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
有人压低声音叫我。一听到那个声音我就知道麻烦来了。我假装没听到。
“科里!”
不行,不能回头看。绰号老铁肺的朱迪丝·哈珀老师正在黑板前面教我们分数的除法计算。对我来说,每次上数学课,感觉就像走进电视里那种“阴阳魔界”的世界,而分数计算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有如走进异次元空间。
“科里!”她又在叫我了。她就坐在我后面。“我手指上有一团绿绿的、黏黏的东西喔。”
噢,天哪!又来了!
“你马上转头过来笑一个给我看,否则我就把这个黏黏的东西抹在你脖子后面。”
今天是开学第四天。打从开学第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今年日子难过了。因为不知道哪个白痴老师说魔女是“资质优异儿童”,让她连跳两个年级,结果,她竟然变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再加上,我们这位老铁肺老师分配座位有个怪癖——男生、女生、男生、女生、男生、女生,结果,魔女就坐在我后面的位子上了。
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那天戴维·雷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告诉我,说魔女对我有意思,非常非常有意思。他边说边笑,笑得好邪门。
“科里!”我已经没办法假装没听到了。
于是我只好回头看看她。上次她叫我回头,我不理她,结果她用手指蘸口水在我脖子后面画了一颗心。
布伦达·萨特利露出狰狞的笑容,她那满头红发油腻腻、脏兮兮的,乱得像杂草,两只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满是狡猾的神色。接着她伸出食指给我看,我才发现她手指上根本没有什么黏黏绿绿的东西,只不过是指甲有点脏。
“你上当了。”她压低声音说。
“科里·杰伊·麦克森!”老铁肺忽然大吼了一声,“你眼睛在看哪里?”
我赶紧回头看前面,差点扭到脖子。我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笑。真是一群不讲义气的家伙。我心里明白,老铁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她最恨学生没把她放在眼里。“哼,看样子,你分数的除法一定很厉害,是不是?”她两手叉在肥得像汽油桶的屁股上,“那么,就请你上来算几题给大家看看,教教大家怎么算,好不好?”说着她伸长手臂,要把手上那截黄色粉笔递给我。
从我的座位上走到她面前,这短短的几步路,简直比死刑犯从牢房走到电椅前更恐怖。接着我从老铁肺手中接过那截粉笔,走到黑板前面,垂头丧气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好,”她说,“我念几个分数,你写到黑板上。”于是她开始念,而我就乖乖写到黑板上,可是写到一半粉笔忽然断了。这时纳尔逊·比特纳忽然大笑起来。这下子可妙了,不到两秒钟,我身边又多出一个倒霉鬼。
大家都已经明白,我们是没有能力和哈珀老师正面对抗的。我们根本不是她手上那本数学书的对手。要是想征服她,我们必须慢慢来,而且必须像狙击手一样暗中攻击,设置机关伺机而动,慢慢摸出她的弱点。现在,我们已经摸出了每位老师的弱点:有人痛恨学生嚼口香糖,有人痛恨学生在他背后偷笑,也有人受不了学生在油布毯上磨鞋底。另外,像是咳嗽咳个不停,或是发出像猪一样的咕噜声,或是不停地清喉咙,或是把口水吐在黑板上,类似以上种种行径,都会被那些像希特勒一样专制的老师视为挑衅。也许哪天我们应该怂恿魔女用鞋盒装一只发臭的动物尸体带到学校来,或是怂恿她从她那神奇的鼻孔里喷出一坨鼻屎,把哈珀老师吓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错了错了错了!”我好不容易把黑板上的题目算出来,老铁肺却立咆哮起来,“你这个蠢材!回去坐好!上课专心听讲!”
