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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傍晚秋色,尽收眼底。

        刚从公司出来时,高耸的大厦隔出的西部天空还是红霞一片,如今已被夜色涂得漆黑,大厦和路灯显得格外明亮。

        汽车仿佛忙于夜间的拜访,争先恐后地抢行,道路拥挤不堪。

        从秀树公司所在地日本桥到青山路的表参道已经行驶五十多分钟,到那里似乎还需要近十分钟。

        今晚,东子指定在涩谷附近的餐馆相会。

        两天前,秀树毅然给东子打电话,提出见面的要求。

        东子考虑片刻,回答说:“可以吧?后天,晚六点半怎么样?”

        秀树虽然已安排与大学时代的朋友会面,但他当即答应了东子。这样做固然对不起朋友,不过,与会见久违的朋友叙叙友情相比,还是见东子弄清孩子的事是当务之急。

        “让我去涩谷吗?”

        一直推辞不见的东子同意见面了,所以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秀树爽快地服从东子去涩谷的命令。

        汽车从青山路行驶至表参道十字路口附近,两旁的路灯渐显明亮起来。

        秀树一面注视前方闪烁的霓虹灯,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放在胸前。

        方才从公司动身时,秀树偷偷将一百万日元现金装入西服内侧衣袋。

        一会儿见到东子说什么才好呢?她会同意遵从我的希望打掉孩子吗?还是像往常一样坚持要分娩呢?不论怎样,秀树打算把现金交给东子。当然,这钱算赔偿费还是人工流产费呢?秀树并无十分明确的目的。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东子定有东子的苦衷。对此,作为男子汉愿以具体形式表示自己的诚意。暂且不说东子是否接受,反正秀树愿事先做好随时将钱交给东子的准备。

        汽车驶过表参道十字路口,朝涩谷方向行驶约二百米,停在拐角处的大厦前。

        东子点的“贝贝”餐馆位于大厦地下一层。走过一段略有弯度的楼梯,一个淡绿色的玻璃门映入眼帘,推开门走进去可见一台自动收款机,店内摆着几张小餐桌。这是一家意大利式餐馆,餐桌上悬着用绣花布料做成的十字架,室内整洁,气氛明快而别致。

        秀树刚刚站在入口处,东子便从成L型的包厢尽头站起身来,举着手。秀树点点头,走到近前,面朝包厢尽头的座位坐下来。

        “这地方好找吗?”

        先前,秀树多次邀请东子均遭到她的拒绝,但东子好像忘掉了这一切,表情很快活。

        “地址倒是熟悉,但道路拥挤,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隔一个月之后再次见面的东子,面庞比以前显胖,身体很健康。秀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东子的胸部移向腹部,白色外衣和深藏青色无袖连衣裙内的胸部略显隆起,腰部确有沉重之感。

        “看什么呢?觉得胖了吧?”东子耍小脾气似地瞪了秀树一眼,这种表情前所未有,“开始变成孕妇的样子啦?心情复杂极了,像喜悦,又像发愁……”

        秀树什么也没说,目光离开东子的胸部。服务员来到桌旁恭候点菜。

        秀树不太了解意大利菜,所以点菜全委以东子,她看着菜单点了几道菜。

        “近来,我食欲非常好,因为要摄取孩子的一份。”

        东子说着,温柔地一笑。

        店内的顾客多数成双成对。男人们留着中分头,长发垂于左右两侧,脖颈上戴着粗粗的黄金项链;女人则剪着男式短发,身着立领上衣。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如说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组合。

        “这家餐馆的气氛与众不同,可是菜肴味道鲜美。”

        周围人的奇装异服比菜肴更令人感兴趣。这时,裤子吊带扎有蝴蝶领结的服务员送来葡萄酒酒单。秀树边看酒单边问她:“要什么酒?”东子用手轻轻予以阻止,说道:“最近,我戒酒了,担心对腹中的孩子不利。”

        “那么,我也不要了,请上啤酒吧!”

        在这种情况下,暂时不便提出堕胎的事。秀树再一次偷看东子那隆起的腹部,于是,东子将脸贴近了说:“这个餐馆的顾客多数是搞时装或研究艺术的。”

        的确,在踏进餐馆的一瞬间,秀树就感到这里的气氛与众不同。

        “你也常来这家餐馆吗?”

