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不管月历上是怎么计算的,对我来说,学期结束那天,才是夏季开始的第一天。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地一片青翠,天空清朗剔透,淡淡的云轻柔如棉絮。咄咄逼人的热浪一阵阵随风飘散,仿佛在向我们示威,提醒我们夏天快来了。棒球场的草皮都已经修剪整齐,重新画上白线。另外,游泳池也已经重新粉刷过,放满了水。塞尔玛·内维尔太太是我们班的导师。期末考的煎熬已经结束了,大家排排坐在教室里听内维尔老师的精神讲话。她说,我们就像一棵棵的小树,这一年来,在知识的灌溉下,我们渐渐茁壮成长。我们听着她催眠般的声音,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
滴答……滴答……滴答
我坐在座位上,耳朵听着老师的长篇大论,心里却暗暗祈祷她赶快结束。我脑子里塞了太多金玉良言,真希望能够把脑袋打开,把那些金玉良言倒出来,让它们在灿烂的夏日里随风飘散。只可惜,在下课铃响之前,我们还是内维尔老师的囚犯。我们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忍受煎熬,等待时间之神来解救我们。说不定时间之神会像电视里的原野奇侠一样,在夕阳余晖中出现在远处的山巅上。
滴答……滴答……滴答
求上帝赦免我们。
从教室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外面那辽阔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在这个1964年的夏天,我和我那几个死党将会有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冒险奇遇呢?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悠缓的夏天。当太阳渐渐隐没在天际,当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将会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做功课了。噢,那真是无限美好的夏日时光。我数学及格了(想知道我考了几分吗?偷偷告诉你,学期平均负C),总算逃过了暑期辅导的厄运。不过,当我们在那自由的天地尽情奔驰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忘记为那些没有逃过暑期辅导的苦难同学默哀三分钟,因为,我们的好兄弟本去年就没有逃过厄运。对他们来说,那种感觉仿佛就像时间静止了,他们跳过了生命中的这段夏日时光,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年轻。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是最无情的。
我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开始大笑大叫。听得出来,那是一种纯然的快乐,沸腾的喜悦。看样子,别班的老师决定提早放学了。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只可惜,戴着助听器的内维尔老师仿佛听不到门外惊天动地的喧闹声,继续说她的。她应该已经有六十岁了,一头橘色的头发。我忽然觉得,她根本就不想放我们走。她想把我们留在教室里,越久越好。而且,说不定那并不是因为她比别的老师严格,而是因为她太寂寞,家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夏日时光的美妙?
“暑假期间,希望各位同学要记得多到图书馆去借书。”内维尔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慈祥,不过,万一惹毛了她,她爆发出来的怒火绝对比国庆节的烟火还壮观。“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放暑假了就不读书了。大脑不用是会退化的,所以,在9月开学之前,大家还是要尽量多用头脑——”
铃铃铃铃铃铃——!
全班同学立刻像蚱蜢一样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老师说,“再等一下。还没下课。”
噢,真要命!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内维尔老师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说,抓苍蝇来扯掉翅膀。
“出教室不要争先恐后,要有规矩。”她大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出去。奥尔科特,你来带队。”
嗯,虽然慢了一点,但最起码大家一个个出去了。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我是最后一个。我听到走廊里回荡着一阵阵的笑声。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内维尔老师在背后叫了我一声:“科里·麦克森,麻烦你过来一下。”
我只好乖乖走到她桌子前面。内维尔老师对我笑了一下,“你数学考及格了,应该很开心吧?”
“是的。”
“要是你这整个学年都这么用功,说不定拿得到奖学金。”
“我知道。”我还想到,要是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就喝了十号魔法药水,那该有多好。
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走廊上回荡的喧闹声也渐渐变得遥远。空气中飘散着粉笔灰的味道,餐厅的辣椒味,还有削铅笔机里的碎屑的味道。我感觉得到,幽灵已经开始在教室里聚集了。
“你很喜欢写文章,对不对?”内维尔老师的目光隔着眼镜凝视着我。
“还挺喜欢的。”
“你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拼字课的成绩也是全班最高的。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今年你有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比赛?”