被老铁肺和魔女前后夹攻,真是要命。
到了下午三点,放学的钟声响了,我和戴维·雷、约翰尼、本聊了几句,然后就骑上火箭回家了。天色一片灰暗阴沉。回到家,我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清洗烤箱。她拼命想把黏在烤箱里的饼干屑刷干净。她一看到我立刻说:“科里!刚刚镇长办公室有一位小姐打电话来找你。大概是十分钟前。她说斯沃普镇长要找你。”
“斯沃普镇长?”我正伸手要去拿饼干,听到这句话忽然愣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
“她没说。不过她说是很重要的事。”妈妈转头瞥了窗外一眼,“暴风雨快来了。看看你要不要再等一个钟头,等你爸爸回来,让他开车送你去法院。”
这时我忽然觉得很好奇。斯沃普镇长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妈妈又钻进烤箱里继续猛刷,我转头看看窗外越来越浓的乌云。“我应该可以在下雨之前赶到。”我说。
妈妈又从烤箱里钻出来,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空,皱起眉头。“很难说。我看雨随时可能会下,我怕你会淋到雨。”
我耸耸肩。“应该不会啦。”
我看她那种杞人忧天的习性又快发作了,但没想到她忽然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自从上次露营回来之后,我看得出来她拼命告诉自己,不需要再替我操那么多心了。虽然我在森林里迷了路,碰到危险,但我毕竟平安无恙地度过了。于是她终于说:“好吧,那你就去吧。”
我拿了两块饼干,然后就转身走向门廊。
“万一雨下得太大,你就先待在法院等雨停!”她忽然又喊了一声,“听到了没?”
“听到了!”我应了一声,然后就跳上火箭骑上路,边骑边嚼饼干。结果,离开家还没多远,火箭突然震了一下,接着我感觉到把手忽然向左偏。这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布兰林兄弟就在前面。他们并肩骑着那两辆黑色的脚踏车,不过,他们和我同方向,所以没看到我。我忽然明白了,原来火箭是叫我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于是,我也就乖乖照它的意思绕路走。
法院坐落在商店街的尽头,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外墙灰灰暗暗的。我骑到那里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打雷,而且开始飘下雨丝。雨水打在身上凉飕飕的,感觉得到,夏天真的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用铁链把火箭锁在一根消防栓上,然后就走进法院大门。里头飘散着一股地下室的霉味,墙上有一面指示牌,上面写着斯沃普镇长办公室在二楼,于是我开始爬上楼梯。楼梯很宽,四面墙上都是那种高高的长窗,看得到外头那阴沉黑暗的天空。楼梯最顶端的栏杆上有三座怪兽石像,它们两条长满鳞片的腿缩到胸口,两只爪子环抱在胸前。有一面墙上挂着一面破烂不堪的南方联盟的国旗,底下有几个展示柜,里头摆了几套当年南军的棕色制服,制服上满是虫蛀的破洞。我头顶上是高高的玻璃穹顶,必须架梯子才上得去。轰隆隆的雷声在穹顶里回荡着。
我沿着那条长长的走廊一路往里面走。走廊地上铺着黑白双色的油布毯,两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工商管理处,税务处,遗嘱认证法庭,交通裁决法庭,诸如此类。里面的灯都关了。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那扇门上有一扇雾面玻璃小窗,玻璃上写着:清洁工具房。那个人一头黑发,领口打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锁上门,然后转头看着我。“有什么事吗,小朋友?”他问我。
“我跟斯沃普镇长有约。”我说。
“走廊最里面那间就是他的办公室。”接着他低头看看手表,“不过,他可能已经走了。通常下午三点半左右,办公室的人就都走了。”
“谢谢你。”我跟他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朝楼梯口走过去,我听到他嘴里哼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口袋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响。
接着,我经过漆黑的会议室和档案室,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很大的橡木门,门上贴几个黄铜字:镇长办公室。门边也看不到电铃。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我就这样站在那边犹豫了好半天,外头雷声隆隆。最后,我终于举起拳头敲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有一位女士探头出来。她戴着牛角框眼镜,满头银灰色的头发,脸型有如大理石雕像,轮廓很深。她扬起眉毛,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是……我跟斯沃普镇长有约。”我说。
“哦,你是科里·麦克森对吗?”
