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张空白的稿纸。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这更令人害怕又令人兴奋的事了。害怕,是因为你只能靠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在一团无边的黑暗中独自穿过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而兴奋,是因为全世界只有你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然而,你却又没把握自己最后抵达的会是什么样的地方。此刻,我坐在打字机前面,开始动手打出自己生平第一篇故事,准备参加奇风镇文艺委员会写作竞赛。我心里好害怕,因为到目前为止,我打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写故事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写给自己消遣的,另一种是写出来给大家看的。虽然同样是写故事,但两种感觉却有天壤之别。写第一种故事,你会觉得很轻松自在,仿佛一匹温驯的小马,至于第二种呢,那简直就像脱缰的野马,你必须紧紧抓住,否则就会摔得鼻青脸肿。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张空白的稿纸就这样一直凝视着我。最后,我终于决定要写一个男孩的故事。我要描写他逃离故乡的小镇,到外面去看看那广大的世界。结果,写了两页之后,我就发现我根本没心思再写下去了。接着,我开始描写一个男孩到旧货回收场去找一盏神灯。结果,那张纸最后也被我丢进了垃圾桶。接着,我开始写一篇幽灵车的故事。一开始感觉还不错,可是后来,那辆车仿佛撞上了我想象力的围墙,瞬间化为一团火焰。
于是,我又继续坐在那里愣愣地盯着另一张空白稿纸。
屋外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树林里传来阵阵蝉鸣,叛徒吠了几声。我听到远处有一辆车的引擎发出隆隆怒吼。接着,我想到那天梦见内维尔老师。我想到她说的那句话:不要觉得自己是在写文章。你就想象自己只是想说个动人的故事给你的好朋友听。
接着,我忽然想到,为什么不写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呢?
比如说……斯卡利先生和老摩西的尖牙。不行,斯卡利先生一定不希望一堆人跑到他那里去围观。那算了。那么……也许我可以写女王和月亮人。不行,我对他们还不够了解。也许……
……也许我可以写萨克森湖底那辆车,还有那个死去的人。
也许我可以把那天清晨发生的事写出来。我可以描写那辆车如何冲进湖里,然后爸爸跳下水想去救人。那个3月的早晨,那黎明前的时刻,我亲眼看到那一切发生,也许,我可以把当时的感受写下来。还有,当时我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边,那人帽子上有绿色羽毛。也许……也许……我可以把这些写下来。
这故事我就有感觉了。于是我开始写下一行:“科里?科里?孩子,天亮了,该起床啦。”于是,那一刹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辆送牛奶的小货车上,爸爸坐在我旁边。我们开车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穿过奇风镇。当时我们聊着未来。爸爸问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接着,忽然有一辆车从树林里冲出来,从我们面前冲过去,爸爸立刻猛打方向盘,车子立刻向左偏移。那辆车冲出那片红岩平台,掉进了萨克森湖里。我还记得当时爸爸立刻冲到湖边。我还记得,他跳进湖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瞬间缩成一团。我还记得,我眼看着那辆车开始往下沉,四周的水面不断冒出水泡。我还记得,我忽然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树林,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边,身上穿着一件长大衣,衣领随风飘扬,而且他帽子上有绿色的——
等一下。
不对,事情的经过并不是这样。那根绿色的羽毛是我在鞋底发现的。不过,它一定是从帽带上掉下来的,不是吗?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我要写的是真正发生过的事,那么,我就应该忠于事实。那顶帽带上有绿羽毛的帽子,我是在大洪水那天晚上才看到的。于是,我修改了一下故事。我写的是:那根绿羽毛是我在鞋底发现的。至于格雷丝小姐,莱妮,还有那栋住了很多坏女孩的房子,我没有写进故事里。妈妈一定不喜欢看到故事里有那种东西。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念出那个故事,觉得我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于是又重写。对话的部分很难写,很难写得真的像是在讲话。最后,我用打字机打了三次之后,总算满意了。我整整写了两页。我的杰作。
后来,爸爸走进我房间。他身上穿着那套红条纹睡衣,而且因为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他是进来跟我说晚安的。我把那两页故事拿给他看。
“这是什么?”他把那两页稿纸拿到我台灯底下,“黎明前的时刻。”他念出那个标题,然后转头看着我,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这是要参加写作竞赛的故事。”我说,“我刚写的。”
“哦,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于是他开始读了。我一直看着他。当他读到车子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那个段落时,我注意到他忽然咬紧了牙关。接着,当我看到他伸手扶住墙壁,我就知道他读到他挣扎着浮出水面那个段落了。我看到他慢慢握紧拳头,然后又放开,握紧拳头,然后又放开。“科里?”妈妈在外面叫我,“很晚了,你出去把叛徒关进狗栏里吧!”我站起来正要出去的时候,爸爸忽然说:“等一下。”然后他又继续看那篇故事。
“科里?”妈妈又在叫了。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丽贝卡,我在跟科里说话。”爸爸朝外面喊了一声。接着,他右手忽然垂下来,手上抓着那两页稿纸。然后他转头看着我,他脸上有一半笼罩在阴影中。
“写得还可以吗?”我问他。
“这不太像你平常写的东西。”他轻声说,“你平常写的都是些鬼怪,牛仔,要不然就是超人。你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写这种东西?”
