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昨晚比较早睡,今天比昨天更早醒来,但因真理子还紧紧握住我的手,也就打消了起身的念头。原本打算再睡一会,但是脑袋已清醒,只好望着天花板回想昨天今天的种种事情,愈是思考却愈是疑惑,想得到解答,似乎是渺茫无望。
真理子的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松开手指头。我转头一看,她正准备起身。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先前早就醒了。早!”
“喔,你也早安。”
真理子爬下病床,开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问我冷不冷,“没关系的。”我回答。
“如月,你看。雨似乎要停了。”因为外头静寂无声,我原以为雨停了,可惜还没。不过,雨势已经变得相当小了。
我越过她的肩膀往外看去,已不再是浓云笼罩的雨势,而是蒙蒙雨雾在空中飘散。
“咦,从这里也看得到疗养中心。教堂倒是被遮住了。啊,你看那一边,天空已经露出脸来了,如月,你快过来看!”
真理子挪回探出窗外的身子,朝我兴奋地招手。我走向窗边探头一看,的确与疗养中心相反的那一边,极远的下方云层已散去,看得到清晨的第一道光从云层的缝隙透了出来,曙光只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周遭晕染了一片红光。
病房虽然在一楼,但因为医院是盖在斜坡上,视野十分辽阔。往底下看去,进入眼帘的是宛如黄昏一般的灿烂云彩。不过那些缤纷的色彩感觉与晚霞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渴不渴?”真理子问。
我虽然不渴,但还是想去买些东西回来,“跟昨晚一样的果汁可以吗?”我问。
“想喝些不一样的饮料。”她回答,“不过,有什么你就买什么吧!”她低声加了一句。
我买了咖啡牛奶与可尔必思,将两盒饮料都递给她挑选。真理子拉开青色与白色包装的饮料封口,将咖啡色的那盒递回给我。我在一旁注视着她在手上玩弄那罐饮料。
“我感觉自己好像累到极点了……”她只插入吸管,并没去吸吮饮料,低声喃喃说道,“昨天,在无意识中,我将自己的一生做了回顾。大概是因为那个梦吧!人一旦面临死亡时,到底应该确认些什么?总觉得这种很哲学性的思考常会浮现。
“我的一生竟然只花了短短一天就回想一递,其令人感叹,到了这个年纪,上幼稚园与念小学时的全部事情,只隐约记得一点点。那时真的好快乐,一天的日子感觉好长,怎么也过不完,但也舍不得结束。我脑海中只能淡淡地回想起这些往事。
“昨晚跟你道晚安后,其实一直睡不着,只是不断地回想这些事。不过,想了那么久终于体会到一件事,就是我最喜爱的那段时光早已消失。我失去了那些,而且找不到可以取代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连自己的生命都快要被夺走了,好悲惨。”
真理子肩膀微微颤抖,低声呜咽。
“好了,别想太多了。”
听我一说,她又颤抖了一下。
“真是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觉得自己更悲惨而已。因为我什么事都做不到,连自己的死亡都无法阻止。而且我愈是去回想,就愈觉得自己很悲哀。我这么忙碌、努力,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或许也是另一种幸福,连自己的日子怎么过都不讲究,得到的结果却如此,连最后的栖身之处都保不住。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告诉我,是为什么?就算要死,我也不要死得这么难受,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谁来告诉我!我恨,真是够了!我好恨这所有的一切!”
真理子尖声大叫,将手上的饮料抛掷出去,纸盒直直地往墙上飞撞过去,乳白色的饮料整个泼洒在地板上,碰到墙壁又弹跳回来的纸盒横躺在地。
我对猛然爆发情绪的她,惊恐之余先是阵阵悲哀掠上心头,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她的脸。只觉得抽抽噎噎的啜泣声听起来宛如狂涛巨浪。
“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抬起头来,真理子已经躺回病床,将手枕在后脑,背对着我,肩膀还是微微颤动着。“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然后不再言语。
我蹲下收拾纸盒,然后到盥洗室找到抹布将四周抹净。泼溅在磁砖地板上的饮料一下子就擦干净了。“再帮你买一瓶好吗?”我原本打算这么问她,后来还是没问。我将自己没喝的咖啡牛奶轻轻摆在枕头旁的推车上。
我坐在沙发凝视着她的后背。颤抖似乎已经缓和下来,不过却看不出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没叫她,只觉得好心酸难过。无计可施地呆坐着,真理子也是动也不动。
无力感支配着全身。我也了解真理子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知道自己绝对无法真正体会那种促使她狂吼的情绪、那种悲痛无助的感受。任何的话语和作为都无济于事,那种感觉将我彻底击倒了。我无法动弹,也无法想像。直到从窗子透进的刺眼光线照进病房的角落,我才回过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反正就是在发出小小敲门声之前,我只是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帮我们送早餐过来的荻原,今天有空可以稍作停留。真理子坐起身,默默地吃起早餐,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又转身背对我们。我也是心事重重,毫无胃口,但又觉得对荻原过意不去,只好努力吞咽食物。
我谢谢荻原提供的每日餐点和替换衣物,他回说不必客气,并告诉我天气预报。然后又关心地问起千织的情况,接着低声告诉我,真理子的状况时好时坏毫无进展。
我用眼角瞥了一眼,真理子还是背对着这边,毫无反应。断断续续的交谈后,眼看也无话可谈,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哎呀,荻原也在啊!”未来边说边偷觑了荻原一眼。
“我要帮千织量体温,然后擦澡,所以请男生回避。因为我昨天都没帮她擦身体。”
我跟荻原互看一眼。
“那我先回去那边好了,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帮忙?”