“是的。”
“请进。”她拉开门,我立刻走进去。一进门,我立刻闻到一股紫罗兰的香味。不知道是她喷的香水,还是她头发的味道。办公室里铺着红地毯,摆着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座摆满了杂志的书架。有一面墙上挂了一张奇风镇的地图,边缘已经发黄。办公桌上有一个文件收发盘,一沓堆得很整齐的纸,还有一张裱框的照片,上面是一对年轻男女,面带微笑,两人一起抱着一个小婴儿。另外,桌上还有一个名牌,上面写着:“伊内兹·阿克斯福德”,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镇长秘书。
“你先坐一下。”阿克斯福德太太说。办公室另一头有另一扇门,她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一下。接着我听到斯沃普镇长在里面问了一声:“什么事?”阿克斯福德太太开门对他说:“那孩子来了。”
“谢谢你,伊内兹。”我听到椅子嘎吱一声。“今天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可以下班了。”
“要叫他进来吗?”
“请他再等两分钟,我马上就好。”
“知道了。噢,对了……交通信号灯申请书你签名了吗?”
“我还要再仔细看看,伊内兹。我明天一大早就看。”
“好的,那我就明天早上再处理。”说完她就转身走出来,关上门,然后对我说:“你再等两分钟,镇长马上就好。”于是我乖乖站在那边等。阿克斯福德太太把办公桌的抽屉锁好,拿出她那个咖啡色小皮包,把桌上的相框扶正。接着,她把皮包夹在腋下,转头看看四周,好像在检查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没收好。然后她就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口,甚至没跟我说声再见。
我只好继续等。屋外雷声隆隆,回荡在空荡荡的法院里。我听到外面开始下雨了,一开始雨势不大,但很快就劈里啪啦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时候,镇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斯沃普镇长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一件蓝衬衫,卷着袖子,胸前的口袋上用白线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他裤子上的背带是红条纹的。“科里!”他笑着对我说,“来,请进,我们聊一聊。”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当然,我认识斯沃普镇长,不过,我从来没跟他讲过话。而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叫我进他的办公室!这件事要是说给我那几个死党听,他们一定不相信,就好像上次我告诉他们老摩西的事,他们也是打死都不相信!
“请进请进!”镇长又说了一次。
于是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里面到处都是擦得明亮的木头家具,空气中飘散着烟草的香气。里头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大得像航空母舰。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皮面精装书,不过我觉得那些书好像根本没人翻过,因为侧边的书页上看不到书签条。而且,每一本都一样。另外,那张办公桌前面铺着波斯地毯,上面摆着两把黑色的皮椅。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整条商店街,只是现在大雨滂沱,窗外一片雾蒙蒙的。
斯沃普镇长一头灰发往后梳得很整齐,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神情很亲切。他关上门,走回办公桌后面,然后对我说:“坐啊,科里。”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坐哪把椅子。“随便坐没关系。”于是我选了左边那把椅子坐下。我一坐下就听到坐垫发出噗嗤一声。斯沃普镇长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有雕花扶手,看起来很考究。偌大的桌面上只摆了一部电话,一盒烟草,一个皮面笔筒,里面插满了钢笔,一只烟斗架,上面插着四只烟斗,其中一只是白色的,上面雕着一张大胡子的脸孔。
“这雨下得可真不小,是吧?”他两手摆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然后又对我笑了一下。这次我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
“真的很大。”
“嗯,下点雨也好,农夫的田里需要雨水,不过,希望不要像上次那样变成大洪水就好了。”
“嗯。”
接着,斯沃普镇长清清喉咙,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你爸妈在外面等你吗?”他问。
“没有。我自己骑脚踏车来的。”
“噢,天哪,那你等一下骑回家不是要淋成落汤鸡了?”
“没关系。”
“那可不太好。”他说,“万一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怎么办?雨势这么大,视线不好,万一开车的人没看到你,你可能会被车子撞到,或者,你有可能会摔进水沟里,而且……”刚刚他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但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对我笑起来,“哎,反正这样不太好。”
“我知道。”
“你一定很好奇,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对不对?”
