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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几个好人的信望爱 落地的麦子不死

        跑遍大江南北的方草地一边开着切诺基在京港澳高速公路上奔驰,逢车过车,一边告诉长住北京的台湾作家老陈一些奇奇怪怪的见闻。

        方草地说河北太行山区有个快乐村,村里的人都特别快乐,但媒体被三令五申不准报导,可能是跟上游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化工厂有关。他从一个喝醉的石家庄记者口中知道这消息后,就去找这个村子,进了村真的发觉村民个个面带笑容特别友善,看上去都很健康,男人头上插花,有几个老妇光着上身拖着布袋奶在晒太阳,见到陌生人也不顾忌,在中国真是见所未见。方草地还沿着河谷往上游又走了五公里,果然看到一巨大的化工厂,远远就有铁丝网和各种警告,没法走近,不过可以看到有小型飞机升降,估计有专用的飞机场。

        老陈一直听着,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不敢搭腔,怕方草地走神。车速这么高,又边驾驶边说话,几次与对头车擦闪而过,能活着到达河南就要还神酬佛了。

        老陈不甘心在见到小希之前就这样死掉。他觉得,如果要意外死亡,他希望是跟小希握着手一起去面对生命最后一瞬间,如果是正常死亡,他希望是小希在床边守望着他。他愿意和小希作伴一起面对晚年,迎接衰老,分享生命最后的岁月。但小希现在一定是活在她个人的地狱里,看不到出路,自己务必要带给她希望,让她不再孤独,务必要尽早把她拉出来,让她不再劳碌,一起享点福,过点好日子。老陈拿出布手帕假装擦眼镜的偷偷抹一下湿湿的眼。

        老陈吃一口妙妙的曲奇饼,窗外是无尽的华北平原,心中竟是无穷的爱,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有这样的感觉。

        从北京南行过了保定还没到石家庄,在一条通往分支路的高速公路出口前,方草地把车停在路旁。

        老陈看着车载GPS说:“石家庄,顺着高速直走就对了”。方草地不语,老陈问:“什么事?”

        方草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个预感”。

        老陈怕他预感到小希:“预感什么啦?”

        方说:“预感到我跟您提过的那个快乐村了”。

        老陈松口气:“快乐村怎么啦?”

        方说:“不知道。不过我想去看一眼,行吗?很快的,没多远”。

        老陈无奈的同意。

        他们的车就在这个出口出去,转向西行,走柏油路不到一小时进山,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沙石路,二人下车,徒步半个多小时山路到了快乐村。

        快乐村已空无一人。方草地一间一间进屋,出来跟老陈说:村民连农具、厨具都没带走,太诡异了。

        老陈给另一个现象吸引。快乐村的屋子,都是很典型的华北特别是河北乡村建筑,粗糙简陋。河北农村不算最贫困,但是在中国的乡村建筑之中,老陈认为河北是最不堪的,在风格上最没要求,一代一代永远是因陋就简,可想而知河北农民一定也是美学上最懒的。不过,快乐村的房子,虽然原型也是粗陋的河北乡村建筑,但家家户户都在外墙画了彩图,有年画味道,但风格自由多了,带着娇态,以老陈现在的心情,还能看出其中的爱意。墙上的图有多有少,有的一幅墙只画了一朵真花大小的彩花。这点额外的装饰、求美的工夫,却是在河北原生态农村见所未见的,农民成了涂鸦艺术家,快乐村说不定是名副其实的。

        老陈心想,要是能见一下这些画彩画的农民也挺有意思,现在算了。

        他看见方草地对着上游方向发呆,问:“怎么啦,走吗?”

        方说:“才不到一年前,人都还在”。

        老陈警告说:“你不要想叫我往上游走五公里,我一公里也走不动”。

        方草地说:“一定还有汽车路可以开到化工厂的那头”。

        老陈想彻底打消方草地去找化工厂的念头:“那条路可能是从山西那头过来的。我可以想到一百个理由为什么村民都搬走啦,而都跟化工厂无关。你不要整天想着有什么阴谋”。

        方草地还站着不动。老陈使出杀手锏:“老方,你是知道的,你的预感,也不能改变要发生的事”。

        方草地无奈的说:“您说得没错,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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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黄河之南,天下之中,九州之中州,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是中国的主题旅游公园大省。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伏羲女娲成婚造人,炎帝神农播五谷尝百草,黄帝破蚩尤,大禹治水,商汤革命,武王伐纣,神话耶历史耶,都给河南赶上了,能不纪念一下吗?能有真迹吗?之后二十多个朝代在河南定都,够得上立传的二十四史人物将近一千人,大概也是各省之最,都是列祖列宗的民族头等大事,能不各按实际知名度表扬一下、开发一下吗?于是,寓教育于商业旅游娱乐,历史主题公园遍地开花,带动地方景区地产发展。