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我忽然很想写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
“照你这么说,这是真的?你故事里提到,你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边,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怎么没告诉艾默里警长?”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可能是因为当时我不敢确定我真的看到了那个人。”
“那你现在确定了吗?那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你现在怎么能确定?另外,这件事你实在应该告诉艾默里警长的,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我后来觉得那应该是真的。我是说……我认为我真的看到有人站在树林边。他身上穿着一件长大衣,而且他——”
“你真的能确定那是一个男人吗?”爸爸问我,“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他的脸。”
爸爸摇摇头,又咬紧牙关,而且我注意到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怦怦跳着。“这阵子,我一直拼命向上帝祷告。”他说,“真希望那天我没有开车经过那条路;真希望那天我没有跳进湖里去救车里那个人;真希望湖底那个人不要再害我做噩梦,不要再来纠缠我。”他紧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眼中闪烁着泪光,露出饱受折磨的神色。“科里,这篇故事不要让别人看到,懂吗?”
“可是……我想去参加比赛——”
“不行!天哪,不行!”他一手搭住我肩膀,“乖乖听话。那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把这件事扯出来。”
“可是那件事真的发生过。”我说,“那是真的。”
“那是一场噩梦。”爸爸说,“一场很可怕的噩梦。警长并没有发现我们镇上有人失踪,而且镇上也没有任何人身上有那种刺青。没有任何家属在寻找他。你懂吗,科里?”
“我不懂。”我说。
“萨克森湖底那个人等于根本不存在。”爸爸的声音有点嘶哑,口气听起来很痛苦,“他好像根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找他。而且,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而且,我们甚至无法为他举行葬礼。我是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你知道那对我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吗,科里?”
我摇摇头。
爸爸又低头看看那篇故事,然后把那两张稿纸放回书桌上的打字机旁边。“我知道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残酷。”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我,他的视线仿佛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生命中有些事是很残酷的,可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那些残酷的事,永远都发生在别的地方,一直到后来……当年我还担任义务消防员的时候,有一辆车在我们奇风镇和联合镇之间的路段出了事,撞得稀烂。当时我也赶到了现场。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那是小个子史蒂维·考利的车。”我说,“午夜梦娜。”
“没错。从地面上的轮胎痕迹判断,史蒂维·考利是被另一辆车硬挤下公路的。有人故意撞他。而且车子的油箱爆炸,被炸飞了。那真是无比凶残的行径。而且,当我看到史蒂维的遗骸时,我——”他忽然打了个哆嗦,仿佛回想起那支离破碎的残骸,“我无法想象的是,人为什么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用那么凶残的手段伤害另一个人。我无法想象的是,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仇恨。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到底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才会变成那样?你的灵魂必须扭曲到什么程度,才会变得杀人不眨眼?”这时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的双眼,“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爷爷都叫我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叫我小懦夫。因为我不喜欢打猎,因为我不喜欢跟人打架,因为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他逼我去打橄榄球,其实我不太会打,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打,那是为了他。有一次他告诉我,‘小子,要是你没有那种杀手的本能,你这辈子休想有出息。’他就是这么说的。‘揍扁他们,踹倒他们,让他们看看谁狠。’问题是……我实在一点都狠不起来。我从来就不是那块料。我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这样就够了。平平静静。”他慢慢走到我房间窗口,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听着窗外的蝉鸣。“我想,”他说,“我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强悍。那都是装出来的。已经很久了。我一直以为我能够忘掉湖底那个人,彻底把他抛到脑后。可是我错了,科里。我办不到。他一直在呼唤我。”
“他……他呼唤你?”我问。
“对,他一直在呼唤我。”爸爸站在窗口背对着我。我注意到他垂在两旁的手又握成了拳头。“他说他希望我知道他是谁,他希望我知道他的家人在哪里,他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在为他伤心痛苦。他希望我知道是谁杀了他。还有,为什么要杀他。他要我记得他,而且他还说,杀死他的人到现在还逍遥法外。一天找不到那个人,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宁。”爸爸忽然转过头来看我。我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很渴望相信自己是住在一个神奇的小镇上。”他轻声说,“在我们的小镇上,永远看不到邪恶。我很渴望能够相信这里的人都是正直善良的。我很渴望能够相信,只要努力就有收获,而且每个人都守信用,言出必行。我渴望相信每个人都有基督徒的博爱精神,而且是随时随地,并非只有礼拜日才是基督徒。我渴望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从政的人都很睿智英明。只要你行得正,你就会得到你所渴望的平静。”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却是如此苦涩。有那么一刻,我仿佛看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困在内维尔老师说的那种时间的泥偶里。“然而,天底下根本没有那种地方,”爸爸说,“永远不会有。然而,就算你明白那个残酷的事实,你还是忍不住会渴望。每天晚上,当我闭上眼睛想睡觉的时候,萨克森湖底那个人就会嘲笑我,说我傻。”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告诉他:“说不定女王有办法帮你。”
“帮我?怎么帮?把骨头丢在我身上?还是为我点一根蜡烛,烧一炷香?”
“不是,你可以跟她谈一谈。”我说。
他低头看着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接着他又说:“我该去休息一下了。”说着他就走向门口。
“爸爸!”
他停下脚步。
“你要我把这篇故事撕掉吗?”
他没吭声。我以为他会叫我撕掉。他看看我,然后又看看桌上那两张稿纸。“不用了,”他终于说,“不要撕掉。这篇故事写得不错,而且那是真的不是吗?”
“对,是真的。”
“你已经尽力了吗?”
“是的。”
他转头看看四周墙上那些怪物的图片,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想不想写一篇鬼故事,或是火星人的故事?”他笑着问我。
“这次我不想写那些了。”我说。
他点点头,然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好吧,那你就把这篇故事拿去参加比赛吧。”说完他就出去了。
隔天早上,我把那篇稿子放进一只牛皮纸袋,然后骑着火箭到商店街的法院附近。图书馆就在那里。里面很凉爽,天花板上的吊扇嗡嗡旋转,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我把牛皮纸袋交给柜台的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纸袋上用深咖啡色的字写着“短篇小说”。“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写了什么故事啊?”普拉斯摩太太笑着问我。
“我写的是一个谋杀的故事。”我说。她忽然笑不出来了。“普拉斯摩太太,能不能请问一下今年的评审是谁?”
