哥儿!”傅恒心里轰然一声,没敢问,大步流星跨着步子跟了进去,刚过延熏山馆仪门,便听见佛堂西殿传来隐隐的哭声,傅恒心里猛地一缩,脚踩在一块溜冰上,踉跄几步,几乎摔个仰巴叉,踉跄着进了殿中,果然见七阿哥永琮软软地躺在呆若木鸡的奶妈子怀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视殿顶的藻井,瞳仁却是散了。几个御医都吓得脸色惨白,直挺挺跪在殿门口。皇后富察氏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说、不动、也不哭,大睁着眼睛,干涸得连一点泪也没有。钮祜禄氏和那拉氏却是放声号啕,手绢子都湿淋淋的。蓦然间,那奶妈子突然醒转过神来,她的声音嘶吼,盖倒了所有人的嗓泣哭声:“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亲亲心肝儿主子爷呐……怎么的会有这种事?怎么的……我连一步殿门都没有敢出,哪个天杀地剐的把病气儿带进来的啊?啊……我是枉担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娇主子啊……”

        乾隆原本还能撑得住,只皱着眉头凝视儿子,听她哭得凄惶,突然心里酸热难耐,泪水也似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傅恒眼中滚着泪吩咐:“把哥儿抱下去安床。这里闹着不是事,万岁爷和主子娘娘万金之体,不能过于伤情。御医们也跪安吧……”又对两位贵妃和汪氏道:“贵主儿们也请回房安歇。你们这么哭,主子怎么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钮祜禄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礼,垂着头出来。至殿门外,那拉氏偷看钮祜禄氏一眼,恰钮祜禄氏也转脸,四目相视,又都避闪开来。

        “娘娘,”傅恒这才回身对富察氏行礼,轻声呼叫。见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身体毫无反应,乍着胆略提高了点嗓音,说道:“姐姐!您不可这样伤心。您是天下之母,母仪风范也是极要紧的,这一层不说,皇上是多么心疼您。阿哥归去,他已经痛到极处,还担心您苦坏了身子骨儿,您不为自己,也得为皇上想开些……还有兄弟我,见您这样,心里也受不了,就给皇上办差使,还要惦记着我的好姐姐……”他说着,已哽咽得语不成声。

        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富察氏颊边滚淌到她的耳边。许久,她才呻吟了一声,说道:“好兄弟……为着皇上,我支撑起来就是。”傅恒强忍着钻心悲痛,又好生抚慰一阵,也不敢回说张廷玉请安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却跟了出来,带着他到延熏山馆小书房,唏嘘感伤了一会儿,问道:“听说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现在情形怎么样?”傅恒此刻知道乾隆心里悲伤,如何敢说实话?因道:“棠儿来信了,也是很凶险的呢!不过去痘神娘娘庙,说抽了个好签,也只看他的运道怎么样了。”

        “直隶总督来报,这次传瘟痘,全直隶境有十万人丧生。”乾隆语气沉缓,神情黯淡,说道:“朕的爱子也……唉!朕想,他比别的儿子不一样,其实就是朕的太子。还是要抚慰活人,所以,要加封个爵位。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给纪昀和张廷玉,让他们合议拟个谥号,要封亲王。这事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是……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爷九泉有知,一定会沐恩怀德……”

        乾隆叹道:“不要讲这套话,这还是为了安慰皇后的心。”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实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人在传染天花上作了手脚。先在顺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带进宫中,图害康熙。这次宫中防范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这一劫。汪氏、钮祜禄氏都无子息,疑不到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儿子永樭也染上天花,现在还在险境之中,她亦犯不着作这恶事……想着,摇了摇头。又道:“朕已十几日没有听政了,从明天起,还要视朝,办起事来,心境就会渐渐好起来。你是朕最信得过的,又是至亲,除了办差,还要多进来和皇后说话,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将息过来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侍傅恒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见睐娘正一匙一匙喂参汤给皇后喝,已是放下心来。皇后喝了半小碗,见乾隆进来,便不再喝,用微弱的声气儿道:“不用了,睐娘扶起我来。”乾隆忙赶上来,双手扶住富察氏肩头,说道:“别,你我讲这礼数做什么?你只管躺着,我们说话儿。”

