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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满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长少年。

        邋遢汉子,姚仙之。佩刀妇人,姚岭之。

        初次相逢,一个还是笑容灿烂的朝气少年,一个还是浑身锋芒的英气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腼腆,嘴唇微动,说不出合适的话。客套话不愿意说,心里话想说的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就那么沉默着。

        姚岭之,狐儿镇客栈九娘的女儿。她还是那么豪爽,好像这么多年的磨砺也没能磨掉她的棱角。她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点头笑道:“陈公子,确实好久不见。”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姚老将军?”

        姚仙之点点头。

        姚岭之察觉到姚府四周的异样,好像陈平安的到来惹出了不小的动静。不过这也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当年的尚书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

        陈平安歉意道:“来得比较着急,估计还要你们帮忙解释一番,就说有人来做客,让蜃景城不用紧张。至于我是谁,就不用说了。”

        姚岭之没有任何犹豫,亲自去办此事,让弟弟领着陈平安去探望他们爷爷。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有一截空荡荡的袖管。他想要遮掩几分,无奈只是徒劳而已。

        陈平安笑问道:“刚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吵架?吵什么?”

        姚仙之轻声道:“我姐年纪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让我找个媳妇,成天当媒婆,东拉西扯的,都上瘾了。我如今是怎么个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到底图个什么,我又不傻。总不能是图我年少有为、相貌堂堂吧?陈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都是人之常情,劝也正常,烦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欢的姑娘,再娶进门。在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实实烦着吧,无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陈先生,我如今瞧着可比你老多了。”

        陈平安轻轻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脑袋上:“除了显老,名气也大,脾气还不小,都能跟白龙洞谱牒仙师在闹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来。不喝酒就笑,对于如今的“姚郡王”来说,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静院落的院门上张贴了等人高的两张彩绘门神,当下已经现出金身,守护在门口。这不是一般的山水“显圣”,眼前两尊金身门神身负大泉一国文武气运,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济私了。然而此举合情也合理,因为门神“描金”采用的是一国钦天监手持皇帝亲赐御笔的制式手笔,一笔一画都在规矩内。而“点睛”的部分,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书院山长的亲笔,属于儒家圣人的指点江山。

        显而易见,儒家对大泉姚氏,从文庙到一洲书院,很是刮目相看。此后这两尊在此院门大道显化的门神就会与大泉国运牵连,享受人间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属于神道路途最为常见的一种描金贴金。

        先前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此地的不同寻常,可以断定老将军姚镇就是在此修养,之所以没有直接落在此处,一来太过莽撞,担心自身剑气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敛余韵,太过“气盛”,会山水犯忌,不小心冲撞了老将军的命理气数,再者陈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边先缓一缓自身心境。

        两尊门神凝神望向那一袭青衫,然后几乎同时抱拳行礼,神色恭敬,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来以为自己还要多解释几句,才能让陈先生通过此处门禁。

        陈平安抱拳还礼,跟随姚仙之走入一间屋子,屋内桌上搁放了一只仙家香炉,紫气升腾,清香怡人。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极其细微。

        姚仙之动作极其轻柔,帮陈平安搬了一把椅子在床边,他自己则坐在远处。

        陈平安落座前,从袖中拈出数张金色符箓,一一张贴在屋门和窗户上,是那本《丹书真迹》上记载的几种上品符箓,其中一种名为光阴渡口符,能够安稳心神魂魄,减少光阴长河流逝带来的影响。这种符箓不仅极其消耗符纸,而且炼制此符所消耗的修士心神程度,要远远多于那些攻伐类符箓。

        除了渡口符,门上还贴了一张几乎已经失传的牛马暂歇符。拦不住牛马登门,却可以让阴冥鬼差遥遥见到神符,暂歇片刻。作为一种玄之又玄的古老礼敬,这类山水规矩注定在一般“宗”字头秘藏的仙家书籍上都是不见记载的。

        阴阳异路,各走各道,与那鸟有鸟道鼠有鼠路是一样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没有开天眼,或是不曾跻身上五境,遇见城隍爷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问土地,甚至是一条山水官场的不成文规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与日夜游神之属截然不同的阴冥胥吏却极其不易,就跟凡夫俗子撞见阴物差不多难得,而且一旦遇见了,练气士都不会视为什么好事。

        按照避暑行宫的晦涩记录,人,不管是否修道,与那酆都鬼差属于各自在一条光阴长河的两岸行走,双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不犯河水,所以陈平安远游极多,除了托钟魁的福,在埋河祠庙外增长了见识,此外就再未见过任何一个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礼制的相遇,还是陈平安习惯了光阴长河停滞的关系,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见真容,不然哪怕双方近在咫尺,还是会擦肩而过。