“我,格罗夫·狄安先生,亚当谷中学英语科的老师莱尔·雷德蒙先生,斯沃普镇长,那位出版过诗集的女诗人特雷莎·阿伯克龙比,还有《亚当谷日报》的编辑詹姆斯·康纳豪特先生。”她用两根手指头捏起我的牛皮纸袋,仿佛那是一条很腥臭的鱼。“你刚刚说这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对吗?”她低着头,眼睛从眼镜上方瞄着我。
“是的。”
“像你这么乖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要写谋杀呢?找不到比较欢快的题材可以写吗?比如说……你的狗,或是你的好朋友,或是——”说到这里她忽然皱起眉头,“类似这种比较能够振奋人心的题材,或是比较有趣的题材。”
“我想不出来。”我说,“我一定要把萨克森湖底那个人的事写出来。”
“噢,”普拉斯摩太太又低头看看那只牛皮纸袋,“我懂了。科里,你爸妈知不知道你写这篇故事来参加比赛?”
“知道。我爸爸昨天晚上看过。”
普拉斯摩太太拿起一支圆珠笔,在纸袋上写下我的名字。“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她问。我把电话号码告诉她,然后她就写在我名字下面。“好了,科里。”说着她对我微微一笑,“我会把你的稿子交给文艺委员会的人。”
我跟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转身走向门口。临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普拉斯摩太太,看到她正要拆开那只牛皮纸袋。她发现我在看她,立刻停止了动作。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她显然迫不及待想读那篇故事。我走出图书馆大门,解开火箭锁在停车架上的铁链,然后就一路骑回家了。
夏天的威力显然已经渐渐减弱了。
早晨变得比较凉爽,而天黑的时间也渐渐提早。蝉鸣声渐渐变得微弱,它们的翅膀似乎越来越没劲了。站在我们家门廊上,朝正东方看过去,可以看到森林茂密的山上有一棵洋苏木,树叶仿佛一夕之间变成红色,在一片翠绿中看起来特别显眼。更令人沮丧的是,电视上开始出现那种文具用品的广告,提醒大家快开学了。对我们这些热爱夏天的孩子们来说,这真是令人沮丧。
夏天快过去了,时间紧迫。于是,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就算是枪林弹雨,也得冲锋陷阵。
“我能不能跟我那几个朋友去露营?”餐桌上静悄悄的,这问题显得很突兀。
妈妈转头看看爸爸,爸爸转头看看妈妈,两个人就是不看我。“你们答应过我,只要我到爷爷家去住一个星期,你们就要让我去露营。”我提醒他们。
爸爸清清喉咙,拿叉子搅拌着盘子里的土豆泥。“嗯,”他说,“去露营应该没什么关系。没问题。你们可以到我们家后面搭个帐篷,生一堆营火。”
“我说的不是这种露营。我说的是到野外去露营。比如说,到森林里。”
“我们家后面就有森林啊。”他说,“那不也是森林吗?”
“那怎么能算森林呢?”我的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很大胆的。“我说的是真正野外的森林。一个看不到奇风镇和任何灯光的地方。那才是真正的野营。”
“噢,天哪。”妈妈叹了口气。
爸爸哼了一声,放下叉子,然后两手摆在桌上十指交叉,皱起眉头。看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我知道他已准备要说“不行”了。“野外的森林?”他问,“多远的野外?”
“现在还不知道。看我们能走多远。我们走路过去,在那边过夜,然后隔天早上就回来。我们会带指南针,三明治,还有饮料。另外,我们会带背包和一些装备去。”
“万一你们哪个扭伤了脚踝,那怎么办?”妈妈问,“万一被响尾蛇咬了,或是被毒葛藤刺到,那怎么办?你们不知道夏天到处都是毒葛藤和响尾蛇吗?”我只能先见机行事了。她那种杞人忧天的本事已经准备要火力全开了。“万一你们哪个被山猫咬了,那怎么办?天哪,天晓得森林里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有多可怕你们知道吗?”
“妈妈,不会啦。”我说,“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哼,是吗?你们已经是大人了吗?可以自己跑到荒郊野外的森林去了吗?跑到离家里好几公里的野外,万一暴风雨来了,那怎么办?你们不怕闪电打雷吗?万一你们哪个临时肚子痛,那怎么办?搞清楚,荒郊野外可没电话让你们打回家。汤姆,你告诉他,叫他别想那些没用的。”
他扮了个鬼脸。唱黑脸的永远是爸爸。
“说嘛,”妈妈催他,“跟他说等他十三岁再去。”
“你去年也是说等我十二岁就可以去。”我提醒她。
“少跟我耍嘴皮子。汤姆,你跟他说。”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行”。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爸爸竟然问我:“你们要去哪里弄指南针?”
妈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脸惊恐。我心里忽然燃起一线希望。“戴维·雷他爸爸有指南针。”我说,“他每次去打猎的时候都会用。”
“指南针也可能会坏掉啊!”妈妈还是不罢休,“不是吗?”她问爸爸。
爸爸一直看着我,没有理她。他表情很严肃。“到野外去过夜可不是玩过家家。据我所知,很多大人到森林里都会迷路,而且,要是你去问他们,他们一定会告诉你那是什么滋味。没有床,没有房间,睡在湿答答的树叶上,整夜被蚊虫咬。你觉得那样会很好玩吗?”
