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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齐丑无艳之破镜重圆》第一章 很久没有回家的浪子

第一章 很久没有回家的浪子

        静幽幽的月光光影,像是轻纱薄雾般地洒在水面上。

        温柔的夜,沉静的夜。

        夷羊九的双手枕在荒郊的一个小小土丘上,望着星辰,心中却像是一块大石般地有着透不过气来的重压。

        有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

        而满腔愁绪的人,果然很容易在沈闷的心绪中,不知不觉地涌现浓浓睡意。

        夷羊九在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哼了一会才想起来那是纪瀛初很喜欢唱的一首乡间小曲。

        “我在风中乘着翅膀飞,

        我是一根没爹没娘的小草。

        时时得留心,别让鸟儿把我叼跑,

        带我去筑巢。

        我在绿水乘着波光,

        我是一叶没人理会的浮萍。

        时时得留心,别让鸭儿下了肚,

        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哼着哼着,模模糊糊地却想起了多年前,在卫城那个赶鸭的小姑娘乐儿。

        那乐儿从小是个孤儿,和舅舅住在一起,虽然她很坚强,平时都不说自己的愁苦,但是却常常唱一些类似的歌儿。

        那些听起来是小孩子的儿歌,辞句中却常常隐含着很深的无奈和悲凉。

        而瀛初呢?

        瀛初也唱歌,但是夷羊九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中有什么人。

        夷羊九努力地想,拚命地想,却想不起来瀛初提起过她的家人。

        但是,此刻唱了一会,才发现瀛初常唱的歌里和乐儿一样,歌中有着“没爹没娘的小草”,也有“没人理会的浮萍”。

        瀛初的爹娘呢?她小时候,有没有人照顾她,理会她呢?

        瀛初和“玄蛛”之间,又是什么样的纠葛呢?

        想起她和“玄蛛”的关系,夷羊九心中仍然无法释怀,生怕有一天发现她和自己全家的死有关,那可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虽然桑羊歜银说她和夷羊家的灭门一事无关,但是只凭这样简单的说辞,却仍然不能让人放心。

        看来,当时瀛初担心的事,果然不是杞人忧天。

        “我有一个秘密,但是你却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只盼你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夜色中,夷羊九在脑海胡思乱想,没有多久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睡梦中,却看见纪瀛初衣袂飘飘,手上却牵着一个珠玉般可爱的小孩。

        看见夷羊九,她那泛着光雾的脸笑了,笑得好开心。

        “……”她美丽的唇型不住地开阖笑语,仿佛说得流利畅快。

        纪瀛初在梦中笑语嫣然,说了好多话。

        但是夷羊九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却一句也记不得。

        心里的惆怅,便像是整个人掏空了似的,轻飘飘一点也没有着力的感觉。

        夜空中,此时却不是静寂的,因为空气之中,有着幽幽的熟悉旋律沉静地飘荡。

        而那歌声居然便是瀛初常常唱的乡间小曲。

        “我在风中乘着翅膀飞,

        我是一根没爹没娘的小草……

        我是一叶没人理会的浮萍,时时得留心……

        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唱歌的人当然不是瀛初,因为这幽幽的歌声是个男人的嗓音。

        夷羊九有点茫然,也有点好奇地循着声音走近。

        他直觉地看看身边,发现元神“萝叶”就站在他的身旁。

        有了“萝叶”,在这陌生的鲁国山林就比较安全一些,胆子也大点。

        沙沙的树叶声响,拨开树枝,声音越来越近。

        走出树丛,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座小小的山崖,三面环山,正面却是一片大开大阖的广阔视野。

        从山崖上望出去,远方的地平线天空并不是黑暗的,相反地有着淡淡的宝蓝,月光映着长长的细流江河,在雄伟中透现出宁静的神采。

        而那歌声依然悠扬,只见桑羊歜银枕着手臂,斜倚在山壁上,长满胡子的脸上有着沉静奇异的表情,正微张着嘴,唱着纪瀛初最喜欢唱的那首歌。

        夷羊九向这个胸中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中年男子走近,踩着了地上的枯枝,发出“毕剥”的声响。

        桑羊歜银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唱着歌。

        过了好一会,歌声才慢慢止歇。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静默,良久,夷羊九才轻轻地开口。

        “这是什么地方的歌?”他的声音有些空洞:“从前瀛初常常在唱的,可是我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歌。”

        桑羊歜银转头,看着这个高大红发的年轻男人,仿佛在他的身影中看见久远前的自己。

        “我知道啊……”他悠然地说道:“我当然知道瀛初常常在唱,这歌是我教她的。”

        “瀛初……”夷羊九喃喃地说道:“是我的妻子,身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血,可是我却连她唱的一首歌也不知道。”

        桑羊歜银轻轻地笑了,摇摇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好了,我看着她长大,我也知道她这辈子就属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最快乐。”

        夷羊九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眼睛有些迷蒙起来。

        想起过去几年来的相处,其实他自己二十几年来,也是和瀛初在一起的这几年最快乐。

        只是人在幸福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人生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在痛苦的时候,回忆过去的幸福。

        “桑羊前辈,”良久,夷羊九轻轻地说道:“我想知道瀛初的事。”

        “瀛初的事?”桑羊歜银感慨地说道:“哪一件事?”

