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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公馆

        (注:本文后来被作者横沟正史扩充、改写为长篇推理小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照两作,对比阅读)

        

浜子大夫



        被人们称做“猫公馆”的这座古宅,坐落在上野髙地的最北端,与日暮里车站的距离,近在咫尺。因为隐秘的地理位置,使得古宅从城市的喧嚣声中,完全隔离开来,处在一种寂静、荒凉的环境之中。古宅附近寺院林立,寺院中那巨大的墓地,占据着宽广的空间,四围总是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猫公馆”所在的那一小片,正好处于上野高地自南向北,急剧下陷形成的一道斜坡上。兴许是南边背靠着一座陡峭悬崖的缘故吧,这里古树参天,郁郁葱葱,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作为城市的中间地带,大树数量之多,实属难得。这些盘根错节的大树,使被称为“猫公馆”的建筑周围一带的空气显得十分潮湿。

        故事发生在初夏之末的一个下午,这正是橡树啦、山毛榉啦、松柏之类的常绿树,在墨绿色的老树枝上,一齐吐放新绿的时候。

        今年的梅雨来得真早啊。五月中旬开始,就很少见到晴天那灿烂的笑脸。各地都遭到了局部暴雨的袭击,不断有受灾的消息在报上出现。到了六月份,天气更是一天比一天潮湿。故事发生的那天——六月五日的下午,天空中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倾盆大雨,就要啪嗒啪嗒落将下来的样子。

        当金田一耕助站在被称做“猫公馆”的那座古宅的门前时,马上就感受到了空气的沉闷,宛如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似的,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古宅后面,高高耸立着一堵裸露出棕红色粘土层的悬崖峭壁,它居髙临下地俯瞰着古宅的屋顶。几天的暴风雨过去了,刀砍斧削般的悬崖,依然傲然挺立着,崖上的参天大树,也巍然不动。

        崖上那株山毛榉树粗壮的树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根系,从粘土层的地表中显露出来。或许就是它们在保护悬崖,使之免于崩塌吧。而从崖上向前突出的那株大树,却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在天空中伸展开来,它那茂密的、墨绿色的枝叶,延伸到了古宅的上方,似乎使古宅更加增添了一种阴暗的气氛。

        十几只长尾鸟,结伴栖息在古宅周围、那茂密的枝叶之中。这种鸟很适合于这种阴湿的天气。它们在茂密的枝叶深处,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寻找着食物。它们的羽毛柔美,声音却很难听,“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使人们对称为“猫公馆”的这座年久失修的古宅的印象,更增添了一种不吉祥的神秘感觉。

        据说,这座古宅曾经被作为一家照相馆,一直维持到战后数年。这么说,屋顶看上去像有二层楼高的那一部分房屋,似乎就是照相馆吧。

        古宅原本是一座安装着旧式套窗的廉价建筑。现在,它的一面外墙上,为一层厚厚的常春藤叶所覆盖,形成一道幽雅的风景。但是,另一方面,它又使这座建筑给人的印象,越发地阴郁和不祥,那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啊。

        据说,在这座古宅充当照相馆的年代,曾传出过许多有伤风化的流言蜚语。

        诸如“战前有人在这里偷偷地拍摄黄色照片,被人举报后,连警察都介入过。”“战后就不同啦,在照相器材不足,生意无以为继的年代,这里开过淫乱的地下派对啊……”等等的流言蜚语,不一而足,它们四处传播着,为这座古老的朝邸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恐怖的不祥色彩。

        这些谣言的流传,大概也与古宅的“风水”有很大的关系吧。那是因为古宅的建筑位置隐秘,而古宅本身,又透着一股神秘的色彩。

        从日暮里那边走过来,穿过一条垃圾遍地的街道,走上一道漫长的斜坡。在斜坡上七拐八绕地穿行一会儿,就到了那道斜坡的尽头——这正是古宅的建筑位置。斜坡的右边,延伸着一堵长长的土墙,那是山阳寺那座古老寺院的院墙,院墙的里面是一片墓地。踮起脚尖从院墙上望过去,看得见墓地旁边,那因为被雨水无情地侵蚀,而略显陈旧变色的塔形木牌。斜坡的左边,是一溜大谷石夯建的地基,地基上堆着一层土,土里栽着一排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黄杨。这些黄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院墙,院墙高过成年人的头顶,里面是一所幼儿园。这所幼儿园建于战后,是山阳寺的产业。

        山阳寺的土墙与幼儿园的黄杨木院墙之间,夹着一条长长的斜坡道,这是一条铺装漂亮的柏油马路。斜坡的前面,一堵裸露着棕红色粘土层的悬崖,髙高耸立着。在崖下一处,呈三面合抱的位置,孤零零地建着一座房屋,它就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神秘建筑——猫公馆。

        走上斜坡的尽头,迎面是一张方格子铁门。方格铁门上镶着一块金属板。也许昔日这块金属板上,曾经镌刻着照相馆的名宇吧,但是,大约三年以前,这上面就只有“浜子大夫”四个字了。

        门柱上安有球形的壁灯,那紫色的灯罩,大概是为了更加衬托出女主人职业的神秘性吧。

        且说,六月五日晌午刚过,金田一耕助依约,来到了东京警视厅侦査一课第五侦査室,访问等等力警部。可是,警部不在,他的部下远藤刑警,正好刚从外面回来。

        “啊,金田一先生,您来得正好。您现在就一起干吗?”

