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魂甫定,那秦国公子嬴任好却是满脸怒容。
“竖子胆敢无礼?”他脸上涨个通红,咆哮不已,“公子重耳,我任好敬你是兄是客,才邀你前来赏乐助兴,你却放纵从人,破坏我的清舆,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说着,他更是生气,回头大叫怒吼:“都给我抓起来,这件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他一声令下,秦国从人不敢怠慢,“铮铮铮”数声清响,却是几个随从在华服中抽出了亮晃晃的兵器。
这时候,夷羊九和狐偃也已走下高台,嬴任好看见他们两人更是怒从心起,正要大声斥骂,却听见公子重耳沉静地说道:“慢!任好,请听我这边这位斐影先生一言。”
嬴任好瞪着他,一脸铁青,但他对公子重耳着实敬重,向来和他极为交好,沉吟良久,也就勉强点点头。
这时候,身长体大的魏牟扶着斐影子司,有些战巍巍地走向前来。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便从当年的宋国古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谈起,谈起了元神之族,谈起了羊城,又谈起了上古记载中的恶神“南斗”。
嬴任好仔细倾听,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凝重,从原先的怒气冲冲,后来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虽然一时气上心头,甚至发怒到失去理智,但这位秦国贵胄毕竟是个出色的人物,听了斐影子司的叙说之后,便知道他所言非虚。
元神之说,如果是遇上了看不见它们的普通人,常常是说破了嘴皮,常人也只当你是个疯子,但是嬴任好自己虽然没有元神之能,但是手下的能臣百里奚、孟明视等人也是拥有元神能力的奇人异士,对这件事便能够全盘接受。
而当斐影子司提及了百年前,狄孟魂曾在中原某处与化名“箫神”的恶神南斗互战传说,嬴任好微一思索,便发现这“箫史”果然有些不太对劲。
常人哪能驾驭这样庞大的飞龙?
如果他是仙人,又为什么会甘心任人指使,吹箫助兴?
“只是……”嬴任好沉吟道:“凡事都要讲求根据,如果今天我听了你的一面之辞,冤枉了好人,那不是憾事一桩?”
斐影子司还没答话,却看见嬴任好的姊姊弄玉怒气不止地走了过来,她是皇家之女,行止之间讲求娴贞端方,因此不能对这些晋国外人破口大骂,但是意中人被这些晋国闲汉无端侮辱,这位秦国贵族之女也气得俏脸通红。
嬴任好察颜观色,知道这姊姊的个性平日虽然沉静,却也是个极为固执之人,今天晋人已经得罪了箫史,若不找出真正的根据,恐怕自己的脑袋会被这姊姊打穿一个洞。
想到此处,嬴任好便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孰是谁非却是不清不楚,只是公子重耳,我却要你的从人拿出证据,证明这箫史不是好人,否则我的嘉客平白受辱,我这主人也是颜面无光,您说是也不是?”
重耳微一皱眉,侧头看看斐影子司,却看见他胸有成竹,大声说道:“只要嬴公子依我之法前去求证,若是我斐影子司所言不实,愿领责罚!”
他既然如此说,嬴任好和弄玉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斐影子司陷起手指略作计算,便向秦人询问那明星岩的去处。
据箫史所言,他本是太华山明星岩的隐士,那明星岩便在众人此刻所在不远之处,于是嬴任好便一声令下,带着所有人前往明星岩。
那明星岩是一处清幽翠绿的胜境,风景幽丽,众人到达时已是清晨,早晨的雾气散在山峦之间,显然是一处极为灵秀的所在。
众人想起了箫史的形貌,都觉得神仙之境出此神仙般的人物,那真是世上最顺理成章之事。
斐影子司掐着手指不住计算,左绕右拐,不一会儿便带人来到一处山崖的隘口。
那隘口是两道山壁所夹而成,上方只有一线天际可见,宽度大约只容一人走过。众人鱼贯步入隘口,走了大约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另一处谷地。
但这谷地和外头的青翠可喜却完全不同,只见谷中乱石嶙峋,不见一草一木,是个极为险恶的所在。
斐影子司环视一会,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台,淡淡说道:“请公子前去一览便知。”
嬴任好和重耳大是好奇,两人便和从人三步两步飞奔过去,一见到平台上的景象,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在那平台上,空地相当的平坦宽大,但是在空地上却七横八竖地陈列着巨大的蛇蜕旧皮。
那些旧皮色作透明,有的甚至已经风化,但是蛇蜕的体积极大,从眼前的情景看来,蜕下这皮的蛇一定至少有十数丈之长。
想起这个长度,嬴任好不禁低低地呻吟一声。
因为那长度恰巧便是箫史乘坐那条巨龙的长度。
但是最惊人之处并不在此,蛇蜕的末端,居然各有着一个人形模样的蜕化软皮,那人形软皮极为精致,不但有手有脚,连面目也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扁平的人皮,这人应该是个男子,长相清雅,而四周居然还散置着几件破旧的白衫。
只听得斐影子司悠悠说道:“当年‘箫神’的真相发现之前,附近乡民已然献祭了数百年的少女,当日发现的箫神山谷,蛇蜕比这儿多上许多,而且地上还布满了历代少女的骸骨……”
嬴任好脸色铁青,身子微微发抖,他只想了一下,便沉声对所有随从说道:“今日之事,除了在场之人,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一人知道,连弄玉也不要告诉她。从此以后,这箫史再也不准现身在我秦国,如有现身,众人加把劲,当场将他格杀者,我大大有赏!”
