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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暗深渊

        我把绿羽毛塞进口袋里。回到家之后,我走进房间,把羽毛放进雪茄盒。盒子里还有我收藏的几把旧钥匙和干掉的虫壳。我盖上盒盖,把盒子放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把抽屉推进去。我那张书桌总共有七个神秘的抽屉。

        后来,我不知不觉忘了那根羽毛。

        我常常会想到那天站在树林边的那个人,可是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一定是我看到爸爸沉进水里,吓坏了,一时眼花。后来有几次,我正要告诉爸爸我看到的那个人,可都正好有事岔开了。妈妈知道爸爸跳进湖里的事后,气得浑身发抖,边哭边骂。爸爸赶紧扶她坐到餐桌旁边,拼命安抚她,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车上有个人。”爸爸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以为他只是昏过去了。要是我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淹死,那我下半辈子该怎么面对自己?”

        “你自己不怕淹死吗?”她破口大骂,泪流满面,“万一你的头撞到石头,你会淹死的!”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没有撞到石头,也没有淹死。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他递给她一张餐巾,她拿去擦擦眼睛,又继续骂:“湖里有很多毒蛇,你不怕游到蛇窝里去吗?”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说。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那表情仿佛觉得自己嫁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还不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她的语气慢慢恢复了平静,“你没有跟那个人一起沉到湖底,这都要感谢上帝保佑。”说着她站起来,帮他解开那件湿衬衫上的扣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从来没见过。”

        “谁这么狠,对人下这种毒手?”

        “这就要问J.t.了。”他脱掉衬衫递给妈妈,妈妈伸出两根手指拎着那件衬衫,仿佛湖水会传染麻风病似的。“我要到J.t.的办公室去一趟,做个笔录。告诉你,丽贝卡,当时在湖里看到那个人的脸,我吓得心脏差点就停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求上帝保佑,以后别再让我看到这种东西了。”

        “天哪!”妈妈又惊叫了一声,“要是你心脏病发作怎么办,那时候谁会救你呀?”

        杞人忧天是妈妈的天性。担心会下雨,担心物价会涨,担心洗衣机可能会坏,担心酋长河被上游亚当谷的纸厂污染,担心买新衣服要花钱。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是她不担心的。对妈妈来说,整个世界就像一条没缝好的棉被,棉絮总是会漏出来。而她的担心就像针一样,要把那些可怕的裂缝一一缝起来。似乎只要她能想到事情最坏的结果,那么,她就有办法控制住局面。就像我刚刚说的,那就是她的天性。爸爸是那种会掷色子来做决定的人,而妈妈却总是一副随时面临生死关头的姿态。我猜,他们会爱上对方,是因为他们两个正好互补。

        我妈妈的父母,奥斯汀外公和艾丽斯外婆,住在南边距离我家十九公里左右的一个小镇,叫沃克西哈奇,那里正好位于罗宾斯空军基地边缘。听说外婆杞人忧天的程度比妈妈更可怕,仿佛她内心深处暗暗渴望上天降临灾祸。外公是一个伐木工人,有一次,他手上的电锯不小心滑落,锯断了自己的腿,所以他有一条腿装的是木头义肢。外婆瞎操心啰嗦个没完,外公被她烦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警告她,叫她马上闭嘴让他清静一下,否则,他就要把那条木腿拆下来敲她脑袋。他给那条木腿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清净棒,不过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那条腿他一直都只用来走路,没有做过别的事。我妈妈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可是我爸爸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言归正传,那天到了学校之后,我一碰到戴维·雷、约翰尼和本,就立刻把湖边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那个消息已经如野火燎原般传遍了整个奇风镇,“谋杀”这个词传得沸沸扬扬。回到家之后,我发现爸妈已经被电话包围了。每个人都找他们打听,想知道更多血腥的细节。后来,我跑到屋外去,骑上我那辆锈迹斑斑的破脚踏车,带叛徒到森林里去让它追着我玩。半路上我忽然想到,说不定那些打电话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早就已经知道所有的细节。说不定那个人的目的是要试探,那天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还有,艾默里警长究竟知道多少。

        我骑着脚踏车在森林间穿梭,叛徒跟在旁边跑。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镇上有个人是杀人凶手。