        “警部不在吗?”

        “是。他正在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怎么,是一桩命案吗?”

        “是的。这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案件啊!我知道,破译这种案子,一定符合您的嗜好。我现在正要重返现场,您就一起去好不好?真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案件呀!”远藤刑警一边观察金田一耕助的反应,嘴里一边不停地咕哝着“离奇古怪呀,离奇古怪呀”之类的诱惑性字眼。

        金田一耕助的装束依然如故。一件素净的青绿色和服衬衣,外加一条和服夏裙,裙子看起来皱巴巴的,白色的日本式布袜子上,溅着少许泥浆。像鸟雀窝一样的乱发,也一如往日,没有半点修饰。

        远藤刑警之所以总是咕哝着“离奇古怪呀”,是因为面前这位叫做“金田一耕助”的男子,只须动一动小指尖,就能破获那些普通的杀人案件。

        金田一耕助眼睛不无狡黠地闪了一闪,说:“现场在哪儿?”

        “日暮里那边。”

        “被害人是谁?”

        “浜子大夫。”

        “浜子大夫……是一位女医生吗?”

        “不,是一个女巫。您不是知道这个人吗?”

        “女巫?”金田一耕助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么说,自己应该是在哪儿见到过,有关浜子大夫的文字介绍。只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对占卜啦、八卦啦之类的事情兴趣不大,所以,现在即使远藤刑警提起这个名宇,他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是那个女巫被杀了吗?”

        “可不是!昨夜……哎!……现场真是稀奇古怪啊。”

        “什么……现场稀奇古怪?”

        “唉,您就别问了,您去看了就会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现场应该还是原样吧,因为尸体刚刚发现不久。”

        “警部也在那里吗?”

        “是,是。所以您要是去了,我们头儿一定会很高兴的。凭直觉又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呢。”

        金田一耕助在一头乱发上搔来搔去,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笑意。

        面前这家伙太了解自己的弱点了,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弱点——我即便知道又如何呢,还不是得乖乖地钻入他的圈套,真无奈啊。

        金田一耕助满面羞色,不好意思地开了口:“那么,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热烈欢迎!那,请吧,我陪着您去。”

        就这样,六月五日下午三点左右,金田一耕助在远藤刑警的陪同下,一头扎进了那座不祥的古宅的方格铁门之中。

        这时,雨刚好停了。但直到今天早晨,还在下的暴雨,在古宅前后左右,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警员们在古宅的屋里屋外,忙来忙去,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座古宅发生了一起神秘的凶杀事件。

        

壁柜之中



        在这所古宅曾是照相馆的年代,这一部分一定是摄影棚了。浜子大夫将从前的摄影棚,简单地改造一番之后,将它布置成了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客厅与卧室之间,有一道门相通。

        犯罪现场是靠里面的那间卧室。卧室的地板上,铺着整张厚厚的腥红色绒毛地毯,房间一角,陈设着一张与女主人的身份极为相称的、富丽堂皇的床铺,这张床,占据了房内的大半空间。床铺对面的墙根下,砌着一个与这座廉价建筑物极不协调的、巨大的大理石壁炉,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庸俗的裸女油画。

        被害人——也就是自称浜子大夫的女巫,她并没有陈尸于床榻之上。她披头散发地仰卧在腥红色的地毯上。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一接触到她的尸体,不禁扬起了眉毛,瞪大了一双惊惧的眼睛。

        这个女人显然是被勒死的。她的咽喉部位,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像是细绳勒过的痕迹,这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明。可是,她的服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只有裙子还完好无损地裹着她的下半身。裙子的质地很薄,像手感滑溜的天鹅绒那样,闪闪发亮。它长及脚尖,上面的小圆点花纹,就像一个个耀眼的光斑。

        然而,上半身是怎么回事呢?上半身一丝不挂!这个女人大概有不穿内衣的习惯吧?她那紧绷而丰满的双乳,高高隆起,乳头犹如两颗红宝石般地美丽,真是一对性感十足的尤物。

        或许眼前这美得令人窒息的肉体,使金田一耕助产生了性的幻觉吧,那高耸而性感的酥胸,那如红宝石般美丽的乳头,竟是那么的令他怦然心动。

        这个女人的年龄,大约是在三十五、六岁吧,生前相貌姣好,是个罕见的美人。而现在,她脸上的皮肤呈紫色,难看地歪斜在一边……

        尽管如此,可是这个女人或许是在床上,被人勒住了脖子,在临死前的痛苦中,滚到地板上去的吧?不,要是那样,,床铺上面应该一丝不乱,并且,看不到身体横卧过的痕迹。

        这时,房间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吸引了金田一耕助的视线。啊,不,是那些东西瞪大的那圆圆的眼睛,正以机警的目光,紧紧盯住金田一耕助这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群多么灵巧而又神秘的猫啊。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金田一耕助默数了一下,总共有六只猫,默默地蜷曲在尸首旁。

