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时分,夷羊九带着满满一颗心,缓缓踱步,踱过了空旷的大街,踱过了城中的木桥,也踱过了阴暗的巷道。
除了整个晚上的甜蜜言语之外,方才纪瀛初也已经答应,约好明天要和他再见面。
十九岁少年的心思本就是单纯的清明,而初尝了感情滋味的星空,看起来更是轻松又写意。
走在黑暗的大街之上,夷羊九只觉得脚步越走越轻盈,到后来,简直像是要飞了起来似的舒适惬意。
回到别馆之中,刚进门,便看见了胖子易牙静静地位立在庭园的明亮月色下。
易牙见了夷羊九也没出声,只是对他憨憨地笑笑,便又回过头去,仿佛在对着空中说些什么。
在他的前方,飘浮在半空中的,正是易牙的元神,黄澄澄的胖子“庖人”。
只见易牙对着“庖人”喃喃地念着什么,庖人便理解了似地,呵呵地发出无声的笑,一边缓缓地在空中飘浮旋转。
而在它的身前,也飘浮着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不晓得易牙又在和这奇异的煮食元神练些什么。
夷羊九心中仍然充塞着方才和纪瀛初的甜蜜柔情,一时间也不想上床睡觉,便坐在一旁看易牙和庖人的奇异练习。
这样看了一会,却发现在别院的角落一棵树上,竖貂也和他那蓝色的元神“万物”坐在一枝粗大的树枝上,也在那儿练些什么。
看了一会竖貂的动作,夷羊九又回过头来看易牙和庖人的情状,却发现此刻庖人已经缓缓着地,而那颗石子也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
别看易牙这动作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这时候他的脸上流满了大汗,整件衣服湿个透彻,气喘吁吁,仿佛刚完成了一项极度累人的工作。
夷羊九好奇地走过去,仔细端详方才在庖人胸前飘浮的那颗石子,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什么异状。
他皱着眉,半晌看不出那石子有什么出奇之处,想要弯下腰碰碰它,却冷不防易牙高声喊了一句话:“别碰!醉死你!”
“醉死我?”夷羊九失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易牙坐在那兀自喘了一会气,这才将气息调顺了过来,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取过来一个木勺,将那颗石子舀在勺里,仿佛那石子是一条活鱼,生怕它从勺子里跳出来。
夷羊九看着他古里古怪的动作,笑骂道:“死胖子,又在玩什么玄虚?这石子有什么了不起,看你怕成这样?”
易牙也不去理他,动作轻缓,将那勺子慢慢移向身旁的一大缸水,将那颗拳头大小的石子“通”的一声丢进水里。
然后,那水却像是活过来一般,不住地冒出泡沫,好一会儿才渐渐止息下来。
夷羊九皱着眉,大声问道:“这又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会冒泡泡?”
易牙一反手便将那勺子丢给他,呶了呶嘴,示意他过去尝尝着。
夷羊九将勺子接在手上,狐疑地走过去那一大缸水,就着月色,却看见那缸水已经变了颜色,浓浊浊的,还飘散着一股极为浓烈美味的酒香。
“不会吧……”夷羊九喃喃自语地说道,一边走过去,舀了一勺子的“水”。
那勺子“水”甫一入喉,夷羊九便暗地里叫了声“好”!
因为那入喉的感觉,分明便是极为浓烈香纯的好酒!
夷羊九自小生在豪富之家,虽然并不是最为受宠的子弟,但所谓“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从小到大,自然也尝过不少各国的美酒。
而易牙这缸子的“水酒”,和那些各国的一级美酒相较起来,绝对不遑多让!
但是方才夷羊九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缸水本来是淡而无味的清水,怎么会一丢进去那颗石子就变成这样美味的好酒呢!
“这又是什么新名堂?”夷羊九奇道:“你个死胖子又变了什么戏法?”
易牙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过来,绕了他一圈,仔细端详,还凑过来用鼻子嗅了他几口。
夷羊九被他这种古怪动作弄得有些发毛起来,笑骂道:“你个死胖子,干嘛这样嗅来嗅去的?莫不是你转了性,变得对男人有兴趣了?”
易牙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闭着眼睛,仿佛在思索着些什么。
“不对不对。”
夷羊九好奇地也嗅了嗅自己,问道:“有什么不对的?”
易牙睁开眼睛,笑容中有几分的诡异。
“脂粉之香、处子之香,幽室之香、少女之香,”他呵呵地笑道:“你刚刚才和女孩子相会回来,对吧?”
夷羊九脸上微微一红,大声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易牙还没有答话,从夷羊九的身后这时阴恻恻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想必是那与你生死与共的纪瀛初小姐吧?”开方正色说道。他的表情颇为庄重,虽然是在消遣夷羊九,却仍然能够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想必是两人感情颇有进展,也不枉咱们小九这几日来朝思暮想。”
夷羊九伸了伸舌头,对两人做了个鬼脸,有些撒赖地说道:“就算真的和她怎么样,也不关你们两个家伙的鸟事。”
易牙和开方对望一眼,嘻嘻而笑,一致地点头。
“说得也是,这又关我们两个什么事?”
