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院楼这些日子氯氛不怎么对头。原历就是阿春向所有人宣布:从今往后,王起明升任湘院楼的总经理。
厨房里头,难听的话可就多了去了。
"这娘儿们,怪点子,新花样还真多,想起一出是一出。"
"炒锅"一边摔着勺子一边说。
"她异想天开,给他好的他升经理,好哇,我倒看他行不行。"大厨气臌臌地说。
"想玩小白脸儿,把他放家里养着呀!怎么着,白天让他当牛马,晚上再陪她小床打更,这娘儿们真够毒的。"
"别小看大陆来的人,也他妈有一套。"
小李默不作声,闷头干他的份内活儿。
所有的话,王起明和阿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王起明跃跃欲势,想冲进厨房理论,被阿春拦住了,并冲着他摆了摆手。
整个餐馆顿时鸦雀无声,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一会儿,大厨、"炒锅"脱下了白上衣,解下了白围裙,来到了老板娘面前,大厨说:"您别请高明吧,这种店,爷儿们不干了。"
"炒锅"也凑着热闹,"兄弟另有高就了,您给我结结帐吧。"
小李见势不妙,马上过来解围:"算啦,算啦,两位师傅又不是不知道老板娘的个性,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坐下来,有事好好商量嘛。"
大厨,"炒锅",根本不理小李,可又谁也没动地方。
聪明的阿春,非常了解,在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处理。
她仍然坐在收银机旁,把头斜向一边,不看着他们,点上了一支烟说:"干不下去了,说给我听哪,我还不想干了呢。
挺壮的爷儿们,大汉子,心眼儿就这么小。我就不信,你们就没跟你们家的太太拌过嘴,吵过架。顶撞了几句,就说不干了,亏你们也说得出口!"她很狡猾地给自己留着台阶。
她吸了口烟,于是又调转话锋:"对王先生的安排,是我太急了,是我的错,可你们也不为我想想,整天价,管里又管外,会计师、律师那面不去都不行,店里总得有个人撑着点呀。这么多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我有什么时候亏待了你们?可到了这节骨眼儿,你们甩手撂挑子,成心看我的笑话,我一个独身女人,有谁能心疼我呢。"说着她抽泣起来。
"平时,嘴上都像抹了糖,说最疼我,最爱我,赶情全是在骗人。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说着把香烟一丢,还真的大哭起来了。
大厨和"炒锅",被她的这一席话说得似乎消了气儿,并对视着,偷偷地暗笑了一下,又拎着白上衣和白围裙,走回了厨房。
老板娘见形势差不多了,擦了擦眼泪,又拨了两个电话,就出门办事去了。
整个一个下午,王起明觉得全身不自在,听着厨房里的闲话和讥笑,几次想冲进去,但想了想阿春的话,又止住了脚步。
他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心想,来美国一年多了,难道非要在这里干,难道要在餐馆干一辈子,不行,这不是我的出路。他下定了决心——离开湘院楼。
阿春回来了,他走到收银机旁,犹豫一下正想开口"不想干啦!"阿春猜中了他的心思。
"嗯。"
"今后的打算呢?"
"不知道。"
阿春想了一下说:"也好,先出去闯一闯吧。"说着她打开了收银机,拿出了两袋钱:"这一袋,是你的工钱。"又用手指了指那比较厚的一袋:"找工,不是一下就找到的,你拿去,这个先用吧。"似乎她早已有所准备。
"不,我不要,"他把那一袋钱又推给了阿春。
阿春没说什么,就低头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交到了王起明的手里。
王起明头也没抬,接过了名片,抄起了那一小包钱,转身就走了。
王起明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转身,轻声说一句:"晚上,点帐的时候,别忘了锁上门。"
阿春点点头。
王起明走出了湘院楼。
阿春望着他的背景,两手揉搓着那包钱。她觉得他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冥冥之中她又听到有声音告诉她,他会再来。
王起明坐在地铁车厢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闻了闻它的香味。
名片上印着阿春在长岛的住址和电话。
郭燕费劲地把一大包半成品毛衣拖进了屋,一回头正看见王起明躺在沙发里,就问:"哟,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她放下了东西,走进厨房,洗菜做饭去了。
"不干了。"王起明说着,呼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是升你当经理了吗?"
