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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和诅咒:怎么办和谁之过?

        我是我们时代的人,我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

        他们不让我说话……当今骂苏联共产党员是时髦……现在我们是人民的敌人,全都是罪人。现在我们要对所有的问题负责,甚至包括物理定律。我当时是区党委第一书记。报纸上说……就是他们在犯罪,建了一个糟糕的廉价核电站,不顾人们的生活。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人,对他们来说,人是沙土,是历史的肥料。嗬!嗬!该诅咒的问题:该怎么办,是谁的责任?这是永恒的问题,在我们的历史中一直存在的问题。所有人都急不可耐,渴望复仇,想要见血。嗬!嗬!他们想看到砍下的头颅……“面包和马戏”……

        其他人保持沉默,但我要说……你们写了——我不是指你,是报纸这样写的:共产党员欺骗人民,隐瞒了事实真相。但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从中央委员会来的电报,从州党委会来的电报……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不允许出现恐慌。事实上,恐慌确实是很可怕的事情。他们对有关切尔诺贝利事件报道严格审查,就如同战争期间害怕来自前线的消息一般。恐惧和谣言非常危险。人们并非死于辐射,而是发生的各种事件。我们应该……是我们的责任……不能说所有人都立刻躲起来了,因为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们只是依照上级的政治考虑行事。但是,如果抛开个人情绪,抛开政治,应当承认,没有人会相信当时发生的事。就连那些科学家也不敢相信!这类事故没有先例……不仅在这里,在世界各地都没有类似的例子……科学家们在核电站现场研究情况,并立即采取了相应措施。我最近看了时任苏共政治局委员、意识形态主管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的电视访谈节目《真相时刻》……当时他就在戈尔巴乔夫身旁……据他回忆,他们上层一样也想象不到事故的全貌……在政治局会议上,一个将军说:“辐射有什么关系?在原子弹爆炸演习以后,他们晚上喝一瓶红酒,就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他们说到切尔诺贝利就像在谈论场普通的事故……

        我当时宣布,不许人们上街。“你想破坏‘五一节’吗?”这可是一个政治问题。党证就在桌子上……这不是开玩笑。我想,确实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是真事。他们说,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谢尔比纳在爆炸后不久就来过核电站,他要求立即带他去事故现场。人们告诉他:那里有石墨碎片,是高辐射场区域,而且温度也高,不能去。“还管什么物理学?我要亲眼看到辐射的一切,”他冲下属喊道,“今天晚上我就要向政治局提交报告了。”这是军事行动的模式。他们不知道别的……他们也不理解这里真的是物理定律在起作用……是链式反应……而且,任何命令和政策法规,都不会改变这一物理定律。世界遵循的是物理学的规律,而不是某一个人的思想。但是当时我能说吗?我敢企图取消“五一”节游行吗?报纸上说……人们在街上游行时,我们坐在地下掩体里!实际上整整两个小时,我都顶着大太阳,站在看台上……没戴帽子,没穿外衣。接着,是五月九日的胜利日……我和老战士走在一起,拉着手风琴,跳着舞,一起喝酒。我们大家都是这个体制下的一部分。我们相信!我们有崇高的理想,我们相信一定会胜利!我们会战胜切尔诺贝利!发起猛攻——赢得胜利!我们都如饥似渴地读过制服失控反应堆的那场英勇战斗。我们都进行了政治谈话。我们的人没有理想吗?我们的人没有宏大愿望吗?现在呢,更可怕……你来看看,正在发生什么?崩溃。无政府。野蛮资本主义……但是,我们对过去做出了判决……对我们的生活的一切……那个时候的电影多好啊!那些欢快的歌曲!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请你回答……你想一想,回答我……为什么现在没有这样的电影?没有这样的歌曲?人应该受到激励,受到鼓舞。我们需要理想……然后才会有一个强大的国家。香肠不能成为理想,把冰箱塞满也不是理想。我们需要的是光辉的理想!这样的理想我们曾经有过。

        报纸、收音机和电视上在大喊:要真理,要真相!人们在集会上也在要求:我们要真相!糟糕,很糟糕……糟透了!我们很快都要死了!国家消失了!谁需要听这种真相?当群众冲进国民公会要求处死罗伯斯庇尔,他们是正确的吗?屈从于群众,就成了群众……我们当时要做的是防止出现恐慌,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假如我是罪犯,那为什么我的外孙女……我的孩子……他们也在生病?女儿生她是在那个春天,她把婴儿送到我们斯拉夫哥罗德的家里来,放在婴儿车里。她们是在核电站爆炸后几周来的……那时直升机在天上飞,军车在公路上跑……妻子问我:“要不要把她们送到亲戚那儿去?离开这里。”我当时是区党委第一书记……我断然制止她:“如果我把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送走,人们会怎么想?他们的孩子还留在这里啊。”那些跑掉的人,只顾自己……我把他们叫到区党委办公室:“你们是不是共产党员?”他们经受住了考验。假如我是罪人,那为什么我要杀害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她……在我们家里……