未来歪了歪头,用很沉重的表情回道:
“有件事要麻烦你,因为我跟仓野医师今天不知得要忙到几点才能回去,如果天放晴了,你可以帮忙把医师跟我家的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吗?昨天与前天都没开窗,里面的空气会很闷热潮湿。”
“了解,还有其他事吗?”
“嗯,现在想不出别的事,如果有,我会再拨电话给你。还有麻烦转达藤本先生请他打个电话来好吗?暂时就只有这些。”
荻原带着空食盒离开了病房。我送他出去,自己顺便到大厅抽烟。忽然发觉我居然还穿着睡衣,简直就像住院病患,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除了苦笑之外也无计可施。
回到病房后,我敲敲门。
“请进。”未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真理子应该已经换好病服了,但是因为她已经钻入被单,所以也看不出来,“谢谢你。”我向未来道谢。
“不客气,那我先离开了。”未来摇摇头说。离去前她忽然停在门口,转身向我招了招手,“如月先生,有空吗?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她带着几近发怒的口吻。
真理子应该是睡着了,于是我点点头,让未来稍等一会,我连忙换好衣服立刻过去。
“有什么事吗?是……千织的身体有什么异状吗?”
未来还是摇头,“站着说话有点不妥,去大厅好吗?至少也有饮料可喝。”
我才刚刚从那里回来,不过还是跟着未来穿过走廊走去大厅,一路上她并没有吭声,只听见走廊里并排的脚步声轻响着。“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她说。于是我们在刚刚的地方坐了下来。“喝咖啡牛奶可以吧?”未来询问我。
“都好。”我回答。
未来买了两罐饮料,递了一罐给我,她刚明明说站着说话有些不妥,自己却站着,迟迟不坐下来。
“有件事,我始终搞不懂理由。”她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劈头说出。
“什么事?”
“我当然是认为,只要千织的状态安稳就好,其实也跟她没关系,但我就是非常在意,烦躁得很。”
我心中涌出不妙的预感,但不做任何反应。
“千织不是已经会说话了吗?而且还说得非常流畅,为什么要隐瞒我?”
未来站在我的正面,咄咄逼人地站着,由上而下牢牢紧盯我。
“我原本一开始就没认为千织有任何障碍。我怀疑你们是不是从以前就一直在欺骗大家!”
“你听到没?千织会说话的事实!”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吗?那好。这个疑问的正确答案就是YES。昨晚吃过晚餐后,我完全忘了要帮她擦澡,所以才又走回病房,然后就听到千织说话的声音。隔着门是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不过,至少可以听得出她所说的话都是整句连在一起的。这跟之前我所知道的她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我在心里暗想这是怎么回事?但是那时我并没敲门。
“还有,之前你说她是初潮,这也绝对是说谎。即使我愿意相信,但是,卫生棉要用纸包起来、不可以扔在马桶里要扔进垃圾桶,像这些事为什么她都知道?对不起,我是倒垃圾时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这就算了,我就当作之前有人教过千织了。不过呢,至少我所看到的千织应该是不仅,像这种假设的事情,我可没办法毫无疑问自然而然地理解。
“倘若如此,那刚刚所说的事就全都是谎话连篇了,千织自己装作不太会说话地瞒骗大家。当然我认为那孩子不可能主动去欺瞒这些事,所以除了是你指使之外,别无可能。这么一来我才恍然大悟。我指的是《小狗圆舞曲》那件事,如果那是演戏,那也演得太像了。你居然会先准备一套说诃,还叫千织在钢琴前抱着胳膊装成思考的模样,欣喜若狂的我可真像傻瓜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些事她都知道吧?不是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不觉得我有说错。不过,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这样做。我听真理子姐说,这次演奏会的谢礼不多,大概也只是汽油费程度的钱。所以你绝对不是为了钱,如果真的是为了钱,根本不必大老远跑来这里。还有,我也看过几年前报纸上刊载有关你们的报导,假如你的目的是为了成名,这未免也太遥不可及了,根本不会有成效。我百思不解,愈想不通愈心浮气躁。而且,我对如月先生没有半点坏印象,只能自己干着急烦恼。
“你能不能好好解释一下?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至少会让我的心情稍微平复。我也不想在这种恶劣情况下还为这种无聊事心烦!”
“完全不是这回事!”