        北京女子韦希红,又名小希,最新网名麦子不死,最后一份短工是在河南省新郑市的黄帝故里卖冰棒,之前还在三个自称盘古之乡的地方和周口的女娲城当过售票员。看她的行踪,下一站不是去神农山就是各个号称大禹在此治水的景点。

        果然,她去了好像跟盘古伏羲女娲神农黄帝商汤文武都有关的焦作,古称怀川。这里有六十个古城,而传说中炎帝播五谷、尝百草的所在地神农山就在附近,不用说衍生了很多历史主题公园,不愁当不了旅游从业人员。不过,她没有立即去找工作,反而心神恍惚的到处游荡,皆因焦作这两个字勾起她心里面很隐晦很私人的回忆。当年她刚从大学出来,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一个县城做法院书记员,处理严打案件,当时公检法六人小组的同志认为她办事不力,做她的工作,举的例子就是郑州、开封、洛阳一次枪毙四、五十个人,连焦作这样地方,也一次枪毙三十几个。不知道为什么,韦希红到了洛阳、开封、郑州都没想起那年的严打,但到了焦作,当日的情境就历历在目。

        那年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她的命运,证明她不是当共和国法官的好材料。

        韦希红像发病一样,在焦作市区一个旅馆躺了两天,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在焦作解决掉83年严打的幽灵,不让它再缠着自己。第三天清晨,她随便搭了一辆往温县方向的小巴,去了一个叫温泉镇的地方。她全无目的到处乱逛,走过一户人家,院门敞开着,里里外外有几十个人,个个慈眉善目、衣着端庄。

        院门框上贴了春联,上联是“天上移来生命树,常存信望爱”,下联是“地下涌出活水泉,奉献身心灵”。韦希红想:难道这就是家庭教会,不是说地下的吗,怎么这么明目张胆?

        这时候门外的人陆续进屋,只剩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旁,看着韦希红。那人往前走两步,才知道是个瘸子。那男人对韦希红说:“进来吧”。韦希红慢慢走进院子,眼睛盯着大屋上的一条横幅:“落地的麦子不死”。

        韦希红想:只听说过精神不死或物质不灭,这里却说麦子不死,还挺唯物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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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泉镇所在的焦作市温县,是国家级优质小麦种子基地,而当地有一个基督教新教的地下教会叫落地麦子,好像是天意,其实只是巧合。

        落地麦子教会的主要负责人叫高生产。看高生产这个名字,我们就知道他父母可能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所以当年才会积极唱和国家政策而用生产、计划这些词来命名子女。

        两年多前,高生产和李铁军等五人因为在焦作市区组织地下教会,跟政府的三自教会闹矛盾,被地方宗教局和公安抓去坐牢。在狱中,他们称自己为落地麦子,取意说一粒麦子如果不死,就只是一粒麦子,死了落在地上,反而会生出更多麦子。他们已抱着殉教的决心,入狱后反而比以前更坚定,绝对不会放弃主的事业。出狱后,他们也比以前更无畏。首先,曾经做生意赚到钱的李铁军,在温泉镇买了个院子建了大房,成立了第一个团契。跟着其他三人也分别在焦作的乡镇各建了团契,实行农村包围城市,而高生产则穿梭于四个团契之间巡回布道。

        跟两年多前不一样的是,宗教局、三自教会和公安都没有再来找他们麻烦。更奇怪的是,请求入教的人数可以用应接不暇来形容。

        现在,温泉镇的团契每天举办的见证会和读经班,都会有几十人参加,周日的布道会更要分三场,每场一、二百人。每天都有信徒介绍新人入会,也有人自动找上门来,像韦希红这样。

        高生产曾经有点担心,教会办得太火,会不会引起注意。但是李铁军和其他三人都是以生命交给主的决心豁出去的往前冲,高生产想拦也拦不住。譬如说,当时李铁军要在院门外挂基督教春联,高生产是反对的,认为太张扬了,中国有些事情可以做但绝对不能挑穿,可是最后拗不过李铁军。李铁军认为光是产品好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宣传来配合,春联是广告。李铁军还说了一句话让高生产感动:我们的事业是光明正大的,我拒绝再偷偷摸摸。果然,李铁军是对的,很多人就是看到春联才知道这里有教会,进来听布道而成为信徒。

