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佐野健的人,会怎么形容他呢?
投机取巧、见风使舵、阿谀奉承、表里不一的墙头草。还有——“公司里的政治家”。
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评价了。
佐野,即佐野健一郎,大概两年前晋升为营业部次长,一时风光无限。但现在的佐野,被贬到东京建电的“穷乡僻壤”——客服室,勉强顶着一个室长的头衔,但充其量就是一个被公司冷落的干部。
客服室的主要工作,就是处理投诉。
这里每天要应对顾客们发来的各种投诉,以适当的措施进行处理。佐野有两名部下,一个是二十七岁的平庸男人,一个是三十二岁的迟钝女人。这两人在工作上的无能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级别。当初公司敲定这个职位调动,北川递出任命通知时所说的话,佐野至今还记得。
“你的工作是解决投诉,非常适合你。”
这句话相当于宣告他被屏除在推销主力之外。对于东京建电来说,顾客的投诉根本不值得一提——这是北川的看法,而公司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一份任命通知,就终结了佐野之前一帆风顺的上班族生涯,还被过河拆桥,赶到组织的角落里去。
佐野全家住在江东区一带的公寓里,他是家里的老二。
他的父母是双职工,父亲是就职于日本桥一家纤维商社的推销员,母亲就职于一家零件制造商,总公司位于神田,她是那里的财务助理。佐野从小就是一个“钥匙儿童”,放学后回到家,先吃完母亲准备好的点心,然后到小朋友家玩。偶尔也有小朋友到他家来玩,但由于他母亲不太喜欢没有家长陪同的小孩子自己在家玩,所以基本上都是佐野自己去小朋友家。他每天都玩到很晚,算准了母亲晚上六点归家的时间才回到自己家中。
佐野的家在江东区一栋海景公寓的五楼上,房子的格局是三房一厅附带厨房。他的父母合计了两人的收入,用三十年贷款买下了这间中级公寓,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若真要说一个得意之处,就属从阳台望出去的港湾美景吧。
远远望去,可看见东京湾上鳞次栉比的吊车、仓库,还有交错往来的各种大轮船。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就算一整天眺望那些缓慢挪动的船只也不觉得腻烦。其实,当小佐野没有地方可玩的时候,就会站在阳台上,看那些景色消磨时光。
成为一个水手——这是佐野小时候的梦想。乘船出港,周游世界各国。国外肯定有很多自己未曾见过的美丽港湾。在那里,肯定也有让他心潮澎湃的冒险。少年的佐野眺望大海,穿着旧旧的短袖衬衫和别人留给他的短裤,赤脚套着拖鞋,海风吹拂着头发,潮水的气味也温柔地抚过他的脖颈。
在当地的公立中学毕业之后,佐野入读了附近的都立高中。那所高中的升学实绩还算可以,但佐野的成绩在那里只能算中等。他好不容易考进了都内一所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大型的家电销售公司就职。儿时那个想当水手的梦早已经忘记,回头想想,他过往的人生还真是非常平凡啊。
在那个家电销售公司,佐野取得了极好的成绩。
因为他的口才很好。
他会笼络客户,又会奉承上司,并且在这家公司学会了处世的手段。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为了寻求更大的舞台,他参加了东京建电的招聘面试并且合格了。之后的两年里,身为一名优秀的推销员,佐野拿出了亮眼的成绩,成了公司里人人佩服的人物,直到他从晋升的楼梯上踩空。
当时担任营业部次长的佐野,是公司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既能说又能干。对于直属上司北川,他始终唯命是从。谄媚上司,苛待部下,尽情地施展中级主管的职权,仕途一片大好。
然而,这样的日子突然出现了转折。
某次佐野偶然听说北川在董事会上汇报,指出营业方面没有成绩是因为佐野太无能。
佐野相当气愤。明明他那么努力,但北川最多只把他当作一枚弃子。
顺带一提,董事会上的这些事,是生产部部长稻叶告诉佐野的。
稻叶与北川之间的关系势如水火。北川常说都怪产品不够好才导致营业额无法提升,而稻叶也常抱怨营业部的能力太弱。那一年,社长将住宅相关的产品视为重点销售项目,但该部门的业绩相当低迷,因此北川才作出了那通汇报。
恰好那个时候,美国那边的金融环境也动荡不安,导致日本的景气指数跌到谷底,社会上也开始倾向于抑制大件商品的购买欲。
在这样的逆境中,住宅相关产品部门的营业额严重下滑。虽然负责人是佐野,但大家都觉得业绩不振是环境因素导致,而不是佐野个人能力的问题。
佐野至今还是认为,不管是谁来做,以当时的环境来说,都会得出同样的结果。
但是北川把一切责任推到佐野一个人身上,以此保全自己。
他说出这种话,实在让人难以谅解。
“机会难得,要不要去喝一杯?”