        “不常来,为了采访或访问偶然来这儿。”

        啤酒刚送来,秀树便给不喝酒的东子倒了半杯,以备简单碰杯用。

        “今天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先前,我多次打电话邀你,却一直不见。”

        “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东子说着,喝了一口矿泉水,“或许这是与您见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

        “因为,与这副模样的女人相会,可能会感到厌恶。”

        东子说出上述不愿见面的理由,秀树感到出其不意。

        “如果我们一起走路,您一定会讨厌我,我不愿给您添麻烦。”

        对于秀树,东子的形象并不令人烦恼,棘手的是将要出世的孩子。秀树控制住急于表明观点的心情,这时饭菜端了上来。首先是火腿、西红柿和蘑菇等加奶酪调制的薄比萨饼,随后又送来名为渔师风的意大利细面条。

        “据说,怀孕后就不能吃太咸的食品,但是,饭菜不咸就不好吃。”

        东子边说边将比萨饼切成八块,又将意大利细面条盛入秀树盘中。

        “您尽量吃吧!光我自己吃不好意思。”

        东子再三劝让,但是,秀树现在一口也不想吃。他喝口啤酒,夹了一块比萨饼,听东子述说口味的变化。东子正吃着忽然说了声:“对不起!”便站起身来。

        东子可能想去卫生间,拿起坤包轻轻伸展上体,不慌不忙地走去。

        看东子的背影,腰部显得肥胖,与之相比,腿显纤细,使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服装呢,仿佛为保护腹部,特意穿无袖连衣裙,可一目了然是孕妇。脚穿矮跟女式浅口无带皮鞋,与服装颇般配。秀发拢成一束,垂于身后,以黑色发卡别住。

        剩秀树一人之后,他便冥思苦想如何提起堕胎之事的良策。若单刀直入会引起她的反感,所以,必须拐弯抹角地谈。首先,应该说明生孩子是生产与被生产两个方面的问题,所以,不应当片面地以生产方面的逻辑做出决定。比如,即使做母亲的想生出孩子的时候,也应充分考虑到是否会给孩子带来不幸。尤其是在目前情况下,孩子的父母没有正式结婚,出世的孩子会在诸多方面承受巨大压力,他将痛苦不堪。对于这些问题,不知东子是如何考虑的?如果以为只要有爱心就能克服一切困难,那就过于天真。

        秀树主意已定,就这样试着谈谈看,然后眺望门口方向,未见东子的身影。

        她离开座位已近十分钟,怎么回事呢?秀树正挂念着,东子出现在款台这边的自由式插花前。她的步履依然小心翼翼,但是,眉头紧锁,待她入座之后,秀树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东子仅“嗯”了一声,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只因吃得太急了,胎儿好像吓了一跳。”

        难道有这种事吗?秀树注视着东子隆起的腹部,这时东子用右手抚摸着那里,能听到声音似地侧耳静听。

        “正动呢?”

        “不要紧,因为我刚刚对他说:‘请安静点!’这孩子灵极了,非常懂事。”

        母子之间难道无须明确的语言、仅凭血肉关系就可以沟通、就能交谈吗?秀树凝视着东子出神的表情,再一次感到女人身体的深不可测和灵验。

        从怀孕到孩子出世的一段时间内,男人不能感受到胎儿的存在。即便人家说您已有孩子,也仅是从思想上认为是那样。自己的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不用说孕吐,就连孩子在体内蠕动的滋味也无从感受。

        尽管如此,腹中的胎儿难道会因吃饭过急而惊得蠕动起来吗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女人身体早已超过灵验的限度,甚至成为独立的活物。不,若从另一角度看,女人的身体已不只是深不可测,甚至是神乎其神。不管是否是幸运,男人的身体一生不会经受巨大变故。男人的身体终生无巨大变化,若以天气做比喻,男人的一生就像是和风轻拂的小阳春,而女人的身体则时而风和日丽,时而疾风骤雨。如今,也许东子体内正在逐渐而切实地开始孕育狂暴飓风。

        秀树一直不作声,东子轻轻地抚摩着腹部说:“您摸摸这里看!”

        秀树慌忙摆手拒绝。周围还有旁人,而且,秀树担心若触摸那里,它也许会突然裂开。为了摆脱恐惧心里,秀树将脸转向它方。不久,胎儿好像踏实下来,东子再次拿起叉子吃意大利细面条。

        “把这种食品称为渔师风,纯属夸大其词。不过,加上一些海鲜的意大利细面条,倒满好吃的。”

        东子是负责烹饪栏的编辑,所以对意大利菜肴了如指掌。但是,秀树无心评价菜肴,倒是对东子的食欲深感钦佩,胎儿刚刚还在腹中折腾,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吃起来。这究竟是女人的坚强呢?还是她们的执着呢?

