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逸郎一早就出门见客户，回到公司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

        他先去与位于京桥的某家机械制造商碰头，经江坂一家与住宅相关的机器制造商介绍，又去拜访了梅田一家电器制造商的供应负责人。虽然洽谈了一些新产品采购或增加产量的业务，但结果都落了空。不仅如此，客户还反过来提出硬性要求，要他考虑一下是否能把即将交货的那批螺丝再降低一些价格。

        就算缩减成本，螺丝本来的订购单价就很低，不是那种合作越久就能越便宜的产品。到头来，承包商的盈利都被大企业夺走，他们充其量只会被迫沦为一个转销利益的产业构造罢了。为了让大企业有盈余，承包商就得赤字。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情况，日本的制造业才会从根基开始就没得挽救，但对着一个负责供应的上班族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逸郎拖着沉重的脚步，顺着从车站到公司的道路往回走，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只见有个男人正站在路边，抬头仰望“螺丝六”的工厂。

        那个男人大概四十五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左手提着陈旧的商务公文包和一个纸袋，右手则拿着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地图，四处观察工厂的外观和周围的情况。

        男人的视线突然转了过来，发现逸郎正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便颔首打了个招呼：“您好。”

        “请问有什么事吗？”

        见逸郎出声询问，男人一边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名片一边问道：“请问您是‘螺丝六’的员工吗？我是做这个的。”

        看到递过来的名片，逸郎忍不住死死地盯住对方的脸。

        “上一任那位坂户先生怎么了？”

        逸郎把人领到办公室，隔着桌子与奈奈子并肩坐下，与原岛面对面。

        “其实，一课换了负责人。”

        “换了岗？高升到哪儿啦？”

        调职了也没来打个招呼。或许坂户是觉得和“螺丝六”断了生意往来，所以也没必要告知一声吧。

        “这次是调到人事部。”

        “人事部？”

        逸郎大吃一惊，不由得问了一句。既然那人曾是最年轻的课长，将来肯定能高升的。应该是为了让他积累一下不同领域的管理经验才调职的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见逸郎这么回应，原岛也微微低头道：“坂户就任期间似乎给您提了不少无理的要求。实在非常抱歉。”

        “别别别，没多大事儿。”

        原岛一道歉，逸郎反倒为难了。看出他的困惑，原岛继续说：

        “其实今天前来打扰，是想跟您谈谈能不能继续合作的事。”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逸郎和奈奈子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

        “实在太感谢了！请一定要给我们机会！”

        刚这么说完，逸郎就感到担心了，于是他试着问了一句：“不过，之前交易中止的原委，您清楚吗？”他可不想再被人随随便便地拆台了。

        “自然是清楚的。我就是翻看了当时的资料，知道我们公司曾与‘螺丝六’有过交易，才上门来拜访的。”

        说完，原岛从手里的纸袋中拿出一个小纸箱。

        箱子里装满了好几种螺丝。

        伴随着某种莫名令人怀念的情愫，逸郎拿起那些螺丝放到眼前。他记得这种螺丝的形状。这种有着特殊形状的螺丝，就是之前没能从坂户那儿争取到订单的那批货。

        “您能生产这种螺丝吗？”

        原岛说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提议。

        “是要增产吗？”

        逸郎问道。当时“螺丝六”在竞价中输给了不知从哪儿来的某家公司，最后导致与东京建电之间的交易就此中断。他不知道这种螺丝会运用于哪种成品，不过肯定是销量不错，已经超出了那家公司的生产能力吧。然而——

        “不，不是增产。”

        原岛的回答让逸郎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们打算更换承包商。‘螺丝六’能接手这个螺丝的生产吗？”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逸郎回答，但心中又有一种被狐狸捉弄的感觉，“不过，当初我们在竞价中输了。虽说我会尽量压缩成本，就是不知道我报出的价格是不是你们想要的？”

        “按贵公司当时那个报价就可以了。”

        原岛的回答实在让人料想不到。“不过我希望这批货能从这个月就排上生产线。因为情况紧急。”

        “这个月开始？”

        原岛的身后能看到工厂内部的情况，逸郎往那儿瞥了一眼，问道：“是要批量生产吧？要多大的批量？”

        原岛从身边的商务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相当有厚度的资料，从中抽出一张，递到桌子这边来：

        “就按这个数量，可以吗？”

        逸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好一会儿都无法从那个印刷数字上挪开视线。

        “这么多……？”

        “是不是很勉强？”

        听到原岛这么问，逸郎的手在自己面前摆了摆：“不，倒也不勉强。”

        可不能一时疏忽就忘乎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开口询问：

        “能问一下吗，为什么要这么赶？”

        “我们与目前负责采购的承包商在方针上有异议，所以决定紧急更换承包商。”

        “方针？”逸郎仍旧面无表情地说，“要是方便的话，能请教一下是什么方针吗？”

        “应该算是关于成本和质量的问题吧。”原岛回答道，“这些事多说也无益了。我个人非常相信‘螺丝六’的产品质量，这一点还请您了解。”

        这番话，总觉得半信半疑啊。

        “这样啊。”

        逸郎双手抱着胳膊稍作思考，然后问道：“这算是竞价，对吧？”

        和往常一样。

        嘴上说什么要注重质量，一旦不合成本，这句话就不管用了。这个世道可没有那么天真的事，怎么可能让他那么轻而易举地拿到订单。

        然而，此时的原岛摆出极其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竞价。”

        “不竞价……？”

        逸郎难以置信地嘀咕了一句。原岛带着迫不得已的语气，说道：“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个单子能不能接手，请您现在回复一下吧。或者告知一声什么时候能完成也行。拜托您了。”

        “好吧。请您稍等一下。”

        逸郎站起身，从墙边的文件柜上拿出生产管理表，翻开当月的那一页，当场研究起来。

        虽然也不是做不了，不过前提条件是让现在空闲的车床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运作。即便如此，人手还是有些不足，没办法三班轮替。就算是两班，以现在的员工来排班，也有困难。

        做不了吗？

        逸郎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当他合上生产管理表，与原岛四目相对之时，却脱口而出：“请让我们接手这个单子。”

        之前一直板着脸的原岛，终于首次露出了笑脸。

        “毕竟您似乎挺为难的，这种时候就应该互帮互助嘛。”

        逸郎说道：“说好了，等我们有困难时，也请帮衬一把吧。”

        “这是当然了。不好意思，我给公司那边打个电话，这件事得汇报一下。”

        或许他真的很急吧，原岛起身的动作撞翻了装螺丝的箱子，螺丝应声撒了一地，整个地板仿佛都是由螺丝铺就的。散落一地的螺丝实在太好看了，让逸郎内心的烦闷一下子烟消云散。

        奈奈子赶紧离开座位去捡螺丝。

        “原岛先生，螺丝我来收拾。您去打电话吧。”

        “劳烦了。”原岛微微低头道谢，接着出了办公室，用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应该是在谈工作吧。

        逸郎一边留神听原岛那些片言只语，一边帮奈奈子捡螺丝。

        “太好了，社长。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也可以说，昨天的敌人就是今天的朋友。”

        待两人闲聊着收拾完一地螺丝，原岛也回来了。

        “我刚刚让公司那边用传真发一份到这个月底为止的详细收货安排，还请您确认一下。另外，这份是规格明细书，和当时那份一样。”

        原岛从公文包拿出一份厚厚的资料，交给了逸郎。

        “我们会尽全力完成的。”

        说着，逸郎向原岛深深鞠躬行了一礼。“多谢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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