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有多远
安德烈:
台湾式新闻
很久没回台北了。昨天回来,就专心地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新闻。那一个多小时之中,四、五个新闻频道转来转去播报的都是一样的新闻内容,我综合给你听:
1. 天气很冷,从来不下雪的地方也下雪了。人们成群结队地上山去看雪。但是因为不熟悉雪所以衣服穿得太薄,于是山村里的小诊所就挤满了感冒的病患。有四十六个人因为天冷而病发死亡。
2. 半夜里地震,强度五点九。(是,确实摇得厉害,我被摇醒了,在黑暗中,在棉被里,等候,然后再睡)。电视报导得很长,镜头有:一,超市里的东西掉下来了。二,狗啊、鹿啊,牛啊,老鼠啊,都有预感似的好像很不安。三,有人有特异功能,预测了地震会来,但是预测日期错了。四,医院里护士被地震吓得哭了。五,有人抱着棉被逃出房子,带着肥猪扑满。
3. 有个小偷在偷东西,刚好碰上地震,摔了下来,被逮个正着。小偷偷不到东西是“歹运”象徵,所以他手里还抓着一条女人的内裤。
4. 天气冷,人们洗热水澡,七个人被一氧化碳毒死了。镜头:尸体被抬出来。
5. 宾馆里发现两具尸体。
6. 一辆汽车冲进菜市场,撞伤了十来个人。
7.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被她的祖母放在猪圈里养了两年。
8. 一个立法委员结婚,几个政治人物去吃饭,他们坐在哪一个位置,有没有和彼此讲话。
9. 街上有游行示威,反对中共制订“反分裂法”。镜头:老人晕倒,小孩啼哭,绑了蝴蝶结的可爱小狗儿们扑来扑去。
10. 媒体采访北京的两会,记者们跑步进入会场,摔倒了。
11. 灯节的灯熄了。
好了,这就是二零零五年三月六日台湾的新闻内容。北京的两会气氛究竟怎么样?香港的特首下台、政制改变的事有何发展?国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件也没听见。只好上网,然后才知道:
叙利亚提议要逐步从黎巴嫩撤兵,伊朗声言要继续发展核武,好不容易被抢救释放却又被美军枪击的义大利女记者认为美军是蓄意射杀,联合国发表新的报告,估计二零二五年非洲可能有八千九百万艾滋病患者,北刚果的部落屠杀进行中,莫尔多瓦今天国会大选,但是反对派指控现任总统垄断媒体,做“置入性行销”,而且用警察对付反对党,是最独裁的民主……
有一个消息,使我眼睛一亮:南美洲的乌拉圭新总统华兹奎兹宣誓就职。
这有什么稀奇,你说?
左眼看世界
是蛮稀奇的,安德烈。这个新总统是个社会主义者。在乌拉圭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左派当政。而主持宣誓的国会议长,穆吉卡,在六十年代竟是tupamaro游击队反抗运动的创始人。为了消灭他的游击队,一九七二年乌拉圭开始让军人掌政,固然消灭了游击队,也为乌拉圭带来十三年的军事独裁,被杀害被凌虐或失踪的人不计其数。穆吉卡也是曾在监狱里被凌虐的反叛份子。
我读到这类的消息,感触是比较深的,安德烈。你是否看见两个现象:在乌拉圭,恐怖的军事独裁结束二十年后,革命家和叛乱者变成了执政者。在本来属于苏联集团的莫尔多瓦,一党专政走向了民主选举。时代,似乎真是进步了,不是吗?
可是你发现,莫尔多瓦的掌权者事实上仍是共产党,只不过,这个共产党是透过民主的选举形式产生出来的。在形式的后面,有媒体的操弄、权力的恐吓、资源的独占垄断,一切以民主合法的“形式”进行。至于乌拉圭,革命家、改革家、理想主义者一旦掌权,会变出什么面目?从台湾的经验来说,我没有信心。在台湾看到太多堕落的英雄、虚假的民主斗士、轻易让权力腐蚀人格破产的改革者和命家。中共的历史就更不堪了。
华兹奎兹是个左派──你说“左”是什么意思?