我点点头。
“这次的写作竞赛,我也是评审委员之一,你应该知道吧?我很喜欢你的故事。真的,得奖是应该的。”他拿起一只烟斗,打开那盒烟草。“实至名归。你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奖者。”他用手指捏起烟草塞进烟斗里,我一直看着他的动作。“我查过从前的记录,你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你爸妈真的应该引以为荣,而且,你应该也感到很骄傲。”
“那没什么。”
“噢,你太谦虚了。科里!换成是我,当年在你这个年纪,我根本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故事!绝不可能!我数学还不错,可是英文就很不怎么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把火头凑近烟斗里的烟草,用力吸了几口,然后嘴里喷出一团烟。他眼睛一直看着我。“你很有想象力。”他说,“你故事里有一段提到说,你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树林边上。我很喜欢那一段。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东西?”
“我真的——”我本来要说我真的看到,可是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然后阿克斯福德太太又走进来了。“斯沃普镇长,”她说,“外面雨实在下得太大了,真可怕!我想走到车子那边都走不过去。而且,我的头发昨天才烫过!你这里有雨伞可以借我一下吗?”
“应该有。你到那边的柜子里去找找看。”
她打开柜子,在里面摸了半天。“角落里应该有一把。”斯沃普镇长告诉她。“哎哟,里面霉味怎么那么重!”阿克斯福德太太惊呼了一声,“一定有东西发霉了!”
“是啊,改天应该好好清理一下。”他说。
阿克斯福德太太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雨伞,皱着鼻头。她另一只手从里面拿出两团看起来像布的东西,上面全是白白的霉。“你看看这个!”她说,“里面一定是发霉了!”
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阿克斯福德太太手上拿的是一件长满了霉的雨衣,还有一顶皱巴巴的帽子。那顶帽子仿佛被水泡过太久,几乎快烂了。
而帽子上有一个银色的小圆片,上面绑着一根绿羽毛。
“天哪!你闻闻看!”阿克斯福德太太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干什么?”
“那是我最喜欢的帽子。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我从前最喜欢的帽子。大洪水那天晚上被水泡烂了。本来想找人修理一下,看看能不能修得好。还有那件雨衣,我已经穿了十五年了。”
“难怪你一直不肯让我给你清理柜子!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东西?”
“你就别管了!赶快回去吧!勒罗伊还在家里等你呢!”
“这个要我顺便拿出去扔掉吗?”
“不要!不要!”斯沃普镇长说,“你就放回柜子里好了!然后把柜子的门关起来!”
“天哪。”阿克斯福德太太把东西放回柜子里,嘴里一边嘀咕着,“你们这些男人比小孩子还糟糕!小孩子总是黏着他们小时候用的毯子不放,而你们这些男人老是把垃圾当宝!”她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柜子的门,“好了,放回去了!门关上了都还闻得到霉味,真受不了!”
“好了,没关系的。你赶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我知道。”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就拿着雨伞走出了办公室。
刚刚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此刻我才回过神来,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肺仿佛火在烧。我开始发抖了。
“科里,”斯沃普镇长说,“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你说你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树林边。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东西?”
“我……我……”那顶绿羽毛的帽子就在我前面三米远的柜子里。而斯沃普镇长就是那个人。大洪水那天晚上,穿着雨衣、戴着那顶帽子的人就是他。“我……我故事里并没有说那个人是男人。”我说,“我故事里写的只是……只是有人站在那边。”
“嗯,那里写得不错。那天早上你一定很激动吧?”他手伸进另一只口袋里。过了一会儿,他手又拿出来了,手上抓着一把银色的小刀。
大洪水那天晚上,他手上拿的就是那把刀。当时我好怕他会偷偷走到爸爸后面捅他一刀,因为爸爸在萨克森湖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真希望我能写得像你这么好。”斯沃普镇长说。他把手上的刀倒转过来,刀柄末端有一根细铁条。他用那根细铁条翻搅烟斗里烧红的烟丝。“我一直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
“我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接着他忽然站起来,雨水劈里啪啦打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这时,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整个奇风镇,那一瞬间,办公室里的灯忽然闪了一下。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噢,上帝啊。”斯沃普镇长惊呼了一声,“好险,这雷好像差点就打到地上。”
“是的。”我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那扶手已经快被我抓断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忽然说,“我要拿个东西给你看,看了你就明白了。”他走向门口,嘴上叼着烟斗,身后拖着一团烟雾,一步步走到门外阿克斯福德太太的办公桌旁边。门半开着,我看到他正在打开档案柜的抽屉。
这时我眼睛瞄向那个柜子。
那根绿羽毛就在里面,伸手就拿得到。也许,我应该偷偷把那根羽毛拔下来带走,回家和那天黏在我鞋底那根羽毛比对一下。我是不是该这样做?要是比对的结果吻合,我又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要做,那动作就要快。
这时候,斯沃普镇长又打开一个抽屉,“你再等我一下!”他大声对我说,“奇怪,怎么不在这里?”