“我还是想试试看。”我说。
“你和你那几个朋友讨论过了吗?”
“讨论过了。只要他们的爸妈肯答应,他们都很想去。”
“汤姆,他还太小!”妈妈说,“明年再让他去好了!”
“不可以这样。”爸爸说,“他已经不小了。”妈妈一脸受伤害的表情。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爸爸却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他对妈妈说,“在我们家里,男人说话算话。”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好吧,那你去打电话给你那几个朋友。只要他们的爸妈都同意,我们就让你去。不过,你要去多远,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要先说清楚。要是你没有在我们约好的时间回来,那你就准备一个星期不准出门了。懂吗?”
“懂了!”说着我已经准备要冲过去打电话了,但爸爸却把我叫住。“等一下,先吃完饭再说。”
自从那天以后,事情就开始有进展了。本的爸妈同意了,戴维·雷的爸妈也同意了。可惜的是,约翰尼没法跟我们一起去。他拜托我爸爸去跟他爸爸求情,而我爸爸也想尽办法去说服他爸爸,只可惜终究还是无法说服。因为,约翰尼还是有晕眩的症状。他爸妈担心的是,他跑到森林里去过夜,万一昏倒了,那就麻烦了。看起来,布兰林兄弟无意间又剥夺了他的快乐。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五下午,我们准备了背包,三明治,水壶,防蚊剂,蛇毒液吸取器,火柴,手电筒,而且还跑到法院去拿了一份全县的地图。然后,戴维·雷,本,还有我,从我家出发,准备走进森林。我们已经跟爸妈说过了再见,把我们的狗关进了狗栏里,脚踏车用铁链锁在门廊上,戴维·雷带了他爸爸的指南针,头上还戴着一顶骆驼图案的猎帽。我们都穿着长裤,另外,为了避免被毒葛藤刺到,被蛇咬到,我们都穿了冬天的长靴。我们已经准备好要踏上我们的漫长旅途了。我们面向着太阳,一步步走向我家后面那片树林,感觉自己很像当年的拓荒者。结果,我们都还没走进树林,妈妈已经紧张兮兮地站在后阳台上大呼小叫,“科里!你带的卫生纸够用吗?”
我说够用,但我实在很难想象,当年那些西部拓荒者的妈妈会问他们这种问题。
我们一步步爬上山坡,经过那片空地。那里就是我们暑假第一天举行仪式的地方。过了那片空地之后,树林越来越茂密,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翠。我回头看看山下的奇风镇,接着,本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然后,戴维·雷也一样。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街道,家家户户的屋顶,修整得很整齐的草坪,人行道,花圃。而眼前,我们即将进入的是一片未知的蛮荒。那里面暗藏凶险,极不舒服,又不安全。换句话说,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状况。
“好了,”戴维·雷终于开口了,“我们该走了。”
“嗯,”本也小声说,“是该走了。”
“嗯哼。”我也哼了一声。
我们站在那片空地上,微风迎面吹来,脖子后面开始冒汗。我们身后那一大片森林在风中窸窣作响。我忽然想到怪物电影《杰逊王子战群妖》里的那条九头蛇,那些蛇头不断地左右摇晃,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我要进去了。”戴维·雷开始往前走。我也转身跟在他后面,因为指南针在他身上。于是,我们一步步离开了奇风镇。本把他背包的背带拉紧,结果,他衬衫的下摆已经快从裤腰里跑出来了。他说:“等我一下!”然后就拼命跑过来追我们。
眼前的森林仿佛一直在等待我们这样的孩子,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了。我们进去之后,身后那无数茂密的枝叶仿佛变成了一道屏障,封住了那条进来的路,把我们围在里面。现在,我们走进了一个蛮荒世界,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没多久,我们已经浑身大汗。在8月的艳阳下,我们在茂密的森林中爬上爬下,翻过一座座小山岭。本已经开始气喘如牛,一直叫戴维·雷走慢一点。“你看,有蛇洞!”戴维·雷忽然喊了一声,伸手指向本脚边的地上。其实,根本没有蛇洞,但本走路忽然又变快了。阳光遍洒林间,在地面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遍地绽放的忍冬香气四溢,黑莓也长得到处都是。当然,我们偶尔会停下脚步摘几颗来吃,然后又继续往前走。我们遵照指南针和太阳的方向前进。走到一座山顶上,我们看到几块巨大的鹅卵石,于是就坐下来休息。没多久,我们就发现那些石头上刻着印第安人的图腾,但紧接着,我们也发现我们并不是第一个看到这些石头的人,因为旁边的地上有一些馅饼的包装纸,还有几个破掉的汽水瓶。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越来越深入森林。我们决心要找到一个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后来,我们来到一条干枯的河床,于是就沿着河床往前走,我们的靴子踩在河底的小石头上嘎吱嘎吱响。接着,我们看到一只死掉的山鼠,成群的苍蝇绕着它嗡嗡盘旋,戴维·雷威胁本说他要把山鼠捡起来扔给他。本吓得浑身发抖。后来我劝戴维·雷别闹了,太恶心了。本终于松了口气。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很远一段路,来到一片树林比较稀疏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块块的白色岩石凸出来,看起来好像恐龙的肋骨。戴维·雷忽然停下脚步,弯腰看着地上。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个黑色的箭头。箭头的形状还很完整,于是他把箭头塞进口袋里,准备带回去送给约翰尼。