“可是,你隐瞒我跟仓野医师关于千织早已会说话的事,这可是事实没错吧?她是当事人,眼睛搞不好会失明或是发生其他不良状况,难道你都不担心?连这些状况都瞒着医师,你让小孩子说这种谎,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看你是完全不可信用!”
未来说话的口吻虽然平静,却非常尖锐。可是我无法立刻判断出我可以跟她说哪些事实,或是应该守口如瓶。
“拜托你。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空去烦恼这样的琐事。因为你只是前天才刚来此的客人,根本不了解真理子姐对于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有多重要。这也难怪。她简直就像我们的母亲。病患们和我父亲已无处可去。我不相信还有其他地方会比这个狭小的疗养中心能够让他们安心度日。当然,疗养中心的主要任务是复健,目的是帮他们尽可能早日回归社会。但再怎么努力,死掉的脑细胞也不会活过来,他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回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要习惯自己已变成这副模样,得花上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而拼命努力维持这里的就是她跟藤本先生。这些你知道吧?他们两人对这里而言,就像是父母亲一样。你别看藤本先生一副乐天的模样,其实他是专门接收外界的压力,然后自己拼命消化掉,不让其他人担忧。住在这里的人很自然都能明了这种情况。尽管我们的财务非常吃紧,状况不断,他却依然努力守护疗养中心,不会轻言放弃。
“而站在内部支撑着他的人就是真理子姐。她将病患的不满和牢骚全都揽下来,将这些事传达给藤本先生了解,然后再将可以改善的地方努力去改善。她老是说那些是她自己有意愿去作,但是她却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将来。连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影响。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也不会想去读护士学校。所以,再这么下去,真理子姐也未免太可怜了。我的心情,你能够了解吗?你能了解我们现在根本不想为这种芝麻小事而感到烦躁吗?也许我个性是有点性急不耐烦,但是你搞出了这些状况,我难道不该好好骂你一顿?至少在你说出能让我接受的理由之前。”
未来一直瞪着我看。大概是担心真理子的事吧,眼眶泌出一层薄薄的泪水。我看了感到十分不忍,决定全盘托出。
“我会好好地向你说明理由。”
“那你最好是讲出令人心服的理由,否则我会轻蔑你。”
“真的要说的话,我希望能在千织面前说。”
“你是打算要让小孩替你辩白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打算让她直接对你说。”
未来皱了皱眉头,“她?”
“你去听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在这里,即使我再怎么解释,你一定不愿意相信。所以,走吧!我们回病房。”
我起身催促一脸纳闷的未来,兀自前行,也不理会她在我身后直嚷着“可是、可是……”后头传来一阵追赶的急促拖鞋声,节奏颇为轻快。
“可是如月先生——”未来又重复说了一次“可是”,不过接下来却不晓得要说些什么。
“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想好好解释让你了解。”
“我要进去了!”我瞥了歪着头一脸不解的未来一眼,打开了门。
里面没有回应声。病床上的被单摊着,没有半个人影,风从敞开的窗子吹了进来,将窗帘吹得摇曳不停。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千织?”
未来有些不安地提高声音,没有人回答。病房空无一人。“会不会是去厕所了?”未来喃喃说完后,四处寻找,不久,摇着头走了回来。
“我还到男厕看过,也不在那里。到底跑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是在耍我吧?”
“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那,到底去哪里了?千织有说过什么吗?有说想去哪、或是想看什么吗?”
我想起千织早上的模样,但是没将情况告诉未来。
“吃过早餐后,都没开口说话。”
“真的?”未来听我一说,怀疑地盯着我直看了好久。
“好啦,相信你。千织知道的地方也只有这里和疗养中心!但我们两个刚刚一直都在大厅,难不成她爬窗子跑掉?”
听未来这么一说,我赶紧去窗前查看了一下,窗外长满了草,底下的泥土虽然被雨打湿,看起来依然很扎实,无法判断有没有人站在上头过。
“总之我先打电话到疗养中心问荻原看看,顺便在医院附近找找。如月先生请你在这附近稍微找一找吧!”