        “最近,我非常能吃,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不是我想吃,而是腹中胎儿要吃。”

        秀树点点头,东子将小盘中泡成绿色的油橄榄放入口中。

        “多少有点儿酸,不过,我现在爱吃这种味儿。”

        说完之后,东子显出滑稽的表情,又说:“总觉得,好像我一个人在吃饭。”

        秀树无言以对,只是喝啤酒,而后问道:“可是,现在你还去哪家医院呢?”

        刹那间,东子突然警觉起来,而后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家附近的医院。”

        “以前,你说是去四谷的医院呀!”

        “那家医院早已不去了,太远不方便。一天天地变成这个样子,就懒得出门了。”

        事已至此,秀树毅然追问下去:

        “实际上,我已去过四谷的井崎诊所了,可是……”

        转瞬间,东子手中卷着意大利细面条的叉子停在半空,涂了淡淡眼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以前,你对我说去井崎诊所看过病。我多次与你联系,你却不肯见我,我非常担心,不知你到底怎么了,所以……”

        “医生说了些什么?”

        “他说,近来你没去医院……”

        “只说了这些!”

        “我一说你已有身孕,他便流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不行啊!那是个草包医生!是个骗子!所以,现在我已经不去那家医院了。若去那种医院等于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连身体也被折腾得散了架。”

        东子紧蹙眉头又说:

        “我不想回忆那个医生的事,那所医院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东子显得极为不悦。秀树本想深入追问,但过分刨根问底,东子会更加不痛快,秀树觉得不妥。

        今天,见东子的主要目的是孩子的事,而不在于医院。即使现在,难道就不能设法让她堕胎了吗?秀树明知极为困难,但仍抱着一线希望来见东子。在谈及重大问题之前,不愿激怒东子。秀树继续喝着啤酒,等待东子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会儿,东子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您今天要见我的理由。”

        “是什么?……”

        “是让我打掉孩子!”

        一语道破天机,秀树低下头去,东子自鸣得意地说:“遗憾的是,已经不行了,为时已晚啦!开始,我已明确表示要生下这个孩子,女人说要生就一定生!”

        “可是,这样的话,孩子他……”

        “与其说孩子,不如说是您感到为难吧?”秀树的内心世界已被东子摸得一清二楚,“好啦,您的心情我理解,孩子出世后的事,您不必担心。”

        秀树本已觉得女人不可战胜,尤以怀孕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正因为女人具有坚韧性格,才能够经得起怀孕与分娩的磨难。若像男人一样瞻前顾后,也许怀孕到一半时便会夭折。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只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秀树重新鼓起勇气,攻其不备:“你说要生出孩子,但是,出生之后怎么办呢?”

        “您指的什么事?”

        “首先,有户口问题吧?”

        “当然,因为是我生的孩子,户口应隶属于我。”

        “但是,你丈夫呢?”

        “那应该是由我来考虑的问题,与您没关系!”

        “不过,如果分娩必须休假吧?”

        “这一点嘛,因为有产假制度,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可以下决心休息一年左右。”

        “那么长……”

        “女职员都要请产假,所以,此事我不在乎!”

        “那么工作呢?”

        “既然是女人,宁可牺牲工作,也要生孩子!”

        “不过,你不会辞职吧?”

        “当然,没有必要辞职,因生孩子休产假是女人天经地义的权利。”

        怀孕以后的东子,性格好像彻底变了,她原有的才华横溢的职业妇女的抱负,如今却无影无踪。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再想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还要谈堕胎的事吗?”东子非常惊讶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秀树说,“现在,到这种地步再堕胎就是杀人,等于让我杀死一个口眼鼻舌身都长全的孩子。”

        刺痛人心的言词使秀树窥视四周,他们坐在被隔成狭长空间的最里面,眼前座位上的年轻情侣只顾柔情蜜语,无心听他们说话。

        “如果怀孕五个月以上,堕胎与分娩没什么不同。怎能将生下来就能养大的孩子杀死呢您强迫我去干那种事吗?”