该动手了。马上。
我两腿发软,但我还是硬撑着站起来,打开那个柜子。一打开,一股霉味立刻迎面扑来。我看到那件雨衣和那顶帽子丢在最底下的角落里。接着我听到斯沃普镇长关上了那个抽屉。我立刻抓住那根羽毛用力一扯,没想到竟然扯不掉。
斯沃普镇长已经快走回到办公室了。我的心脏仿佛快要爆炸了。外头雷声隆隆,大雨哗啦啦打在玻璃窗上。接着我又用力一扯,这一次,帽带上的那根绿羽毛终于被我扯掉了。我拿到了。
“科里?你在干什——”
这时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距离好近,那嘶嘶声仿佛就在窗外。那一刹那,办公室里的灯忽然熄了,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窗户劈啪作响。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那根羽毛在我手上,而斯沃普镇长站在门口。
“科里,不要动。”他说,“你在哪里?”
我不敢吭声。我慢慢走到墙边,背靠在墙上。
“科里?别闹了。”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我听到他关上门,接着,我听到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嘎吱声——他已经朝我走过来了。“科里,坐下来,我要跟你好好聊聊。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
此刻,窗外乌云密布,办公室里宛如一座黑暗的地牢。我似乎看到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渐渐靠近。我必须绕过他才能出去。
“别这样。”斯沃普镇长的口气很平静,拼命想安抚我,但那种口气一听就知道很虚假,跟哈奇森先生一样。“科里?”我听到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没错。
“你在哪里,科里?你怎么不说话?”
我根本不敢吭声。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告诉我。”
这时窗外再次划过一道闪电。那一刹那的光亮,我看到了斯沃普镇长。他脸色苍白,显得死气沉沉,站在办公室一角,烟斗冒出一阵阵烟雾,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我心脏已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因为在刚刚那片刻的闪光中,我看到他手上拿着某种亮亮的金属物。
“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科里。”斯沃普镇长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惊慌失措地大喊:“我要回家!”
“我不能让你回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步步向我逼近,“你懂吗?”
我懂。那一刻,我闭住气,抓紧那根羽毛,从他旁边绕过去冲向门口。我不知道自己绕得够不够远,不过我很顺利地就跑到了门口。我立刻抓住门锁用力转,可是我手上全是汗,太滑了,转不动。他一定是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因为我听到他说:“不要跑!”这时我感觉到他又逼近了。接着,门锁终于被我转开了,门应声打开,我立刻像箭一样冲出去,结果不小心撞到了阿克斯福德太太的办公桌,桌上的相框啪的一声倒了。
“科里!”他大叫了一声,“不要跑!”