        它们有的缩成一团,浑身顗抖着;有的伸出柔软湿润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和鼻子,似乎是在“洗睑”;有的用狐疑的目光,盯着那些警员们的面孔,惶恐不安地在尸首旁边,东张西望,转来转去。

        “还有几只呢。”等等力警部在金田一耕助的耳旁轻声说,“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死者周围有十二只猫。”等等力警部又加了一句。

        “据说,这座宅子叫做……猫公馆。这房子……”

        尽管如此,那又是什么呢?

        女尸丰满的胸脯上,印着许多紫红色的斑点是……从斑点的形状来看,像是小猫的脚印,可那红色的染根,究竞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突然双手交叉,用力一握,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自己的目光一直为这些猫所吸引,并且被腥红色地毯的保护色所蒙骗,所以,一直没有发觉离女尸头部大约半米远的地板上,还有一只黑猫。

        那不是活蹦乱跳的猫,而是一只死猫!

        哎呀,这只猫是被人杀死的。它似乎被人用锋利的刀子剜过,一幅身首分离的惨景,令人目不忍睹。金田一耕助的内心,不禁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

        腥红色的绒毛地毯,吸满了黑猫身上流出来的血液,使黑猫周围的地毯,看上去湿漉漉的。怪不得这些猫们,一只只都摆动着红髭须,原来,是吸食了同类的血液啊。

        一种莫名的恐惧,再次袭上金田一耕助的心头。

        “我们来这儿时,经过的那道斜坡,它的左边,大概是一所幼儿园。”等等力警部又在金田一耕助的耳旁低语。

        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警部的脸。

        “是那所幼儿园的孩子们,发现了这具尸体。”

        “孩子们……这具尸体?……”金田一耕助顿时吃了一惊。

        “是的。是猫把孩子们引来的。”

        “猫?……”

        “是这样的。这座宅子里的一只猫,忽然偷偷溜进了幼儿园去玩,一个孩子把猫抱了起来,无意中发现衣服上沾了一些血迹。仔细一看,发现猫浑身是血。孩子也觉得很奇怪,于是就和另外两位天真无邪的伙伴,一起跑到这里察看,不料,竟是这么一幅骇人的惨景……听说,当时正好是午休时间。”

        金田一耕助一想到这样凄惨的现场,竞然为几个纯真无邪的孩童所发现,直觉一股寒气穿透脊梁。

        “那是幼儿园……山阳幼儿园的园长先生……不过,他同时也是前边山阳寺的住持。”

        金田一耕助不禁莞尔。的确,近来寺院里的僧侣,竟然也穿起了西装哩。

        “还有,听说他还是这座古宅的房东。”

        “噢,是吗?这里是那个女巫租借的房屋吗?”

        “是的。听说,她是在战后,才住进这座宅子的。房子本身的条件,都摆在这里,除了浜子大夫女士这号人物,恐怕,谁也住不惯吧。”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这一家的家人呢……”

        “对、对。听说,她还有一个年迈的女佣,一名入室弟子。入室弟子还是位年轻的小姐呢。加上浜子大夫,一共有三个人住在这里。”

        “那女佣和女弟子呢?”

        “听说她们两人都不见了。据孩子们的报告说,至少是在松崎喜美子小姐赶到现场的时候,就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那位松崎喜美子小姐是?……”

        “她是山阳幼儿园的保育员,是个相当出众的美人儿。”

        话一出口,等等力警部难为情地苦笑了一声,大概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余了吧。

        “尽管如此,女佣和女弟子两人同时失踪,是不是有点反常呢?”

        “听说,女佣时常去下谷的侄女家住宿,这话可是既当住持又任园长的糟谷天民先生说的呀。”

        “但是,女弟子呢?”