        诚然,秀树知道如今堕胎已相当困难,但磨磨蹭蹭至今的责任在东子。早些时候,秀树曾多次要求她堕胎,她却充耳不闻。最近一个月以来,又避而不见秀树。而且,现在即使说五个月堕胎无异于杀人,也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说这些,为什么不尽早见面商讨对策呢?

        但是,尽管道理如此,现在的东子好像万事不通。

        “我并不是命令你,只是以为,如果堕胎的话,对你我双方都好……”

        “对于您可能是有利的,但于我无益!”

        “不过,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一辈子抚养那孩子,必须负责任的。”

        “当然负责!”东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懂了,您仅想与我寻欢作乐,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而已。”

        “哪有那种事……”

        “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

        说到这里,东子从手包中掏出手帕,轻轻地捂住眼角。

        她好像在哭泣,但并未出声,低下头去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女人一哭,男人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即使有话想说,对于哭哭啼啼的女人,再说也是对牛弹琴,同时,只能让旁人以为她受了委屈。

        秀树无可奈何地低头不语,但是,心中仍有诸多事情不能理解。

        首先,东子的“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的话和“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的指责是极端片面的。的确,秀树迷上了东子,并提出肉体要求,不过,他既没欺骗,也未曾强迫。两人一起吃饭、交谈的过程中,情投意合,便一起前往宾馆寻欢。自那以后,主动邀请的是秀树,但东子一直乐于相从。不言而喻,两人寻欢取乐时,东子也不乏欢愉的享受,当达到高潮时,她的情欲炽热如火。若将这样的事实称为被男人玩弄,岂不言过其实再者,秀树难以苟同的是,将希望堕胎也不容分辩地指责为“仅想寻欢作乐”。当然啦,两人既然已达到肉体结合的地步,就应该结婚生子,这是再理想不过的,但是,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交往之初,彼此都知道对方已婚有家庭。两人发生肉体关系,偶然身怀有孕时,即使男方提出堕胎要求,也不能一口咬定是仅为寻求刺激玩弄女人肉体,这难道不是出言不逊吗?

        明确地说,从前,秀树以为东子是个冷静而且眼界宽阔的女人。最初来采访时表现的机敏和日后的谈吐使秀树觉得,东子颇具一流女编辑风度,是个聪明能干、十分客观的女人。

        但是,最近,东子的一言一行就像以我为中心、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听劝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充分表现出女人的自私。这究竟是怀孕的异常状况造成的暂时现象呢,还是现在的表现才是东子的庐山真面目呢!

        正在强压怒气冥思苦想时,服务员将主菜香草烤加级鱼端上来,秀树故作镇静,将盛有意大利细面条的瓷盘往旁边挪了挪,低声说道:“谢谢!”

        服务员以不解的目光投向一直低着头的东子,拿起脏瓷盘立刻走开。

        东子依然不抬头,秀树说了声:“菜来了。”于是,东子拿着手帕,慢慢仰起脸说:“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这样才有生活的价值……”

        面对东子止住呜咽的诉说,秀树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您反对我生的原因我也理解,但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或许再也不能生了。因此,无论如何想生下这个孩子……”

        东子这样一说,秀树无言以对。

        “非常抱歉,但是,我一心想要您的孩子。”

        说老实话,秀树原来并不知道东子这么想生下他的孩子。对于东子哭诉着要生下孩子的心情不能无动于衷。

        “不要哭啦!”

        方才还觉得东子十分可恨,现在却感到她可爱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行了!行了!”

        秀树对东子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即便如立野所述,孩子会给将来留下祸根,现在也只好同意东子所说的一切。

        “您理解了!”

        秀树意识到自己已全线崩溃,点了点头,说道:“合你的心愿就行了。”

        “那么,就是说随我的便了。”

        “不,不是那样……”

        见两人的态度缓和下来,服务员又送来一种意大利式冰激凌,同时问:“二位要什么咖啡?”两人都点了意式浓咖啡。服务员走后,秀树将手伸进西服贴胸的衣袋,拿出了一个纸袋。

        “把这个……”

        刚止住哭泣的东子奇怪地注视秀树。

        “一点点钱。”

        “为什么给我?”

        “并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许多方面都需要。”

        “莫名其妙呀……”

        东子悄悄将纸袋推回去,说道:

        “我从来没说过想要钱呀。”

        “这我知道。是不是你暂且先收下,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什么心意?”

        被如此追问,秀树又无言以对,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好先把钱交给她。

        “唉,这样不是很好吗?”

        秀树又一次将纸袋推给东子并说道:

        “放在这种地方会使人生疑的,把它给我收起来!”