“写作竞赛。”她说,“每年8月,文艺委员会都会举办写作竞赛。”
我根本没想过。文艺委员会的主席是格罗夫·迪安先生和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写作竞赛就是他们出钱赞助的,竞赛项目包括散文和小说。得奖者会拿到一面奖牌,并且会应邀在图书馆的餐会上当众宣读他们的作品。问题是,我写的故事,不是妖魔鬼怪,牛仔侦探,就是外星怪物,这种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得奖的东西。那些都只是写给我自己看的,自得其乐。
“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去参加比赛。”内维尔老师继续说,“你很有写作的天分。”
我耸耸肩。老师忽然把你当成是大人,用一种对等的姿态跟你说话,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那么,祝你暑假愉快。”内维尔老师说。我忽然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一刹那,我兴奋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我立刻说:“谢谢你!”然后立刻转身往门口冲过去。到了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内维尔老师一眼。她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书。她已经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书准备讲课的材料。她桌上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削铅笔机,一片吸墨纸板,就只剩下一个红苹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来给她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内维尔老师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个苹果。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很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慢动作。空荡荡的教室里,那张桌子上刻满了历届毕业生姓名的缩写。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曾经是这间教室的过客,从这里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内维尔老师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很苍老。
“老师,祝你暑假愉快。”我站在门口对她说。
“再见。”她微微一笑。
我沿着走廊一路横冲直撞,手上没有拿书,而数字、等号、历史年代,学校里的一切都被我抛到脑后。我奔向金黄灿烂的阳光。暑假开始了。
问题是,我还是少了一辆脚踏车。自从那天和妈妈去找过女王之后,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我一直求妈妈打电话给她,可是妈妈叫我要有耐性一点,等女王准备好了,我的新脚踏车自然就会出现,急也没有用。有一次我听到爸妈谈起女王的事。那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他们坐在门廊上谈了好久。我是无意间偷听到的。我听到爸爸说:“我才不管她梦见什么。反正我不去。”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总是会听到爸爸在哭,然后妈妈在一旁拼命安抚他。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了一些话,像是“……在湖里面……”,或是“……那里面好黑……”。我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已经像水蛭一样缠在他内心深处。有几次吃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爸爸东西都没吃完就把盘子推开。他好像忘了平常他总是教训我:“科里,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你别忘了,在印度还有多少小孩子没饭吃。”他越来越瘦,每次穿上送奶员的制服,他的腰带都必须扣到最后一个洞眼才绑得紧。他的脸越来越瘦削,颧骨越来越突出,眼眶深陷。他整天听收音机的棒球转播,要不然就是看电视上的现场转播。有时候,他会坐在那把他心爱的休闲椅上张开嘴呼呼大睡,可是就算在睡觉,他脸上还是露出一种畏惧的表情。
我越来越担心他了。
我觉得我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吞噬爸爸的心。那并不单纯只是因为他亲眼目睹死人,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被谋杀的,毕竟,那并不是奇风镇第一次出现谋杀案。尽管我们这里难得碰到这种案子,但终究不是第一次了。我认为,令爸爸内心饱受折磨的,是那种残酷冷血的行径,那种恶毒。爸爸算是一个聪明人,很多东西他都懂。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他通常都很快就能够判断是非对错。而且,他说话算话,言出必行。只不过,在某些事情上,他却显得过度天真。我觉得他好像不相信奇风镇上会有邪恶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亲眼看到一个人被严刑拷打,活活勒死,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而且还没办法用基督教的仪式好好安葬,灵魂永远不得安息。更可怕的是,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他出生长大的故乡。这才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他内心受到太深的创伤,已经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复原了。另外,也可能是因为那位被人谋杀的死者到现在还查不到身份,而且,尽管艾默里警长已经查遍了全国各地,却没有半个人回报失踪人口。仿佛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一定有个身份。”有一天晚上我隔着墙壁听到爸爸对妈妈说,“难道他没有妻儿吗?难道他没有兄弟姐妹吗?难道他没有父母吗?老天,丽贝卡,他一定有个身份,他一定有个名字!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是警长该去查的。”
“J.t.不可能查得到。他早就放弃了!”