        “女弟子叫佐藤阿津子。”糟谷天民先生苦笑着说,“她昨夜不知被浜子大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撵到什么地方去了……”

        “糟谷天民先生说:大概是因为女弟子那么年轻漂亮,身段又那么好,总使男人们想入非非……”等等力警部朝尸体的上半身漂了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噢,对了,金田一先生,还有一件怪事呢。”

        等等力警部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印有警视厅标志的牛皮纸信封,从中抽出一张被火烧掉了一部分的照片。

        “这……这照片,怎……怎么啦?”金田一耕助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喘着气问道。

        “不,这是刚刚从壁炉中捡到的。这到底是被害者被杀之前,正要烧掉的东西呢,还是凶手在杀人之后,为了销毁证据而干的?总之,关键是人物的脸部被烧掉了,照片上的人是谁,已经无法辨认了……”

        这张照片的大小有如明信片。的确,照片的主人脸部已被烧成灰烬,烧剩下的部分,也转成了茶褐色,其中一块,眼看就要在金田一耕助的手掌中散成碎片。然而,即使这样,仍然可以想像出这张照片的内容。

        这是一张女性的裸体照片。

        照片大概是以床铺或沙发为背景,上面有一个一丝不挂、仰面朝天躺着的女人。或许对照片中的女人来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因为,现在金田一耕助手中拿着的这张照片,女人的下腹部,已被烧成了茶褐色,所以,女人的隐秘部位,已经显得模糊不清了。但是,照片在烧焦之前,这个女人的隐私之处,是不是被拍摄得相当清楚呢?

        仅凭这张照片,无法估算照片中女人的准确年龄。但是,从张开的一双大腿的丰满程度来看,照片中的女人,一定还很年轻漂亮呢。

        金田一耕助出于某种本能,瞥了地板上那半裸的女人一眼。

        照片上的女人,是不是被害者本人呢?金田一耕助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哎呀,警、警部先生,主任先生……”一位年轻的刑警,面色苍白地跑进了死者的卧室。

        “出……出什么事了,浜中先生?又发现什么……什么了?”

        此地的辖区侦査主任日比野警部补,大概为对方的情绪所感染,不禁有点口吃起来。

        “请您来一下。有样东西想请您看、看看。”日比野警部补、等等力警部、金田一耕助三人,迅速交流了一下会意的眼神之后,急忙跟在浜中刑警身后,离开了死者的卧室。

        一分钟之后,金田一耕助看到的是,在三叠大小的壁柜中,薄薄的坐垫之间,塞着一具老妇人的尸体。老妇人似乎也是被勒死的。她细瘦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被细绳勒过的痕迹。

        “町本笑子!”金田一耕助回头一看,原来是山阳寺住持兼山阳幼儿园园长糟谷天民先生。他惊得眼珠几乎要暴出来一般,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

        就这样,猫公馆的两件杀人案,落下了令人恐怖的帷幕。

        

流氓摄影师



        “不,其实,我也不太了解这个女人。”

        在今天这么闷热的天气里,糟谷天民先生虽然连上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但衬衣的衣领上。仍然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只是衬衫和领带都是皱巴巴的,真不敢恭维,他是个会修饰的人。

        特别是他裤管的膝盖处,被他那双罗圈腿,弄得松弛走了样,似乎在告诉人们,它的主人是个不怎么修边幅的人。他那长衬衫的领子,卡在又短又粗的脖子与下巴之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年纪约莫有五十五、六岁。

        “那已是前年春天的事情啦。看了报上的租赁广告之后,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自称为‘浜子大夫’的女人,便找上门来了。总之,您瞧,地方这么偏僻,房子又这么旧,要租给普通的住户,人家肯定是住不惯的。何况,浜子大夫也不是什么怪物嘛。”

        “所以,您就这么想当然地,把房子租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本案的侦査主任、谷中警察署的日比野警部补,提出了强烈的追问,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不,我把房子租给她,是因为她交了一笔可观的押金,并且,预付了部分租金,况且,她的身份担保人,又是一位大人物。”

        “身份担保人?……他……是哪位大人物呢?”

        “他就是佐伯幸造先生。喂,就是去年年底过世了的……”

        “佐伯幸造先生……啊,您说的是那位保守党领袖……”

        等等力警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与金田一耕助对视了一眼。

        “这是真的吗?”

        “您要不信,喏,请看这个。”

        糟谷天民先生从身旁的皮包中,取出了一只茶褐色的大信封。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日比野警部补等,看了看从信封中抽出的“租赁合同书”,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合同上不仅有佐伯幸造的亲笔签名,就连住址和手印,都是依例行事。

        “浜中先生,”日比野警部补回过头来,对身旁的年轻刑警说,“你去核实一下,合同上的住址,是否与佐伯先生的住址相符。佐伯先生是几时过世的?”

        “应该是去年十二月。”

        “很好。那么,去年的公用电话簿上,应该有佐伯先生的名字吧。可是,糟谷先生。”日比野警部补目光焖炯地看着对方,“您确信:这是佐伯先生的亲笔签名吗?”

        “我也曾调查过此事。总之,因为对方是大人物啊,所以我很谨镇。”

        “您见过佐伯先生吗?”

