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杀了继子?长耳露出一嘴巨齿说道:“看来又是一桩麻烦差事。爹娘儿女什么的,我对这类差事可不擅长。”
“瞧你生得这副模样,当然是注定与爹娘儿女无缘。若是生下同你一样长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对你这祖宗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这家伙,想必对你爹娘便已是一桩灾难了。别说是爹娘生下你时给吓得魂飞魄散,只怕就连产婆瞧见你这张脸孔,都给吓得魂归西天了罢?”
给我闭嘴,这下长耳的一副巨齿露得更是狰狞:
“我出生时,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哩。据说生得一脸洁净无瑕,就连产婆见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时常被人误认为女娃儿,夸我将来不是成个男戏子,便会是个男扮女装的戏子。唉,后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长大成人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过,毕竟是渐渐变丑的,想必是没让爹娘多吃惊。”
以唱戏般的夸张口吻说完后,仲藏便高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臭秃子,给我认真听好。”
“还不都得怪你爱揶揄人?总而言之,有个稚嫩幼子夭折,着实教人心疼——而且这位委托人,看来似已无退路。”
“你认为她已无退路?”
“没错。唉,这位阿缝夫人,似乎这辈子就仅有继续隐瞒,勿让夫婿儿子察知,将杀害继子的真相带进墓中一途。唉,担罪而活,或许较伏法受罚更是煎熬,但这也是因果报应,自作自受。若对遇害之继子心怀愧疚,也就只能拿这充当惩罚了。”
真得如此?又市双手抱胸地应道。
“难不成有其他法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长耳的,我不懂亲情是什么东西。我娘在我还小时,就随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则是个成天喝得烂醉又不肯干活的窝囊废。一次也没感激过他们俩将我给生到这世上,怨倒是不知怨过几回。但即便如此,我竟没恨过、也没诅咒过我爹早点上西天。”
这是理所当然,长耳说道:
“毕竟是同一血脉的父子。”
“我想问的,正是这与血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长耳一脸纳闷地问道。
“每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头也算血脉相连我就作呕,至于我娘,别说是长相,就连生得是圆的还方的也不晓得。”
“即便如此,你也没诅咒过他俩早点上西天不是?”
“是没有。不过这可不是为了血脉相连什么的。证据是每当我想到爹娘,既没半点儿怀念,也没半点儿思念。我爹死时虽没诅咒过他活该什么的,但也没感到丝毫悲痛或寂寞。想来我还真是没血没泪呀。”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生父?”
“没的事儿。若他是个外人,或许我还较容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若无血缘关系,也就无从恨起。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没打从心底怨恨这糟老头,并不是为了什么血脉相连,不过是看在和他毕竟有点儿缘分的份上。”
“缘分?”
“至少他也同我过了几年日子,让我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这家伙哪懂得怎么把小鬼头拉拔长大?就连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同情他都来不及,哪来的力气恨他?”
缘分?仲藏耸了耸肩,蜷起硕大的身躯说道:
“谁说有缘分就无从生恨了?”
“那还用说。对一个人是好是恶,都得有缘分。相憎或相恋,都得先相识。之所以从没把我娘当一回事,反而是因为和她没缘分。从没认识过,想怨她也不成。”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
又市朝地板上一躺。
此处是仲藏位于浅草之外的住处。
“不过是憎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人与人相处,不是藐视便是景仰。但遭藐视便要动怒的,唯有藐视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动气。相反的,景仰他人者一旦教人景仰,反而要骇怕。想示好却突然挨顿揍,当然教人生气,但若冒着可能得挨揍的觉悟,却见对方示好,可就没什么好动怒的了。”
小股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仲藏叼起烟杆问道:
“虐待继子这种事时有所闻,但一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真有人能恨到将他给杀了?”
“当然可能。没人爱非亲生的娃儿,即便将娃儿抱来摸摸脑袋疼惜,教娃儿的小脚给踢个一记,也要火冒三丈罢。”
这只能怪你自个儿生得丑,又市揶揄道:
“但——真会恨到痛下毒手?”