我点点头,未来立刻快步离去。
到底真理子会想去哪里?我在无人的病房里自问。难道会在那里?跟早上发生的事对照后,我强烈感觉到,她应该是想去确认一下自己的状况吧!我试着回想,觉得连在那之前没说出口的话反而很可疑,我确信真理子一定是在那里。
我在大门的另一侧找到医院的配置图,确认治疗室的位置。此时我才初次见识到这个建筑物有着非常复杂的构造。除了医院本身之外,还兼设了一个拥有庞大空间的研究设施。幸好三个集中治疗室全都集中在同一层楼相距不远的地方。我压抑着焦躁异常的心情,尽量不迷路地努力回想前去的路。
我压低脚步声在暗暗的长廊急行,越过禁止入的立牌。职员们大概都还在研究设施的地方忙着工作,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空气异常沉重,我被那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安全门上,绿底白字的显示灯亮了又熄。我感到喉咙干渴难忍。
我很快就找到真理子的病房了,因为三个并排的房门的其中一个,正好位在消防栓的红色灯志正对面的那扇门,微微地打开了一个缝。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往门缝瞧,心中倏地出现很不祥的预感。
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治疗室里极为刺眼的灯光,令早已习惯黯淡光线的眼睛,被约莫是手术用的强烈光线刺痛起来。我用力眨了两、三次眼睛才感觉好一点。不过,从我站的角度只看得到墙边插座上插着几条电线,连接在病床的一头。
我吸了口气,将病房门缓缓推开。轻轻地呼唤真理子,无人应答。等到我侧身进入室内,看见真理子——在千织身体里的她正站在自己身体的旁边。
真理子完全没发觉我已进来,她动也不动地直视着。我再仔细一看,她的右手放在一具机器上面。
失去意识的真理子的身躯,比前天从手术室推出时更令人心痛。躺在病床上的她,覆盖在浅绿色的被单下。我瞥了一眼她的头部,头发也被同色系的帽子包覆着,鼻嘴上罩着辅助呼吸的氧气罩。透明的氧气罩里蒙着一些水雾。左右的手腕伸出被单,手掌朝上,从那里连着几条点滴和管子。管子塞在毯子的底下,其中几条像是血管般正输入一些液体。
毫无动静。我站在门旁,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那女孩屏住呼吸,直盯着自己的躯体看。身旁只有几个监视器,有些是规则性的、有些是凌乱地描画着曲线。宛如这一整室的生命就只是由它们来维持般,连空气都是死气沉沉的。
穿梭在静寂之中的只有这些无生命的声音在证明生命的延续。我的喉咙又动了一动,牵动肌肉的声音听起来巨大无比,我总算打破沉默开了口。
“真理子……”
“不要过来!”真理子头也不回,尖声大叫。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这个扯掉。”
我凝目一望,她的右手正紧紧抓着连结在机器上的插座。
“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尽管并没有打算大喊,但说出的话冲向高旷的天花板往下扩散,铿然作响。
“要怎样是随我高兴吧!我只是、只是想把自己给结束掉。”
“真理子!”
“真是够了。我不想再时时刻刻凄凄隍隍地睡不着。我明明就很安静地睡在这里,可是却强烈感受到黑暗、死神的阴影逼近。够了、真是够了。从刚才我就在想,只要把哪一个给扯掉,那一切就全都消失了。这是我的身体,要怎么处置随我高兴。可是,真是气人,我却不知道该扯掉哪条才对。”
“不过那里是——”
“我叫你不准动没听见吗?”
直到那时,她才将脸抬起,表情恐怖至极,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映在我眼底的千织的脸,和我所知道的千织是完全两样,但是那神态却又似曾相识,刹那间记忆浮现,那是那时的傍晚,在破碎的窗棂玻璃上映照出的我的脸。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也考虑过那个可能性,如果我的身体在明天子夜来临前、在这个事情结束之前就死掉了的话,结果到底会如何。存活下来的是我,还是千织?如果我能肯定消失的人就是我,那我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了。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以别种方式继续活在世间。
“我察觉到了,我连这样的事也注意到了,因为她可以生小孩。不,如果是这个身体的话,我也可以生小孩的。每当我想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一线希望。但是最后,我却愈来愈分不清楚我来这里到底是想结束自己,还是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真是可笑极了,悲伤想哭得无法自己。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悲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真理子——”
“叫你不准动!你要我说几次!”
真理子忽然尖声笑了出来。但是眼里却充满泪水。
“我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为什么是我?过去的我已被摧残得那么惨,难道还要让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丑恶的劣行之后才死去吗?如果这样,那一开始我干脆不要保护她了。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我员的是认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只有这点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也一直对自己说,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至少在昨天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着的。
“可是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再也无法忍受了。你知道刚刚我是多么拼命压抑自己吗?你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看着自己这副可怜的模样吗?只要来这里把一切结束,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就可以不必再那么悲惨地躺在这里了。没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并不是千织就这么消失,而是非常恐惧自己真的要消失在人世间。就是因为察觉到这点,我才无法动手,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笑还是该哭——不准过来!”
我一踏出右脚,真理子瞬间更提高了声量,我听见慌张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至。
“真理子,把你的手从那里拿开!”
“不要!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背后的门被大大地拉开,传来仓野医师的声音:
“喂,你们在吵些什么?真理子还没被准许会面!”
“真理子,放手。”
“出去!谁都不许过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
悲鸣般的女孩尖叫声与医师疑惑不解的喊话重叠在一起。但医师随即恢复理智,当机立断下了判断。
“千织,无论如何你先离开那里。”
医师慢慢从右侧接近她。
“不准过来!”
真理子的注意力忽然霎时被他吸引过去,医生趁机挥手打向她的右手腕。千织的体重很轻,一碰到她那瘦弱的肩膀时,医师瞬间退缩了一下,千织倏地咬紧牙根,我使尽全力飞跳过去时,她已经大力地挥动右手,“噗”的一声发出沉重的声响。
“混蛋!”