        “是,我就遵旨了……”

        一时夫妇二人沉默相对。

        “皇后呀,”乾隆望着窗外冬云密布的天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前几天批给刘统勋和尹继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说‘完人难得’。如今轮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点遗憾也是难能的!”皇后微微皱眉,关心地问道:“刘统勋和尹继善也出了挂误?什么处分呢?”“小小降级处分,没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顺着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圣祖时二倍有余,朝廷的岁入超出十倍不止。虽不能说国富民丰,户户小康,可也敢说是盛唐以来少有的富足。四库全书在修,博学鸿儒科要开,遍天下没有强盗贼匪,这些已经能和圣祖爷比肩。文治上头再过几年,还要更好,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紧紧的,叹了口气,说道:“但朕也有遗憾,一是贫富不均,富的太富,穷的还要靠赈济,民业尚不安定;二是用兵无效,庆复一败再败,庸臣误国,丧师辱君,花了许多冤枉银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宁,更不必去说西域;第三条就是……你。”

        皇后睁大了眼睛,惊愕地说道:“我?……”

        “是啊!”乾隆松开她的手,沉重地点点头:“你要有个数,你还年轻,还能生阿哥,但不能立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一一就像琮儿,朕也只追封为亲王——为什么呢?朕今天见你这样,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没有一个是元后的正嫡之子继承大统的。朕是强违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没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获得的大福——这个话世宗爷也曾说过,但朕没有真的听进去,以致于前边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琏,今日又断送了七阿哥,这不是朕的过错:把你也折腾得七死八活,朕心里也终日不宁,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她的眼睑,沉思了许久,说道:“皇上这是实实在在为我着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过,我自觉心血已经干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说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这四海天下越来越富,瞎子也能看见。我要能再多活几年,还要看您派哪个大将军出兵喀尔喀,要看你五凤楼阅兵,要看你听到红旗报捷,恩诏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继善前头那份折子,把南京说得那么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着微光,突然一笑一叹,“就怕我没那么大福,见不到石头城上的月亮呢!还是那句话,我要个孝贤的谥号,就死了——”

        “不许说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刘啸林从江宁赶回北京,已是将近年关。北方人最重过年,自腊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无论贫富家家忙年儿,贴钟馗、做年糕、熬祭肉、扫房子,蒸盘龙馒头,挂冬青柏枝,闹得不亦乐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着赶到张家湾,带了许多年货来,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后,曹雪芹就身子发热,不思饮食,已经卧床不起一个多月。进了腊月,又添了咯血的症状。刘啸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眼见芳卿束手无策,还要应付曹家本家来要账的爷叔兄弟,心里横竖不是滋味,在张家湾驿站乔家店住了一宿,又同着玉儿一道去年市买了些香烛佛像,鲜鱼果品,灯草灶柴,看着玉儿帮芳卿剁肉宰鸡。刘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车接他回京,这才来和雪芹告别。

        “雪芹,”刘啸林叫芳卿把火盆儿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着,坐在曹雪芹身边,说道:“今天是除夕,店里打烊,你这里又是这样,我得去了。你那么大的学问,用不着我寻便宜话安慰,着实要自己保重些儿。人,一辈子都有个走运背时的时候,我看你现在是走到了锅底儿,随便朝哪边迈步,都是朝上走……昨儿来我看你气色不好,心里还着实有点怕。今儿看,精神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见这是一时之灾。欠他们那几两银子不算什么,芳卿只管挡着,七八十两现在还不至弄穷了我。过了元宵节,我约上畸笏翁他们一道儿来看你。”