        过了几天,天气越来越暖,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距离爸爸跳进萨克森湖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案情的进展是:艾默里警长经过清查之后,发现奇风镇上并没有人失踪,而且邻近的几个小镇也都没有人失踪。《亚当谷周报》头版上刊登了有关这个案子的新闻,不过并没有看到什么新的进展。艾默里警长带了几个人到湖里去打捞,包括两名警员,几位消防队员,还有五六个自愿帮忙的人。他们划船到湖里去撒网,来来回回拖了好几趟,结果只抓到几只龟和几条毒蛇。

        早在1920年代,萨克森湖的地点本来是萨克森矿区,后来蒸汽挖土机挖矿的时候,挖到一条地下河流。由于矿区是一片洼地,大量涌出的河水无处流泻,淹没了整个矿区,形成了今天的萨克森湖。据估计,萨克森湖的深度大约在一百米到一百六十米之间。地球上恐怕没有任何一种网能够触及这种深度,把那辆车捞出来。

        那天傍晚,警长上门来找我爸妈谈事。爸妈没叫我走开,让我坐在旁边听。艾默里警长把帽子搁在大腿上,他的大鼻子的影子投射在帽子上。“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的手法。他一定是把车子倒到那条泥土路上,正对着湖面。我们在现场找到了轮胎的痕迹,可是鞋印已经被抹掉了。那凶手一定是用什么东西顶住油门,然后,就在你们的车经过弯道的时候,他放开手刹,关上车门,然后立刻跳开。车子就这么冲过十号公路。当然,他一定没料到你们的车会突然出现。要不是因为你们正好路过,那辆车会无声无息地冲进湖里,沉到湖底,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知道。”他耸耸肩,“我的推论大概就是这样。”

        “你问过送报纸的马蒂·巴克利了吗?”

        “问过了。马蒂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那条泥土路位置很隐秘,要是车子经过的时候,速度够快,根本不可能会发现。”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警长想了一下,帽子上的警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叛徒在门外狂吠,附近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结果,整个奇风镇忽然到处都是狗吠声。警长摊开他那两只大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汤姆,”他说,“眼下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很离奇的状况。现场只有轮胎痕,没有车子。另外,你说你看到一具尸体被铐在方向盘上,脖子上缠着一根铁丝。问题是,现场没有尸体,而且看样子是不可能找得到了。另外,我们镇上没有人失踪,附近几个镇上也都没有人失踪,除了一个人。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见了,不过她妈妈认为她是跟男朋友私奔到纳什维尔去了。噢,对了,顺带提一下,那男孩子身上没有刺青。事实上,我们镇上,没有人身上有你说的那种刺青。”说到这里,艾默里警长忽然转头看看我,看看妈妈,然后又回头看着爸爸。他那双眼睛黑得像木炭。“汤姆,有个谜语你一定听过。树林里有一棵树倒了,可是旁边没有人,那么,有谁会知道树倒了呢?所以,要是现场没有尸体,附近又没有人失踪,那么,谋杀案还能成立吗?”

        “我亲眼看到的。”爸爸说,“J.t.,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不,不要误会。我只是说,除非找得到被害人,否则我根本无能为力。汤姆,我必须得看到尸体,我必须知道被害人的身份。找不到被害人,我根本不知道从何调查起。”

        “照你这么说,有人杀了人,却可以逍遥法外,大摇大摆地到处跑,根本不用担心被抓。是这样吗?”

        “嗯,”警长老实承认,“恐怕就是这样。”

        不过,艾默里警长承诺他会继续调查。他说他会打电话到全州的警察局查询,看看有没有人失踪。他说,既然有人掉进湖里,那么,早晚会有人发现家里有人不见了,向警方报案。警长走后,爸爸走到外面的门廊上,关掉电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到深夜,妈妈叫我去睡觉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

        半夜,我被爸爸的哭声惊醒。

        我忽然一阵紧张,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隔着墙壁,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话。“不要怕。”她说,“你只不过是做噩梦。那只是梦,没事了。”

        爸爸沉默了好久。后来,我听到浴室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们的弹簧床嘎吱一声。“你做了什么梦?说给我听听?”妈妈问他。

        “噢,不要。天哪,我不要。”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做噩梦嘛。”

        “就算只是做梦,也够可怕了。感觉好像真的。”

        “你还睡得着吗?”