太阳渐渐下山了。我们浑身大汗,灰头土脸。成群的小蚊子在我们头上盘旋,而且不停地扑向我们的眼睛。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小蚊子对人类的眼球这么有兴趣。我猜,那应该就像飞蛾对火焰特别有兴趣吧。总之,我们的眼睛痛得要命,而且我们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把飞进眼睛里的小蚊子弄出来。后来,太阳终于下山了,气温越来越凉爽,而那些小蚊子忽然都不见了。这时候,我们开始怀疑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地方过夜。而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们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爸爸妈妈已经不在身边了,没有人会做饭给我们吃。而且,这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浴缸,没有床,没有电灯。我们不知道已经离家多远了,不过,在过去的两个钟头里,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文明的痕迹。“我看,我们走到这里就行了。”我对戴维·雷说,伸手指向一片空地,可是他说:“噢,我们可以再走远一点。”我知道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前面那座山后面是什么。本和我也只能乖乖跟着他,因为,我刚刚说过,指南针在他身上。
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我们把手电筒拿了出来。我感觉到有个东西从我面前飞过去:那是一只蝙蝠,它在找吃的。接着,我们靠近一堆矮树丛的时候,听到里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跑。本紧张得要命,一直问:“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但我们两个都没理他。后来,戴维·雷终于停下脚步,然后拿着手电筒朝四周照了一圈。“我们在这里搭帐篷。”我和本当然都没意见,因为我们都已经两腿发软。我们卸下肩上的背包,走到矮树丛里撒了泡尿,然后到附近找木头来生火。我们运气还不错,因为这附近有很多松树枝和松果,而且,一根火柴就点燃了。没多久,我已经用石头堆了一个火坑,很快就生起了一堆火。堆石头是爸爸教我的。于是,我们三位探险家围着火堆猛啃妈妈帮我们准备的三明治。
火堆劈啪作响。本在他的背包里找到一包棉花糖,那是他妈妈偷偷塞进去的。我们捡了一些树枝,然后就开始高高兴兴地烤棉花糖来吃。摇曳的火光在火堆四周形成一团半球体的光晕,然而,在火光的范围外,四面八方完全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森林里只见萤火虫点点闪烁。一阵风轻拂过树梢,晶莹闪烁的银河横跨整个夜空。
静谧的森林散发出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息,我们说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聊到下一季少年棒球联盟的比赛,我们一致认为,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尼莫拉进我们球队,另外,我们也聊到布兰林兄弟。那两个浑球害约翰尼的暑假泡汤了,真希望有人能够替天行道好好修理他们。接着,我们也聊到,这地方离我们家一定很远。戴维·雷认为最起码有十公里,可是本却认为最起码有二十公里。另外,我们都很好奇,不知道这个时间我们的爸妈都在做些什么,不过我们一致同意,他们现在可能紧张得睡不着觉,然而,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他们以后就会慢慢习惯了。我们渐渐长大了,所以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远处开始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戴维·雷又开始兴冲冲地聊到雪灵。此刻,雪灵一定也躲在森林中的某个角落里,和我们一样享受着眼前的景致和静谧。说不定,它也听到那只猫头鹰在叫。接着,本忽然说学校快开学了,我们立刻叫他闭嘴。火堆里的火焰渐渐变得微弱,我们躺下来,看着天上的银河,聊着奇风镇上的点点滴滴。我们都认为,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小镇。而且,一定是因为某种神秘力量,我们才有幸在这个神奇的小镇出生长大。
后来,火堆终于熄灭了,只剩余烬散发出淡淡的红晕。猫头鹰似乎也已经睡着了,野樱桃的清香随着微风飘散到我们火堆附近。我们看着流星划过天际,点点蓝光后面拖着一条金黄灿烂的轨迹。又过了一会儿,天空已经看不到流星了,于是我们默默躺在地上沉思冥想。这时戴维·雷忽然说:“嘿,科里,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算啦,”我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故事好讲的。”
“随便编一个嘛,”戴维·雷怂恿我,“随便说一个。”
“对呀,不过不要说那种太恐怖的。”本说,“我不想做噩梦。”
我想了一下,于是就开始说了。“你们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座纳粹囚犯的监狱?我爸爸告诉过我。他说森林里有一座监狱,专门关纳粹囚犯,而且,他们都是那种你难以想象的杀人魔王。就在空军基地旁边,只不过,空军基地还没盖之前,那座监狱就已经在这里了。”
“是真的吗?”本紧张兮兮地问。
“当然不是真的,白痴!”戴维·雷说,“他是瞎编的!”
