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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一连几天,郝乐意在租的房子里待着,连门都没出,饿了就啃几口面包,渴了就用“热得快”烧瓶水喝,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单人床。好在天已经比较热了,大多时候,她躺在沙发床上梳理她的人生,伊朵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她总是说快了快了,然后说妈妈很忙不和伊朵说话了。

        不是不想说,是怕说着说着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哭,因为她一哭伊朵就会知道妈妈不快乐。

        马光明也给她打过几个电话,让她回家住,说不管她是和马跃离婚了还是怎么着,他们和陈安娜永远认她,不是马跃的媳妇了,他们就把她当亲闺女,让她回家。每一次,郝乐意都哽咽得说不出话。郝宝宝也打电话说她快出院了,问马跃最近表现怎么样。

        郝乐意说还那样。

        郝宝宝就生气了,问要不要她去骂他一顿。郝乐意吓了一跳,知道郝宝宝绝对干得出来,可她不想继续让马跃看低她,好像离婚离得多不甘心似的,忙解释说还和以前没闹离婚的时候样。

        郝宝宝说这还差不多,就他?有什么资格和郝乐意冷战?他要敢再嚣张,就给他弄几顶绿帽子戴戴!

        郝乐意就笑了,笑着笑着就黯然泪下了。她收了线,起身,决定洗个脸回家拿衣服,然后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开始新生活。

        是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可以暂时覆灭一个人的生活,却无法覆灭一个人的信心,在她郝乐意这里,就是如此。就像宋小燕说的似的,女人,跌倒在烂泥里不怕,最怕的是趴在烂泥里不起来。每一个笑到最后的女人,都是打不死的小强。

        郝乐意刷牙洗脸,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脸憔悴得不像话,就使劲拍了几下,然后泡在水里。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柔弱这个词,看上去憔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投降,她只喜欢精神饱满的、容光焕发的自己,哪怕像现在这样,把脸打肿了充胖子,也不要楚楚可怜地博取任何人同情。

        同情是一味毒药啊,收多了,自尊就被挤没了,这种暂时性的精神宽慰,只会让人变得越来越像个可怜虫。

        洗刷干净的郝乐意,容光焕发地上路了。她要回阁楼,把所有的衣服都收拾起来,然后就像拉着她的历史一样,浩浩荡荡地开向新生活。她知道收拾东西的时候,或许马光明或陈安娜会上来劝她挽留她,但她一定要微笑着拒绝,不能哭。是的,她要感恩,要领情,就算离婚了,她依然会把马光明夫妻当成亲人,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是她爱过的那个男人的父母,是她亲爱的女儿马伊朵的爷爷奶奶。她会告诉他们,大家都要理智,既然离婚了,这么近地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尴尬,老人家触景伤情,她搬走是为了大家好。

        车到楼下,才几天而已,却像几个世纪那么长久的别离,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慨而恍惚。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然后,收拾她的衣服。平时她觉得自己没多少衣服,可怎么就收拾不完了呢?她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怎么收拾着收拾着就模糊了,像大雨天的汽车前挡风玻璃,不抹一下就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她听见大门开了,有人进来,脚步停在她身后。她起身,回头,看见马光明,他又老又瘦地站在她身后。

        郝乐意叫了声爸。

        马光明看着她,笑得很暖和,眼里明晃晃的,像有一道玻璃幕墙。

        郝乐意说爸,我回来拿衣服。

        马光明眼里的那道玻璃墙一下子倒了下来,稀里哗啦地破碎坠落,他哭得像个老傻子,说马跃又不回来,你干吗要出去住?伊朵想你,你妈也想你,乐意,你不想让爸爸活了是不是?

        郝乐意嘴角带着笑,不敢说话,怕一张嘴泪就滚下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不哭不哭不哭,我不哭……她表情看上去那么奇怪,好像被坏人劫持了,有人拿枪从背后顶着她,并警告她不许哭,只能笑。

        所以,她笑得那么尴尬不自然。

        马光明泪下滔滔地说:“乐意,就算爸求你,别走了。你要走了,这个家爸一个人撑不起来,你妈病了,她病得谁都不认识,一刻也离不开人。”

        郝乐意吃了一惊,“我妈怎么了?”

        “抑郁了,总嘟囔着要出去找你,我一不留神她就跑街上去了,出去了也不知道往回走,见人就会问一句:你们谁见着我们家乐意了。”

        郝乐意的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她决定,不走了。

        可是,那个到处找郝乐意的陈安娜,却不认识郝乐意了。郝乐意喊她妈,她呆呆地看着郝乐意,突然一把拉起她的手说:“你看没看见我们家乐意?”