医师咆哮怒吼。同一瞬间,千织细小的身躯忽然产生激烈的颤抖,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倒下,我连出手扶她都不及。飞奔过来的医师将被扯掉的插头重新插好后,随即转向我们。
我让千织仰躺,她的双手喀啦喀啦不停抖动着,眼睛转翻成白眼。
“压住她的下巴,是癫痫发作。快点把手塞入她嘴里,不然她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惊愕不已,但还是依照医师的话做。千织的嘴唇两边冒出气泡般的唾液。医师慌忙找来毛巾,在另一边蹲下,俐落地将毛巾卷成圆桶状命令我:“听着,压紧她的下巴,毛巾放进去后赶快将手拔出来。”
嘴里塞住毛巾的千织,下颚还是惊人地咬得死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医师、如月先生——千织?原来在这里。”是未来的声音。
“是癫痫发作吧!长谷川麻烦你替她注射镇静剂,赶快!”
“是,我马上去。”
把千织压住,边说边起身的医师,赶紧检视病床周遭的维生机器,随后松了一口气。
“她没事吧?”
“看来似乎没事,那女孩扯掉的是心电图鉴视器送讯的插头,跟维生系统没有直接关系。她没有动其他地方了吧?”
“大概吧!”
正在此时,拖鞋声回来了。
“把她的袖子卷起来。”
我点头正准备将手离开她的下颚时,未来的手横过来帮忙,她依照医师的指示卷起千织的袖子。消毒酒精的味道弥漫开来,她拿起一块脱脂棉擦拭着上腕,医师确认过针筒里有无空气后,将针头戳入千织白皙的皮肤里。
针头拔出时,她只颤抖了一下,随后痉挛的现象慢慢减缓,下颚紧咬的力量也放松了。“没关系,可以放手了。”听声音的指示放手后,她的头部像是耐不住身体重量般地歪向一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未来抱起尚未恢复意识的千织,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一面轻轻抚着千织的头发,一面看向我和医师。
“那是因为——”
“她以前曾发生过同样症状吗?”医师打断了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我。
“没有,至少这八年之中没发生过。”
“嗯,是吗?那大概就不是癫瘸性的发作了。未来,麻烦你带这位小姐回她的病房,暂时陪着观察一下她的状况。”
“可是——”
“我有些话要跟他说。不好意思要拜托你了,欸,右边第二间房里应该有一台空的运送用的病床,先帮你把她抱上去。”
未来一脸不太服气,但还是听话地将千织先放下来准备起身去推病床。我按住她,自己率先走出房间。很快就找到医师说的病床了,我推着病床回到治疗室,仓野医师与未来两人抱起千织将她横放在病床上。千织下颚的肌肉已经松弛下来,嘴里咬着的毛巾也松开了。
“麻烦你了。”
“哪里,我知道了。”
未来虽不掩讶异的表情,不过随即就无可奈何地用鼻子哼叹了一口气。
“如月先生,你就是没将千织的状况仔细告诉我们。不过,请放心交给我,这个是这个,另当别论。”
我轻轻点头行礼,站在走廊目送推着病床的未来离去后,再回到治疗室。医师又重新检查机器的状况,并确认病患的情况。我不敢开口喊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医师立刻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好啦,刚才那女孩所做的事情,只要有一点差错就很可能吃上刑事责任类的官司。你知道吧!”
的确没错。我无力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刚刚喊的话有些奇怪。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得好好解释一下。这里说话有些不方便,到我房里去谈吧!我也跟未来说过了,有什么事情要她拨内线电话通知。还有,她想了解的事,由我问清楚后再转告她即可。应该没关系吧?”
“哪里,反而我才应该要感谢你。”
“这句话也很难解。算了,总之先跟我来吧!”
我点点头、跟随在他的步伐之后。照着医院配置图的回忆路线,我想应该是往研究大楼走去吧!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这段期间,我们皆不发一语,跟方才与未来走去大厅时的情况一样。
医师打开一个门牌上写着“仓野”的房间,招我入内。这房间看起来像大学教授的办公室,不过却满布尘埃。
“这是拨给我使用的房间,不过我几乎没在使用。离病房很远吧,感觉很不方便。所以里面有些霉臭味,稍微忍耐点吧!”
医师边说边请我坐下,他自己则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去。我们隔着一张矮茶几,面对面地坐在茶色沙发上。
“好啦,到底发生什么事,说来听听吧!那女孩到底想干什么?你应该知道吧?还有,为何你不是喊她千织,而是叫她真理子呢?‘放手!’我记得你是对她这么说的,这应该是你朝着那女孩说的话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点起一根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得满满如山。
我不知该从何启口。当我决定要向未来说明这一切时,我是打算在真理子本人面前说的。但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一想到要跟另一个人说明这件事,就觉得难上加难。我想,不管我怎么去选取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大概也很难有说服力吧!