        “见过。我去议会拜访他,不想,他竟然愉快地接见了我。”

        “佐伯先生和贺川波满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从合同上的签名来看,浜子大夫的本名,似乎叫做贺川波满子。

        “佐伯先生说,他是浜子大夫的信徒:‘那么,就拜托了……’他说,仅此而已。不管怎么说,佐伯先生是个大忙人呐,所以,他只给了我三分钟的会面时间。但是,三分钟对我而言也够了,因为我已经弄清了合同上的签名,的确就是佐伯先生的亲笔。”

        “我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有……那种……肉体关系。”日比野警部补的好奇心,偏向于色情方面,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去年死去的佐伯幸造,是位年过七旬的老翁,而陈尸对面的浜子大夫,却拥有那么丰满妖艳的肉体。若是这么两相对比,就会觉得,日比野警部补的考虑,虽然有失周全,但也不是任意揣测。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本人可是说:只是信徒呀。出乎意料的是,那种骗小孩的符咒呀什么的,有时上当受骗的,会不会偏偏是这号大人物呢?”

        “佐伯先生来过这里吗?”

        “哎呀呀,我只是个房东,我不可能成天盯着她吧?话又说回来,真要是那位大人物登了门,那我一定会有所察觉的。好像他没有来过啊。”

        “糟谷先生……”等等力警部目光严厉地说,“佐伯先生逝世之后,您没有想过要重签一份合同吗?”

        “这事,当时我也提过。但是,贺川小姐那边一再拖延时间,总说:‘再等等,再等等’,结果,就这样一直拖下来了。但她从没有拖欠过房租,总是分文不少地交给我,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风花雪月的谣言……至于她的买卖,即使是警局方面,也是正式许可的吧。”

        这样一阵抢白,作为辖区的一名警官,日比野警部补也无话可说了。

        “可是,糟谷先生。”金田一耕助从旁打破了沉默,说道,“她的买卖,好像曾旺极一时吧?您的住处离她这么近,又是她的房东,我想,您应该知道,她那些买卖上的事情……”

        糟谷天民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实说,我并不认为,她的买卖有那么兴隆。要说来这儿的客人,都不过是中小企业……说得更明白些,就是那些小商店老板啦,小市民阶层的老板娘啦,好像是这种类型的客人比较多。不过……”

        金田一耕助尽量按捺着自己想说话的冲动,继续默然地听着。

        糟谷天民接着说:“我记得:她好像时常外出,她去的地方,应该有一位关系亲密的大主顾吧。总而言之,她是那种能把政界那么大的人物都请来,当身份担保人的女人呐。不过这些事情,要是她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回来了,她应该最清楚。”

        “顺便问一句,她的两性关系……您刚才好像话中有话哟……”

        “哪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糟谷天民先生好像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他掩饰性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出厚厚的手掌,来回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面颊,解释说:“刚才,我说的可能有那么个意思。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嘛!老实说,俺老汉就曾对她动过心哩。”

        “您……”

        “没错。那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嘛。但是,被她委婉地拒绝之后,我很快就死了心。因为,一想到她的背后,竟然还有那么厉害的家伙,心里就发怵啊。再加上我家老太婆又对我看得紧紧的。”

        “除了您以外还有哪个男人?”

        “有哇。外面的我不清楚,附近的嘛,住在后面的一位先生,好像就常常在她那儿出出进进。他们的交往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这就不是俺老汉能知道的了。”

        “住在后面的先生?……”

        “瞧,这宅子后面的悬崖上,有一座红屋顶的房子吧,那就是画家工作室。上条先生……好像是叫上条恒树的画家先生,就是他时常来这个屋子。悬崖之上,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直通到崖下,他就是顺着那条小道常来这儿……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由于话说得太多,糟谷天民先生脸上,流露出些许后悔的神色。

        “对了,这座宅子是您修建的吗?”这个问题出自金田一耕助之口。

        可是,当时的金田一耕助,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平常的提问,竟然包含着那么隐秘的意思。

        糟谷天民先生闻之一惊,回头看着日比野警部补说:“日比野先生,您不知道这座宅子的历史吗?”

        “不,不知道……这房子有什么?……”

        “这么说,您还很年轻呢。对了,您那儿应该有一位名叫‘一柳’的刑警吧?”

        “我们替署是有个叫做一柳的先生。他上了年纪,最近时常闹病,居家的日子多。可是,关于这房子,一柳先生知道些……”

        “那么,您回去之后,再详细了解一下这座宅子的历史吧。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叫古谷矶吉的男人修建的,当时,这里表面上是家照相馆,但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流氓,战前因偷拍黄色照片什么的,曾多次被人举报过。”

        黄色照片……金田一耕助听后,不觉与等等力警部对视了一下目光。今天从壁炉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会不会和古谷矶吉,有某种联系呢?可是,今年是昭和三十五年。提到战前,那至少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张照片,是不是古谷矶吉事件的尾声呢?