        郝乐意哭着说:“妈,我就是乐意。”

        陈安娜点点头说:“你要是看见我们家乐意,就让她回家,说我想她了。”

        郝乐意哽咽着点头。

        抑郁的陈安娜离不开人,马光明也不能去酒店上班了,每天守着陈安娜,给她讲讲笑话、散散步,陈安娜面无表情。郝乐意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失业了,马光明和陈安娜已被马跃离婚的事打击蒙了,她不能再添一拳。当马光明问她怎么不去上班呢,她撒谎说心情不好,不想上班,正好在家陪陪陈安娜。

        陈安娜看她的时候,眼神那么软,像对父母依恋惯了的孩子,怕父母突然跑掉似的,偶尔说句话也是看郝乐意从外面回来,就迎上来,一脸急切地问:“你看没看见我们家乐意?”

        一开始,郝乐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后来渐渐就摸索出了经验,为了哄她开心,就会她说你们家郝乐意在外面上班,她可想你了,让你好好保重身体,等她忙完了就回来看你。

        陈安娜就会认真地点点头,好像真的相信,在一个她看不见、去不了的地方,还有一个郝乐意在惦记着她。

        因为离婚,马跃被马光明打了一顿,心里怄着气,一直没回家。期间听马光远说陈安娜病了,吃了一惊,匆忙跑回家看,马光明把着门不让进,马跃就在门口大声喊妈。

        陈安娜听见动静,跑到门口张望,愣愣地看着马跃,满眼的狐疑,好像在问你妈是谁啊?你在这儿喊什么喊啊?

        马跃不管不顾地从马光明身边挤进来,拉着陈安娜的手喊妈,陈安娜像被吓着了一样,死命地往外抽手。她没马跃力气大,抽不出来,张口就咬,咬得马跃泪如雨下。

        马光明帮着马跃把手从陈安娜嘴里抽出来,推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滚,别在这儿惹陈安娜生气。

        马跃就歪着头不说话,倔倔而愤恨地看着从容的郝乐意,好像陈安娜不认识他了,是她挑拨的一样。郝乐意像压根就没看见他,继续忙着手里的事,再要不就是把堵在门口暴骂不已的马光明拉到里屋,让马跃进来和陈安娜说话。

        马跃一点儿也不感激她,甚至还恨她,什么没搬走是为了帮着马光明照顾陈安娜?不过是用心险恶罢了,因为她知道小玫瑰快要带着儿子回来了,因为她吃醋她嫉妒。她住在家里,不过是怕他带小玫瑰回来!还有,她不愿意离婚。

        在知道他和小玫瑰的事之后,她依然选择原谅他,这不是她多宽宏大量,而是她贱。对,贱得那个跟她搞外遇、让她怀孕的男人都不会为她负责,所以她才赖在这个家里。

        所以,当马光明不在身边,他都会咬牙切齿地对郝乐意说:“郝乐意,没用的。”

        郝乐意就会淡淡地看着他,好像是在说,你说的没用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她装无辜,就更是烦她,所以,再回来,就拿她当空气。

        人真奇怪,不管你曾对一个人有多好有多爱,可是,当你一旦发现了对方的不堪和使用了抵触之后,这个人怎么就那么的面目可憎呢?虽然没说出口,可有的时候,马跃觉得郝乐意就像年轻版的刘姥姥,贱贱地赖在家里,试图讨好每一个人。

        “没用的。”他这么没头没尾地和郝乐意说了很多次,不经意的样子,就像肺不好的人一遇着烟尘就习惯性地咳嗽,经过她身边时就要下意识地嘟囔一句。

        郝乐意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好像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当是对她说的。

        其实,她的心很凉也很疼,就像三九天房檐下的冰凌一样的凉,就像冰凌被人敲断了一样脆生生地疼。但她不动声色,因为就算她带着伊朵搬出去,马光明一个人也照顾不了陈安娜,因为陈安娜抑郁得神志模糊,似乎丧失了记忆,但她身体健康得很,稍不留神就会跑到街上,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回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所以,现在郝乐意和马光明分工明确,一个买菜做饭并接送上幼儿园的伊朵;一个寸步不离地守着随时可能走失的陈安娜。

        马跃的淡漠和眼里的鄙夷,像隐形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切着郝乐意的心,可她还不能有所表现,否则,马光明会把马跃往死里骂。

        因为在马光明心目中,什么郝乐意出轨堕胎,都是马跃为和小玫瑰复合以达到和郝乐意离婚目的的恶意诬蔑。

        马跃每一次回家和离开家,都显得失魂落魄,郝乐意的心也一颤一颤的。有时候她会站在窗前骂自己:真贱啊。

        对他们的离婚,马光明一直心有不甘,如果他对马跃有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一定是为了和马跃谈郝乐意,“马跃,我观察了,乐意心里没别人,这段时间她哪儿也没去,也不给任何人打电话,更没人找她,一个有外遇的女人哪儿能这么安宁。”

        马跃就灰灰地看着他说:“爸,您什么意思?”

        马光明老泪纵横,“我能有什么意思?马跃,作为你爸,伊朵的爷爷,我能有什么意思?”