"就是干不了经理!"
"那咱们就回去洗碗去呗。"
"要干你去干,我受不了啦。"
郭燕一见他发了这么大火,就劝他:"那急什么呀,这儿干不了,咱们再找个餐馆做。"
"餐馆儿餐馆儿,你就知道餐馆!一年多了,我算是受够了——受够了苦,受够了累,受够了那些浑蛋的气——我受够了餐馆了,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关系,打明儿起,我多加点儿班,多拿些活儿回家作,照样可以存钱。"郭燕本想给他宽宽心。
"我恨就恨你这噗,就知道苦做,没个脑子,你看哪个有钱的人是苦做出来的,你看看我们老板娘,她有多能干,中文,英文,广东话,国语,样样都行,里里外外一把抓,会随机应变,能风风转舵。可你倒好,除了苦做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娶了你做老婆,一辈子甭再翻身,倒透了霉了。"
这下子,可触怒了郭燕:"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你想怎么样吧,我嫁给你,受这份苦,我才倒霉呢,你看谁好就娶谁去。"说着哭了起来,跑进了卧室。
郭燕,不仅是郭燕,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跟着丈夫吃苦,算不了什么,可眼睛里渗不进半粒沙子,听不进半句这类的话。
王起明深知,这句话说的太重了,悔恨自己说话口无遮挡,就灰溜溜地走进厨房,替郭燕洗菜做饭去了。
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餐桌。
"太太,开饭啰!"他向卧室里喊了一声。
不见动静,就走进卧室,一边拉她起床一边说:"挺大个人,没完啦。"
"去一边儿去,没心肝儿的东西。"她哭得更响了。"跟你逗着玩儿的。"
郭燕一翻身,面向着墙,哭的双臂都颤了起来。
王起明了解郭燕的个性,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好话也没有用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回了客厅,一头躺在沙发上。他想好好地想想,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想到半夜,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餐桌上的饭,没人去动。
第二天,郭燕下班的时候,从身上拿出一个小本子抛给苦着脸躺在沙发上的王起明。
"什么呀?"王起明问。
"自己看!"
王起明打开本子,里面都是些人名、地址和电话号码。
王起明不解地问:"通讯录。你让我查谁的地址?"
郭燕忍不住地乐了:"傻死你算!这是我偷偷地从马老板那儿抄来的,客户的通讯地址!你不是要做生意吗?"
王起明一下子明白了,脸庞一下子变亮了,洋溢着光彩。
"真有你的,小燕子!"
"傻不傻呀,你!除了对我发脾气,还有别的本事没有!"
"哎哟,不行!"
"怎么了?"
"这要是让你们马老板知道了,他不得跟咱们拚命?"
"管他呢,生意呗,许他做,也许咱们做!"
"对!无毒不丈夫!"
"我看,别握,只要敢做,不比他差!"
"哎哟!"
"又怎么了?"
"我这英文……英国人,美国人都听不懂啊!"
"嗐,马老板的英文,也是热锅上的炒豆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你要认真学一阵子,怎么也比他强不是!再说,那天你跟我嚷嚷,不是也带出几句英文吗?这说明你的英文不坏。"
王起明红了脸:"那几句,都是骂人的话。"
"我说你学别的话了没这么顺溜。"郭燕又是一笑,"以后跟我学吧。"
"英文?"
"不是。毛衣,钩毛衣。"
"我得学设计。我设计出来,你做。让整个纽约的人都知道咱们北京人聪明!"
那以后,郭燕买了个旧熨斗。王起明在家学着熨衣服,把郭燕从厂里带来的活儿都干好,算是增加收入。
到了晚上,他就去个学费不高的夜校,在里学英语。
他学得很认真。只要有空,他就象学者似地抱起那本厚厚的字典和那本教材,在灯下昏天黑地的嘟嚷着,学得他是晕头转向,神神经经。
有一天晚上,他趴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Y、ES,Y、E、S,他妈的,怎么查不着呢?"
