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夜晚,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天空并没有完全的清朗,辽阔的天际飘着几朵柔柔轻轻的云,而灿烂缤纷的星子,便从云的间隙调皮地眨着眼睛,仿佛正在好奇地窥视着人间。
“唰”的一声,暗巷之中,仿佛有着晶亮的光芒一闪。
然后,便是漫天血光,一注灼热的鲜血从颈际喷出,在月色下闪烁着妖异的宝石光泽。
额上流着汗珠,身上穿着重甲的兵士,眼睛露出狞恶的残忍光芒,刀锋上微温的鲜血,此刻缓缓地从锋刃上流到他的手腕旁边。
便在此时,四周围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始响起让人听了忍不住牙酸的惨叫呼声。
“妈呀!”
“救人哪!来人啊!”
在此起彼落的叫声中,仿佛更增添了几名士兵的杀意,只见他们大声呼喝,手起刀落,鲜血更是像涌泉一样缤纷地喷洒在这个阴暗小巷里。
不一会儿,那惨叫声越来越是微弱,终究停止了声息。
而几名齐国边境部队的士兵,此时呼呼喘气,手臂酸麻地垂下刀来。
在他们的四周,此时却已经满满地躺下了数十名老幼妇女残缺的尸体。
这些老幼,全都是齐国最显赫的贵族“国氏”家里的眷属,隔着一道高墙,在暗巷的另外一边,便是他们数代以来,荣宠豪华的世家府第。
一直到他们临死的刹那,恐怕也绝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丧生在豪宅后那污臭的沟渠里。
这场可怕的灾难,便是边境守将连称、管至父勾结失势的王族,在齐国首都临淄发动的政变。
在城郊的夸父山上,连称趁着齐襄公出城游猎的时候,已经顺利地率领军队围住行宫,将这位齐国的雄主砍杀在行宫之内,而城内与他勾结的管至父,也率领军队进入临淄,与参与政变的公孙无知会合,在毫无防备的临淄城内,展开一场可怕的大屠杀。
屠杀的对象,当然便是可能阻止这场政变的众家大臣、各方齐国贵族。
在大屠杀中,高氏的守卫人马众多,家中的守御也较为坚固,所以叛军没能攻入高氏,但是另一个望族国氏却因为没有任何的防备,因此只有家族的族长国仲和几名随从仓皇逃走,余下的老弱妇孺便惨遭叛军的毒手。
那几名杀红了眼的叛军,在深夜的纷乱街上不住搜寻,偌大的一座名城此刻已成鬼域,街上处处可见触目惊心的鲜血死尸,间或传出令人牙龈发酸的惨叫呼声,夹杂着叛军们的怒斥大吼。
有些人家将门户紧闭,却被军士们一脚踢开,再将人硬拖出来,拳打脚踢。
将国氏家眷杀尽了的几名兵士,此时其中一人眼角一闪,仿佛看见有条人影从旁边悄悄掠过,他警觉地一转头,就着月色,却看见那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的衣饰虽然简单,却是薄软的轻丝,显见是个世家的女子,这样的女孩平日当然高不可攀,几名士兵不用说和她接触了,就是多看几眼,说不定还会被女孩的家丁痛打一顿。
但是此刻的临淄城却早已不如以往,那几名叛军手上刚刚沾了这个城市最尊贵家族人们的颈血,兽性早已激发出来,哪还管得了那么许多?