因为对北川心有不满,佐野答应了稻叶的邀约。在居酒屋,佐野将北川的暴君行为和蛮横的营业手段一股脑地倾吐出来。稻叶也有的放矢地说了心里的话。两人很快就聊得很投机,结成了共同以北川为敌的同盟关系。
在公司里,大家都知道北川是一个严厉的营业部部长。
事实上,他总是把琐碎的数字交给佐野处理,不和部下做任何交流沟通。营业部里现在发生了什么问题,部门里的人是以什么状态工作的,北川对这些都毫不在意。他只会制定一个目标数字,若是没能达成就破口大骂。为了自身的利益,就连本应是他最好帮手的佐野,也可以轻易地被他丢弃。这种众叛亲离的做法是不可能成功的——佐野还记得第一次和稻叶喝酒时,满腔愤慨的自己非常情绪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些话。
自那之后,佐野和稻叶就变成了偶尔能去小酌几杯的关系。两人会针对公司里的各种问题交换意见,佐野也一如既往地抱怨北川。
“你要是技术人员,还挺想让你来我们部门的。”
佐野也忘不了,当时的稻叶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利用从他这里获取的信息,在董事会上攻击营业部。
受社会形势的影响,东京建电的业绩相当吃紧,连董事们也是一逮到机会就叫嚣着让人负起责任。从稻叶的角度来看,只要掌握营业部的真实状况,指出营业部的不足,他就能占上风。
某一次,北川把佐野喊来当助手,让他亲眼目睹了那场争论。
谈及某件产品时,北川开口挖苦了生产部一句:
“难道不是因为产品设计不受消费者喜欢才卖不动吗?”
“北川先生,听说公司内部打算针对消费者进行问卷调查,这个意见却被你打压了,不是吗?你这种人懂什么?这么说不是自相矛盾吗?”稻叶立刻回敬了一句。
虽然北川当场强词夺理地反击将事情应付过去,但在坐下之后,他满脸愁容、眼神在会议室里四处漂移的样子,给佐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被稻叶指出问卷调查这件事,让北川出现些许动摇。
活该。
审时度势,占尽先机——佐野内心一阵得意。他一方面是公司内众所周知的包打听,一方面又与稻叶私下勾结威逼北川,名副其实就是“公司里的政治家”。
每次和稻叶在董事会上起了争执,北川都印象深刻,稻叶对营业部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开始对此提高警惕。直到他知晓稻叶的消息来源是佐野。
稻叶差不多每个月会有一次来约佐野去喝酒。当时的佐野几乎每天都会找些理由,跟同事或走得近的客户去喝几杯,所以不知不觉间,喝酒就变成了他们交际的一环。偶尔佐野也会主动去约稻叶,稻叶总是一个人前来。佐野也是。两人并没有事先商量好,不过或许彼此内心都有点过意不去吧。
两年前的七月份,稻叶来邀约,说有一家店可以吃到鬼虎鱼,问佐野要不要去。
两人一起去喝酒的地方,大多数离公司较远,避免撞见其他同事。
那家店在新宿靖国大街沿道一栋大楼的七楼。
“我老家是福冈的,冬天就要吃河豚,不过夏天没有河豚,就一定要吃鬼虎鱼了。”
稻叶带着些许自豪地说着,看了看店员装在提桶里的鬼虎鱼,点了点头。之后两人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什么新产品的企划太糟糕啦,什么社长理解能力有限、导致生产线的修改可能要推迟啦。稻叶的嘴巴很毒,很少听到他说些肯定的话,聊天的内容主要是批判某个人。另一头的佐野则说上次那个定额很难完成。“部长认死理,说定额一定要达标。要是这样就能达标,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他一边叹息一边讽刺北川的无能。
那是佐野第一次吃鬼虎鱼。
白色肉质的鱼,或许确实可以算是河豚的替代品。不过,佐野对食物没多大兴趣,不管是鬼虎鱼还是河豚,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凡是必须勉强自己的荷包才能吃到的鱼,佐野都兴致缺乏。顺带一提,和稻叶一起吃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对方请客。也就是说,稻叶动用了生产部的经费,到头来,这餐饭不过是生产部收集消息活动的一环,不过佐野没有这个意识。
他们在店里待了将近三个小时。星期五的店里客人挺多,而且料理的工夫做得很细致,所以很费时间。
稻叶付了钱之后,两人一起从七楼搭电梯下去。电梯里人很多,所以稻叶先行一步,佐野则搭了后一部。
“喂。”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佐野大吃一惊,望向对方,不由得哑口无言。
北川就站在那里。
看他的脸,似乎已经摄入了不少酒精,还流露出些许怒意和讽刺。他冷冰冰地瞪着佐野,说道:“真是巧啊。”又向走在前方几米的稻叶的背影瞥了一眼。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佐野想不出任何借口。
“你们,感情挺好的啊。”
北川只留下这句话,就走进电梯消失了。
过了半个月之后,佐野接到任命通知,调职到客服室了。
现在的佐野,坐的就是公司里所谓的“冷板凳”。
事实上,佐野的位置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手町的街道。他在营业部那会儿,经常在外奔波,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从早到晚望着公司窗户度日。
“小时候还想着当水手呢。”
每天眺望着窗外的佐野,终于想起了这件事。这片混凝土建筑物的海洋,与自己家里阳台望出去的那片海真是迥然不同。他一边俯览这片景色一边感慨。
真是愚蠢啊。为什我没有以水手为人生目标呢?
那个梦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忘记的?
此时此刻的佐野,作为中坚制造企业东京建电的一介员工,在没有前景的职位上虚度光阴。他无计可施,只能待在这里,对着派不上用场的部下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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