我抬起眼来,医师一脸不满及疑惑的表情。
“你打算怎么办?是准备沉默不说,或者不是?如果你觉得由我提问题让你回答会比较好,那就这么办吧?”
“不,我会解释的。不过,我一时无法决定要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喏。”医师递给了我一根烟。
“谢谢。”我接过来点了火。吸了一口,感觉今天的尼古丁比平常还深入我的肺脏。
“医师,昨天我问到你有关‘心’这个问题吧?”
“是啊,昨天是有提到。”
“所谓的心,是否也可以说,它是一个与肉体分离也能够存在的东西?”
医师一脸极为惊讶的表情。不管是谁听到这种话,也一定会有这种反应。
“你提的这个问题,跟你的解释有连带关系吗?”
我默默地点头。医师像有些发怒地咬着下唇,猛然靠上椅背抱起胳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你真的打算要问我这个问题吗?你明知道我在这里是干什么的,还故意问我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换我摇头了。对方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先把事情解释清楚再说。如果我觉得有必要的话,你现在所提的问题,我也可以考虑回答。”
我抬起眼来,视线与他碰个正着。他的眼光凛着一层威严,同时也看得出更有一层深深困惑不解的神态。
“她——在千织身体里的人,坚称自己是真理子。而也的确,千织本人是不可能会说那么流利又有条理的话。”
然后,我便将事故发生后清醒的真理子的一举一动等,尽可能地将所有事情一一说出。蛋包饭、生理用品;听到土石流的情报担心食物如何搬上山的事情;结婚生活的事;以及一直到离婚的原委。我将以上种种一切,钜细靡遗地说了出来。然后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以及在集中治疗室里两人的对话,就我印象所及全都说出来。医师偶尔会闭上眼睛,但是却从不插嘴或是摇头,只是仔细倾听我说的话。
“那你是相信这件事情罗?”抱着胳膊的医师这么问我。
“我是相信。应该说,我无法不相信。所以只能接受这事实别无他法,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根本不是一般常人所说的话!”
医生嘴里虽是这么说,但语气上听起来并不是全然否定的意味。我闭起嘴等待他的发言。大概整整等了有三分钟之久吧,终于,医师放开抱着的胳膊,又重新点了一根烟。
“听你这么说,嗯——解离,这个名词你听说过吗?”
“没有。”
“那么,多重人格总该有吧?”
“这个的话就听过。”
“所谓的解离,主要是指在幼儿期的一种精神性的自我防卫的手段之一。当幼儿本身并没有力量保护自己,暴露在极度的紧张或虐待等的暴力之下,周围又没有可以求救的大人时,或者是本来应该救援他的大人——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双亲——却反而是虐待行为的施暴者时,会将自己当成是另外的一个人来保护自身的安全。捏造虚伪的人格,将自己肉体上、精神上的痛苦暂时先摆在内心的另一个角落。
“并且还宣称自己不在本身的肉体之中,那个被虐待的肉体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以这种想法来规避自身被伤害的事实。这种行为便是被称为解离。因为对于不懂得如何抵抗暴力的小孩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但是经常使用解离这种方法,慢慢就会出现非本人的虚构人格,而且还会将此人格固定在脑内。原本应该是暂时性的存在,由于不断反复出现,让本身获得了另一种的安定感。这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的状态,如果同样的现象更加重叠,一个人的肉体中出现了三人以上的人格时,则称为多重人格。
“前言大概就说到此为止。扼要地说,解离的现象可说是一种习惯性。如果在无力抵抗、或是求救无门时被反复不断的暴力虐待,非己身的人格支配肉体的时间便会愈来愈长。也就是习惯了将其他的人格暂放在本身的肉体中。简单地说,所谓的多重人格是个人的大脑所引起的疾病。每人的状况等级不同,只要知道这只是一种个人性的阶层就可以了。
“如果你刚刚一连串所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倒是可以相信你不是在说谎——我的解释就是这样。千织应该有潜藏性的多重人格。原因恐怕是比在认识你之前还要更早更早以前就有的吧?因为她的双亲客死他乡、而她本人也是那种状态,所以很难不排除这种可能。她的双亲或许不是一对称职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因为障碍所形成的因素,不过没有任何资料前我无法乱下断语。
“总之,因为你家的收养,意外地让她的精神能够获得安定,也因此症状才暂时减缓没再复发。人格互换是会潜伏暂眠的一种病症。但是,来到这里后,她却直接面对了极度紧张的状态,也就是那个坠落事件。无法忍耐那种可怕状态的她从己身的肉体窜逃出来,将肉体暂时寄托在自称为某个人名的第二个人格上。而这第二个人格是个原本就说话流利的人物,关于多重人格最常见的是,人格互换具备了补足原本主人的缺点的特性,或许反而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格互换的存在。而且,千织所制造出来的第二号人格,名字碰巧也叫做真理子。
“因此,从前天开始,千织人格里面的真理子,便将跟在这里认识的同名的、叫做岩村真理子的女子视为跟自己是同一人,而千织所知道的一些事,当然第二个人格的真理子也会知道。当然她们彼此之间并不是有所谓的意识性的交流沟通。在多重人格的病例上,有许多都是共有相互的经验,但是记忆的网路则是分别存在居多。不过,总归都是同一个脑子里所发生的现象,所以这样的假设是被认可的。经过像这样的过程后,因为人格互换所产生的自称的真理子,会比本体还更能操着流利的话语,而且坚持自己就是岩村真理子。若是我的想法成立,那么本身或许会被抹杀掉,而且也因为极度的紧张恐惧还导致了癫痫的发作。这么一来应该就合乎道理了吧?”