        爸爸叹了口气。我想象得到,他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伸手捂着脸。“我也不知道睡得着睡不着。”他说。

        “我帮你按摩一下背吧。”

        妈妈给爸爸按摩的时候,他们的床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背上的肌肉好硬,”妈妈说,“连脖子都硬邦邦的。”

        “痛得要命。哎哟,就是那里。就是你拇指刚刚按的地方。”

        “那是一种疼痛性的痉挛。你一定是拉伤肌肉了。”

        他们房间里忽然又没声音了。妈妈在给爸爸按摩的时候,我感觉脖子和肩膀似乎也舒服多了。接着,我偶尔会听到他们的床嘎吱一声,知道他们还没睡。接着我又听到爸爸说话了:“我又梦见了车子里那个人。很可怕的梦。”

        “我猜也是。”

        “我一直看着车子里的他。他那张脸被打得扭曲变形,脖子上缠着一根铁丝。他手上铐着手铐,肩膀上有刺青。车子开始往下沉,然后……然后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我忽然打了个哆嗦,那幅画面仿佛也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眼前。爸爸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直盯着我看。盯着我看。水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然后,他忽然张开嘴巴,我注意到他舌头是黑的,看起来好像蛇头。然后,他忽然说:‘跟我来’。”

        “别再胡思乱想了。”妈妈打断他,“来,眼睛闭起来,好好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我没办法睡觉。”我仿佛看到爸爸在床上蜷成一团,而妈妈正在按摩他背后硬得像铁板的肌肉。“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他又继续说,“车里那个人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是蓝色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掐进我的皮肤里。然后他说:‘跟我来,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然后那辆车……那辆车开始往下沉,越沉越快,越沉越快。我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他不放手,一直对我说:‘跟我来,跟我来,跟我到那黑暗世界。’我的头被湖水淹没了。我没办法挣脱他的手,我张开嘴巴想叫喊,可是湖水却灌进我嘴里。噢,天哪!丽贝卡,太可怕了!噢,上帝啊!”

        “听我说!那不是真的!你只是做噩梦,现在没事了。”

        “你错了,”爸爸说,“这件事很严重。这个梦太可怕了,阴魂不散,一直在折磨我,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本来我还以为我能忘掉这件事,我是说,天哪,我之前也见过死人的。可是这……这次跟从前不太一样。他脖子上的铁丝,他的手铐,他那张被打得扭曲变形的脸……这次和从前完全不一样。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根本不认识他……这个梦阴魂不散,一直在折磨我。从白天到晚上,没有停过。”

        “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妈妈说,“每次我开始瞎操心的时候,你都会跟我说这句话。你总是说,再忍耐一下,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也许吧。上帝保佑,希望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可是现在,我就是忘不掉。我很希望可以像从前一样过日子,可我就是忘不掉。丽贝卡,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可是我知道,他是我们镇上的人。一定是。因为,他知道那湖有多深。他知道车子一旦沉到湖里,尸体就永远找不到了。丽贝卡……说不定我送过牛奶给他。说不定我们跟他一起上过教堂。说不定我们跟他买过东西,买过衣服。说不定我们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或者应该说,我们自以为认识。想起来就很害怕。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忽然又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的脉搏一定跳得很快,“因为,要是连在这个小镇上我们都没办法安心过日子,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人安心?”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很嘶哑。我忽然很庆幸自己没在他们房间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两三分钟过去了。我猜爸爸一定正躺在床上让妈妈帮他按摩背。后来,我终于听到妈妈问他:“你想睡觉了吗?你睡得着吗?”他说:“我试试看。”

        我又听到他们的床嘎吱了几声,听到妈妈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说:“但愿如此。”然后他们房间里就没声音了。平常我偶尔会听到爸爸打鼾,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有。我不知道妈妈睡着之后,他是不是还醒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梦见车里那个人伸手要抓他,要把他拖进湖底。我一直在想他刚刚说的话:要是连在这个小镇上我们都没办法安心过日子,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人安心?这件事对他伤害很大。那种伤害潜藏在他内心深处,一个比萨克森湖更深的地方。为什么他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或许是因为事情实在太突然,太血腥残暴,或许是因为凶手实在太冷血,也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天底下最宁静安详的小镇上,竟然潜藏着如此可怕的秘密。

        我想,爸爸一直相信人性本善。就算每个人内心深处多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相信大家都还是有一颗善良的心。而这件事却令他信心动摇了。凶手把死者的手铐在方向盘上的时候,仿佛也把爸爸的灵魂铐在那恐怖的一刻上。我闭上眼睛,开始为爸爸祷告,希望爸爸能够找到出路,挣脱那个黑暗世界。

        3月过去了,然而,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继续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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