        后来宗教局的官员也来了解过,问了些情况,态度非常好,没说什么话,之后也没采取什么行动。这两年,政府的身段确是柔软了。到李铁军要在大屋前挂“落地的麦子不死”的横幅时,高生产也不反对了。

        高生产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生,坐牢前是中学老师,长期订阅《读书》杂志直到改信基督,是个知识份子,不像李铁军他们都是农民出身,所以有时候他顾虑的事情特别多。他忧虑现在的宽松情况不能长久,因为全国各类宗教都发展得太快,特别是佛教和基督教新教。若把家庭教会和三自教会加在一起,2008年信徒的数字是五千万,现在,高生产心里泛起一个数字:一亿五千万!其中大多数是这两年之间增加的,所谓地下的家庭教会又占八成以上。解放以来,全国除工农阶级外,没有任何单一族群占人口这么大的比例。当年打压地主富农、资产阶级或右派,都是极多数向极少数专政,而不是现在十二亿分化的人民对一亿五千万团结的信徒。共产党还能像镇压法轮功一样对待基督教吗?但难道共产党会不顾忌有这么多信徒的基督教吗?高生产一方面希望基督徒人口快速成长,另方面他也怕共产党随时翻脸。他祈请主赐给中国基督教多十年的发展时间,他发誓要让中国基督徒人数在十年内到达三亿五千万,也就是他认为十年后的全国人口四分之一的安全临界点。

        为了长久发展,他主张每个教派教会暂时各自为政,福音派、自由派、基要派和灵恩派之间不要交往,同一派的不同教会之间也不要过度串连,他不想给政府一个印象,觉得家庭教会在发展跨省甚至全国性的组织。很多教会中人都不理解他的苦心,还批评他不够开放、孤芳自赏,甚至说他想划地为王。高生产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自己纵向面对上帝,不是横向联系。

        高生产另外能做的就是写文章在信徒之间流传,其实也是传信息给政府。他的重点信息是:上帝归上帝、凯撒归凯撒,基督教不图世俗政权,是稳定社会的力量,但世俗政权也不要来干预宗教。他希望能够影响政府改变惯性,接受政教分离的观点,政权与宗教之间筑起一道防火墙,这样在现阶段来说是对宗教发展有利的。他也用各种网名在网上写博客,支持一些北京学者提出的宗教脱敏化诉求,这也是符合中国基督教现阶段的利益的。

        不过,在脱敏化的同时,高生产不主张给政府添加压力,并且反对一些大城市的激进基督教知识份子要求将家庭教会正名,或将地下教会合法化、地面化、公开化。他认为政府不可能正式承认家庭教会,脱敏化已经是底线,脱敏化之后政府最好当作不知道有地下教会,宗教局当作没听说三自之外有家庭教会,地下家庭教会也不做任何让政府下不了台的事。不折腾,大家面子都挂得住,日子都好过。

        高生产想到,后世可能会说,现阶段才是中国新教基督教最纯洁的年代。因为除三自教会外,新教在中国仍然有地下的色彩,做教徒没有太多世俗的好处,故此现在的信徒反而大都是怀着纯正的心参加教会的,出发点比较单一,是为信仰而信仰。个别教会负责人或志工腐败是例外不是常态。在中国,真正对名、利、权有野心的人,会去参加共产党或民主党派,或利益集团,或黑社会,或娱乐圈,较少会选宗教这平台,就算要选也会选政府认可的宗教组织或自创邪教,不太会来新教地下教会。反观在基督徒是主流的国家如美国,教会难免要跟名、利、权和利益集团掺和在一起。高生产希望中国基督教能够长期在地下成长,没有野心家看上家庭教会,基督教徒永远保持现有的纯洁。

        落地麦子教会在基督教圈子里是颇有名气的,而且因为负责人皆曾坐牢,很多外国基督教人士前来求见,李铁军他们都特别高兴的跟外国人来往,高生产则颇有戒心,怕中共罗列勾结外国势力罪。从境外来访的交流中,高生产更察觉到,基督教虽不图世俗政权,但却会被卷入政治。譬如美国,在堕胎、干细胞研究、同性恋权益等问题上,褔音派基督徒往往跟代表大资本家利益的共和党右翼捆绑在一起。美国方面也有人来河南找过高生产,策动他反对中国政府的计划生育,他都拒绝表态,所以美国方面的教会至今没有邀请这位优秀的基督教知识份子兼地下教会魅力领袖去访美甚至到白宫见总统。

