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过了一个月。
店里已经恢复了正常营业,老板用指尖读着书,门帘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悠哉摇摆,我则是想像着自己肚里的和菓子,意识逐渐蒙胧。这该怎么形容呢?这就是一般所谓的和平,日常生活中的日常。
一名男子打破了这股日常气氛。
有位胖胖的男子说了声“你好”,走了进来。他的年纪看起来介于大叔与老爷爷之间。
他的打扮庄重整齐,身穿黑色西装。因为体重很有份量的关系,当他的手一扶着我,我立刻就发出叽咿地声音,这股沉重甚至让我担心起自己的玻璃会不会破掉。
男子嘿咻一声踩上和室房。
“欢迎光临。”
老板请他坐上坐垫后,男子便老实地坐了下来。坐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男子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布巾包裹,“我想要来寄物。”他说。
老板接下包裹,似乎被物品的重量吓了一跳,他把包裹搁在膝上,小心地解开布巾。里面是一个经过装饰的四角木箱,老板好奇地用手不断来回抚摸着。
男子说:“你可以打开盖子看看。”
老板一打开盖子,声音顿时响起。这到底是什么啊?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鸟在用细小的双脚,蹦蹦跳跳地踩在钢琴键盘上一样。
怎么感觉好开心啊。愉快,愉快。心情好兴奋。
虽然想要永远听下去,声音却在转眼间停止了。
老板说:“这是梦幻曲吧。”
“是的。是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的梦幻曲,音乐盒的招牌曲目。”
“你是要寄放这个音乐盒没错吧?”
老板感慨万千地阖上盖子,环抱着膝上的音乐盒,一副紧拥不放似地。他好像连平常会问的寄放时间、寄物费用,还有客人名字等招牌台词都忘了。看来这应该是相当稀奇的东西吧,而且还会发出声音。老板因为眼睛看不见,对音乐特别敏感,而且这音乐又拥有让人心情愉快的魔力。我想老板他现在,一定还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中吧。
男子说:“我想要寄放五十年。”
“五十年?”
“没错。我听说寄放一天是一百圆。这边是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圆。”
男子递给老板一封厚重的信封。
老板轻轻地将音乐盒放在榻榻米上,接下信封后,看起来好像在沉思什么的样子。这也是当然的嘛,这么大一笔钱,一般人哪里付得出来。
男子说:“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紧张了。该不会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平常可以拿出来使用,不要把音乐盒收在里面。想要听梦幻曲的时候,就把音乐盒放在身边,转一转发条。这就是我的条件。”
这时老板终于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想把这个音乐盒送我吗?”
“如果我真的要送,我就只会付一百圆的寄物费了。到了明天那就会成为你的所有物,这样一来,你也有可能拿去转卖吧。”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
“如果拿去转卖,你会得到一笔能买下一间六本木公寓的钱。”
老板看起来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六本木的公寓到底要多少钱?几万?几百万?不对,还是几千万啊?
“这就是这么值钱的骨董。我希望你能把这东西留在身边,不要拿去转卖。”
“为什么?”
“这是某个人的遗言。”
“某个人?”
这次换男子沉默了。
老板说:“寄物的时候,我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我叫做木之本亮介。”
这瞬间,老板手中的厚重信封掉落在地,信封里的钞票飞了出来。
“木之本先生?不对,你不是木之本先生!”
老板难得地提高音量。会吓一跳也是当然的啊。木之本亮介是那个灰色爷爷才对。他不但是店里的常客,跟老板的感情也很好嘛。
男子捡起信封,一边把钞票放进去,一边用冷静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木之本亮介,管家木之本亮介。”
老板看起来难掩惊讶,他甚至没注意到男子递过来的信封。我的脑中也是一团混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之后老板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大概是多亏了氧气吧,他好像突然掌握到什么关键。
“难不成,之前常常来光顾的客人,其实是你的社长吗?”
咦?
灰色爷爷他是……社长?
骗人!
老板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啊?