“没人会杀害别家的娃儿,或许得将娃儿视为己出才做得到。”
“我倒认为视同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这——似乎也有理。”
“是不?血脉是否相连,根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长耳拉长语尾说道,双手朝胸口一抱:
“如此看来,血缘什么的或许没多少关系。爱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残,本就非罕见之事,何况世间亦不乏屠害亲生子女的爹娘。反之,也不乏对养子养女疼爱有加的父母。总之,看来情况是因人而异。”
“并非因人而异。”
或许是鬼迷心窍罢?又市回道。
“我——是如此认为。这与血缘应是无啥关系。真要杀人时,哪还分什么亲生子女还是他人子女。怀胎十月之苦、样貌相似之情,遇上这种时候,悉数要给抛得一干二净。”
“意思是,这阿缝夫人——也遇上了这种时候?”
“正好相反。”
又市——对此依然质疑:
“怎么看都是鬼迷心窍。”
“难道是认为,咱们该相信角助那家伙的直觉?”
我可不相信什么直觉,又市回答:
“不过是再怎么也无法信服。娃儿大家都宠,但桀骜不驯的娃儿谁都不宠。我儿时便是如此。不过,做娘的真可能不宠娃儿?”
“这……”
长耳蹭了蹭耳朵,点燃一管烟说道:
“我和亲娘没什么缘分。”
但也不记得亲娘对我有哪里不宠。话毕,长耳将火使劲抛入烟盆中,接着又开口说道:
“也不知武家会是什么情形。也算不上继母,但代我娘照顾我的人可就没多宠我了。不过,过继给人家时,我已有十二岁了。”
“瞧你这副庞然巨躯,十二岁时大概就生得像头熊了罢?但魂归西天的正太郎年仅五岁哩。哪管是五岁还是四岁,疼惜娃儿毕竟是人之常情。虽说或许他正是个桀骛不驯的娃儿,也或许阿缝夫人对他没多疼惜。但即便如此……”
“怎么着?”
别忘了阿缝夫人才刚生了个娃儿,又市起身说道:
“有了个自己生的娃儿,身旁又有个人家生的五岁娃儿——不,即便是别人生的,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娃儿,真可能凭血脉有无相连,就判哪个生,哪个死?”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这么一问,长耳感叹一声说道:
“两相比较,认为自己生的娃儿最是可爱,想必是人之常情罢。”
“她自个儿生的娃儿可还没长到可比较的年纪。”
“噢——?”
“长耳的,娃儿可是才刚出生,看起来还像条虫哩。待多长个几岁有个人形了,或许还能做个比较。比出个差距了,自己会独厚其中一个,疏远另外一个。如此一来——”
便难保不鬼迷心窍了。
甚至可能化身痛下毒手的厉鬼。
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
“照料甫出世的娃儿,可是很累人的。不同于长屋那些个生一窝子娃儿的人家,这家人贵为旗本,宅邸内或许聘有女仆、奶妈、保姆什么的,并将娃儿委由这些仆佣看顾。但若是如此,岂可能将自己生下的娃儿交由奶妈照顾,自己则照料原妻遗留的娃儿?”
“这——理应无此可能。”
“你说是不是?秃子,你想想,这委托人可是宣称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将他给活活饿死。若就此判断,不就表示娃儿的照料与喂食,都是委托人自个儿打理的?”
“的确是如此。”
“那不就表示娃儿一生下——立刻又开始干活?委托人没说活儿是委由他人代办,而是自个儿来的。”
杀害继子这种事儿,想必无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下女或仆佣,听到须杀害将继承主公衣钵的长子这种命令,想必也是难从。总之,下女谋害少主这种事,理应是绝无可能,更遑论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来,必是本人所为无误。
“农家的妇人一产下娃儿,当天就得下田干活。难道武家之妻也是一产下娃儿,就得立刻下厨?”