“随便你怎么想。”我对戴维·雷说,“可能是瞎编的,也可能不是。”
戴维·雷忽然不吭声了。
“总而言之,”我继续说,“有一次,那座监狱忽然失火了,有几个纳粹囚犯逃出来,不过其中有几个被火烧伤,烧得面目全非。不过,他们终究还是逃出来了,跑到森林里面,然后——”
“这是你在杂志里看到的吗?”戴维·雷问。
“不是,”我说,“是我爸爸告诉我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还没出生之前的事。总之,那些纳粹囚犯逃到森林里,就在这附近。那群人的首领叫布鲁诺,块头很大,脸被火烧得不成人形,看起来很恐怖。他找到了一个洞穴,于是大家都躲在里面。问题是,东西不够吃,所以后来,有几个人死掉了,其他人就拿刀子把尸体切开——”
“噢,真恶心!”本惊呼了一声。
“然后他们就把那些尸体吃掉了。而且,脑子永远都是被布鲁诺吃掉的。他把尸体的头盖骨敲烂,然后用两手把脑子挖出来塞进嘴里。”
“我快吐了!”戴维·雷忽然大叫起来,故意从喉咙挤出一种咯咯的声音,然后大笑起来。本也跟着笑起来。
“过了很久,大概两年后,那群人中只剩下布鲁诺还活着。他块头变得比从前更高大。”我继续说,“可是,他那张被火烧伤的脸一直没有痊愈。他一只眼睛长在额头上,一只眼睛垂到下巴。”他们两个越笑越大声。“而且,长年累月躲在洞穴里,而且又吃了太多人肉,布鲁诺终于发疯了。他还是很饿,但问题是,他只想吃人脑。”
“太恶心了!”本叫了一声。
“他只想吃人脑。”我继续说,“他身高两米二,体重一百五十公斤,手上拿着一把长刀。那把刀很锋利,一刀就可以砍掉你的头。另外,自从监狱失火之后,警察和军队一直在找他。后来,他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森林巡逻员的尸体。他脑袋上半部被砍掉了,脑子不见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一个卖私酒的老头的尸体,他也一样,脑子也不见了。警方推测,布鲁诺越来越靠近奇风镇了。”
“然后警察就把007和蝙蝠侠都找来了!”戴维·雷说。
“少鬼扯了!”我摇摇头,“他们并没有找谁来帮忙。就只有警察和军队的士兵。于是,每天晚上,布鲁诺在森林里游荡,手上拿着那把长刀和一盏煤油灯。他的脸真的太恐怖了,一看到他的脸,你就会吓得浑身无法动弹,就好像看到蛇发女妖你就会变成石头一样。然后,咔嚓一声,你的头就被砍掉了,然后,噗嗤一声,你的脑子就被他吞下去了。”
“噢,是哦!”本笑起来,“我敢打赌,布鲁诺现在一定还在森林里到处找人脑吃,对吧?”
“没有,”故事该收尾了,“后来警察和士兵找到了布鲁诺,开枪杀了他。他们开了不知道多少枪,把他打成了蜂窝。不过,从此以后,如果你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走进森林,你可能会看到布鲁诺的煤油灯在森林里若隐若现。”说到这里我故意压低声音,装出一种阴森的腔调。这时候,戴维·雷和本忽然都不笑了。“没错,你会看到他提着煤油灯在森林里游荡,到处找人脑吃。他提着煤油灯四处照亮,只要你一靠近,你就会看到他手上的长刀闪闪发亮。这时候,千万不要看他的脸!”我忽然竖起一根手指,“绝对绝对不要看他的脸,因为,只要一看到他的脸,你就会跟他一样发疯,你会跟他一样想吃人脑!”最后一句我是吼出来的,而且忽然跳起来。本吓得大叫一声,但戴维·雷又开始笑了。
“喂,不好笑!”本骂他。
“你根本不用怕那个布鲁诺。”戴维·雷对他说,“因为你根本没长脑子,所以他不会吃掉你——”
说到这里戴维·雷忽然停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前面漆黑的森林。
“怎么了?”我问他。
“哼,他故意吓我们的!”本嗤之以鼻,“哼,骗不了我的!”
戴维·雷的脸突然一片惨白。我对天发誓,我真的看到他头皮在抖,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张开嘴巴:“咯……咯……咯……”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指向我后面。
我立刻扭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刹那,我听到本倒吸了一口气,而我自己也全身汗毛直竖,心脏咚咚狂跳。
我看到森林里有一盏灯朝我们的方向移动过来。
“咯……咯……天啊!”戴维·雷喉咙哽住了,声音嘶哑。
我们三个都吓坏了,那种恐惧无法形容,觉得很想赶快挖个地洞钻进去。那盏灯移动得很慢,慢慢靠近。后来,接近到某个距离的时候,那盏灯忽然变成两盏。我们三个都趴到地上。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那是车子的大灯。看它前进的方向,感觉上仿佛会冲到我们身上。但过了一会儿,车子忽然转了个弯,我们看到车尾的刹车灯一闪一闪的。显然是开车那个人在踩刹车。车子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前开。那条小路距离我们所在的位置大概只有二十米。过了几分钟后,那辆车又消失在森林里。
“你们看到没有?”戴维·雷压低声音问。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本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不是在你旁边吗?”
“不知道开车的人是谁,他们跑来这里干什么?”戴维·雷转头看着我,“科里,想去看看吗?”
“可能是那些卖私酒的家伙。”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看算了,别去惹他们。”
戴维·雷忽然拿起他的手电筒。他脸色还是一片苍白,但眼中射出一种兴奋的光。“我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去不去随便你们!”说着他站起来,打开手电筒,然后开始蹑手蹑脚朝车子的方向走过去。走了两步,发现我们没跟上去,他立刻又停下脚步。“不会有事的。”他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一定不会怕的,对不对?”
“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本说,“所以我待在这里就好。”
这时我站起来了。要是戴维·雷敢去,那我怕什么呢?更何况,我也很好奇,很想知道开车的人到底是谁,还有,他们三更半夜跑到森林里来干什么。“走吧!”他说,“不过走路小心点!”
“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本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你们两个真他妈疯了。”
“是啊。”戴维·雷口气很得意,“你们两个身体压低一点,不要讲话!”
我们压低身体,蹑手蹑脚地在森林里穿梭,从一棵树后面跑到另一棵树后面,沿着那条小路躲躲藏藏慢慢前进。奇怪,刚刚我们生火的时候竟然没发现这条小路。戴维·雷把手电筒照向地面,以免被前面那些人发现。那条小路在树林间蜿蜒。那只猫头鹰又开始叫了,萤火虫绕着我们飞舞闪烁。我们沿着那条小路走了几十米之后,戴维·雷忽然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说:“在那里!”