我撞到桌子之后立刻弹开,结果却又撞上那排椅子,右边膝盖撞到硬邦邦的木头。我立刻痛得惨叫一声,然后继续挣扎着想冲向门口,可是,那几把椅子仿佛突然变成了活生生的东西,挡住了我的去路。就在这时候,斯沃普镇长忽然抓住我的肩膀,此时,我背脊立刻蹿起一股凉意。
“不要跑!”他又叫了一声,手指越掐越紧。
我奋力挣脱他的手。我看到旁边有一把椅子,立刻把椅子朝他推过去。他撞到那把椅子,绊了一跤,接着只听到他大叫了一声:“哎哟!”然后就摔倒在地上。我转身拔腿就跑,拼命冲向门口。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随时可能抓住我的脚踝。那时,我忽然想到《火星人入侵》那部电影,想到那个关在玻璃盆里的火星人头。此刻,我想象斯沃普镇长的手会像那个火星人的触须一样伸过来缠住我的脚踝。我心里很害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强忍住泪水。接着,我忽然摸到了门锁,于是就转动门锁用力一推,门开了。终于逃出来了。我立刻拔腿狂奔,一路冲过漆黑的走廊。我的鞋子踩在油布毯上嘎吱嘎吱响,轰隆隆的雷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法院里。
“科里!快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口气仿佛真的以为我会乖乖回去。接着,他开始跑过来追我。这时我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可怕的想法。我想象自己被他打得不成人形,两手被他铐在火箭上,然后被他连人带车丢进萨克森湖里。于是,我就随着火箭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深不可测的湖底。
我冲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自己的脚,整个人摔到地上往前滑,下巴撞到了墙脚。但我立刻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跑。我听到斯沃普镇长的脚步声就在我后面。“科里!”他的喊叫声充满愤怒,听起来真像疯狂的杀手,“不要跑!”
我心里暗忖着,不要跑?不跑岂不是死定了!
接着我注意到昏暗的光线从楼梯上方的穹顶透进来,于是立刻冲下楼梯。我下楼梯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要去扶栏杆,要是妈妈在这里,她铁定当场吓昏。我听到斯沃普镇长在我后面猛喘气,喊叫声渐渐变得有气无力:“不要跑,科里!不要跑!”我一路冲到楼梯最底下,冲过大厅,冲出大门,雨水打在身上感觉凉飕飕的。暴风雨的威力已经减弱了,我注意到那一大团乌云已经飘过奇风镇上空,飘到远处的山岭上,乍看之下仿佛一大群灰压压的癞蛤蟆。我解开火箭上的铁链,随手往地上一丢,然后飞快跳上车猛踩踏板一溜烟骑走了。斯沃普镇长冲出法院大门,站在门口大喊,只是那时候我已经骑得很远了。
我听到他最后喊的一句话是:“上帝保佑!小心点骑车!”这倒很奇怪,疯狂杀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马路上到处都是一摊摊的积水,火箭在积水间穿梭,它那只金黄色的眼睛仿佛自己会找路。乌云已经渐渐散了,一道道金黄灿烂的阳光从云间洒落。爸爸从前告诉过我,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就代表魔鬼已经退缩了。商店街上的车子溅起水花,火箭一路闪躲,而我也只好死命抓紧把手。
一回到家,我把火箭停在门廊的台阶前面,然后飞也似的冲进屋里。我头发湿透了,整个贴在头皮上,手上还抓着那根绿羽毛。
“科里!”妈妈听到纱门关上的声音,立刻叫了我一声,“科里·麦克森,你过来!”
“等一下!”我飞快冲进房间,把那七个神秘抽屉一个个拉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只雪茄盒。我打开盒盖拿出那根绿羽毛。就是那天在萨克森湖边黏在我鞋底的那根绿羽毛。
“马上给我过来!”妈妈又大吼一声。
“等一下!”我把湖边那根羽毛摆在书桌上,然后把刚刚拿到的那根羽毛摆在它旁边。
“科里!马上过来!我正在跟斯沃普镇长通电话!”
完了!
我本来很兴奋,以为自己解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那种得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湖边的那根羽毛颜色比较深,是翡翠绿,而镇长帽带上的那根羽毛却是浅绿色的。而且,镇长的羽毛比湖边那根羽毛足足大了两倍。
两根羽毛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科里!快点过来!镇长有话要跟你说。再不来我就要修理人了。”
我鼓起勇气走进厨房,发现妈妈气得满脸通红。她对着话筒说:“没有,我保证科里的精神状态绝对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受到惊吓。他已经过来了。我叫他听电话。”她把话筒递给我,然后狠狠瞪我一眼,“你发什么神经?快点,镇长有话要跟你说!”