        “什么事我都想知道,”夷羊九的神情坚定,眼睛里仿佛有着烧炙猛烈的火光:“她小时候的事,她长大后的事,她在‘玄蛛’里的事,还有她身边所有的事。”

        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谅解地笑笑。

        “其实,我也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瀛初的,我想,如果她还在世的话,大概也不会怪我吧?而你一定也知道,当初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来历和身分告诉你,完完全全是为了你好,这点你知道吧?”

        夷羊九坚定地点头。

        “知道。”

        桑羊歜银深吸了一口气,俐落地翻过身来,站在夷羊九的身前。

        “好,那我就将我知道的,所有瀛初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你当然已经知道,瀛初是‘玄蛛’的人,但她和‘玄蛛’之间的关系,却没有那么的单纯。‘玄蛛’这个暗杀集团缘自纪国,创始之人相传是个纪国的王族,因为争夺王位失败,这才返到阴暗处,组了这个组织,专门和纪国的王族作对。但是过了几代之后,‘玄蛛’却和纪国的王族发展出很诡异的关系,本来因为纪国的王位几经辗转,后来国君之位却落到了‘玄蛛’创始人的亲生孙儿身上,因此‘玄蛛’就变成了纪国的地下卫队,专门帮纪国暗杀国际间的一些重要人物。因此,后来齐僖公因为‘玄蛛’的暗杀行动而决意攻打纪国,说起来并没有冤枉了他们,因为纪国的的确确便是‘玄蛛’的幕后主使者。虽然后来纪国被齐襄公诸儿灭掉,但是却没能将‘玄蛛’消灭,他们仍然有着很强的实力,随时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在‘玄蛛’之中,有一群很特别的高手,他们在‘玄蛛’中的地位极高,身怀‘玄蛛’所有的暗杀、武斗技巧,所有最重大的暗杀事件,都是由他们去办的。这一群人,代号便叫做‘网捕’。‘网捕’的成员都是从小便进了‘玄蛛’的,他们的来历大多是出身自各国那些被‘玄蛛’惨杀灭门的贵族世家,‘玄蛛’的重要人物眼光非常锐利,在灭人全家时,偶然看见筋骨条件绝佳,特别是‘元神’力量强大的幼童,便会将他们收留起来,从小训练,让他们在战斗中互相残杀,最后剩下来的,才是日后的‘网捕’。这样的训练方式非常严酷残忍,一百个小童里面,通常只会存活下来一两个。这些孩子本来就是世家的后代,要知道世家之人的出身不是大官便是名将,他们的血统资质本就不错,又经过了这样严格的挑选,选出来的更是一等一的可怕人物。因此,只要是‘玄蛛’派‘网捕’出去执行的任务,那些被暗杀的对象便等于已是个死人。”

        听见这样奇诡的叙述,夷羊九睁大眼睛,神色却有了几分恍然。

        “所以……所以瀛初便是这些‘网捕’之中的一分子?”

        “不只是一分子,而且是我带出来的子弟之中最出色的一个,”桑羊歜银说道:“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像瀛初一直到……嗯!一直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也不晓得自己原来是晋国中行氏的后代。”

        “中行氏……”夷羊九喃喃地念了一会,心中却闪过一个疑问:“既然是这样机密的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会知道?”

        “因为瀛初她们这几代的‘网捕’,都曾被我带过,我在少年时代和‘玄蛛’的首领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哥儿们,这些年轻小辈手中的机关之学,全都是我教出来的。在‘玄蛛’里面,‘网捕’的地位是很高的,只有首领才可以命令他们,也因为如此,本来早该被‘处决’的你,因为有了瀛初的隐瞒,这几年你才能保得住你的小命啊……但是这几年来,我和‘玄蛛’已经极为疏远,因为我有很强烈的感觉,我怀疑‘玄蛛’已经纳入了‘南斗’的元神一系之中,虽然我曾经向我那好兄弟询问过,但是却始终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答。我毕竟是个桑羊家人,桑羊家的上代和古时候的奇人狄孟魂渊缘极深,‘南斗’是狄孟魂的死敌,我便自然没有和南斗族人为伍的道理。后来瀛初认识了你,本来‘网捕’的孩子们从小便在‘玄蛛’中长大,受的训练目的是要将他们训练成杀人的器具,最忌讳他们有常人一般的感情,但是瀛初小的时候非常娇小可爱,连‘玄蛛’上代的首领也非常疼她,于是她便比别人多了些常人的待遇,也可以说,她比其它的‘网捕’成员多了几分人性。认识你之后,她更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但是‘玄蛛’却哪有这么容易摆脱?瀛初当然不会笨到去向首领要求,于是便找到了我,打算想一个方法,助她脱离‘玄蛛’,也能保全得住你。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盘算,这些年来她拚了命地力求达成‘玄蛛’的指派任务,一方面不让首领起疑,一方面如果她在‘玄蛛’的地位越高,身分越重要,她便越能保得住你。”

        “那……”夷羊九楞楞地问道:“我在卫城的家被‘玄蛛’灭门的时候,我和易牙他们逃了出来,难道也是她的安排?”