“这种规矩——想必是没有。”
“是不是?倘若咱们这委托人是个受虐待的媳妇儿,或许还说得通。但既受婆婆疼爱,又为下人所景仰,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媳妇儿,为何刚产下娃儿便得看顾原妻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妇儿,不就是因产后体衰才辞世的?这回哪可能不细心呵护?”
的确有理,长耳端正了坐姿说道:
“如此听来,其中必是有什么蹊跷。”
“蹊跷——那还用说?当然有蹊跷,我可是完全无法信服。自己产下了娃儿,便看继子碍眼,将他给凌虐杀害——这种事儿的确是时有听闻。但我认为咱们极可能是遭这种稀松平常的情节蛊惑,因此看漏了些什么。”
“看漏了些什么——”
那不就代表大总管也看漏了些什么?长耳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总管也——?”
阎魔屋的阿甲——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损料屋老板娘。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长耳说道。
“我生得这副块头、这副长相,平时没什么人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婆娘。阿甲大场面见得可多了,可不是会看漏了什么的天真姑娘。”
“这我当然知道。”
因此……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将问题抛上我这儿来的罢。”
“抛上你这儿来——”
——没错,抛上我这儿来。
想必——是要我用这对天真的眼睛仔细瞧瞧罢。
哼,长耳先是一声嗤鼻,接着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块小东西。
原本还以为是个小玩具,但看来竟是团松松软软、有如洋菜般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是个伤口,长耳短促地回答。
“伤口?这是哪门子的伤口?这回的虽然没什么臭味,看来还是同前回的东西一样古怪。”
里头掺了许多材料,仲藏说道,并将这团怪东西朝额头上一贴。
“先像这样贴上去,再打上一层白粉。如此一来,不仔细瞧,便看不出额头上贴了东西。”
“都打了一层粉,当然看不出贴有什么东西。反正戏子都得上妆不是?登台时,每个妆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人。为了让远处的观客也能瞧个清楚,他们都得勾脸谱、描眼线什么的。就连原本生得一脸扁平的,也能给扮得漂亮抢眼。是不是?”
“是没错,但像我这种天生独特的面底,可就是上什么妆也没用了。”
看来你倒还挺了解自己的哩,又市揶揄道,那还用说?只见这大汉精神抖擞地回答:
“难道不知我带着这张脸活了多少年岁?唉,这就先不谈了。这块我仲藏大人特制的伤口,就是像这样——”
仲藏以指头朝贴上额头的东西一按。
这团怪东西便从正中央裂了开来,裂缝中被涂成一片鲜红。
“如何?看来像不像额头被敲破了?其实这东西里头藏有一只小袋,伸指一压,便能将袋内的血糊挤出来。”
“你这死秃子,怎么又做了这么个思心东西?难道是扮亡魂时用的?”
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仲藏自额头上拨下这只假伤口说道:
“扮亡魂哪需要这种东西。”
“不需要么?”
“当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经死了,哪可能还鲜血直流?妖魔鬼怪并非人世间的东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亡魂不会流血?总觉得曾看过这样的画还是什么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想必是记错了,仲藏一对小眼紧盯着又市说道:
“看来你是与无残绘什么的混淆了罢。那是另外一种东西,用来满足嗜血的偏好,但亡魂可就不同了。世间根本没亡魂这种东西,倘若宣称看见畜生成精是出于错觉,那么人化成鬼也是谎言。倒是看见死人化成鬼这类传闻,近日仍不时听说——”
“的确常听说,听得我都要一肚子火了。那已不单是疑心生暗鬼可以解释了,错觉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亡魂的传闻,悉数是出于错觉,仲藏说道:
“既然纯属错觉,目击者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就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了。”
“或许正是如此。”
“因此……”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戏子扮亡魂,基本上是什么妆也不上的。既然扮的是不在人世的亡者,世间法则便无法通用。如此一来,既没有喜怒哀乐,也无法以言语思绪与人相通。不过是魔由心生者将一己心境反映于眼中所见,错觉自己看见亡者生前面影罢了。”
“取决于目击者自己的心境?”