        多年游历,或画符或赠送,陈平安已经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纸,这几张用以画符的珍稀符纸还是先前在云舟渡船上与崔东山临时借来的。

        绘制光阴渡口符会消磨修士心神,画牛马暂歇符则会折损阴德。这些忌讳,《丹书真迹》上边其实都明确无误地写了,李希圣还专门在牛马符旁批注了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看着陈先生一一张贴那些金色符箓,虽然满心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好奇之余,他又没来由有些心安,好像这个陈先生终于来了,那么他这个已经沦为废物的大泉郡王不说手边做什么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个懒了,反正什么都让陈先生劳心劳力去。

        昔年大泉边关的“年轻三姚”本就数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师风范的少年剑仙,当年的少年其实一门心思想要与拳法无双的陈先生拜师学艺,只可惜没成。当时他觉得以后机会多多,不着急一时,哪怕山上岁月与人间寒暑关系不大,那么三五年见不着,十年总能再次见面。不承想一眨眼就是两个十年过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没了什么练拳习武的心思。

        姚仙之不是练气士,却看得出那几张金色符箓价值连城。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师,每次为国效力使用这类材质的符纸,脸上神色都跟割肉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们的倾囊付出。

        陈平安在张贴完符箓之后,悄无声息地走到桌边,对着那只香炉伸出手掌,轻轻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点点头。不愧是高人手笔,分量恰到好处。

        做完这些,陈平安才坐在那张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马符之外的几张符箓相对比较平常,都是用来帮助姚老将军安心凝气的,可以稍稍减缓心神疲惫和皮囊腐朽的进程。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悄然润泽老人体魄,治标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对如今的姚老将军来说,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

        姚仙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怀疑,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也一样如此。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姚仙之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来得有些晚”的陈先生,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还拗着熬着,就是希望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如此幸运事,大泉独一份。

        陈平安落座后,双手掌心轻轻揉搓,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一位止境武夫,其实无须搓手如此多余的动作,就能够掌控双手的温度,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片刻之后,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陈平安身体前倾,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 ‘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倒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姚镇喃喃:“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说多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您一定要多听我说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姚镇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啰,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子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再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姚镇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金璜府君郑素的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其妻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功勋足够服众、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让他成为一位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

        乱世当中,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来,一个女子称帝登基,岂会顺遂?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几乎没有一个昏君,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山上,还是在江湖、民间,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所以对于姚老将军而言,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其实就是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刘”为“姚”的一个选择。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而在这件事上,极有可能,老将军与孙女会产生某种分歧,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会与整个姚氏,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驰。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伤心。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出奇地好,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说了许多话,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说的都要多。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去喊你姐姐过来,两个姐姐都来。”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

        陈平安愣在当场。

        姚镇在陈平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见状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对啰,这就是人生。”他手指微动,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后事早就交代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谁也不用太过矫情。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茫茫多,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要走了,反而乌泱泱挤了一大屋子,乱糟糟的,到时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顺,像什么话。”

        陈平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姚镇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别再一走杳无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还是可以飞剑传信往来的。姚家事务,大泉国事,你少掺和,真当自己是我姚家的女婿了?当年早干吗去了?你小子当年要是不故意装傻,愿意多走一两步,说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能让朝野上下打鸡血似的去盘根问底,那些屡禁不止的民间私刻书籍、层出不穷的稗官野史和宫闱艳本估计就更加挣钱了。而这些极伤朝堂根本和姚氏声誉的书的出现,那些隐逸在野的失意读书人没少推波助澜。

        姚近之在称帝之前,这些内容不堪入目的书就早已风靡朝野,称帝之后,只能说是略微有所收敛,但是依旧如野草一般,官府每禁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连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都会私藏几本。姚近之好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铁腕治理那些野史,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兴文字狱的骂名。

        只不过她暂时还顾不上这些,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都需要重新整顿,光是改革军制,在一国境内诸路总计设置八十六将一事,就已经是风波四起,非议重重。至于评选二十四位“开国”功勋一事,更是阻力重重:功劳足够当选的文武官员,要争名次高低;可选可不选的,务必要争个一席之地;不够格的,难免心怀怨怼,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够将二十四将换成三十六将;连那扩充到三十六个名额都无法入选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够多设几位国公,武将心思一转,转去对八十六支各路驻军挑肥拣瘦,一个个都想要在与北晋、南齐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为将,掌握更大兵权,手握更多兵马——极有可能再起边关战事的南境狐儿路六将,注定能够兼管漕运水运的埋河路五将,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饽饽。

        陈平安果然擅长装傻,只是说道:“我有打算在桐叶洲开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与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会经常打交道的。”

        姚镇疑惑道:“你都开山立派了?为何不选在家乡宝瓶洲,是在那边混不开?不对啊,既然都是宗门了,没由需要搬迁到别洲才能扎根。难不成是你们山头战功足够,可惜与大骊宋氏朝廷关系不太好?”