我接过话筒,嗫嗫嚅嚅地嘀咕了一声:“你好。”
“科里!”斯沃普镇长说,“我急着打电话到你家,是想确定你有没有出什么事!刚刚法院里黑黢黢的,我真怕你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脖子!刚刚你忽然跑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受到了什么惊吓!”
“没有,”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哦,刚刚灯突然熄了,我以为你怕黑,被吓到了。我怕你会受伤,所以拼命想安抚你。而且,风雨这么大,我想你爸妈一定不希望你冒雨回家!万一车子不小心擦撞到你……哎,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
“我……我以为……”我喉咙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注意到妈妈一直瞪着我。“我以为……我以为你想杀我。”我说。
镇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以为我是天字第一号的神经病。“杀你?为什么要杀你?”
“科里!”妈妈大骂,“你疯了吗?”
“对不起。”我对镇长说,“我……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不过,你刚刚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你的什么事,而且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然后——”
“你错了。我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的什么事。”镇长说,“那件事和你得奖有关。”
“得奖?”
“你的奖牌。这次的写作竞赛,你得了短篇小说类的第三名。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怕哪个评审委员不小心说溜嘴,太早把那件事告诉你。我必须先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是这样的,我想先把奖牌拿给你看看。刚刚我正要给你看的时候,灯忽然熄了,结果你吓坏了,突然就跑掉了。事情是这样的,刻奖牌的人把你的名字拼错了。他把‘科里’写成了‘柯利’。我想先拿给你看看,免得颁奖典礼的时候你发现了,心里会不舒服。刻奖牌的人答应要帮你重做一个,可是目前他忙着赶工,要先把网球比赛的奖牌做出来,所以必须等两个星期才能做你的。你明白吗?”
噢,太丢人了。
“我知道了。”我说。我忽然觉得有点头昏,而且右膝盖又开始痛了。“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吃什么药?”镇长问我。
“没有。”
他轻轻哼了一声。听得出来他心里一定是在想:我看你是真的需要吃点药了。
“真对不起,做了这种傻事。”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想,现在他一定以为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过,等到他看到他的帽子,他一定会认为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神经病。但我还是决定先不要告诉他,等他自己发现再说吧。
“嗯。”这时镇长笑了一下,好像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科里,今天下午还真是惊险刺激,你说对不对?”
“是……是啊。呃……镇长?”
“什么事?”
“那个……奖牌的事就算了。名字刻错了没关系,不用再重做了。”我想,这样也算是赎罪吧。以后,每次看到那枚奖牌,我一定会想到那天我把椅子推到镇长身上,害他摔倒。
“那怎么行。一定要重做。”
“反正我很快就会拿到那枚做错的奖牌。”我说。我猜镇长一定听得出来我态度很坚决,因为他接着又说:“好吧,科里,要是你真的觉得没关系,那就算了。”
接着他说他需要去泡个热水澡,等颁奖典礼那天我们再见了。然后他就挂了电话。接下来,我不得不跟妈妈解释一下这件事。我告诉她我为什么会认为斯沃普镇长想杀我。讲到一半,爸爸也走进来了。本来我认定,干了这种傻事,爸妈一定会修理我,但没想到他们只是叫我回房间去面壁思过一个钟头。其实这算不上什么处罚,因为我本来就要回房间。
回到房间,我看着桌上那两根绿羽毛。一根是浅绿色,一根是深绿色,一根比较小,一根比较大。我拿起在萨克森湖畔捡到的那根羽毛,摆在手掌心,然后拿出我的放大镜,仔细检查上面的纹路和凸起的部位。假如福尔摩斯在这里,他应该能够从羽毛上推敲出某些线索。只可惜我不是福尔摩斯,我就跟华生医生一样愣头愣脑。
大洪水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原来,那个人就是斯沃普镇长,而他手上的“刀子”根本就只是他用来清烟斗的工具。所以,我手上这根羽毛,跟斯沃普镇长根本毫无关系。另一方面,这根羽毛和那天站在树林边的那个人有关系吗?跟沉到湖底的那个人有关系吗?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奇风镇这一带的树林,没有任何一种鸟身上有这种翡翠绿的羽毛。那么,这根羽毛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把镇长那根羽毛放到一边。我很想拿去还他,只是,我心里很清楚,我恐怕永远没那种勇气。我把在萨克森湖捡到的那根羽毛放回雪茄盒,然后把盒子塞进抽屉里。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我又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像是准备要上教堂。