三个人笑笑说说了几句,易牙突然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夷羊九。
夷羊九被他这样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便伸腿轻踢了他一脚。
“死胖子,你又在看你爸爸做什么?”
易牙一个闪身,避过了他这记虚踢,脸上却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人的情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和这个纪瀛初的情谊当然没话说的,但是我却又忍不住要想起那另外一个女孩了。不久以前,你不也时时想着她吗?怎么换人换得这么快?”
夷羊九一怔,皱眉说道:“怎么连你也在说文姜的事?我和她没什么的,而且人家已经嫁到了鲁国,至少顾念一下人家的名节吧?”
易牙摇摇头,摇了一会之后仿佛觉得说服力不够,又摆了摆手。
“怎么你和那个齐国大美女文姜也有一手吗?我可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你这小子真的是处处留清哪……”胖子易牙静静地说道:“我说的是乐儿,还记得她吗?你不是临离开的时候,还一直想念着人家?”
夷羊九一怔,一时间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乐儿,便是那卫国的养鸭女孩。
在夷羊九的脑海之中,此刻映出了乐儿的身影,但是那身影却有些模糊。
当然,那一日躲雨时的甜蜜亲吻,自然还是记得的。
临离开卫城之前,他也的确去过乐儿的窗前偷偷看她最后一眼。
但是现在想起来,却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太清楚了……
想到这儿,夷羊九不禁垂下了头,看着地上自己在月光下的倒影,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自然对情爱一事没有什么变心背弃的负担。况且他和乐儿之间也不过是有着淡淡的少年情愫,实在也不能算是真的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但如果真的是这样轻描淡写,为什么此刻听见易牙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想起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心中却有着不太舒服的感觉?
看见他失神的模样,易牙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说道:“我可不是故意要说你什么的,只是我没有谈过情爱,对这种事情真的有些好奇,问问你而已,你小子不要放在心上,”说着说着,又不自禁流露出两人平时斗嘴的脾性,“不过,女人遇上了你倒真的是倒霉,该叫人给你刨张牌子,写上‘女人快点跑’,挂在你的脖子上,这才算是积了阴德的好事。”
夷羊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那你最好也挂张牌子,写上‘没女人来爱’,看着走在街上会不会有人同情你,把女儿嫁过来!”
一旁的开方正舀了口那古怪的“水酒”尝着,听见他这样说,忍不住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喷却将易牙的脸喷了个满脸酒气。
三个人在夜色中欢乐地哈哈大笑,彼此揶揄取笑,三句两句便忘了先前的话题。
过了没多久,坐在树上的竖貂也练完了元神的能力,爬下树来加入闲谈的行列。
谈谈说说了一会,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使用手肘挤了挤易牙的肚子。
“喂!讲到这个,倒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他皱眉说道:“你和你那胖子元神搞出来的石头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缸子酒又是什么地方来的?”
易牙望了望身边不远处的元神“庖人”,想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那块石头,是我和‘庖人’用元神力量做出来的东西,名字叫做‘醇石’,是一种可以将所有的清水转化成美酒的东西。”
“醇石?”竖貂奇道:“你在什么地方找到这种怪石头的?如果你多找个一大堆,无底下酿酒的就可以全数关门大吉了。”
易牙露出神秘的表情,摇摇头。
“这颗‘醇石’不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它原先只是寻常石头,但只要让我和‘庖人’处理过,便可以变成这种将水化酒的‘醇石’,这是我今天和‘庖人’发现的新能力。”
夷学九有些夸张地拍拍手,一睑促狭的神情。
“很好很好,想不到我们的小易牙又有了新进境,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咱们兄弟几个可就属你最有出息了,推陈出新,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还想要找帮腔的,便回头向开方和竖貂说道:“你们说,我们都要向这胖子致敬,对不对?因为他很努力,每天都在证明进境,我们真是惭愧,日子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大堆,却看见开方和竖貂的神情漠然,甚至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
夷羊九微感诧异,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样称赞他,说得不对是吗?”他看了看易牙,又回头看了看开方和竖貂,“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开方和竖貂互望一眼,最后还是竖貂笑笑说道:“其实,有进境的不只是胖子,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开方也照桑羊前辈的指点练了一些,又多知道了些元神的能力……”
夷羊九笑道:“很好呀!那有什么不对吗?”
竖貂抓抓头,回头看了看开方。
“是没有什么不对……”他有些迟疑地说道:“不过,这阵子以来没有进境的,只怕就只有你了……”
“我?”夷羊九失笑道:“我也要练这种元神的东西?”