我们看到了。车子就在前面,已经停了,可是大灯还亮着,引擎也没熄火。我们立刻趴到地上。我的心跳恐怕一分钟已经快两百下了。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车子停在那里没动,开车那个人也没下车。“我要尿尿!”本压低声音说,口气听起来很急迫。戴维·雷叫他憋住。
就这样,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我们看到森林另一头也出现了灯光。是另一辆车,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它开到第一辆车正前方,面对面停好。戴维·雷转头看看我,仿佛在说:这次我们碰到真正的大场面了。我并不在乎他们想干什么,我只想赶快逃之夭夭。我猜,那些人大概是来买卖私酒的。这时候,第一辆车的车门开了,两个人走下车。
“噢,上帝啊!”戴维·雷轻轻惊呼了一声。
两辆车大灯的光束在车前交错,那两个人就站在交错的光束中。他们穿的衣服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脸上都戴着白色的面罩。其中一个中等身材,一个又高又胖,肚子被牛仔裤上的腰带挤出一圈肥肉。那个中等身材的人嘴里叼着烟。看不出来那是雪茄还是一般的香烟。他歪着头,烟从嘴角喷出来。接着,那辆凯迪拉克的车门也开了,那一刹那,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从驾驶座上走下来的人竟然是霸丁·布莱洛克。就是他没错。那天在赌场里我亲眼看过他。我记得他的长相。另外,从右座下来的那个人又瘦又高,一头黑发往后梳,下巴尖尖的,穿着一条黑色紧身裤,一件红衬衫,肩膀上点缀着一排金属亮片。本来我以为那一定是唐尼·布莱洛克。不过仔细一想,唐尼的下巴并不是那样。接着,那个人走过去打开凯迪拉克右边的后门,坐在里面的人开始钻出来。那一刻,整辆车立刻摇晃起来。
那个人简直就像一座长了两条腿的山。
他的肚子大得吓人,把身上那件红色格子花纹衬衫和连身工装裤绷得紧紧的。接着,当他站直身体,我发现他身高至少有两米。他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了,椭圆形的头上只剩一小撮卷卷的灰发。他满脸灰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下巴部位的胡子有点翘。他的呼吸声大得像打雷,满脸横肉。“你们两个是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吗?”他的声音洪亮得吓人,听起来很像水泥搅拌机。而且,他那种呵呵的笑声很像在发动一台老旧的引擎。霸丁笑了,另外那个人也笑了。那两个戴面罩的人浑身扭动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安。“你们两个看起来真像两袋大便。”那个像山一样的人又说话了。他开始一步步往前走。我对天发誓,他那两只手大得像整只的火腿。他脚上穿着高筒靴。他的脚也是大得吓人,感觉仿佛一脚就能踢倒小树。
那个戴面具挺着大肚子的人说:“我们是秘密组织……我们的行动是非公开的……我们不想暴露身份。”
“去你妈的,迪克!”那大胡子又开始大笑起来,“你那个大肚子、肥屁股谁认不出来啊?除非谁他妈的眼睛瞎了!”我心里想,听起来有点像五十步笑百步。
“噢,布莱洛克先生,没想到还是被你认出来了!”那个叫迪克的人口气有点不高兴。那一刹那我惊讶得无法形容。原来眼前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迪克·穆特里先生,而另一个就是毕刚,也就是布莱洛克家族的老大。
这时本也认出来了。“我们赶快走吧!”他压低声音说。可是戴维·雷却嘘了他一声,“小声一点!”
“哦,”毕刚两手叉在屁股上,“你爱装神弄鬼是你家的事。钱带了没有?”
“带了。”穆特里先生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
“数数看。”毕刚说。
“好。五十……一百……一百五……两百……”他就这样数到四百块。“韦德,去把钱拿过来。”毕刚说。那个穿着金属亮片衬衫的人立刻走过去拿钱。
“等一下。”另外那个戴面罩的人说,“东西呢?”他声音很粗很嘶哑。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
“霸丁,你去把他们的东西拿过来。”毕刚说,于是霸丁把凯迪拉克的车钥匙从点火开关上拔起来,然后走到后行李箱。毕刚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戴面罩的人。我暗暗庆幸,还好他眼睛不是盯着我。因为他的眼神十分冷酷凌厉,仿佛能够凿穿钢铁。“这可是上等货,”毕刚说,“完全符合你们要求的标准。”
“最好是。我们一分钱也没少给你。”
“怎么样,要不要我示范一下?”毕刚笑得好狰狞,露出满嘴金牙。“还有,老兄,我劝你最好先把雪茄丢掉。”
那个戴面罩的人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转身面向我们躲藏的位置,把烟头朝我们弹过来。那烟头落在我面前一米的地方,我注意到尾端的塑料过滤嘴被嚼得稀烂。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抽雪茄的时候会这样嚼过滤嘴。是哈奇森先生——我们镇上的邮差。
霸丁打开后行李箱,然后很快又盖上。接着,他手上捧着一只小小的木盒走向那两个戴面罩的人。他动作很轻,仿佛抱着一个小婴儿。
“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哈奇森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
“打开让他看看。”毕刚说。霸丁小心翼翼地打开扣环,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我们三个都看不到,不过,穆特里先生走到他面前,低头瞄了一眼,然后吹了声口哨。
“满意了吗?”毕刚问。
“应该可以了。”哈奇森先生说,“等到他们飞上天,然后一路下地狱,可能都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多送了一个给你。”毕刚又露出那种狰狞的笑容。我忽然觉得他看起来很像撒旦。“讨个吉利。”他说,“好了,霸丁,盖起来吧。拿钱。”
“戴维·雷!”本忽然压低声音说,“有东西在我身上爬!”
“小声一点!白痴!”
“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有东西在我身上爬!”