他交待手下既毕,便转过身来对晋国众人行了个礼,歉然说道:“公子重耳手下果然能人辈出,此番我等能早日得知这‘箫史’的真正面目,避免日后受害,全是你们的功劳!”
他走向前,热切地握住重耳的手,笑道:“今日我秦国有大喜之事,要在咸阳城中欢乐不禁,重耳哥和众家兄弟们也来吧!任好一定热诚招待!”
重耳点点头,呵呵地笑道:“流亡之人,有好吃好玩的,那是一定要前去叨扰的。”
嬴任好大喜,便向手下交待几句,带着姊姊弄玉离去。那弄玉并没有亲眼见到谷中的怪现象,只是一迳问嬴任好要如何惩罚这些折辱箫史的晋国人,嬴任好不置可否,只是与她共同上车,一行人先回咸阳城去了。
夷羊九和晋国众人一夜没睡,这时也有些睏了,于是便找了个离古怪山谷甚远的所在休息,到了黄昏才悠然走入咸阳城。
这咸阳便是西秦的首都,秦国在东周初期的文化水平不高,近蛮族而远中原,因此城市中仍然有许多粗鲁不文的人们走过。
到了夜色浓重一些的时候,嬴任好果然派人前来,带夷羊九等人前去观赏咸阳的喜庆。
在夜色中,整个咸阳中热闹非凡,处处是秦民摆出的露天筵席,有人在街上表演杂耍,有人在街上摆个台子开始演戏,也有人捧着乐器,当街奏着热闹的祝贺歌曲。
这咸阳城的文化水平和中原强国还有一段距离,热闹有之,但是却没有临淄、绛邑的多采多姿。不过人的气氛和情绪是因为环境而来的,虽然略有不足,但是在这种金吾不禁的欢乐气氛中,夷羊九和晋国众臣还是玩得高高兴兴。
在与秦民同欢的时候,细心的狐偃还间了居民有关这次喜庆之事,才知道这是场为了庆祝秦国新君即位的大喜之礼。
过不多时,咸阳城中号角齐鸣,声势雄伟浩大,全城灯火通明。
从大街的彼端,缓缓走来一列服饰豪华的仪仗队伍,奏着热闹的乐声,从街道上通过,夹道的秦国人民欢声雷动,一致欢迎他们今后数十年的新国君。
在仪仗行列的后方,最雄伟的一部车中,端坐着一位王者。秦国尚水德,贵族的服饰旌旗都是华贵的黑色,在五行之中,水为六数,所以仪仗中许多安排都是六数。
夷羊九等人仰头看那王者,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中,那王者的面目秀伟,身材却不高大,看得清楚后,众人却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有公子重耳淡然微笑,早就知道了这秦国国君是什么人。
众人之中,狐偃结结巴巴地看着重耳,口齿不清地说道:“他……他他他……是……”
重耳点点头。“没有错,咱们昨夜见的嬴任好便是当今的秦国国君:穆公。”
众人置身在欢畅热闹的人群之中,耳中听的是震耳的乐声和欢呼之声,即使是大声说话,也很快被吵嘈之声掩盖过去。
便在此时,狐偃突然在胸中萌生一股豪气,举起双手,高声叫道:“大丈夫便应该如此,祝我国君终成霸业,千古留名!”
他在人群中高声欢呼,听起来像是歌颂秦穆公,但是实际上说的却是公子重耳!
这一群晋国的才智之士,誓死拥护重耳,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要将他送回晋国,成为这个春秋第一大国的国君!
听见狐偃的高声呐喊,晋国诸士也是豪情万丈,大个子的魏牟情绪激荡,眼中含着泪光,也大声怒吼:“祝我国君功成千秋霸业!”