        “嗯,那后来……”

        “不,哪里,哪里,古谷矶吉从上野一带,骗来了一名离家出走的少女,强迫她脱光衣服拍裸体照片,牟取暴利,好像他干的就是这种缺德事。但是,战后就不同了,好像他秘密创办了一个叫做‘桃色俱乐部’的淫秽犯罪组织,引得一群‘绅士淑女’老往这儿跑,在这儿看黄色电影、跳裸体舞……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确切的情况,您那儿的一柳先生,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总之,这个古谷矶吉,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

        “那么,那个叫古谷矶吉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呢?”等等力警部严厉地问道。

        “死了。”

        “什么时候?”

        “那是昭和二十六年的事情,距今已有九年啦。地下派对……也就是在裸体舞的最高潮时,那家伙乐极生悲,突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这家伙猝死之后,外面的人也逐渐知晓了,秘密俱乐部这些事情,一时闹得满城风雨,莫非你们这几位先生不记得了吗?”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四目相对,沉默不语。糟谷天民这么一说,使他们想起了,报上的确曾大书特书地报道过此事。据报道说,俱乐部会员中,大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为此,警方的调査,在中途就被迫中断了。

        “啊,那个俱乐部就是这里吗?”等等力警部再次将房间审视了一遍。

        从那以后,虽然那个使古谷矶吉毙命的房间,被女巫改造成了占卜算命的场所,但那种神秘的气氛,会不会依然存在?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这座房子成了您的产业呢?”

        “昭和三十年。因为古谷矶吉没有正式的妻子,所以,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古谷矾吉死后,他最后的那个女人,与他的弟弟之间,就房子的产权发生了纠纷。最后,由我买下这座房子,他们两人平分了那笔卖房子的钱,这才平息了一场纠纷。”

        “那个女人,还有古谷矶吉弟弟的姓名,住址……”

        日比野警部补将这两人的姓名记在笔记本上,但是后来他査明,这两个人与案件毫无关系。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些猫呢?”问话的是金田一耕助,“养那么多猫,和浜子大夫的职业,有什么关系吗?”

        “不会吧……”糟谷天民先生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或许又是那样。因为浜子大夫占卜的时候,双膝上总是蜷缩着一只黑色的猫,她大概是为了渲染一种更加神秘的色彩吧。但是,她有许多猫,却是邻舍们投其所好,送给她的。大家见她收下猫后,千恩万谢的,来送猫的人就越来越多。她对猫真是痴情呀!她若不痴情,成天与那么多猫生活在一起,恐怕一个时辰都受不住吧。于是,人们开始称这里为‘猫公馆’……不管怎么样,这所宅子却从此变得不吉利了。”

        糟谷天民先生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正为将来怎么处理这座房子担着心吧。

        “尽管如此,那只身首分离的黑猫,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应了某种咒语?”日比野警部补提出了质疑。

        “哎呀,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糟谷天民先生用一种暗淡的口吻说,“实际上,我也不明白啊,因为那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糟谷天民先生浑身筛槺似的颤抖起来,这恐怕是想起了那流血的情景了吧?仅仅如此吗?抑或还有其他重要的意义?

        “对了,有位名叫松崎喜美子的小姐呢,听说她在您的幼儿园里,当保育员……”

        “啊?她在哪儿?……”糟谷天民先生尽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但是,当听到松崎喜美子的名字后,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怖。

        “您和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次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

        “啊,这……这没什么。那位小姐,是二战后留下的孤儿,我妻子收养她,大约是在昭和二十年的秋天。她当时不满十二岁,那以后,一直由我妻子抚养,供她上学念书。她从短期大学毕业之后,我让她留在幼儿园做保育员,我们的关系就这些了。但是,因为她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所以,她一直当我们夫妻为亲生父母……就这些了。”

        “啊,那是当然。那么,您现在能不能,把那位小姐叫到这里来?”

        槽谷天民先生有点不安地扫视了一下众人的面孔,他轻轻地点了下头,走出了这间神秘的、曾经用来占卜的房间。

        

穿红毛衣的男人



        今年是昭和三十五年。如果宫崎喜美子在昭和二十年虚岁是十二岁的话,那么,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岁。但是,或许是她长得娇小玲珑,丰满而又美丽的缘故吧,乍一见她,觉得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也许是环境所致吧,她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在她这个年舲不应该有的淡淡的忧郁。但是,当她露齿一笑的时候,脸上有―对非常好看的酒窝。

        糟谷天民先生刚一出门,她就进来了。她用一种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哎呀,请多多关照……我们想彻底弄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请问,对面的尸体是你发现的吧?”

        “是的……不过,严格地说,应该是我们幼儿园的孩子们发现的……”

        “对,对,是受了伤的猫跑进了幼儿园……于是,孩子们结伴而来,发现了这具尸体……”

        “啊!后来孩子们回到幼儿园,吓得发抖,又哭又叫,说是对面的阿姨被杀死了,猫也死了。所以,我跑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喜美子一面说着,苗条的身体受惊似的,猛然打了一个颤。

        “所以,你马上就换了班,是吧?”