“汤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找女王。”
“不要。”
“为什么?她画的那张图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你心里很清楚,那跟你看到的刺青一模一样。你最起码可以去找她谈一谈,不是吗?”
“因为——”他迟疑了一下,我感觉得出来他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不相信她那种法术。这就是为什么。那是骗人的东西。她一定在报上看到过刺青的事。”
“你明知道报上根本就没有报道得那么详细。而且她说她听到有人在讲话,听到有人在弹钢琴,而且她看到一双手。去吧,汤姆,去找她谈一谈。求你去一趟,好不好?”
“我不觉得她能告诉我什么。”爸爸还是很强硬,“而且,我也不想听。”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然而,那个沉冤湖底的无名幽灵依然在梦中纠缠着我爸爸。
不过,在这夏日开始的第一天,我没有去想这些,也没有去想老摩西,没有去想午夜梦娜,没有去想那个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我只想去找我那群死党,想跟他们一起庆祝夏天的来临。这是我们一年一度的盛典。
我从学校一路跑回家,叛徒早就在门廊上等我了。我跟妈妈说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然后我就朝我们家后面那片森林跑过去,叛徒跟在我后面。森林里苍翠蓊郁,温煦的风轻拂过树梢,枝叶随风摇曳,阳光灿烂遍洒林间。我沿着那条小径往森林里面跑,叛徒偶尔会跑到旁边去追松鼠,而松鼠总是一溜烟就蹿到树上去。大约十分钟后,我终于跑出了森林,来到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坐落在起伏的山腰上,而山底下,我们的奇风镇一览无遗。我那几个死党都已经到了。他们都是骑脚踏车来的,而且他们的狗也都跟来了。约翰尼带着他的红酋长,本带着他的南哥,而戴维·雷则是带着他那只身上有黄白斑点的巴弟。
山上风比较强,仿佛龙卷风绕着这片草地盘旋,仿佛随着快乐的夏日回旋起舞。“我们终于熬过来了!”戴维·雷大喊,“放暑假了!”
“放暑假了!”本一边大喊一边像白痴一样绕圈子跳来跳去。南哥在他旁边猛吠。
而约翰尼却只是淡淡笑着,眺望着底下的奇风镇。阳光照在他脸上。
“你准备好了吗?”本问我。
“准备好了。”我说。我心跳越来越快了。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本大叫了一声。
我们都准备好了。
“好,我们走!夏天开始了!”本开始绕着草地边缘奔跑起来,南哥跟在他后面。我也开始跟在他后面跑,而叛徒也跟在我后面。我跑的时候忽左忽右,它也跟着忽左忽右。约翰尼和戴维·雷也跟在我后面开始跑,他们的狗也一前一后地跑过那片草地,边跑边互相咬来咬去。
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开始,我们迎风奔驰,可是后来,我们越跑越快,于是,渐渐的,风落到我们后面了。我们跑得比风还快,风追不上了。我们绕着草地尽情狂奔。草地四周环绕着松树、橡树交织的森林,强劲的风在林间呼啸。“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约翰尼大喊。他的脚有点畸形,跑起来一跛一跛的,“一定要再快一点!”
于是,我们迎着风一直跑,到后来,我们仿佛开始迎风翱翔起来。小狗跟在我们旁边跑,兴奋得边跑边吠。阳光照在酋长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天空碧蓝如洗。我们大口大口呼吸,夏天的热气充满了我们的胸膛。
时候到了。大家都知道时候到了。
“本先上去!”我大喊,“他准备好了!他快要——”
这时本忽然大叫了一声,一对翅膀忽然从他肩胛骨的位置穿破衬衫伸展开来。
“你们看,他的翅膀越来越大了!”我大声说,“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而且,他伸展翅膀的动作好像有点笨拙,一定是太久没用了。不过,哇!你们看!他开始拍翅膀了,你们看!你们看!”