没想到,男子竟然点了点头。
真的吗!
那家伙明明灰得像只老鼠,那么单薄纤细,结果却是社长?
在住院时写下遗书的社长?
社长假装成管家往来这里吗?
……为什么?
真正的木之本亮介说:“我是一名管家。我依照社长的遗书,将音乐盒寄放在这里,并递交寄物费。这就是我的使命。不过接下来我要说一些额外的事情。接下来的话并不是遗书内容,但我想好好告诉你关于社长的事情。你愿意听听吗?”
老板应了声“好的”。
门帘在摇摆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社长去世了。”
老板的脸僵住了。
木之本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
我的心里……变得天翻地覆,玻璃仿佛就快要迸出裂痕。
等待了几分钟的沉默后,木之本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社长是个聪明人,做事也很努力。虽然因为战争失去双亲,可是他靠着奖学金上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进入一流企业。他又在重重努力下,拿出实际成果,甚至还爬上社长的位子。他不是天才,只是一个努力的人。尽管他的个性不是很机灵,也不太懂得乔事情,但他就是拼命地在努力。”
我想起了一根鼻毛的故事。要是没了努力,就连一根鼻毛也不剩了。虽然本人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还是会留下一、两根鼻毛才对吧。因为那个人说起话来十分幽默,与老板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跟门帘都很期待那个人的造访。他不是只有努力而已,我总觉得那家伙的心里,还蕴藏了深度。
“社长是个除了工作之外,什么也不懂的呆头鹅,从来没有跟女性交往过,年过四十左右的时候,才在周围的撮合之下相亲结婚。对方是个温柔又清秀的好太太。他们夫妻俩相处和睦,生下了一个儿子。虽然社长因为忙碌,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好好抱抱孩子,但是在他的胸前口袋里,随时都放着儿子的照片。可是,就算把照片放进口袋里,对方也不会明白。社长儿子在过了青春期左右的时候,开始与社长保持距离,两人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到话了。”
他在说那个打呼男的事。
“三年前,社长夫人因病去世。社长大概是受到了严重打击吧,旧疾复发恶化,甚至还住进了医院。结果,公司内部便突然流传起社长写好遗书的风声。因为社长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才会使得周围开始纷扰不安。大家开始胡乱猜测遗书内容,例如像是有写到公司的继承人,要如何处理土地和房产,其实在乡下有私生子,或是养了年轻情妇等等,甚至还企图要找出遗书。当社长知道连儿子正少爷也在拼命寻找遗书时,他便开始疑神疑鬼,食欲也没了,身体越来越虚弱。
“某天社长突然喃喃地说‘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他拒绝会客,不打算见任何人,独自面对着白纸,一个人陷入沉思。对,没有错。社长根本还没有写什么遗书。他那时候正打算要来提笔。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公司继承人,也不是交代财产的事。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某样他想贯彻自我意志的东西。”
老板拿起音乐盒,打开盖子。因为没有先转发条,盒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是这个音乐盒。那是他跟夫人去新婚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社长希望把这个音乐盒,托付给会好好珍惜一辈子的人。但是当发现身边没有这样的人选时,他感到很泄气。我为了想帮上一点忙,便把公司的客户名单交给社长,还寻找了远房亲戚,不过社长也只是默默地盯著名单看而已。
“就在某天,社长说他终于写好了遗书。还吩咐我备车接送他。就算我说要帮他拿来寄物,社长还是不听。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准备好车,瞒着医院偷偷带社长出来。我照着社长的指示,把车子停在这条商店街的入口。接着社长就自己来到这里寄放遗书了。之后社长还告诉我,说他遇到了一个直爽的年轻人,让他稍微变得有精神多了。”
这瞬间,我仿佛听见灰色爷爷的笑声。记得他好像都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吧。