郭燕在一边作着活儿,鼻子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笑什么,Yes还查什么。"
"哟,操旦,真学糊涂了。"
说起王起明学英文,似乎他与众不同,他对主、谓、宾、时态、被动语态等语法,并不深究。着重练习口语,别人都是从写、读、听、说,这样的顺序来学。可由于他学习的目的不同,恰恰与别人相反,他先学说。也可能他从小就学习音乐的原故,具备一双敏锐的耳朵,对声音的辨别力特别强。
所以,几个月过后,虽然,他词量掌握的并不太多,可他敢于张口,昨儿学的,今儿就敢说。按他的话说是活学活用,一点了不糟践。
又由于他耳朵好的原故。他学的每个句型,和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具有浓重的美国音和明显的纽约腔儿。
这种畸型的语言发展,以至后来,他竟变成了一个能说一口地地道道的纽约口音,和满口的骂人脏话,可就是不会写和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国大文盲,这是后话。
郭燕从工友手里买了一架二手织毛衣机,花了150块。
这可乐坏了王起明。
"我从小就爱拆机器,"他说。
"拆呀?"郭燕说,"好容易好一百五买来的,怎么让你这个二百五拆了呀?"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鼓捣机器最拿手。我看出来了,在这架织机身上,是咱们发财的源头。"
有了这架织机,王起明的生活算是有了伴。他不嫌枯燥,不畏劳累,每天都坐在那儿织,织,直到他熟练地操作,并得心应手地用那织机去创作新的式样和图案。我不觉得枯燥。以前练琴,难道不比这个枯燥?每天都是单调的音阶、爬音、和弦,一练就是一整天。几年,十几年,都是这么下来的。
聪明加上勤奋,努力加上创造,不到几个星期的工夫,王起明对织毛衣,有了很深的认识。
在美国,你只要能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你只要敢于独出心裁,你只敢于异想天开,就成功了一半。你要是跟在别人后头,入了别人的"辙",在美国,就没有理你。
王起明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一天,他用郭燕剩下的废线,织出了两件毛衣。他仔细欣赏了一遍,觉得不错,色彩搭配合理,很象个样子。
晚上,郭燕刚一进门,还没站稳,王起明就站了起来,急不可待地拿出那件毛衣。
"试试!你快试一试,我要成功了,我有这个预感!"
郭燕从心里高兴地接过毛衣。
王起明紧张地、激动地望着她。
她穿好了那件毛衣。王起明又让她赶紧穿上另一件。
那两件毛衣,在郭燕丰满又苗条的身上,曲线毕露,细细的腰,高耸的胸,配上长长的脖子,非常美。
"啊,你太美了!"他说。
"应该说,你的毛衣太美了!"
"应该说,都美!"
接着,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平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努力让自己冷静想想自己手里有几张牌,该怎么样去推销,可么样找客商,怎么样在这场游戏中取胜。
他们一起制定了许多推销战略。无论是哪一种,第一步都是:王起明在次日走向时装大道。
早晨。
王起明穿着挺的西装,精神抖擞地走上了纽约第七大道。
第七大道是全球闻名的EashionAve。(时装大道)。
上百层的大厦一座挨着一座。这些大厦的底层,都是时装店。
巨大的橱窗里,摆设阗各具姿态的模特,有些橱窗里还站着几个真人做模特。她们穿着各种款式的服装,五光十色,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行吗?"
王起明看着这些耀眼目的时装,心里头开始有点打鼓。
他驻足观看,又按了按自己提包中的样品,心里有点发虚。
一辆又一辆的货柜卡车,把大街小巷堵个严实。
南美洲的搬运工人,推着一车又一车的成品服装,穿梭在车缝中间。
"别心虚!"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励。
"既然来了,就要挺直腰杆地干下去。没人笑话——其实,有人笑话又怕什么?谁的路不是闯出来的呢!"