本两只脚慢慢离开地面了。他双翅不断挥舞,越飞越高。
“本!等一下!”我叫道,“南哥也要跟你一起飞!你等它一下!”
这时候,南哥的翅膀也伸出来了。它有点紧张,吠个不停,接着,它也跟在主人后面飞起来了。“快点,南哥!”本大叫,“我们走!”
“戴维·雷!”我大喊,“你感觉到了吗?”
我知道他很想飞,他真的很想。可是我感觉得到,他还没准备好。“约翰尼!”我大叫,“你可以准备飞了!”
约翰尼的肩头已经伸出翅膀。他的翅膀是黑色的,闪闪发亮。渐渐地,他飞上去了,红酋长也跟在他旁边飞上去了。我抬头看看本,看到他已经飞到五米高了,整个人看起来很像一只胖胖的老鹰。“戴维·雷!本已经飞上去了!你看看他!喂,本,你叫一下戴维·雷!”
“赶快飞上来啊,戴维·雷!”本大喊,然后在半空中翻滚了一圈。“这风很棒!”
“我准备好了!”戴维·雷大叫一声,然后咬紧牙关。“我准备好了!科里,带我上去!”
“你的翅膀已经快伸出来了,你感觉到了吗?哇,我看到了!看到了!快伸出来了!你看!伸出来了!翅膀伸出来了!”
“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戴维·雷咧开嘴笑起来,满头大汗。他开始挥舞那双红褐色的翅膀,开始慢慢往上升,那动作有点像游泳。我知道戴维·雷不怕飞,不过,今年夏天他是第一次跟我们到这里来,他只是有点怕从地面上飞起来那一刹那的感觉。“你看,巴弟也跟在你后面飞起来了!”我大叫了一声。巴弟展开那对黄白斑点相间的翅膀凌空飞起。它的动作也有点像划水。
这时候,我自己的肩头忽然伸出两只翅膀,乍看之下很像一对棕色的旗帜。翅膀穿破我的衬衫,迫不及待地想迎风翱翔。我感受到一种极度奔放的自由,全身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开始悬浮起来。那种感觉,仿佛好不容易等到夏天,公共游泳池终于开放了,而你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在那短暂的片刻,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那种感觉就像第一天跳下水。自从去年8月过后,我的翅膀一直紧紧蛰伏在体内。万圣节那天,感恩节那天,圣诞节那几天,还有复活节那几天,我都感觉到翅膀在我体内抖动,不过,也仅止于抖动。它们一直静静等待这一天。此刻,我感觉翅膀有点沉重,有点笨拙。我很好奇,翅膀怎么能自己感应到风。自从几年前我们开始这项仪式之后,每年夏天的此刻,我都忍不住会觉得好奇。接着,我的翅膀迎风鼓起来,那一刹那,我立刻感受到翅膀是多么强而有力。一开始,翅膀抖了一下,感觉仿佛打了个喷嚏。接着,翅膀挥了第二下,那动作开始变得更有规律,更有力。到了第三下,那挥舞的姿态已经美得像一首诗。我的翅膀开始迎风上升了。“我飞起来了!”我大喊。我开始慢慢上升,而我那几个死党和他们的狗已经在蔚蓝的天空翱翔了。
接着,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吠,就在我后面。我转头一看,看到叛徒伸出一对白色的翅膀,紧紧跟在我后面。我猛拍翅膀往上飞,跟着飞往那群朋友后面。本在最前面,飞得最高。“本,不要飞那么快!”我警告他。但他还是越飞越高,已经飞到二十米高了。想到他在地面的世界里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忽然觉得他比谁都有资格自由飞翔。南哥和巴弟在半空中绕着大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没多久,叛徒也飞过去跟它们玩在一起。叛徒吠个不停,因为它们肯跟它一起玩,它很开心。至于红酋长呢,它就像它的主人约翰尼一样喜欢独来独往。接着,叛徒忽然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大圆弧,飞到我旁边,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伸手搂住它的脖子,然后跟它一起飞过树梢。
戴维·雷已经不害怕了。他像乌鸦一样呱呱叫了几声,接着,他的头忽然往下一沉,两手紧贴在身旁,整个人像彗星一样往地面俯冲,放声大笑。他肩上的翅膀向后伸展,脸上的肌肉在强风的冲击下扭曲变形。“赶快往上飞!戴维·雷!赶快往上飞!”我大喊。他像流星一样从我旁边飞过去,巴弟紧紧跟在他后面。“赶快往上飞!”