        “难道说我们就此要分手了吗?”

        “不对,不对。”秀树毅然决然地摇着头,“将来,你如果生下孩子,会有种种麻烦事的。我想备着那时用,没有其它意思。因此,你先收下吧!”

        “那么,我就先收下。”

        说着,东子双手举起纸袋表示谢意,而后装入手包。

        “不过,我非常高兴啊!”东子那留有泪痕的脸上,初露笑容,“并不是因为收到您的钱就高兴。您时刻惦记着我,比钱可贵多了,我喜的是您有这份心。”

        “……”

        “还是您体贴人。”

        东子边说边拿起小勺舀意式冰激凌吃。

        秀树再次对东子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方才,东子还哭诉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爱才下了这样的决心云云,那样执着而认真的女人,现在却若无其事地一口接一口地吃意式冰激凌;刚刚还为是否生下孩子争吵不休,现在却吃得如此香甜。这种变化岂不过于突然,过于明显了吗?

        如果是男人,决不会这样反复无常。至少,秀树不会方才还哭哭啼啼,转眼间就手起勺落贪婪地吃意式冰激凌。

        当东子边谈腹中的胎儿边吃意大利细面条时,秀树已有莫名其妙感。当时,东子口中说:“孩子正在腹中动呢!”手中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便往嘴里送。当然,胃与子宫并非同一器官,但是,体味着孩子的蠕动吃饭的绝技,男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我呀,最近觉得我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吃完冰激凌之后,东子愉快地说,“我觉得,在我的躯体之中产生了一种自我难以控制的、莫名的力量,说到那种力量,自己都对自己感到惊讶。”

        “……”

        “女人的躯体,有时会变成独立的活物呀!”

        “男人也有这种时候……”

        “不过,我总觉得男人和女人的情况截然不同啊男人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感到女人是从肉体的最深处发生根本的变化。”

        说到这里,东子端起意式浓咖啡品尝起来。

        “今天,我看你有些异样。”秀树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见到了另一个东子……”

        “那是您过虑了。”

        东子简明地否定了秀树所言。接着又说:“以前,我就觉得,在我的躯体中隐藏着连自己也不曾了解的一面。只是这次,它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不过如此而已!”

        “是以怀孕为契机吗?”

        “是的。因此,女人生孩子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说到这里,东子抬眼遥望远方。

        “您没感觉到吗?肚子变大的女人有种自豪感。挺着胸,腆着肚,迈着外八字步,慢悠悠地走路。”

        “那不是因为肚子大不得已的事吗?”

        “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可是,仍有自我炫耀的感觉。”

        “自我炫耀!”

        “是的,好像是说,怎么样,我已怀上了心爱的丈夫的孩子,往后就成了真正的女人,所以,很了不起吧?你也有同感吗?”

        “我也有。所以,样子虽然不美观,走起路来却不慌不忙。但是,我不像她们那个走法吧!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值得向旁人炫耀的事情。”

        秀树点了点头。东子仿佛受到了鼓舞似地说:“ 妊娠、分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吧?没有教养的女人也罢,贫穷的女人也罢,只要与男人发生关系就能怀孕。那种行为无需任何才智和教养。才智和教养反而会成为障碍,无论是人还是一般的动物,繁衍后代都是其本能,偏偏有人说因为怀上孩子,就出色地完成了女人的任务,这种说法的确令人费解。”

        东子前后陈述的观点瞬息万变。几分钟以前,她还说无论如何要生下孩子,现在又称妊娠、分娩与才智、教养毫无关系,不过是连野兽也可以完成的动物的本能。

        东子进一步说下去:“我觉得仅凭本能行为便可导致怀孕、分娩,可以繁衍养育起这样多的孩子,有人却将这种本能行为视做重大发现或完成一项重大事业。”

        “但是,抚养子女是很艰难的……”

        “ 我也知道,那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自己愿意生,愿意抚养,而不是任何人命令我,所以,多少艰苦些也是不得已的吧?而且,我认为抚养子女虽有艰辛,但更富于乐趣。有人以为,付出巨大艰辛抚养起来的孩子不应不尽孝道,其实,既然生出孩子,就应以生儿育女的乐趣为满足,欲寻求进一步的回报便是父母的利己主义吧?”