“没错。因此亡魂非得扮成怎么形容都成,却又怎么也无法形容不可。若见扮的亡魂乃含恨或含冤而死,就演得哭哭啼啼的,不仅代表这戏子仅有三流功力,也代表撰写这脚本的戏班子作家实在窝囊。扮亡魂求的,并非投观客所好。粉施得一脸苍白、身子某处烂了塌了、扎起衣摆如漏斗状,这些个手段并非为了迎合观客,不过是为了表示此人非人。从前的戏子,可是连这些个手段也不要哩。总之,亡魂身分该凭演技诠释,用不上这种血糊假伤——”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这行头该用在什么地方?”
“用在武打戏上。阿又,活人挨刀可就该溅血了,但在戏台上总不能真砍下去。戏台上的武打戏,总是不见半滴血。”
“有哪出戏真溅血了?”
“所以才该张罗不是?比方说,有人被一刀劈死。倘若被砍在右侧,死前总会转个身让观客看个仔细。试想,此时额头上若淌下一道血,会是什么模样?白粉脸上一道红,看起来可是分外抢眼,想必观客都要看得乐不可支了。”
“观客只会作呕罢。”
“会么?”
恐怕要把人给吓得纷纷离席哩,又市说道:
“用不着流什么血,大家也老早知道演的是什么情节。看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改以这种不雅的方式作戏,只怕要把观客们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定有些还真以为闹人命了,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哩。再者,倘若你这血淋淋的玩意儿真受到瞩目,难道不怕奉行所以蛊惑人心之名前来取缔?”
“你认为不行?”
没想到长耳这回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原本料定可能要激起一场激烈争辩,又市这下完全扑了个空。
你今儿个怎这么平心静气?又市问道。因为我也是这么想,长耳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那还造出这种东西做什么?”
“唉,上回用的那蛤蟆,充其量不过是传统行头的改良品,虽然壮观好用,对情节或作戏的法子根本毫无影响。但这东西可就不同了,凭它包准能完全改变作戏的方式。如此一来,戏子斗剑也非得斗得更逼真不可。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东西实在是不雅。”
看来真是不行,长耳自言自语似地感叹道:
“或许是阎魔屋的差事干太多了。”
“损料差事也算不雅?”
“当然不雅。常得装腔作势,况且老得投观客所好。”
“的确没错。”
“倒是——阿又,那阿缝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欲认罪悔改,却又无从偿罪,岂不是根本无路可走?角助所言不假,至今为止,任何人都没损失,反而是将真相公诸于世,损失方会露见。原本以为儿子是病死的,这下发现竟然是受虐致死,夫君哪平得了心、静得了气?婆婆就更不必说了,大家想必都要恨死这个恶媳妇。不过,话虽如此,家中又还有个次子,还得顾及武家的体面。这下还真是左右为难。”
“的确是左右为难。”
“通常,打这儿开始才算是损料差事,夫君的爱子、婆婆的爱孙遇害而死,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损失哩。”
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又市应和道:
“所以呀,委托人若是婆婆还是老公,还容易理解。代咱们报杀子之仇——这才是常情。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愁找不到法子。”
“且慢且慢。即使如此,咱们还是要无计可施,因为情况根本没半点儿不同。次子仍在,家门体面也仍须顾及,有哪儿不同了?”
“不——当然不同。”
“是么?好罢,娃儿的仇是不难报。只要除掉这媳妇儿,体面便得以保全——不过,这可不像你会考虑的点子。”
“你可真了解,这等下流手段的确不投我所好。倘若委托人是老公,不就代表这媳妇儿在装傻了?”
“想必是如此。”
“那么,只要媳妇儿好好认罪、虔心悔改,或许便可使大家心服;根本无须公然定罪,便能在家中解决。虽然难保事后一家能毫无疙瘩和善相处,但只要这媳妇儿打从心底悔改,仍可能有大好前景,抑或双方可达成谅解平顺离异,总之还有几条路可走。只是……”
如今这情况……
“先是——媳妇儿有心悔改,但悔改后,又不得不担心夫君与婆婆的心境。这,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主意不是?长耳以急促的口吻说道。
他这焦虑,实不难理解。
“这委托人,是来委托阿甲代为办些什么?”