人行道上,男男女女,各色人种,快步如飞。
身材高挑,穿着性感而入时的模特儿女郎,迈着修长的美腿,婀娜多姿地扭着。
一眼看上去便知是老板阶级的人物,嘴里叼着烟斗,迈着方步,趾高气扬,高谈阔论。
卖热狗的,卖甜点的,卖水果的,卖花生的小摊贩,一个接着一个,叫卖声此起彼伏。
只有那比真人还大上四五倍的铜像,默不作声,成年累月地在广场中央蹬着缝纫机,拿着剪刀和皮尺,望着路上的行人,像是要给第一个人量裁尺寸。
王起明鼓足勇气,向着那座大厦走了进去。
穿制服的警卫,礼貌地为他找开了大门。
他走进了明亮的电梯,用食指对准数字五十六,就一按。
"嗖"的一声,电梯起飞了,这种高层快速电梯,使得他头昏目弦,他立刻把嘴巴张大,以减轻对耳膜的压力。
电梯的门开了,他要找的ShowRoom(服装展销室)到了。
一位漂亮的小姐,打开了窗口,向他打招呼:";(你好哇)他也回了一声";。
"i to s;(我有一些样品,想让你们看看)他把背好了的词儿,朗诵了一遍。
"OK,e ;(好,请跟我进来。)她跟着小姐进去了。
圆形办公桌的后面,露出了一位傲慢女人的脸。
那位小姐向她介绍了这位东方人的来意。
"Lets start。"(让我们开始吧!)桌后面的女人,仰起脸来说。
王起明马上从提包里,拿出那三件他自己设计自己打的毛衣,双手提着,展示给她看。
"too simple and too eastern.Im not ied"(太简单,太东方化了,我不感兴趣)。说完,她又伏在桌上,办她的事了。
王起明又走到另一家showroom,用双手举起了衣服,隔着窗子展示给里面人看,里面的人连窗子都没打开,就摇了摇头。
他又走进另一家,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把他带了进去,看样子是个大老板。
他没有仔细看衣服,一边用手揉着毛衣,感觉着料子的质量,一边问:"All rigell me,;(好,告诉我,你的价钱好吗?)
"Seventyfive。"王起明把和郭燕已合算好了的介钱,报给了他。
他一下子,把衣服扔在了地上,"Are you crazy?no design cyfive?Its reallyfunny.Go,out back to your ;(我说你神经病啊!没有任何设计的便宜货,七十五元,太可笑了!走,回你的家去吧!)
王起明并没有灰心丧气。
如果说,在进那些服装展销室之前,他有点心虚胆颤的话,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顾虑了。他冷静地分析了自己首战失利的原因。
"太简单,太东方化了",这两句评语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在时装大道上,他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观摩,体会,思索。
新的构思,新的设计,开始涌上他的心头。
回到了家,他伏在桌子上,追忆着刚才在时装大街上的新构想。
他从小学的是音乐,没有沾过美术的边儿,但是,他对美术有自己独到的认识。画画,既不能画得太实,太细致,太逼真;也不能太抽象,一个劲儿地玩现代派。时装设计跟美术,意思也真差不多。
他把衣领子往底深又下降了一寸半,把袖口又放宽了足足有4、5寸,看起来是《丝路花雨》的演出服。在颜色上,他大胆地用上了深紫色。
做好了设计,他就坐在机器旁,开始制做他的新作品。
他一会儿用机器织衣,一会儿又停下来,拿出小型电子计算机,在上面按上几下。
那张图纸,已被实线、虚线,数字,中文、英文,划得一个乱七八糟了。
他一天没有吃饭,连郭燕下班回家都没有发觉。
"真棒!"郭燕在他身后评价,吓了他一跳。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那座大厦。
这次,他找了一间小小的、靠在角落里的小型服装展销室。
一位说话时带有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老人接待了他。
那老人看了王起明的作品,连连点头:"好!好!我非常喜欢!多少钱?"
"75元。"
"好。我要了。"
王起明一听这话,心头一喜。他尽量不使自己的喜悦过于外露。
那老人说:"你能做这个吗?"
说着,他拿出七八张草图给王起明看。
"我能。"王起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好,我下个礼拜要你完成。"
那老人口气坚定。
"一定完成!"
王起明心花怒放。一种被人肯定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他走在时装大道上,满心欢喜,不由自主地对着橱窗里的模特招手挤眼。
这是他来美后第一次得到承认。这小小的肯定,使他这条在大海里迷航的小船,看到了航标。
他明白自己在美国究竟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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