“你听到了吗?”穆特里先生忽然问。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几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哈奇森先生两手抱住盒子,韦德·布莱洛克紧紧抓着那沓钞票。毕刚慢慢转头看看四周的森林。咕咕……咕咕,远处那只猫头鹰又在叫了。这时本忽然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充满恐惧。我整个人趴在地上,下巴埋进满地的松针里。我看到哈奇森先生的烟蒂还冒着烟。
“没听到什么声音。”韦德·布莱洛克说。他把钱拿给他爸爸。毕刚又拿起来数了一下,舌头不断舔着下唇。最后,他把那沓钞票塞进口袋里。“好了,”他对那两个戴面罩的人说,“银货两讫,这笔生意搞定了。要是下次还想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随时联络。”说着他开始走回那辆凯迪拉克,霸丁立刻快步走过去帮他开门。
“多谢你的帮忙,布莱洛克先生。”听穆特里先生那种口气,我忽然觉得他好像一只谄媚的小狗拼命想舔凶恶的主人,“真的非常感谢——”
“蜘——蛛!”
那一刹那,整个地球仿佛瞬间停止转动。那只猫头鹰忽然也没声音了。天上的银河仿佛也快熄灭了。
接着本又大喊了一声:“蜘蛛!”然后他开始在满地的松针上打滚。“我全身都是蜘蛛!”
我吓得喘不过气来,完全喘不过气来。本满地挣扎惨叫,戴维·雷狠狠瞪着他,目瞪口呆。那五个人也愣住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睛都看向我们这边。我的心脏已经快爆炸了。那短短的三秒钟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接着,毕刚·布莱洛克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抓住他们!”
“跑啊!”戴维·雷一边大喊一边挣扎着站起来,“赶快跑!”
韦德和霸丁朝我们冲过来,车灯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拖出巨大的黑影。戴维·雷已经开始往我们营地的方向跑。于是我也大叫了一声:“跑啊,本!”然后我也站起来拔腿就跑。本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两手发了疯似的猛拍衣服。我边跑边回头看,看到韦德已经快抓到本了,接着,本猛然往前一蹿,韦德扑了空。霸丁跟在我和戴维·雷后面追,边追边喊着:“臭小子,回来!”而毕刚也在后面大喊:“他妈的,把他们抓回来!别让他们跑了!”
我必须说,戴维·雷跑得真是快,速度惊人。他已经跑得不见踪影,我还远远落在后面。麻烦的是,手电筒在他手上,我根本看不清方向。而且,我听到霸丁的呼吸声就在我后面。我鼓起勇气回头一看,发现本已经跑向另一个方向,而韦德紧跟在他后面追。我不知道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是不是也跑过来追我们。霸丁几乎已经快追上我,他的手已经快抓到我的衣领了。我赶紧低头,转弯跑向另一个方向,结果,他踩到地上的松针滑了一跤。我还是拼命跑,在黑黢黢的荒野上拔腿狂奔。“戴维·雷!”我大叫了一声,因为我已经看不到他手电筒的光了。“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科里!”他也大喊了一声,可是我听不出他在哪个方向。接着,我听到霸丁穿过后面的矮树丛,于是我又继续跑,满头大汗。“科里!戴维·雷!”我听到本在我右边某个地方大喊。“他妈的,把他们抓回来!”毕刚大吼,听得出来他火冒三丈。我忽然很害怕,不知道那一家子凶神恶煞会怎么对付我们,因为我们刚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但我知道毕刚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开始叫本,可是才一开口,我右脚忽然踩到一堆松针,滑了一跤,整个人像沙包一样滚下山坡。后来,我滚到一堆矮树丛和葛藤旁边,终于停住了。我吓得半死,头好昏,差点把刚刚吃的烤棉花糖吐出来。刚刚滚下来的时候,下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擦破了皮。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因为我已经有心理准备,等着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我的脖子,这时候,我听到一阵枝叶摩擦的窸窣声。霸丁离我不远了。我屏住呼吸,很怕他会听到我的心跳声。因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如惊天动地的鼓声。如果霸丁听不到我的心跳声,那他铁定是个聋子。
接着,我听到他的声音从左边传过来。“小子,不要再跑了。我知道你躲在哪里。”
他的口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我差点就忍不住要回答他,可是我忽然想到,他跟我一样在摸黑。于是我闭住嘴巴没吭声,头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霸丁又开始大喊。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远了。“我们一定会找到你们的!没错,你们跑不掉的,我们一定会把你们这几个臭小子一个个揪出来!”
他越走越远了。我趴在那里等了好几分钟,听着布莱洛克一家人互相叫唤。显然,戴维·雷和本都跑掉了,毕刚火冒三丈。“你们把那几个臭小子给我找出来!整夜不睡觉也要给我找出来!”他朝他的儿子大吼,而他们也只能畏畏缩缩地回答:“知道了。”我心里想,我应该趁他们继续搜索之前赶快离开这里,于是我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我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想办法离他们远一点。我考虑过回去找戴维·雷和本,可是又怕被布莱洛克那家子抓住。于是,我只好摸黑继续往前走。就算这附近有山猫或响尾蛇,它们也不会比我后面那几个两条腿的禽兽更可怕。就这样,我走了大半个钟头之后,终于看到一块大鹅卵石,于是就坐下来休息。满天繁星灿烂闪烁,我忽然想到自己面临什么处境了。我们的背包还在营地,东西都在里面,而且我已经不清楚营地在哪个方向了。我没东西可以吃,没水可以喝,没有手电筒,没有火柴,而且,指南针在戴维·雷身上。
我忽然想到:妈妈说对了。我真的应该等十三岁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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