        曹雪芹双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干涸得没有光泽的眼盯着刘啸林,用浑浊的声气说道:“这里不要费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边玉儿两口子还说过来陪我吃年饭。我不寂寞,不难过……这么远道儿,天又时不时下雪,叫……叫朋友们别来。开春我要不死,还回城里,我们的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总爱拉到一起说。”恰玉儿扛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向地上一墩,说道:“嫂子,我拿来的红烛放在门阶外头,还有风干茄子蒂儿,你把它拿进来摆在烛台上,外头又在飘雪,看打湿了——我说曹爷,老探花儿,你们就不能捡着吉利的说:大年三十儿,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你越活越糊涂了!”刘啸林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说的是,不说这些了!”他俯下身子,说道:“那个褡裢包儿里是全本,连我们的批评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书店贾老板很看重这书,叫我连批语都誊了上去,说要精精致致印出来,爷能扬名,他也能挣一笔。不过,现在到处都在收书,几个省的巡抚都出告示,小说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这么大的书,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钱,一时也筹不起来,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点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准叫你看一部齐齐整整的样书!”曹雪芹一边听一边干咽着唾液,微微颔首说道:“我明白,我心里清亮着呐……难为你凑了我们几家余钱,走这一趟南京。钱不够……原是料得的,还有许多料不得的,我也心里雪亮。记得宜泉的诗么?‘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芒芒’,那也只是一时之事,一时之情。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刘啸林苦苦一笑,说道:“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出门乘车而去。

        “雪芹我们没能耐,不过还是有几个好朋友。”芳卿手里剥着白菜帮儿,看着雪地里越去越远的大车,叹一口气,又道:“但凡我们会过能挣钱,也不至于拖累玉儿你们家了。”玉儿两手沾的都是面,笑道:“这都是什么话——把锅里热水舀出来,一会坐在面盆上好发起来——芹爷是个大才子,你也读过不少书是个女才子,这才是为人一场!我们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点水不倒,趁热锅打浆糊刷门神——素常价瞧你们读书吟诗的眼气,见本来能过的日子弄得七颠八倒又心疼你们又气你,就这个话儿。”芳卿一边搅面糊儿——把浆糊盛在小炒锅里,刚说了一句“也真亏了你们两口子”,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望着院外,对雪芹道:“三叔又来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长叹了口气,说道:“芳卿去迎一迎,请进来,我和他说话。”

        玉儿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说道:“你别出去,我来!”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门神画儿,端了浆糊盆子,腾腾地就出去了。曹雪芹侧耳细听:

        “哟!这不是三叔爷么?您有这份好心情,年三十还给侄子来拜年!——小心点,小心点,你看你看,浆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接着传来玉儿清脆的笑声:“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挂起来了,还早?你说我?我和芹爷是邻居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叔爷门朝哪呢!叔爷要年下过不得,今晚戌时寺里放焰口舍饭呢……”说罢咯咯儿笑个不住。又听三叔低声恨恨地说了句什么,玉儿高声道:“这门神是姑奶奶贴的!——你什么好德性?给芹爷提鞋子也差着一档呢!这是张家湾,不是曹家湾,找男人窝囊也比你强些儿!你敢动动纸角儿,我一嗓子喊出来!我们老爷子就是族长,你不想过年,要去左家庄化人场么?”接着便听玉儿的啐声和曹三叔踉跄而去的脚步声。芳卿双手合十,闭着眼,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听见外边的这一切,他先是一阵心烦,接着便觉得全身发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里,像赤身裸体被抛在空旷无人的雪野里。他极力挣扎着,想动,想说话,但那冷气似乎灌注进四肢百骸,缓缓地、但毫不犹豫地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眼前的一切也愈来愈模糊、缥缈,壁上的灶神像、钟馗像,案上的瓦砚纸笔,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白杨树林都倒转了来,连芳卿和玉儿忙活着的身影也在旋转着飘忽着远去,他只来得及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说这:“好冷啊……”便从此再无言语、动静。

        梵音寺的钟声响了,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通济河浑浑噩噩的暮色和雪绒在钟声中悄悄地降落。弥漫着晚炊的张家湾仿佛都融化在这凄凉又充满了欢乐的除夕之夜。随着钟声响起,满街满巷逃脱了天花瘟疫的孩子们追逐戏闹,快乐地大叫着,燃放着各色各样的爆竹,庆贺乾隆癸未年的到来。

        1994年9月18日晨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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