可是戴维·雷还是一直朝底下绿色的森林俯冲。就在快要撞击到森林那一刻,他的翅膀忽然展开,仿佛一面美丽的扇子,飞行路线在树梢上方一个急转弯,整个人开始平飞。那一刹那,他几乎已经碰触到松树梢上的针叶了。戴维·雷掠过森林的树梢,兴奋得大吼大叫。可是巴弟却先撞到了几根树枝,然后才飞升起来。它飞上来的时候,发出阵阵低吼。树上的松鼠大概被它吓坏了。
我一直往上飞,朝本飞过去。约翰尼飞得很慢,在半空中绕着8字形,绕了一次又一次。叛徒和南哥在十八米高的半空中飞来飞去,互相追逐。本对我笑了一下。他满头都是汗,衬衫也湿透了,衬衫下摆露在外面。“科里!”他大叫,“你看!”接着他忽然两手抱住肚子,两腿缩到胸前,整个人像炮弹一样往下飞。后来,快接近地面的时候,他学戴维·雷一样展开翅膀减速,可是就在这时候,情况有点不太对劲。他一边的翅膀伸展不开。本立刻大叫起来。他知道自己碰到麻烦了。他开始在半空中翻跟斗,双手拼命挥舞。“我快掉下去了!”本边叫边祈祷。
接着,他肚子撞上了树梢。
“你没事吧?”戴维·雷问他。
“你还好吗?”我也问他。
约翰尼也立刻停下来。南哥立刻跑到主人身边,舔了一下本的脸。本坐起来,抬起手肘让我们看。他手肘破皮了。“哇,”他呻吟了一声,“有点痛呢。”伤口有点流血。
“哼,谁叫你冲那么快!”戴维·雷骂了他一句,“笨蛋!”
“我没事啦。真的。”本慢慢站起来,“我们还没飞过瘾吧,对不对,科里?”
他又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又开始往前跑,两只手臂往两边伸开。他们几个也伸开双臂,跟在我旁边一起跑。风一阵阵迎面吹来。“戴维·雷刚刚到了二十米的高度。”我说,“巴弟也跟他一样。约翰尼在十八米的高度划了一个8字形。来,本!不要赖在树林里,到这里来!”
本慢慢飞上来,头发上全是针叶。他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夏季的第一天永远是那么美好。
“大家跟我来,往这边飞!”戴维·雷大叫了一声,开始往奇风镇飞去。我跟在他后面。我的翅膀认得那几条蓝色的路。
炽热的阳光照在我们背后。放眼望去,底下奇风镇的房子像一栋栋的玩具房子,街道看起来像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车子看起来像五角商店卖的那种火柴盒小汽车。我们一路飞过波光粼粼的酋长河,飞过石像桥,飞过废弃的铁路高架桥。我看到几个渔夫在河上划船。要是老摩西忽然心血来潮去吃他们的钓饵,他们恐怕就没心情气定神闲地坐在那边钓鲶鱼了。
我们和几只狗在地面上投映出小小的影子。影子在地面上快速移动。我们飞过萨克森湖深棕色的椭圆形湖面。这时一阵强风迎面而来,我展翅乘风飞到二十米的高空。我不喜欢那个湖。我会想到在那漆黑的湖底,有一具尸体正在慢慢腐烂。戴维·雷忽然又往下俯冲,冲到距离湖面两三米的高度。我觉得他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因为,万一翅膀打湿了,他就必须等到翅膀干了才能再飞。接着,他又俯冲了一次,于是我们大家都跟着他往下飞,飞过萨克森湖,飞过更远处绿油油的森林和土黄色的田地。
“科里,我们现在在哪里?”戴维·雷问我。
我说:“我们快到……”
罗宾斯空军基地。那是一大片辽阔的平地,四周环绕着森林。我伸手指向一架战斗机。那架战斗机正朝那片平地飞过去,准备降落。那片平地再过去,是一片投弹训练靶场。镇上的人都没去过。就连我们这些长了翅膀的孩子也没去过。那里的地面上树立了很多人形标靶,专门给战斗机的飞行员练习射击,练习投弹。有时候,他们会投实弹,那种惊天动地的震动,就连奇风镇的窗户都会摇晃。空军基地是我们活动范围的边界。我们在蔚蓝的天空回旋掉头,开始飞回我们的家。我们又飞过田地,飞过森林,飞过湖面,飞过河面,飞过一栋栋的房子上空。