只见其中一名军士欢呼一声,几个人脚下迅捷,便已经将那少女团团围住。
那少女云鬓蓬松,脸上都是汗水血水,只见她玉容惨白,眼见得这群虎狼也似的军士已经将她围住,她的年纪虽然幼小,却已经知道自己接下的命运会是如何。
只见那几名军士纷纷露出淫邪的笑容,在月色下个个的脸色狰狞,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嗜血的畜牲。
那名最先见到少女的军士重重吞了口馋涎,不自觉地伸手在自己的胯下一摸,呼吸登时重浊起来。
只听见那少女尖声惊叫,“嘶”的一声,身上的薄纱已被那军士撕下一截,露出了晶莹小巧的白嫩胸膛。
那少女又惊又气,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听见她的哭声,几名军士哈哈大笑,那撕她衣服的军士将那片轻纱开了一闻,眼睛发光,便荷荷荷地大声喘气,伸出双臂,紧紧握住了那少女的胸膛。
在狂乱中,少女仿佛听见了模糊的马蹄声响,但是因为那双握住自己胸膛的魔掌,实在将她捏得太痛,使她无暇他顾。
少女又痛又怕,正要放声大哭,却觉得那握住她胸膛的丑恶魔掌陡地一松,跟着便是一大片热热的液体洒得她满身满脸。
只见那色欲横流的军士露出茫然的神色,两只眼睛像是斗鸡一般聚拢起来,神情间仿佛有着天底下最无法解答的疑惑。
然后,他的颈胸之间陡然分了开来,仿佛那不是人体,而是一扇可以开关自如的门户。
便在此时,他颈胸间的巨大伤口像是涌泉一般,又喷出大片的鲜血。
原来刚刚洒在少女头脸上的,就是他热腾腾的鲜血。
这样一个狠恶的军士,居然在片刻间就被人从胸颈之间生生劈开!
少女在这两阵血雨的泼洒下,眼中满是鲜血,视线有些模糊,因此那军士无声无息倒下时,他的身后仿佛有着一个巨大的人影,但是少女在惊惶和鲜血的遮蔽之下,却怎么样也看不清楚。
只见那人手上一柄明晃晃的大刀,一个闪烁便又砍翻了另一名军士,这时候众军士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地上那具几乎被切成两半的死尸,其中一人狂声惨呼,其余同伴大声惊叫,便转头没命地奔跑,不一会儿,几个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少女的脸上全是血污,张着大眼睛,眼神中尽是恐惧和震惊,只见在模糊的视线中,那持着大刀的人缓缓走近,柔声对她说道:“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那声音在静夜中,有着绝对的抚慰力量,少女知道自己已经暂时脱离了受辱被杀的噩运,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在晕倒之前,依稀仿佛,还听见那柔和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声。
静默的夜色中,远望天边,整个临淄城已经冒起了阵阵烽火狼烟也似的邪恶火苗。
叛军的部队除了在城中杀人劫掠之外,也放火烧了不少房宅。
看着这一大片的混乱,桑羊歜银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
在他的身旁,夷羊九此刻一个俐落的翻身下马,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地上那个被桑羊歜银劈成两半的尸身。
“好快的刀!”他由衷地说道,脸上露出崇敬的神情:“你的刀法一定很了不起。”
桑羊歜银摇摇头,无奈地将那染了血的大刀抖了抖,甩去刀上的血珠。
“救得了一个,却有一百个救不了,”他轻轻地说道:“也不晓得有什么意义。”
两人在中夜时分逃离了夸父山的森林,回到了临淄城,一回到城内,才知道这场叛变早已将临淄闹了个天翻地覆,管至父的部队冲入城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瓦解了城中的驻军,加上公孙无知的内应,便开始在城中大肆逮捕效忠齐襄公的势力。
那公孙无知是前任国君僖公的幼弟夷仲年的儿子,齐传公生前曾经要襄公善待这位姜氏皇族的子弟,但是这公孙无知却自认才能足以担任齐国国君,便时时有夺取王位的野心。
但是齐襄公自即位以来,齐国国势强盛,齐襄公在国际间更俨然是受到众封国敬畏的领袖,声望如日中天,因此公孙无知便只能暂时止熄野心。
此番连称和管至父的叛变,就抓准了公孙无知的心理,与他密谋之后,由公孙无知在临淄城内接应,并且将齐襄公的行踪透露给二人知道,这才成功地完成了这次夺权的行动。