        高生产现在能做得到的,是坚持落地麦子教会不收境外团体捐款,不接受非法进口的圣经、不请非华裔牧师来布道,有人批评说高生产搞的是爱国三不教会。还好,李铁军等其他几人在这几个重要决策上到现在还愿意听高生产的,主要一个原因,是中国经济好,信徒奉献多,不太需要外国资助,更不差几本圣经。

        有一种难免的良性发展有时候也让高生产头痛。参加教会后,信徒之间有了互相认同的凝聚力,发挥基督的博爱精神,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哪一个弟兄姊妹有难,大家都义无反顾的去帮忙。听说不少地方已经出现过因为官商勾结侵犯老百姓权益,而老百姓之中有家庭教会的成员,教内的弟兄姊妹动员起来,去跟官商利益集团抗争的事件,这在官员那里很容易被解读成朝廷与教众的对立,有些地方官员甚至视家庭教会为眼中钉,向地方宗教局施加很大的压力。这种事件多了,很可能逆转现在相对宽松的中央政策。

        这就是为什么韦希红的出现,让高生产又喜又忧。

        高生产记得第一眼看到韦希红的那瞬间,脸上一阵发热。一定是主引领她到来的,感谢主。

        自从两年前温泉镇的落地麦子教会成立后,他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引领过不少迷途的羔羊回到主的怀抱。不同的是,高生产一眼看出韦希红不是本地人,有种特别的文化气质,是个跟自己一样的知识份子。她很认真听经,问的问题都很有水准,而且并不令人讨厌。她最想理解的是,为什么大家会相信上帝,为什么被打压在地下的基督徒不但没有怨恨,还比平常人更快乐!

        因为我们心中有爱,因为我们有主耶稣,高生产在布道会上说。

        韦希红很喜欢团契弟兄姊妹的互相关怀,比她从小学习的阶级感情真诚多了。这种友爱,让她回想到八十年代她在五道口碰到的知识份子,当年也有类似的志同道远之情。现在,一切似随风而逝。

        韦希红不禁在想,如果没有宗教信仰,好人在中国能坚持下去吗?在一个国情如此、体制如此、风气如此的社会,想独善其身都不容易,还有什么道德精神力量驱使一个人去做好人?没有信仰,做好人太难了。

        可是,韦希红没有信教的冲动。她从小就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好学生,脑筋怎么都转不过来,使她在理智上抗拒有神论的宗教。

        她在团契里惟一可以作较高层次讨论的对象,就是高生产。但是高生产是落地麦子教会四个团契的主要布道家,而且焦作和河南其他家庭教会也常请他去讲道,不能整天留在温泉镇,所以,韦希红决定高生产去到哪,她就尽量跟到哪,听他布道,再抽空问他问题。

        还有一点当时韦希红没清晰意识到的是,团契里虔诚而谦卑的信徒其实都有一种真理在我的轻度亢奋式自满,让韦希红潜意识的感到有点不自在,而高生产虽然布道的时候也很亢奋,但平常的时候往往心事重重,带点忧郁,加上他是瘸子,反而令韦希红觉得容易交流,这驱使了韦希红更多向高生产靠近。

        韦希红没有男女之念,高生产却有点心猿意马,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成家了。但是,韦希红还不是基督徒,她在网上用麦子不死名字写的帖子,都是跟政府过不去的,是会惹事的。后来更发生了张家村事件。

        张家村几个农户都是团契的成员,前阵子给乡政府和利益集团合谋圈地侵权,其他团契弟兄姊妹都在讨论这事,韦希红知道后特别来劲,搬出很多法律观念,鼓动大家维权,大家才知道她是学法的,对她的见识十分敬佩,准备兵分三路,一路到县里去打官司告乡政府,一路在乡政府门外集会抗议,一路把抗议实况录下来,跟所有贪腐罪证一起放到网上广为流传,因为韦希红跟大家说:互联网就是民间的中纪委、虚拟的公检法。可是这样一来,温泉镇落地麦子团契就会被卷入农民维权的抗争,后果难料。

        为此事高生产找李铁军商量,叫李铁军劝阻团契成员不要把事情扩大,以免动摇教会根基。谁知李铁军反而说了高生产:“老高,我有甚说甚,大家现在都以为你和韦希红是一对的,她是高大嫂呀,她是皮你是心,这位麦子不死女士是代表你在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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