我绕着我家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叛徒跟在我旁边。我那几个死党也都各自到他们家上空盘旋,他们的狗都兴奋得吠个不停。我忽然体会到,在四周那辽阔世界的衬托下,我的家是那么的渺小。从这个高度,我可以看到长长的公路不断向四方延伸,一路延伸到天际。公路上,卡车和小轿车来来去去,各自奔向不知名的远方。流浪的渴望也是夏日的一部分。我感觉得到。我忽然想到,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沿着那些公路奔向不知名的远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上路了,我会去什么地方?接着我也想到,要是这时候爸妈忽然走到屋外,看到地上有我和叛徒的影子,会不会抬头来看我们?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究竟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会飞。
我飞到坡顶上的坦普尔街,绕着撒克斯特家豪宅的烟囱和高塔盘旋了一圈,然后又飞回那几个死党旁边。这时候,我们都累了,快飞不动了,于是我们慢慢飞向那片空地。
我们又绕了几圈,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降落到地面上,仿佛叶子一片片飘落。脚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轻微的震动。我继续往前跑了一下,让翅膀和身体适应回到地面的感觉。没多久,大家都落回到地面上,绕着那片空地跑了一阵子,狗也跟在后面跑。一开始的感觉是风迎面扑来,但没多久,速度慢下来了,开始觉得风从背后吹过来。我们的翅膀已经缩回到肩胛骨底下,而那几只狗的翅膀也都缩回去了,身体表面又回复到平常的皮毛——白色的,棕色的,红色的,还有黄白双色斑点的。而我们衬衫上的破洞也奇迹似的恢复了原状,我们的妈妈绝不会发现衣服曾经破过。我们都满身大汗,湿透的脸上和手臂上闪闪发亮。此刻,既然都已经回到地面上站稳了,我们都停下脚步,倒在草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几只狗立刻扑到我们身上,拼命舔我们的脸。这个夏天的飞行仪式终于完成了。
那种兴奋的感觉慢慢消退了,大家慢慢平静下来,于是,我们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聊天。大家开始聊起今年夏天要做什么。好玩的事情太多了,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一个夏天怎么够呢?不过,大家一致认定,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露营。非去不可。
该回家了。本第一个跳上脚踏车骑走了,南哥跟在他后面。“大家再见了!”他转头对我们说:“回头见。”接着戴维·雷也跳上脚踏车骑走了,可是巴弟却跑去追一只兔子。他也转头对我们说:“大伙儿回头见!”约翰尼骑上脚踏车走了,红酋长乖乖跟在他旁边。我对他挥挥手。“再见了兄弟!”我在后面大喊。
然后我慢慢走回家。半路上我丢了几颗松果给叛徒追。后来它发现了一个蛇洞,立刻狂吠起来,我趁那条蛇还没有冲出来之前赶紧把它拖走。那蛇洞很大。
回到家,我慢慢走到厨房。妈妈一看到我,立刻目瞪口呆。“怎么搞的,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她说,“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我耸耸肩,然后伸手去拿那壶冰柠檬汁。
“没什么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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