“在那之后,社长只要一想到什么,就会说他想在遗书上多加几笔,然后跑到这里领回遗书,写好之后又再拿过来寄物。改写遗书只不过是个借口。我猜社长大概是想要来见你吧。”
老板摇摇头,这么说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聊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又多改写了重要的内容吧。”
结果木之本却说:“寄放在这里的遗书,全部都只是白纸而已哦。”
老板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我也吓了一大跳。
木之本眯起了眼,仿佛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社长恐怕是看到我提供的名单,心里觉得厌烦,才决定假装成已经写好遗书的样子吧。他想把白纸遗书拿来寄放,然后就此停止寻找托付音乐盒的人选。我完全被社长给骗得团团转。不过,被骗也好。因为社长的病情虽然已经严重到无法外出,可是只要来过这里,情况就会莫名地出现好转。我都是待在车上,在商店街的入口等待社长。社长每次回到车上时,脸色都会变得有精神多了。我很久没看到那么开朗的社长了,不,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才对。原本我还以为他的病情会这么继续好转下去,恢复健康。”
啊啊,我真想开口说话。说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灰色爷爷很有精神。生病根本是天大的谎言,他是在装病而已吧?说他已经去世也是,他根本只是在装死吧?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爱瞧不起人的老爷爷嘛。想必木之本根本听不到我的反驳吧,只见他继续往下说。
“某一天,正少爷来到医院。他的神情变得和颜悦色许多,我心想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便让他见了社长。正少爷说他跑去寄物商那里想拿回遗书,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赶了出来,然后哈哈地高声大笑。他大笑的方式跟社长一模一样。现场的气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木之本停顿片刻后,百感交集地说:“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并没有特别说过什么话。”
“所谓正确的言论,是无法打动人心。在过去,我已经三番两次地劝正少爷好好跟社长谈谈,可是他却完全听不进去。你待在这家店里,认真地完成份内的工作。或许就是这份坚毅不摇的态度,激荡了正少爷的心吧。”
老板静静地眨了眨眼。木之本继续说:“社长对正少爷说过了。说他是个努力的人,以后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正少爷则是对社长说了声谢谢。不知变通的两人在相隔多年后终于和好如初。那天晚上,社长便以焕然一新的心情,第一次提笔写了遗书。桐岛先生,社长就是在遗书里写到要将音乐盒交给你保管五十年。”
老板把音乐盒放在掌心,像是要为它取暖似地摸了摸。
“那是老板在澳洲买的骨董。他跟夫人出外旅行的经验,就只有新婚旅行那一次,剩下的人生全都献给了工作。社长说他在深夜开完会,回到家人早已入睡、一片静悄悄的家里时,就会独自听着梦幻曲来消除疲劳。”
当木之本说到这里,老板便转动发条,打开了盖子。犹如小鸟在用脚弹着钢琴的乐声,悠悠地回荡在店里。
“写完遗书的隔天,社长就像松了一口气似地辞世了。”
当木之本双眼通红地这么说完,从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了“喵呜”的叫声,一团棉絮滚了出来。不对,不是棉絮。那是一只好小好小的白猫。
“哦,原来你有养猫啊。”木之本像是在掩饰泪水似地这么说。
老板放下音乐盒,用双手轻轻抱起小猫,“这是客人寄放的。”他说。
客人寄放的?
我原本还以为那是尸体,原来它还活着啊!
老板那一个礼拜,都窝在屋里的房间。他那时候一定是在拼命让小猫死而复生吧。
我开始想,不晓得老板的手能不能也让灰色爷爷复活?没多久,我马上就发现这是件不可能的事。反正,这不过只是玻璃柜在胡言乱语而已。紧接着我又立刻浮现另一种想法。那只猫说不定就是灰色爷爷投胎转世。嗯,这种说法就现实多了,毫无矛盾之处。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木之本问。
“我没有帮它取名字。”老板说,接着他就像是灵光一闪地说:“就取名叫‘社长’吧。”
“你的社长曾经说我的个性太过悠哉,不是当社长的料。既然如此,就请它来当寄物商的社长吧。”
木之本说:“听起来挺不错。”然后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