        “杀了你全家那件事,瀛初并没有参与,那时她还年轻,根本没有带队的资格,她只是在一旁支援,”桑羊歜银说道:“不过凭心而论,你们逃得掉倒也不是瀛初帮了你们什么,当时她根本不认识你,你逃得掉是因为你那元神‘萝叶’的功劳。”顿了顿,他正色说道:“但是日后这几年,你在齐国能够活得好好,就全都是瀛初扛下来的了……”

        “但是我却仍然有几次被元神族的人攻击过,”夷羊九皱眉道:“难道这不是‘玄蛛’的安排?”

        桑羊歜银摇摇头。

        “如果是‘玄蛛’的安排,他们派来杀你的绝对不会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你遇见的那几个元神都只是偶然,他们要害你,也都纯粹是身为南斗一系的本能和直觉。”

        夷羊九此刻的思绪开始有些纷乱起来,但是他原本就聪明灵活,想起了这几年的诸多往事,再和桑羊歜银的叙说相互印证,许多事情便逐渐明朗起来。

        想起这几年来,每当问及纪瀛初的私事时,她的急,她的怒,原来都只是为了夷羊九着想。

        依照夷羊九的火爆个性,一旦知道了纪瀛初和“玄蛛”的关系,只怕不多久他便要和“玄蛛”正面冲突起来。

        而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大概也猜得出来了……

        想起这些日子来,纪瀛初自己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还有为了掩护夷羊九所花的精神,那是多么大的精神折磨,多么难涯的巨大苦痛?

        原来那几次没来由的伤痕累累,便是她为求表现,提升自己在“玄蛛”地位的艰难死亡任务。

        原来那几次无声无息的消失,便是独自前往未知之地,面对可怕的强敌。

        原来,那几次的迟来赴约,夷羊九觉得自己在等待时的担忧已是天大的委屈,却没想到那时候纪瀛初可能随时活在死亡的边缘,随时可能被强敌反扑,就此送掉了性命。

        而自己,在她终于前来赴约的时候非但没有给她安慰,相反地还给她那么多的责难和抱怨。

        依稀仿佛,夷羊九在泪眼模糊的视界中,还可以看见、听见她宽容地说:“没关系啊……小九,真的不打紧,我永远不怪你……”

        想到此处,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也顾不得眼前的桑羊歜银,便伏地放声大哭。

        他本是个情感丰沛的性情中人,此刻终于领会了纪瀛初的深情,再想想她眼前的艰难处境,心下极苦极痛,也极为心疼不舍。

        那桑羊歜银却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脸上却又露出那种仿佛勾起久远回忆的神情。

        夷羊九这一哭,仿佛是要把所有累积的沉郁全放出似的,哭得涕泪满脸。他哭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对着桑羊歜银抽噎说道:“桑羊前辈,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她……”说到此处,他又伏地哭泣道:“可是我好想念她啊……”

        便在此时,桑羊歜银的眼角终于也泛出了泪光。

        在夷羊九的号哭声中,他静静地说话,仿佛是说给这个悲泣的年轻人听,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却也像是说给某个遥远地方的对象听。

        “可是……你毕竟还是为她来到了鲁国,你还是为她做了事。而且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有这样的机会为所爱的人牺牲,这样你就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而且她还是有机会再一次听见你亲口说,你有多爱她的……”

        此时,夷羊九的哭声逐渐止歇,睁着满眼的泪水,他怔怔听着桑羊歇录自顾自的说话。

        “一样是浪子,你却已经比许多人幸福得太多……离开家的浪子,像你这样,仍然有机会可以回家,家里也许还有热腾腾的晚饭,还有欢欢喜喜,笑着迎接你回家的熟悉的脸……只是,有些浪子即使想回家,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而那张本来会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看你回家的笑脸,也早就已经不在了……”

        夷羊九消着满脸的泪,听见他这样的话语,在茫然中却也有着几丝的疑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桑羊歜银的心中也有一个魂牵梦系的身影吗?

        如果真有,为什么他会说“有些浪子想回家,却已经没有家了……”呢?

        难道,他想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吗?

        正在疑惑时,在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幽幽冷冷的声音。

        “他当然没有家可回了,”那声音冰冷似雪,虽然颇为悦耳,却丝毫没有感情:“只因他当年做了令人不齿至极的事,要是有丝毫羞耻之心,便不会再次踏进鲁国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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