夷羊九和桑羊歜银进城之后,便与一队叛军短兵相接,两人的身手都算不错,骑在马上指东打西,一下子便解决了那几个叛军,夷羊九心下悬念纪瀛初的安危,却不晓得在兵马乱之中,要到哪里才可以找到她的踪影。
然而,他也知道此刻公子纠和管仲等人正在临淄城中,不知道他们的处境如何,便和桑羊歜银策马在城内狂奔,打算前往司礼部门一探究竟,却阴错阳差地在这个地方救了差点被叛军凌辱的少女。
桑羊歜银微一沉吟,说道:“反正在这个纷乱的当口,我们也没有工夫照顾她,我看你还是把她包起来算了。”
这样的说法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夷羊九却听得懂,点点头,微一吸气,身旁的元神“萝叶”撒出一把种子,便从地上冒出无数藤蔓,将昏迷不醒的少女层层包住。
从外表看,已经看不出来她的模样,只像是一丛不起眼的树丛。
夷羊九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因为方才他在动念之间,希望少女可以安全地休息一会,而这样的心念,“萝叶”显然也感应到了,因此它在少女身旁,长出许多桉树类的绿叶,夷羊九知道这桉叶的气味有宁神清静的作用,不管明天的前途如何艰困,但至少今夜,这少女可以在此处有个安静的好眠。
桑羊歜银在一旁将夷羊九的贴心善意看在眼里,神情中也露出了温和赞许的笑意。
在夜色中,两人翻身上马,继续呼啸地往司礼部飞奔而去,穿过纷纷纷扰扰的街道,在一处巷弄的前面,夷羊九突然惊诧地大叫一声,还来不及勒马停步,一个倒纵便跃离马背,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桑羊歜银没提防他有这样的突兀动作,骑着马“咻”的一声,便掠过夷羊九的身边,等到他回过头来时,却看见夷羊九开始大叫大嚷,而且已经迈开大步,迎向一大群横眉竖目的叛军。
那群叛军像是蝗虫一般地从一幢大宅里蜂拥而出,有的人手上提着财物,有的人则和几个齐国居民拉拉扯扯,那几个齐国平民中,有个人的身材特别肥胖,脸上微有胡须。
桑羊歜银定睛一看,却看见那肥胖之人的身后,有着一道黄澄澄的影子,他一转念,便勒马回行,忍不住大声叫道:“易牙!你是胖子易牙!”
只见易牙面红耳赤地怒声大叫,扯着一名叛军的衣服死也不放,但是后头却有三两个将他牢牢抓住,像是要将他押走。
胖子易牙的厨艺也许不同凡响,但是打架的身手当然比不上夷羊九,而一旁的元神“庖人”也像是个傻子一样,只会可怜兮兮地呆立不动。
夷羊九大声怒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抄起了一根大梁木,抡在手上不住挥舞,那群叛军登时“唉呀!啊哟!”的惨叫不绝,纷纷抱头鼠窜。
但是叛军的人数相当多,纵使有几个人被夷羊九打得头破血流,后头的兵丁却仍然蜂拥上来,夷羊九的力气虽大,却也无法挡得住这样多的对手,桑羊歜银略一皱眉,摇摇头,只好再次抄出手上的大砍刀。
想起待会又要大开杀戒,他的心中其实是极为不舒服的。
但是战乱的世界之中,如果你不将对手砍倒,下一刻里倒在血泊中的,很可能便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有人得在身上多几道口子,当然那个人最好不要是自己。
便在此时,东边传来一阵呼啸声响,一支人马狂奔而来,夷羊九猛力一挥手上的梁柱,又打倒了三五个叛军,他满头大汗地顺势一看,不禁大喜过望。
那支突然出现的人马之中,领头之人便是公子纠手下的重臣:“夷吾”管仲。
只见管仲脸上身上也是溅满了血水汗水,显见已经打过几场混仗,管仲带来的人马和叛军的人数大致相当,但却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部队,那叛军本来不过是阵守边境的戌卒,仗着人多,以多欺少还应付得来,但是一旦遇上了这样的精锐部队,便只好望风而逃,双方交手没几下工夫,一众叛军便已经连滚带爬地逃个干干净净。
胖子易牙气喘吁吁,这些年来他的身材又胖了许多,经过这样激烈的打斗,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过去。
但是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夷羊九,加上又是这个多年旧友解救了自己和家人,易牙油光满面的胖脸上突地一皱,便激动地结巴起来。
“小九……你……你……你这死家伙……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膝弯一软,整个人便像是要瘫下去一般站立不稳。
夷羊九哈哈大笑,握住了胖子的手,顺势将他拉起来。
“便是我这死家伙,你又拿我奈何?没揍你这胖子一顿,我怎舍得让别人折腾你呢?”