“——帮忙想个法子。”
“想个法子?”
“每每思及自己施虐致死的娃儿,便彻夜难眠。不仅无颜面对家人,欲伏法偿罪,亦不知该如何为之。望能真心悔过,虔心凭吊娃儿在天之灵,但又不知该如何向夫君与婆婆坦承此罪,如此以往,根本是无计可施。故望阿甲能代为想个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
闻言,仲藏高声大吼:
“如此委托,根本是无理取闹。阿又,完全不值为此事绞尽脑汁。我看就由你亲自登门劝说,以小股潜的舌灿莲花为此事做个了断罢。”
“这——要如何做个了断?”
“就劝这媳妇儿——继续忍耐下去,并告知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偿罪。不,该说除了为一己之罪所苦、终生饱受折腾,别无他法可告慰可怜娃儿的在天之灵。还说什么彻夜难眠?她连无辜娃儿的命都敢残害,这么点儿折腾哪够偿罪?”
“正是为此……”
我才得在事前……
稍事调查。
哼,少用这来搪塞,长耳说道,接着先是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看来——你心中仍有质疑。但阿又,倘若这阿缝夫人果真未吐实,会是为了什么缘故?为何非得撒这种谎不可?而且为何得找损料屋来行骗?这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透。真相根本还未为人所觉,总不至于——需要包庇某人罢?”
“所以,我才吩咐那卖吉祥货的先就此稍事调查。”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哪查得了什么?”
“你说谁吊儿郎当了?”
门还没开,便传来这么一句。
粗陋的门喀喀作响地给推了开来,只见林藏就站在门外。
“这是在搞什么鬼?天寒地冻的,我忙着在外四处奔走,孰料你们俩竟然窝在屋内烤火取暖、说人闲话。你们究竟还有没有心肝?”
“提起你这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夸的家伙,除了闲话,哪还能说些什么?”
“你哪来资格说这种话?”
“别伫在那儿唠唠叨叨的,快给我进屋里。”
难不成想将我们俩给冻死?长耳说道。
这温度的确能将人给冻死。这屋子不仅造工粗陋,屋内还没什么可生火的行头,一旦冷下来便难再回暖。光靠一只小火钵,根本于事无补。
快被冻死的是我不是?好歹也该为我温点儿酒罢,卖削挂的林藏发着牢骚关上门,一在座敷正中央坐下,又一把将长耳抱在怀里的火钵抢了过来。
“这儿别说是酒,连醋或开水也端不出来。除了与其他民宅有段距离、也宽敞些外,根本一无可取。或许适合商量奸计,若想取个暖,根本连门儿都没有。倒是,情况如何了?托你探听的那件事儿,可采着了什么眉目?”
“阿又,你这是在急个什么劲儿?难不成是对我的能耐有所质疑?唉,但年老早过完,我那些个讨吉祥的行头还真是卖不出去。总之,消息是采着了。”
好罢,林藏搓搓手,耸了个肩说道:
“首先,那委托人阿缝夫人——可是个大好人哩。”
“喂。”
又市挺直了原本慵慵懒懒的身子问道:
“这干咱们什么事儿?”
“哪会不相干?这可是则重要的大消息哩。这阿缝夫人是个穷御家人的千金,父亲是个石高只称得上聊胜于无的小普请。嫁过去的西川家即使不是什么显要,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至少也是个二百石的旗本。或许咱们看不出这两家有何不同,但对武士而言可是门不当、户不对,依常理绝不可能结为姻亲。这桩亲事之所以能成事,也是看在大家对阿缝夫人赞誉有加的份上。”
“难道是不逊于小町的国色天香?”
不不,林藏猛摇手回答。
“难道不是?”