        “啊,是。为此我还挨了糟谷先生的批评,他责备我,为什么不在换班之前向他报告……”

        “当时,你没有动过案情现场吧?”

        “没有,没有呀!”喜美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当时我吓坏了……怎么会去动现场,不可能啊!”

        “你认识浜子大夫吗?”

        “认识,她的住处离这儿不远。”

        “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幼儿园,不过……”

        “不过什么?”

        “啊,是这样的。我觉得,阿津子比老板娘更好相处,因为,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

        “你说的阿津子,是浜子大夫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吧?”

        “是的。”

        “这位阿津子已经失踪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啊,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谢谢你。我的话问完了。”

        官崎喜美子走后,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开始在“猫公馆”的周围仔细侦查。

        昨夜的暴风雨,在地面上到处都留下了冲刷过的痕迹,那从悬崖上流下来的泥沙土石,堆积起了一座座赤褐色的小山丘。在这悬崖的脚下,“猫公馆”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猫公馆”的右边,通向悬崖的崎岖小道,被这暴风雨冲刷得七扭八歪,像一根巨大的麻花。

        抬头仰望,看得见崖上一座铺着红色石板瓦的建筑物。这座猫公馆和山阳寺之间,只有一堵破院墙,从猫公馆一直连到山阳寺的墓地。放眼望去,被雨水浸黑的墓石,和林立的墓地塔形木牌,显得那么荒凉和破败。墓地上那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

        的确,人们总是对这种地方敬而远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这个下午,一丝风也没有,如果是在阴冷的冬天,满地枯黄的落叶,恐怕会更添一层令人忧郁和荒凉的气氛吧。墓地的一角,有一个巨大的落叶坑,坑里的落叶,由于昨夜雨水的浸泡,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臭气味。

        金田一耕助为了寻找脚印,查遍了这块地方。若是有可疑的脚印,侦査人员应该不会漏掉。凶手即使留下了脚印,恐怕也被昨夜的雨水冲刷掉了吧。

        通往崖上的崎岖小道又陡又滑,一夜的暴风雨,使得悬崖壁上的粘土层翻露了出来。对金田一耕助这种身穿和服的人来说,要一步一步地爬到悬崖上面去,那是难上加难的苦差事啊!

        “哎呀,二位辛苦了!是警察先生吗?”

        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一步一步地踏着泥泞的道路,好不容易攀上悬崖的时候,发现头顶上有个男人,冲着他们大声喊叫。

        他们吃惊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毛衣、趿着凉鞋的男人,正以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从上面俯视着他们二人。

        “您是……”

        “鄙人叫上条恒树,警察先生是专为我的事情,特意前来登门拜访的吧?”

        “啊,是的。麻烦您……”

        “哎呀,其实我刚想下去呢。我刚从外面回来,大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啊,这边请……”

        两人被引到红屋顶画室的对面,一间典雅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充满着东西方文化情调的客厅,榻榻米上铺着地毯,地毯上摆放着桌椅。

        “您的住处真舒适,您一个人住吗?”警部审视着周围问道。

        “啊,那么,您还不知道?”

        “什么事?”

        “我妻子……叫冴子,她去年秋天亡故了。”

        “实在对不起……”

        “我的老婆常常说哇,不要得罪崖下的老板娘。所以,老婆死后,我也常去看她。”

        金田一耕助盯着对方的脸,说道:“夫人患的是什么病?是不是曾久病在床?”

        “不,是安眠药吃多了。她长时期地为神经衰弱所困扰,终于有一天,她信起崖下的老板娘来了。”上条恒树的声音中透着沉痛。

        “所以,昨夜您去了崖下?”

        “没有,谁会冒那么大的暴雨呢。不过,我听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上条的语气显得很镇定。

        

落叶坑



        三天以后,金田一耕助来到东京警视厅侦查一课的第五调査室。

        “哎呀,金田一先生,前几天的那个案子,总算有了点眉目了。”看得出,等等力警部的精神很好。

        “啊,是吗?那太好了。那么,凶手是谁?”

        “就是那个画画的上条恒树呀。他说,当晚他没有去猫公馆,我们被那家伙骗了。”

        “什么……被骗?……”

        “嗯,是这样,应该说,这是案件査询后,得到的胜利吧。六月四日那天晚上,也就是浜子大夫被杀的那个晚上吧?”

        “是的。那天晚上,怎么啦?”

        “据一位住在悬崖上的目击者证实,当晚,上条恒树曾经从那条畸岖小道攀上悬崖。据证人说,当时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的确如此。那么,上条先生对此作何解释呢?”

        “他前言不搭后语。”

        “前言不搭后语?……”

        “不,他承认:当晚他的确曾去过猫公馆,并且,还进过浜子大夫的卧室。但是他说,他进门的时候,老板娘已经被杀死了……就算是吧;可他还说,他见到的老板娘尸体,上身并未裸体,也未见到什么死猫之类的东西。”

        金田一耕助以惊愕的眼神,仔细观察着等等力警部的脸色说:“就这些吗?”