管仲看见夷羊九,心下也是大为欢喜,从他的身后,这时候又闪出了夷羊九和易牙的旧友竖貂和开方,这四个来自卫国的年少挚友,这些年来因为各有不同的际遇,便不像少年时那样成天腻在一起,只是偶尔见见面,此刻四个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身处的环境却是如此一个纷乱的局面。
虽然久末见面,但是那种爱闹爱斗嘴的习惯却依然没变,竖貂见了易牙,便怪声叫道:“胖子胖子,你又胖得不成样儿了,小心哪天把你老婆压死!”
而易牙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嘴道:“就算我压死了老婆又怎样?再怎样也比你强,我要的至少还是个人模人样的老婆,哪像你,成天就在深山里不晓得和什么东西干什么勾当!”
“那开方呢?都几十岁人了,还没有生半个儿女,平白养个老婆,莫非他爱的是长胡须的兔儿爷吗?”
“不过不管是谁,都比小九好得太多,成天住在渊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只有七岁和七十岁的女人哪……”
几个人叽叽喳喳一边斗嘴,一边互诉情由,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这才弄清楚了所有事情的原由。
原来四个人之中,易牙和开方都已经有了家室,本来在临淄城中安身立命,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但是城中的变故陡生,两人都是齐襄公属下的奇才异士,因此便成了叛军首先要抄获的对象,两人的家室在兵荒马乱之中,都差点被叛军抢掠欺侮,所幸易牙有夷羊九相救,而开方也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才被管仲带兵经过时救了出来。
夷羊九简单向众人叙述了齐襄公在夸父之山遇害的经过,管仲跟随公子纠日久,知道这国君大位争夺之事,是天下最诡谲险恶的竞争,此刻齐襄公已死,为了争夺齐国国君的宝座,已经免不了要吹起一阵腥风血雨。
此刻公孙无知已经和叛军勾结,因此眼下处境最危险的,便是齐襄公的两个弟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因为在宗法的继位顺序上,这两个人继承大位的资格都在公孙无知之前。
但是以实力和兵力来说,公孙无知却又掌握了绝对的优势。
虽说祖宗的家法凌驾一切,但是那是在承平的时候,此刻临淄城内一片混乱,国君又在政变中丧生,当然便是握有兵力的人说了算。
公孙无知有着连称、管至父的军队支持,可以说在短暂的混乱期间,有着绝对的优势,但是这种混乱的时刻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局势稳定下来,齐国境内的贵族会不会再支持他,那可就难说了。
因此当今之计,叛军一定会尽全力将有王位承继资格的两名公子斩草除根!
便在此时,城西的民宅屋顶又是一阵浓黑的烟尘火光冲天而起,显是叛军又在城西烧杀劫掠。
管仲在众人之中的识见最高,他常年在公子纠的手下担任要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情势的利害关系,于是他铁青着脸,大声说道:“我们走!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
“不对不对,你说错了,”那声音桀桀笑道:“只怕你们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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