一时之间,众人高声呐喊,在这个秦国国君的即位大典上,暗地里立下了为重耳复国的伟大雄心。
即位大典仪式进行之时,秦穆公志得意满,含笑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这全部属于他的秦国子民,不住点头。
那秦国的即位仪式却不像中原大国一样枯燥乏味,并不像鲁、晋、卫那样的事事守礼,合于古代典章,在典礼中秦国礼官安排了多样鲜活的节目,按照次序,从秦穆公的高台前游行而过,除了展现气派之外,也让一般小民看得兴高采烈。
经过高台的队伍种类繁多,性质不同,有时是一队精强的秦国精兵,有时是一列吐火翻筋斗的特技队伍,有时是一部大车,车上演着东周时期最受欢迎的戏剧,有时更有技之人,带着来自深山大泽的各类奇兽猛禽,五彩斑斓地呼啸而过。
这般鲜活可喜的大场面,晋国众臣和夷羊九几个可就没见过了,大伙这时也兴致冲冲地挤在人群之中,看那一列又一列,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的精彩游行。
游行的行伍一列又一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童梦,也不知过了多少行列,突然之间,整条街道的光度、声音、气息仿佛突地变淡,空间变暗了,声音变弱了,连气味也仿佛变得遥远。
晋国众人里,有许多人都是元神之族,此刻虽然在极度的欢畅之中,那来自元神的直觉却仍然极为敏锐。
这种感觉,便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种能量影响,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在常人的感觉中,整个咸阳城依然热闹,丝毫没有异状。
但是在元神之族的感应里,却隐隐然知道有状况要发生。
夷羊九圆睁着双眼,站在人群中四下张望,一回头,却望见了狐偃的大头,只见这个晋国第一智士眼神锐利,神色中全是警戒。
就连易牙、竖貂等人也都感觉到了,一时之间,众人混在人群之中,却东张西望,神情越来越紧张。
便在此时,人群中又是一声带着惊喜的大声欢呼,原来在游行的行伍中,此时升起了七彩的巨大火炬,前一个行列绕行过后,并没立刻接上另一队,而是让出一大片空荡荡的街。
然后,在闪烁神秘的火光中,此时缓缓走来一队奇异的队伍,秦国人民细看之下,不禁狂声叫好。
原来那行伍之中有着数十名打扮极为怪奇有趣的大汉,这些大汉身上的衣服光彩夺目,每个人打扮的,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妖魔鬼怪。
在行伍之中,有一人身上全是白衣,脸上的面具却丑怪至极,除了脸上神情狰狞扭曲之外,头上还稀疏地披着几根长发。这人扮的角色,便是古代涿鹿神战中的恶神:旱魃。
放眼望去,其他人扮出的也都是古籍中著名的恶神厉鬼,像是蓬发戴胜的西王母、钟山的夜神烛龙、死而复生的弃余、九头水怪相柳、雷泽中的夔兽,都挤身在行列之中。这些古代恶神的扮相逼真,形貌狠恶,秦国人民看得目眩神驰,忍不住又是大声叫好。
但是在元神族人的眼中看过去,这些人的背后都有着形貌强大,色泽鲜明的元神。
当年,狄孟魂、桑羊歜银等人都说过,元神之族是天地间一个奇妙的错误,辗转之下才出现的种族,元神与元神之间,有的能够一生和平相处,有的却有宿命纠结,一见面总要争斗至其中一方倒下才肯罢休。
此时,在晋国众人之中,属于元神之族的有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魏牟、狐毛、狐偃、介子推、颠颉、云不害等人。
这些人的来历、背景、个性、属国都不尽相同,但是此刻却同时在背上有股凉意,而身体的深处,却弥漫出一股猛兽见血时的狂野兴奋。
在一旁的斐影子司见了远远而来的妖魔行伍,心中突然萌生一股不祥的复杂恐惧之感。
他并不是天生的元神之族,能够看得见元神,也是后天修练出来的,因此在这个时候,情绪上便没有夷羊九等人的敌意战斗直觉。
“南斗之族……”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小九……”
在这关键的一刻之中,这个通晓超时代知识的奇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想要告诉夷羊九什么,但是这一迟疑便已经晚了一步。
只见夷羊九、狐偃、易牙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同样身后带着五彩缤纷,形貌大小各不相同的元神光影,络绎冲出了人群。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痴迷的狂热神情,仿佛要将对手的血液饮入喉咙才肯罢休。
也直到这时候,斐影子司才知道元神之族的宿命有多么的可怕。
夷羊九等人冲出人群之后,便成了和那群南斗一系元神迎面对峙的场面。
两方的步履沉缓,但是个自的身后却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元神强光。那一刻的情景,斐影子司觉得,只要是见过的人,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只是,直到这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年轻的奇异种族有多么的悔恨和愧咎。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可怕的私心,也许这些年轻人不会有后来那么悲惨的下场。
只可惜,很多时候良心的悔悟总是来得太迟。等到它真的来到的时候,真正有资格听到的,却常常再也无法听到……
双方的元神光芒闪烁如炬,光芒万丈。
然后,只听见那红发小子夷羊九一声狂野的大叫:“杀……!”
一切的一切,便注定要成为千古的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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