医师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不可解的苦笑。看起来颇有淡淡的自嘲模样。
“你似乎不太认同我的话!当然这只能说全都是假设的,要证明的话必须经过催眠治疗或脑波测定等,而且也必须经过长期观察才能证实。况且,做了这些检查也无法保证这些就是真的。不过,多重人格症在医学上确实存在。像这种特殊的例子,我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医师将两手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转动颈脖。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而即使医师已经解释了这么多,我还是无法将事实回归到原点。
医师的说明确实相当有说服力。我回想起千织来到这里后迅即跟真理子异常亲密的模样,而关于楠本夫妻的事,我也没有太多认识可以用来反驳医师的说法。但是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那是因为在发言者本身抱持着绝对的确信所说出的话之前,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察觉出事情不见得就是如此。
“如月,这医院的名称你还记得吗?”
“唔……我记得应该叫做——”
“这里叫做脑化学研究所医院哪!我是这里的职员兼研究员。”
他再度苦笑,将头转向我。
“解明分析大脑的构造组织,就是这个医院的终极目的。你们或许看不出,但是这研究所里有近百名的人员,每天都跟假设与检证其事实朝暮相处,像是哪个领域是借由哪个精神活动才能更加称职地执掌功能、记忆是如何形成的、还有,某神经细胞的遗传性的不同是否会左右个人的个性等。无法用言语道尽,总之,主题是不胜枚举。而那些主题各有几个假设,必须以实验,以及收集并解析实验得来的庞大数据资料。
“那么,最原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解析大脑构造后出现的东西,你认为是什么呢?很意外的那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心’这个名词。这个名词所在的位置是囊括大脑这个器官内所有进行中的活动。至少以我们的解释是如此。所谓的心,跟大脑这个器官一样都是肉体的一部分。这也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谈论之事的大前提。”
医师捻熄香烟。
“因此,对于你先前提出的质问,我的回答是‘No’。所谓的心是不可能脱离肉体而独自存在的,心这个名词其实也就是表示脑这个器官的活动,至少在医学上的说法是如此。”
“可是,现在,真理子的心却是寄居在千织的身体。”
我不禁出言反驳。医师摇了摇头。
“这点我刚刚已说过,无论如何我的说法不会改变。不过,我从来也没强迫你接受我的说法啊!原则上现在所假设的,到底有多少偶然性、或是有一丁点假设成立的可能性,但是构造方面我是最了解不过了。而且千织本身原本就是特殊案例,不合理的部分大概只能指向她所拥有的特殊性吧!”
“呼——”医师从鼻子中哼笑了一声,停了一会又继续说:
“不过,对我们而言,这近百年来关于大脑器官确实是有飞跃性的进展。因此,对于脑生理学的研究有极大贡献的几位学者,在退休之后也并不承认独立的心,亦即我们所谓的灵魂是存在的。他们确实并没有留下如此主题的话语或见解。”
他忽然拾眼,但是却避开我的视线瞥向一旁。
“唉,结论就是大脑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谜,然而上天给予人们解开所有谜团的时间却不太够。连我们这些筒在研究的人员,恐怕也无法在有生之年解开心的员面目。正因有如此的期望,才会努力不懈地持续研究。所以,像这样的发言,如今也只能认为是一件遗憾惋惜的事。
“不过呢,我来说个无聊的题外话吧!话说有位脑科研究者,讽刺的是,妻子却是植物人。身为医师的他,亲自执行妻子的手术,结果却无法救回。在明知无结果之下,还是每天帮宛如活生生的死尸的妻子施打点滴并注射营养剂,擦拭她的身躯。这些就是他每天睁眼后的例行工作。他很幸运还能持续拥有工作并且每天照顾妻子。这些小小的幸运让他感激不已。
“但是半年后他面临了很辛苦的第一个极限。尽管他工作能力很强,而且是个称职的丈夫,但是对于妻子长期的病况感到十分罪恶,每当午夜梦回,每当他回想事故发生的原委,他就自责不已。这些痛苦自责的思绪,原本应当是足以支撑他日常的生活。但是他终日努力不懈却得不到妻子任何的反应,妻子只是徒具消化与排泄功能的活死人。
“某天他情绪终于崩溃了,一心一意只想毁了一切。这样的生活对妻子毫无助益,如果能得到一丁点的进展,他或许还能继续忍耐。但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心想把一切全都结束掉算了。虽然他内心并非真的想这样,但是一度涌上心头的执念却没消失。到了第三天,他终于崩溃了。他抱着忏悔的心情对着妻子全盘倾诉出来,这大概长久以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好久。当天晚上,他作了个梦。妻子用悲伤的神情一直凝视自己,梦里只有这个景象。
“理所当然,这肯定是他本身那种想停止一切的想法造成的罪恶感,才会在梦里衍生出这种情境,但是他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是自己的罪恶感,为什么不是昨晚、也不是之前,而是在自己告诉了妻子之后的今晚才作了这样的梦?他感到万分惊讶,终于真正感受到那是妻子对他哀怨的诉求,他始终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
“他开始萌生了利用物理上不成立的方式,让自己与妻子有所接触联系的想法,而且也不再全盘否定这些方式。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在此之前完全没出现过的妻子,忽然在触摸着她的手时轻轻地传来了力量。似有若无的,刚开始几乎感觉不到的非常细微的力量——”
“医师,那是——”
碰巧这时,放在房间角落的电话响了起来。医师起身去接电话,只见他皱着眉头说:“还没吗,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然后挂掉电话。
“我们到底谈了多久?”