        开始的几个月……乌克兰一片惊慌,而我们白俄罗斯,一片平静。当时正是紧张的播种季节。我没有躲藏,没有坐在办公室,我在田地和牧场奔波。大家都在忙着犁地,播种。你忘记了,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前,人们把原子叫作“宁静的劳动者”,为我们生活在原子时代而感到骄傲。人们根本不会想到原子恐惧……当时我们根本不会担心未来……再说,区党委第一书记又是什么人呢?就是一个拿着普通大学文凭的普通人,更是一个平常的工程师或农学家,还有的人毕业于高级党校。我所知道的辐射知识是在民防教育培训班里学到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牛奶中有铯,有锶……我们照常把含有铯的牛奶送到牛奶工厂,还送去肉类,照常割草,完成计划……尽到所有的职责……我在尽力而为。没有人解除我们的计划任务……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人们忍受着恐惧,而且恐惧还有不断加剧的趋势。我是一个缺少自我保护意识的人,这很正常,因为我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当时这样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几十张申请书堆在我的办公桌上:“请求派我去切尔诺贝利。”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呼声!人们时刻准备献身,而没有想过,也没有提出过索取任何回报。你当时要是去那里采访,写下点儿什么就好了。那才是俄罗斯性格。他们是俄罗斯人。如果你今天背弃苏联的过去,你以后还会怀念起他们的……

        科学家们也来到我们这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嗓子都哑了。我对其中一个科学家说:“我们那些孩子还要在放射性沙土里挖下去吗?”而他的回应是:“你纯粹是危言耸听!一知半解的门外汉!你知道什么是辐射吗?我是核物理学家。我参加过原子弹爆炸试验,一个小时后我就乘着汽车去了爆炸中心点,走在烧焦的土地上。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相信了。我把党员召集到我的办公室:“兄弟们!如果我跑了,你们也跑了,别人会怎么想我们?他们会说,共产党员都临阵脱逃了吗?”看到这些话和这些情感不能打动他们,我又换了一个说法:“你是不是个爱国者?如果不是,就把党证放到桌子上。走人!”结果,有几个人真的走了……

        有一些令我疑惑的东西……还说不清楚……我们与核物理研究所签了一个调查我们土地的协议。他们取走了草皮,还挖去了一层黑土,把它们带到明斯克化验。后来他们打电话给我:“请你组织一下运输车队,把你们的土样运回去。”“你是在开玩笑吗?明斯克离我们这里有四百公里,你让我把土样运回来?”我手里的话筒几乎要掉到地上。“我不是开玩笑,”他们对我说,“按照规程,我们的这些土样要放入钢筋混凝土的槽中,埋葬到坟场里,全白俄罗斯的土样都要运到我们这里来。只一个月时间,我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存放了。”你听说过吗?我们就在这块土地上耕种,我们的孩子就在这块土地上玩耍……我们还要完成牛奶和肉类计划生产指标,粮食还要用来酿酒,苹果、梨子、樱桃,要加工成果汁……

        接下来就是疏散……如果谁从空中俯瞰,会以为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了……一个村庄疏散完了,再向另一个村子发出通知:一个星期后疏散!然而这一周里,还是要堆好麦草、割草、翻好菜园、劈好木柴……生活还要继续。人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再过一周他们就要开着军车来把人们都运走……我们一直在开会、出差、发指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记得,在明斯克市委旁边,一个人举着“给人民碘”的牌子站在那里。天气很热,他却穿着雨衣……

        (他又回到我们谈话开始时的话题)

        您忘记了……当时,核电站就代表着未来……我不止一次地发表演说……宣传过……我曾经去过一个核电站,那里静谧、庄严、清洁。在电站的一角,挂着大大小小的红旗和“社会主义竞赛胜利者”的锦旗。那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幸福的社会。我们被告知我们是幸福的,而我们的确曾经幸福过。我是自由人,我甚至无法理解,有人会认为我的自由不是自由。而现在,历史注销了我们,好像我们不曾存在过。我正在读索尔仁尼琴……我在思索……我的外孙女患了白血病……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是我出的……很高的费用……

        我——是自己时代的人……我不是罪人……

        ——弗拉基米尔·马特维耶维奇·伊万诺夫,前斯拉夫哥罗德区委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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