“我们可没有说你也要练,”开方淡淡地说道:“只是说大家这阵子都有了进境。”
夷羊九哈哈一笑,环视着这三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他的笑容灿烂,但是却没有发现,开方、竖貂,甚至是平时傻呵呵的易牙,三个人都没有露出和他一样的嘻笑神情。
和他纯真的笑容比起来,开方他们几个的神情已经有了些许的世故与成熟。
也因为如此,虽然夷羊九并没察觉,但是其实空气中已经隐隐然有了几许的疏离之感。
“开什么玩笑啊?”夷羊九笑道:“你们练这些元神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我也很喜欢我的元神,也很喜欢多知道一些它的事,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就像桑羊前辈说的,这世上大部分的人不只没有元神,连看都看不到,练这样的元神有什么用呢?”
开方看着他,摇摇头。
“总会有用处的吧!毕竟这是种平常人没有的能力,总会帮你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吧?这样要成为一个有作为,能做大事的人,总比别人多了几分机会。”
又来了!夷羊九在心中暗自想着这样一句话,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纪瀛初也说过同样的内容。但是他想了想,却也不想再和开方争辩下去,便摊了摊手,点头笑道:“也许你对,也许你们练元神的能力是好事,很好很好。”
站在一旁,好一阵子没说话的胖子易牙这时侧着头看他,想了一会,静静开口说道:“小九,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
“又有什么事了?”
“你以后……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你的将来有什么目标吗?有什么大事情想要完成的吗?”
“大事情?”夷羊九一怔,摇摇头。“我只要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为什么要完成什么大事情?”
“那也就是说,你不想以后做大官,或是赚大钱了?”
“不会吧?”夷羊九奇道:“你不会告诉我,你现在想要做大官,赚大钱了吧?”
易牙默然,却转头看了看竖貂和开方。
“做大官有什么不好?”竖貂笑道:“出入有人跪迎接送,眼前是数不完的拍你马屁的人,家中良田万亩,娇妻美妾,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听见他这样说,易牙也笑了。
“我可没有他这么贪心,我只要有点钱,只要想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都自由自在的,我就很满足了。”
“就这么一点出息吗?”夷羊九笑骂道:“怎么我越听越像是一群中年老头闲扯聊天了?”
沉静的开方这时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可是就是这样一点出息,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啊……”他悠然地说道:“像我们这样,不过是几个又穷又平凡的外国人,真的想要追求一个舒舒服服的生活,也不见得那么容易。”
夷羊九笑笑,但是笑容却有一些勉强。
“什么话?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易牙还是侧着头看他,神情颇有深意。
“没有什么好烦恼的?我们现在吃的,穿的,都是人家的东西,只是当初世子诸儿交待下来的一句话,等哪天他一个不高兴,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那又怎样?”夷羊九昂然说道:“大不了大伙走人,你不收留我,难道我没别的地方去吗?你不给我地方住,我不能睡大街上吗?你不给我东西吃,我有手有脚,不会去做事挣口饭吃吗?就算真的没饭吃了,饿个几顿也不会死人!”
“你……”易牙胖胖的脸这时却有了几许沉思的神采,“还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可是,这样的做法,能够过一辈子吗?”
“什么一辈子?”夷羊九笑道:“谁还想那么远的事儿啊?”
“也许你现在年轻,可以做很多随心所欲的事,可是如果你有了妻儿,难道还要动不动‘大不了睡大街上去’吗?有了哭啼啼的小孩儿,难道还要成天‘大不了饿上几顿’吗?还有,可能你有得住,有得穿,可以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纪国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没有什么野心,只要穿得暖吃得他就心满意足,但是现在齐国的军队已经快要到了,当军队踩过你的庄稼,杀了你的小孩,强奸了你的妻子,你又怎么过你那‘安安稳稳’的日子呢?”
夷羊九怔怔地看着易牙,突然哈哈大笑。不仅笑,而且是大声的笑,笑到肚子都痛了起来,一时兴起,还夸张地倒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看见他这种无礼的举动,胖子易牙也不来和他计较,只是饶有深意地笑笑,不自觉地“哼”下一声。
夷羊九自顾自地笑了一回,这才坐在地上,大声说道:“人家说你这胖子变聪明了,我还不信哪!今天亲耳听见了你说这一大段话,才知道人家说得没错!”他抚掌笑道:“却不知道你这胖子倒是个说歪理的专家,一不小心还差点让你蒙了过去。”说着说着,他纵身一跃而起,却往那缸水酒的方向跑去,“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还是喝酒最实在!”
这个莽撞少年也不知是少一根筋,还是没把易牙的肺腑之言放在心上,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带过。
在他的身后,易牙无可奈何地笑笑,转头看看开方,这沉静的卫国公子只是摇了摇头,而竖貂也是神情漠然,也不知道心下在想着些什么。
夜露深重,几个少年没有就着这些话题再聊下去,只是找了几个碗,围在那缸水酒的旁边,喝了个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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