法国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实在不小。法国大革命不只给了欧洲革命的营养,也给了我们“左”和“右”的概念。你们初中课程里就有政治学,一定知道这“左”和“右”的语词来源。法国在大革命期间的国会里,支持王权和贵族的人坐在右边,主张改革的坐在左边。调皮的法国人随便坐坐,就影响了全世界到今天。好玩的是,当初坐在左边的法国人,事实上大多是资产阶级,反对的是王权和贵族,支持的是资本主义和自由贸易,正是今天的某些“左”派所视为毒蛇猛兽的东西。
柏林有个新的左派杂志在今年二月出版了,杂志就叫“反柏林”──我刚把网页传给华飞看。我想象,如果在北京出个杂志叫“反北京”或“反中国”?可能有人要被逮捕。那么在台北出个杂志叫“反台湾”?在香港出版“反香港”?可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柏林”杂志和许多左派刊物一样,对许多议题进行大批判,号召读者各地串连,参与示威:三月十九日,请大家到布鲁塞尔聚集示威游行,欧盟高峰会议在那里举行;五月八日是欧战结束六十周年,请大家到柏林聚集,反制右派份子的游行;七月,请大家赶到苏格兰,八个工业国高峰会议将在那里举行……
左派号召群众在五月八日到柏林去纪念欧战结束六十年,有几条蛮动人的标语:
苏联抵抗纳粹的战线有两千公里长,牺牲了两千万人的生命──我们感谢苏联红军的英勇。
我们感谢所有的地下抵抗者。
我们哀悼所有法西斯和战争的被害者。
我们要求所有被纳粹强徵的劳工得到赔偿。
这其实不再是“左派”理念,它已经成为德国的主流观点。在日本,对比就很尖锐了。也是“终战”六十周年,曾经被日本侵略的亚洲国家,连一个道歉都还没得到。日本明显地缺乏一只看世界的“左眼”。
可是在今天的中国,你知道吗?我们说的“左”,在他们是“右”,他们说“右”,其实接近我们的“左”;应该是最“左”的共产主义,今天最“右”,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所以跟中国人说话,你要特别注意语汇的“鱼目混珠”。
华飞看完了“反柏林”,长长的腿晃过来说,“哇,受不了!这么左的杂志。”我就问他,“那你是什么?”他说,“中间。因为极左跟极右,像站在一个圆圈上,看起来像是往两个相反方向走,事实上,最后会碰头。一样恐怖嘛。”
我很惊奇地看着这小鬼。
理想主义之不可靠
你对“安妮”的阶级意识和菁英思维反感,大概有资格被归到“左”的光谱里去。我随便在辞典里找出一条对“左”的定义,就是:主张平等,强调社会公义,譬如工人权益或者工会权利;比较关切穷人和弱势的处境,反对民族主义,反对阶级和威权,与传统文化保持距离,对特权和资产阶级充满怀疑。“左”派倾向用“进步”来描绘自己。
如果在一条直线上,你一定要我“选边站”──站在中间“偏左”还是“偏右”的位置,我万不得已会选择“左”。说“万不得已”是因为,老天,如果说我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二十世纪教了我任何东西的话,那就是:不要无条件地相信理想主义者,除非他们已经经过了权力的测试。一个有了权力而不腐化的理想主义者,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曾经过权力测试而自我信心满满、道德姿态高昂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不可靠的。从毛泽东到眼前台湾政坛上的得意混混,哎,太多了。
我曾经跟德国有名的女性主义作家爱丽斯.许华泽谈到这个题目,我说,台湾那么多“得意混混”,是因为我们的民主太年轻,还在幼稚阶段。她大大不同意,说,德国的民主有五十年了,不算幼稚了,但是“混混”更多,包括现任总理施若德。
好啦,最最亲爱的,我究竟想跟你说什么呢?
我实在以你有正义感和是非的判断力为荣耀,但是我也愿你看清理想主义的本质──它是珍贵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蚀腐败的。很多人的正义感、同情心、改革热情或革命冲动往往来自一种浪漫情怀,但是浪漫情怀从来就不是冷酷现实的对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层轻雾的假的美丽和朦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义比浪漫情怀要深刻些。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更不知十九岁的你会怎么看待我说的话,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这个台北的清晨三点,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脉脉的灯火,在寒夜里细微地闪烁。然而母亲想念成长的孩子,总是单向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热切望着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你的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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