        马跃知道他的意思,看着远处不说话。

        “复婚吧,算是爸求你,我也看出来了,乐意心里还有你,如果没她帮着照顾你妈,咱家日子早乱套了。”

        “爸,黄梅心里也有我,她给我生的儿子都快六岁了。”马跃甚至认为,马光明找他谈,是郝乐意的主意,就越发瞧不起郝乐意了,“你告诉她,让她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别等我,我对她已经不来电了。”

        “马跃。”马光明声音很轻,好像怕吓着谁。

        马跃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操你妈——!”马光明破口大骂,“你**的就和你妈没神经的时候一模一样,你就自我感觉良好吧,你以为是乐意让我来找你的?我呸!狗屎装了盘,你还真把自己当了!”

        从那以后,马跃再回家,就不进门了。他隔着防盗门,看看陈安娜就走,带回来的东西,都挂在门把手上。

        郝乐意不愿意马光明恨自己的儿子,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比亲人之间的相互憎恨更令人揪心。

        是的,马光明是个看上去粗莽、实际却内心善良细腻的人。所以,关于马跃误会她堕胎的事,他从没问过她,因为他知道,但凡询问,就是有疑窦,如果这事是马跃冤枉她,那么他的询问就是对她不信任的刺伤,所以,他笃定地信任郝乐意,不仅从不询问,连郝乐意主动跟他解释,他都不让。

        他严肃而恼怒地打断试图解释的郝乐意,“乐意,你解释什么?你以为爸会和马跃一样混账、不长脑子?”再要不就是,“乐意,你要再跟爸解释,你就是瞧不起爸,就是往爸的良心上抽耳光。”

        除了满心感激得泪水汪汪,郝乐意还能说什么呢?何况马光明也不让她说,哪怕是她想告诉马光明,她理解马跃对她的憎恶,不仅是因为小玫瑰要回来,还有马跃对她的误会,可万一马光明问这误会是怎么发生的,她怎么解释呢?

        是的,郝宝宝是有很多坏毛病,可她是她的妹妹,情同亲姐妹的堂妹,她还是个单身女孩,如果她郝乐意只图把自己撇清楚了,那就得让她把所有的事情一肩扛起来。虽说本来就是她做的她也应该扛,往难听里说她就是咎由自取,可郝乐意还是狠不下心。

        不管郝宝宝有多不好,都是她疼爱的堂妹,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披一身坏名声,何况她做梦都想嫁给马腾飞啊,而马腾飞是马光明尊敬的大哥的儿子。马光明一旦知道了真相,绝对做不到守口如瓶。人,谁不向着自家人呢,马腾飞已离过一次婚了,作为叔叔,马光明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第二次婚姻又遇人不淑……

        郝乐意感觉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无论是沉默还是坦白,都将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别人。

        内心的矛盾纠结,让她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马光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让她带着伊朵出去玩几天,可她怕马光明一个人根本就照顾不了陈安娜。

        马光明问她,“离婚的事,郝多钱他们知道了没?”

        郝乐意摇了摇头。

        马光明连连说对,这事不能张扬,说不准再过几天她和马跃就复婚了呢。除了民政局给他们办离婚的工作人员,没人知道他们离过婚……

        郝乐意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心思,她不想由着马光明在这问题上继续误会下去,否则他就会对马跃有期望。

        就她对马跃的观察,马跃对她除了厌恶不再有其他,复婚是不可能的,何况小玫瑰也快回来了。如果马光明的期望在马跃那儿得不到回应,他不仅会更生气,还会因为误以为她有期望,自己却帮不了她而压力倍增。所以她解释说:“爸,我没告诉我叔叔婶婶不是想和马跃复婚,我是怕二老难过,我觉得……因为余西的自杀,宝宝和腾飞哥的婚事可能性不大了。我叔叔和婶婶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了,我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他们。”

        马光明点头,嗯了一声。虽然他承认郝乐意说得有道理,但内心深处,依然隐隐希望马跃和郝乐意复婚。偶尔的闲暇里,郝乐意也会宽慰他说,她打小就是个没父母的孩子,所以,尽管和马跃离婚了,可她会一直拿他和陈安娜当父母孝敬的,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血脉连接,那就是亲爱的小伊朵,注定他们是今生今世里谁都无法割舍的亲人。

        又一次,马跃回来看陈安娜,走的时候,郝乐意特意跟到楼下,叫住了他,“马跃。”

        马跃站住,回头瞥她一眼说:“我很忙。”

        郝乐意的心脏微微抽搐了一下,“知道,就几句话,我们离婚的事,可以暂时不告诉别人吗?”

        “为什么?”

        郝乐意就把跟马光明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叔叔婶婶担心。”

        马跃哦了一声:“可以,但是……”他顿了一会儿,抬眼盯了她片刻,发现她瘦了很多,心里也抽了一下,“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和我已经完全彻底的结束了。”

        羞辱感让郝乐意的脸刷地就白了,“马跃,在我心目中,你没那么优秀,也没那么值得我期待你回心转意的,希望你不要用误读我一言一行的方式侮辱我!”说完,她转身上楼,眼泪刷地滚了下来。

        马跃用鼻子无声地哼哼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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