我猜最小的那个大概十岁或十一岁,另外三个大概十四岁左右。不过这次做的梦和先前那几次有点不太一样。这次她们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底下,四个人互相交谈,其中两个手上拿着《圣经》。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我看到其中一个小女孩忽然笑起来,然后另外几个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有如水波荡漾。接着,我忽然看到一道强烈的闪光,非常刺眼,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全身被一道闪电的光焰笼罩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被狂风吹得劈啪作响。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四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而那棵树也变得光秃秃的。
这时我醒过来了。我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汗,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我听到叛徒在后院一阵狂吠,立刻转头看看闹钟上的夜光刻度。差几分钟就半夜两点半了。叛徒还是吠个不停,结果它的叫声刺激到别处的狗,于是它们也跟着叫起来。我心里想,既然已经醒了,干脆到外面去安抚它一下。我走出房间,忽然看到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立刻循着那声音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有一张书桌,爸爸平常都是坐在那里开付账单用的支票。我看到爸爸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后面,桌上台灯亮着,他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东西。不过,看不出来他是在写还是在画。他眼窝深陷,两眼布满血丝,而且,他也跟我一样,额头上满是汗珠。
这时候,叛徒忽然不吠了。它开始号叫。
爸爸嘴里嘀咕了一声:“真要命。”接着他站起来,轻轻把椅子往后推。我立刻躲进阴影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我只是觉得,爸爸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他走向后门,然后我听到他走到门外去叫叛徒闭嘴。
叛徒立刻安静下来。我估计爸爸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回来了。
我实在很好奇。我一定要弄清楚他为什么半夜两点半一个人躲在书房里。他在做什么?
我走进书房,低头看看那张纸。
我看到了。爸爸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骷髅头,而每个骷髅头的太阳穴上都伸出一对翅膀。接着他还画了一长串的问号,旁边写了五次“萨克森湖”这几个字。另外,我看到他写了“女王”两个字,旁边又是一大串问号。接着,我看到“跟我到那黑暗世界”这几个字,写得非常用力,几乎把纸都划破了。接着是一行大大的字:
底下还有几行字。看到那些字,我忽然感觉整个胃仿佛扭成一团。
这时我听到后门开了,我看着爸爸走进书房。他又坐回书桌后面,愣愣地盯着那张纸。
黎明前的时刻,万籁俱寂。而此刻,坐在书桌后面的人,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此刻,他不再是平常的爸爸,而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小男孩。他面对超乎他理解的事物,内心饱受折磨。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咖啡杯。杯子上有绿茵牧场的商标。接着他拿出一盒火柴,然后把那张纸折起来,慢慢撕开,把碎片放进咖啡杯里。最后,那张纸已经被撕成碎片,全部丢进咖啡杯里了。这时爸爸点燃一根火柴,丢进咖啡杯里。
杯子里冒出一小团烟。他走过去打开窗户,没多久,那团烟都散掉了。
我悄悄溜回房间,躺回床上,脑海中思绪起伏。
刚刚我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的时候,爸爸梦见了什么?他是不是又梦见了湖底那个人?说不定爸爸梦见一群鳄龟把那个人从湖底抬上来,而那个人全身都是泥巴,整张脸被打得不成人形。那个人嘴里喃喃说着:跟我来。跟我来。跟我到那黑暗世界。他手上戴着手铐,肩膀上有刺青。或者,爸爸梦见的不一定是那个人,而是一个有家庭、有妻儿的男人。那个人孤零零地陈尸湖底,被这世界彻底遗忘。这就是爸爸梦见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象。但我很确定一件事:凶手杀死的不是只有那个人。他也正用一种方式慢慢在杀我爸爸。
后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那些纷乱骇人的思绪终于消失了。墙上那些怪物的图片环绕着我。有它们保护,我安心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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