        东子并没喝葡萄酒,却无异于酒醉,口若悬河。

        “不管怎么说,认为只要能生儿育女就是出色丅女人的观点是令人费解的。如果只要能生孩子就算出色的话,那么,生过许多小仔儿的猫狗也成为出色的啦!”

        说到这里,东子意识到自己言语过多,微微一笑,说:“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信口开河,不过,只希望得到您的理解罢了。”

        秀树点了点头,他关心的是将来怎么办。

        “刚才,你说过,打算就此不再见面了,但是……”

        “是的,往后我的样子越来越难看,就不能约会了吧?”

        “不过,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可以给我打电话,可是,我马上就要休假。”

        “在家休假吗?”

        “开始可能在家,但是,临产时我想去家乡。”

        听说,东子的家乡在山口县德山附近。

        “若在东京的医院生呢?”

        “我也那样想过,不过,母亲说希望我回家乡。”

        “那么,就不能再见面了?”

        “不要紧,如果有事就联系。”

        这样说完,东子又平心静气地说:

        “我也想守在您的身旁,但是,您我不是合法夫妻,没有办法呀!”

        东子提起此事,秀树反倒觉得伤感起来,问道:“今天能多呆会儿吗?”

        这时,东子看了看表,说:“啊!已经八点了,必须回去了。”

        本来,编辑工作经常要干到很晚,所以,从前午夜十二点以后,有时两人仍在一起。

        “去另一家店吧?”

        “不行,最近,我一直很早就回家,所以……”

        遭到东子的拒绝,秀树就更不甘心。不管怎么说,如果就此分手的话,也许真的难以再次相会。秀树感到不安,同时,对肚子变大的东子的肉体也顿生浓厚兴趣。

        “十一点以前回去,我送你到家。”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秀树想说去饭店,但是,若立刻挑明显得过于露骨。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不行啊!不能干那种事啊!”

        “不过,才五个月嘛!”

        “几个月也一样,我不干那种事。我和丈夫都没干过那种事!”

        从东子嘴里突然迸出“丈夫”一词,秀树畏缩了。

        “事已至此,希望您也珍视腹中的胎儿,若流了产可不得了。”

        “那种事不会有影响的。”

        秀树读过的妇产科专着中写道:普通的性生活不会成为流产的原因。

        “我不会那么激烈的!”

        “不过,我讨厌那种事。怀孕后,我希望纯洁些。”

        东子的话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她确有些精神过敏。

        “你若无论如何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干那种事。”

        “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可是,我们难得见一次面,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秀树一想,已经相当长时间未碰东子的肌肤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月以前,她刚怀孕四个月。当时,听说她怀孕之后,便恳求她,希望她堕胎,但东子一定要生出孩子,两人不欢而散,直至今天。

        “姑且先出去吧!”

        “我事先声明,不去饭店!”

        秀树没理睬她,拿起桌上的账单,东子也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秀树在自动收款机前结了账,来到店外,告诉一直等在外面的包车司机可以回去了。东子插嘴说:“为什么让他回去?”

        “另叫出租吧?”

        “我不愿意!”

        东子突然脸一沉,转向一旁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怎么啦?”

        秀树赶上去拽住她,东子边走边答道:“我就这样一个人回去!”

        “等等……”秀树站在正要寻找出租车的东子面前,挡住去路,“你将来要生下我的孩子吧孩子的父亲想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逃避呢?”

        秀树明知在路上,却情不自禁地声高语粗起来:“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光是你的!”

        秀树尽管说,东子却不理睬他,径直向前走,向一辆开近的出租车招手。

        “喂!等等!”

        秀树不由自主地上前阻止那举起的手,东子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回头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人家正说话的时候就上车,太不礼貌了吧!”

        “我要回家!”

        “我不让你回!”

        现在,秀树并不非常渴望东子的肉体。只因是久别重逢,而且,已经同意她生下孩子,希望两个人能在更融洽的气氛中多呆一会儿。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秀树说话时,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停下来,东子正要就势上车。

        “等等……”

        正当秀树欲抓住东子背朝他的肩头时,东子使劲左右晃动着头:“走开……”

        在司机面前争执太不雅观,趁秀树不由得胆怯时,东子迅速钻进车内。

        “喂……”

        秀树依然在车外呼喊,车窗前仅露出东子白净的侧脸。车子开走了。

        秀树追着汽车跑出好几步,司机漠然加快车速。

        眼看着尾灯消失在夜幕之中,秀树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明白……”

        说老实话,目前,秀树的真实心理只有一个,那就是觉得东子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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