        “这种说法,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如果上条说的是真话,那就是说,凶手在勒死老板娘之后,竟然就在现场藏起来了。并且,凶手等到上条离去之后,又把猫杀掉,再剥下老板娘的上衣,逃之夭夭……然而,这种作案程序,从推理上说,是不符合常识的。”

        “可是,上条先生如果是凶手,那么,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哦,关于这一点,我们正在侦査。”

        金田一耕助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继续说:“可是,那位叫作佐藤阿津子的女弟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报上说,她现在下落不明……”

        “噢,对了,有两位目击证人证实说,阿津子小姐在当晚的暴风雨之初,曾经冒着风雨,跑过坡下的幼儿园门前,朝日暮里那个方向去了。但那以后再也也没人见过她。”

        “这两位目击证人,看清楚了阿津子的面部吗?”

        “没有……因为当时暴风雨很大……不过,目击证人说,阿津子和老板娘一样,穿着曳地长裙,所以,雨中的人肯定是阿津子。因为这位阿津子,是在老板娘被杀之后出走的,所以,我们现在正在侦查她和上条恒树的关系。”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在第五调查室室内,来回地踱着步。蓦然,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警部先生,现场的血迹已经鉴定了吗?”

        “当然啦。结果毫无疑问,是猫血。”

        “现场全部血迹都鉴定了吗?或许,你们没有从渗入地毯的血液中,采集一部分进行鉴定吧?”

        “金田一先生,你这……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呀?”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现场的血迹,会不会是若干人所流呢?并且,凶手为了掩盖罪行,又故意把猫杀掉,使现场的血看起来,就像是猫流出来的……”

        “这么说,凶手也受伤了?”

        “不,凶手本人毛发未损。我想,现场是不是还有一位被害者?”

        “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顿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不不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想法,其实是山阳寺墓地上的落叶坑告诉我的。那个落叶坑里,有相当一部分腐烂得发黑的落叶,被翻到了坑的上面,我就想,这个落叶坑,最近是不是有人动过呢?为了慎重起见,我去查了一遍,不料……”

        金田一耕助讲到这里,猛然打住,低下他那长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沉思着走出去了。

        

未完成的休止符



        这个案子,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

        从落叶坑里,果然发掘出一具尸体,那就是应该在大雨滂沱中,逃走了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掀开阿津子的上衣,只见她的心脏,已被利刀扎透。而且,令人奇怪的是,阿津子的下半身是赤裸裸的。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推理:上条先生逃离之后,阿津子从外面回来了。这时,藏在卧室里的凶手袭击了她。凶手用锋利的尖刀,捅向了她的心脏,而凶手也因身上溅满了阿津子的血液,而感到惶恐。

        于是,凶手将阿津子的裙子,和浜子大夫的上衣,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扮成阿津子的样子,顶着暴风雨向外逃去。

        那这么说,凶手应该是个女人……

        答案很快见了分晓:当阿津子的尸体被发掘后不久,山阳幼儿园保育员松崎喜美子的尸体,又被人发现了。她是服毒自杀的。但是,由于她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所以,犯罪动机不明。

        可是,根据画家上条恒树先生的自白,昭和二十五年前后,他还被扣留在西伯利亚。其时,他家独守空房的妻子冴子,因为受外界开放思想的蛊惑,曾经频繁出入于“猫公馆”的前任主人——古谷矶吉的地下派对。可巧的是,上条先生复员不久,古谷就暴毙了,所以,这个秘密就随之被暂时埋葬起来。

        可是,流氓古谷偷偷地拍下了俱乐部会员寻欢作乐时的丑态,似乎打算日后以此为把柄,进行敲诈勒索。浜子大夫在某一天,偶然发现了那个收藏照片的秘密场所,于是,他就拿着上条先生妻子的淫秽照片,向她敲诈,逼得上条冴子自杀身亡。

        古谷死于昭和二十六年,那一年,喜美子虚岁也有十八了。或许,她曾一次或两次地被古谷骗进那个淫乱的地下派对,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拍了黄色照片。而且,当照片后来落入浜子大夫手中之后,又遭到了他无情的敲诈。

        尽管如此,可是,要把阿津子的尸体运到落叶坑里埋葬,以一个女人的体力来说,实在值得怀疑。糟谷天民先生虽然知情,但又动了惻隐之心,多年的父女之情,会不会使他产生一种保护她的心理,而……

        但是,当糟谷先生后来知道,连年迈的女佣町本笑子,也惨遭杀害的时候,他或许不再可怜喜美子了吧。

        对了,差点忘了,据说,在服毒自杀身亡的喜美子房间的火盆里,有一堆厚厚的焚烧照片的灰烬。如果,这次喜美子作案没有败露,她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拿它们去威胁其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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