“并非如此。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虽不是什么丑八怪,但长相也绝对称不上标致。大家夸的,多半是她的好性情,诸如勤勉持家、毫无怨言、孝顺公婆、为人正直什么的。”
又市原本老将她想像成一个趾高气昂的武家妻女,看来实情并非如此。
“如何?不都说这是则重要的大消息了?阿缝夫人并不是个会撒谎的奸人,倘若真有意图欺骗咱们,想必——”
“想必是有什么理由,况且还是个说来话长的理由?”
长耳把话接下去说道。切勿草率定论,林藏回答。
“草率定论?”
“是要你别急着论断。瞧你们这些江户人,性子急的像什么似的。总之闭上嘴仔细听我解释。总之,只要记得阿缝夫人是个正直勤勉的大好人,这桩亲事方能成事就得了。此外……”
林藏竖起指头,压低嗓音说道:
“那名日正太郎的娃儿,也的确是遭施虐致死的。”
“你怎知道?”
“同大夫探听来的。”
“大夫?”
又市探出了身子问道。
“没错。为西川家把脉的,是个名日西田尾扇的庸医。这家伙,其实是个贪婪无度的臭老头儿。”
“你直接同他问来的?”
“当然不是。我哪会傻得留下什么线索?若他是此事的主谋,我岂可能全身而退?”
的确有理。
有些大夫甚至不惜下毒害命。
“总之,虽然是个小大夫,但西田这家伙竟然存了不少银两,住的也是硕大华宅,手下还有成群弟子男仆。我就是从那伙人中打听来的。据说——那娃儿甚是堪怜,死时浑身是伤,死因则是身体衰弱,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的确堪怜,仲藏喃喃说道:
“记得——不是才五岁还是什么的?”
“有个男仆说看了直教人同情,他连泪都流下来了。总之,阿又,这阿缝夫人的说辞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谎言。”
“且慢,姓林的。”
又市伸手打岔道:
“意即,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娃儿是遭虐致死的?”
“并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西田似受嘱咐不得声张。”
“受谁嘱咐?”
“应该是婆婆罢。”
“婆婆?为何是婆婆?”
还不是为了保全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应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并非如此?”
“这……要说完全不是为了这个,或许多少有些。但这并非主要原因。这婆婆命西田缄口,并非为了保全家门体面,而是为了包庇媳妇儿。”
“为了保护媳妇儿?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媳妇儿可是犯了杀害婆婆爱孙、夫君承家长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哩。”
“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我问的是这婆婆为何要包庇仇人?”
“阿又,你还真是个傻子。”
林藏缩了缩鼻子,两眼朝又市紧盯了起来。
“为、为何说我是傻子?”
“人情这东西哪里这么简单?你想想,这婆婆可是对媳妇儿甚是钟意。明知门不当户不对,还是硬将这房媳妇儿娶过门的,其实是这婆婆。噢,或许夫君自个儿也有意,但没有婆婆的许可,亲事也绝无可能谈得成。别说是谈,媒妁连想提这门亲事,也是门儿都没有。此外,这名日俊政的夫君,也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孝子。老母若是不答应,绝对是恭敬从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缝夫人过门。”
“但——”
“别忘了,这媳妇儿不仅教婆婆疼爱有加,教夫君甚是合意,连下女小厮对其也是至为景仰。况且——还产下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回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媳妇儿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这已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娃儿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是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对其休妻、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娃儿?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媳妇儿?难道有办法扶养嗷嗷待哺的娃儿?”
这——的确不无道理。
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个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但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是无法泯灭的。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为非理法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
再者。
“这道理——说不通不是么?”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
“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
“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个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遭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娃儿嗷嗷待哺,一家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的有理,长耳说道:
“世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娃儿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
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指头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
“因此,这媳妇儿的为人,才是最该考量的不是?倘若这阿缝夫人平日是个素行不良、性子别扭、人见人怕的恶媳妇儿,想必无人会轻易放下。这么个混帐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要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上媳妇儿娘家,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闹到自己颜面扫地也不足惜。因此,正如你所说,这道理才说得过去。之所以没这么做——”
不就是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家人么?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
“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俩想想,她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儿、爱孙的娘,何况一家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将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那么——总而言之,咱们这委托人将娃儿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
林藏如此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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