我看了看手表,大概超过一小时以上了。
“千织仍昏睡不醒,未来有些担心,所以来电告知。她大概也担心我们谈到什么状况了吧!你差不多该回病房了,你应该也很担心她的情况吧!不过到底是哪个她,这我就不知道了。”
“医师——”
“抱歉,就当作没听到你说的事,我会比较轻松。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就当作没发生过,好吗?”
“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她把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医师站在电话旁动也不动,我感觉到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我还是想要有人认同、肯定我的想法。
“譬如,医师你说过要跟她以前的夫家联络,她的丈夫是不是叫做后藤先生?”
“这件事,除了她本人之外,藤本先生也知道。”
“那时候,医师你可曾说出名字?”
“搞不好有说吧!”
“还有她前夫有三个妹妹。”
“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请你去问问藤本先生。”
“没这个必要吧!”医师边摇头边回答我:
“的确,或许这些是你第一次由她口中听到的事——当然我所谓的‘她’是指坚称自己是真理子的千织——不过我们却不见得会这么认为。因为我也不知道,你来到这里之后到底跟真理子交谈了什么内容,再说,我也是从未来那里听说,你跟真理子在高中是学长学妹的关系吧?要是如此,我也可能认为你们之间有很多我们所不了解的情报往来!”
医师拍拍哑口无言的我的肩膀,催促着我说:“走吧!”
“她不是说,只要你相信就够了吗?那你就相信她吧!很遗憾的,我无法全盘接受这些无法证实的事。不过,只要你努力相信她所说的话,或许她就满足了。真理子所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太多了。而且,如月,相信他人所言的这件事,对于人脑来说可是很伟大的力量。”
走在他后面,我才发觉,这些是他极力说出的让我能理解的话语。我不知在何时,把手放进口袋将手套握得紧紧的。
满脸讶异的未来站在一旁,看着医师检查千织的瞳孔、听取脉膊,医师结束了听诊与触诊之后表示身体机能并无异常,如果是药效的作用,应该早就清醒了。医师皱了皱眉头,对着护士指示说道:“安全起见,去准备进行PEt以及MRI。”
千织被带到别的病房去,大约一小时之后回来了。意识依然没有清醒。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阵阵不安。跟在千织身边的未来小小声地说:“剐刚还没说完的事,等千织醒来再继续无所谓,在那之前我还可以忍耐。”她也是一脸担心。仓野医师也支支吾吾的,“我也不了解现在情况如何。”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又继续说着。
不久,医师出现了,手上拿着大张的底片。好像是哪里曾看过的X光片。
“你觉得如何?”
当然这话不是对着我说,而是对未来说的,医师一面说一面将手上的影图交给未来。
“很正常,或许该说,非常活泼,比起一般人还要活泼。”
“没错。事实上,要说这是昏睡中的人的活动模样,我倒是无法认同。”
“你要看看吗?”医师边说边将底片递给我。那是皱纹遍布的千织的大脑影图。标示着脑细胞活动的亮点到处都是。所有的部位,全部都闪闪发亮。如果这是表示大脑正在思考,那么,昏睡中的她阖着眼睛到底是在思考些什么?
仓野医师与未来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恐怕我比他们还更觉得疑惑且不可思议吧!
——影图的上面,以前看起来像是月球表面的火山口的轮廓已经完全消失了,反之光点是到处可见。
仍沉睡不醒的千织的脸,痛苦地歪斜着。这是真理子的痛苦?还是千织的痛苦?我不知道。
雨已停,天气放晴,从窗外照射进来白花花的阳光。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沉闷的病房里只有阳光轻快地洒入。我追随着光,才发觉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概是给我们的午餐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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