        在老将军看来,年纪轻轻的陈平安能够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府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不比自己孙女成功称帝逊色半点。至于下宗这个说法,老将军就当是自己听岔了。

        陈平安无奈道:“姚爷爷,是下宗选址桐叶洲,家乡的山头会是上宗山头,不用搬。”

        姚镇神采奕奕,一扫颓态,心中欣慰万分,嘴上却故意气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纪大了,口气跟着更大。怎的,拿混账话糊弄我,见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当年瞧不起一个尚书府的姚家女子,今儿总算瞧得上一位女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让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极少数能入她法眼的同龄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近之那丫头如今心气比以前高多了,又见多了奇人异士和陆地神仙,估计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当年要难不少。只说那个牛皮糖似的年轻供奉就不会让你轻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谁来着?”

        “金顶观邵渊然,咱们桐叶洲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姚仙之笑着大声答道,“不过在我看来,算不得陈先生的什么劲敌。”

        陈平安一阵头大,干脆闭口不言。

        姚镇今天确实说了不少话,不得不闭目养神,沉默许久,才继续睁眼,缓缓开口道:“我们姚家其实一直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场上的读书人,弯弯肠子太多。一个人明明将一句话的正反都给说了,竟然还能都占着道理,所以近之会比较辛苦。如果不是有许轻舟这拨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那位老申国公还能帮着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今儿姚府外边就不是门神、朝廷供奉护卫着,而是软禁了。”

        所有在那场战事中丢了口碑和清誉,却侥幸活了下来的官员和读书人,如今未能跻身庙堂中枢和官场要津,自然而然都会极力反对姚氏掌国,都会想要占据道德大义将国姓重归刘氏。妇人掌国,成何体统。

        陈平安说道:“许轻舟?”

        姚仙之点头道:“知道他与陈先生恩怨极深,不过我还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此人这些年在庙堂上还算有些担当。”

        许轻舟如今是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战功彪炳。当年他率领所有嫡系亲军主动赶赴边境,始终与姚家铁骑共进退,一路且战且退,最终守住了蜃景城。赌大赢大,许轻舟因此成为继姚镇之后的大泉军伍砥柱之一。

        当年许轻舟还只是一个全盘押注大皇子刘琮的年轻将种,与书院君子王颀、草木庵徐桐、申国公高适真都参与过早先那场围杀陈平安的凶险狩猎。只不过当时许轻舟的选择极其果断,不惜与刘琮翻脸,也要当机立断,毅然决然主动退出了那场赌局,结果果真连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场冷板凳。

        陈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过我对许轻舟和申国公的印象还行。”

        当年陈平安是与大泉两位皇子都结了死仇的,先是三皇子刘茂,再是大皇子刘琮。刘琮是大泉刘氏老皇帝刘臻的庶长子,长幼嫡庶有别,最终刘臻还是选择了在文官中极有口碑的嫡子继位。至于三皇子刘茂,早早就转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场战事中都没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观里边潜心钻研青词绿章。

        但是在乱局中得以临时监国的藩王刘琮最终却没能保住刘氏江山,等到桐叶洲大战落幕后,刘琮在雨夜发动了一场兵变,试图从皇后姚近之手上争夺传国玉玺,却被一个绰号磨刀人的秘密供奉和一个当时正蹲在廊柱后头吃夜宵的矮小女子联手阻拦下来,功亏一篑。据说披头散发的刘琮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极其失魂落魄,再大笑着对着雨幕骂了一句怪话:“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动手,不长记性啊。你们就等着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陈。”

        陈平安一直在小心观察姚镇的气脉流转:比想象中要好,先前虽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国祚出现了微妙变化。陈平安大致推断出,要么是皇宫里边有一盏类似本命灯的存在,要么是钦天监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庙规矩的手段,有人在剔灯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师和山水神祇都求不来,因为正是虚无缥缈的大泉国运。难道是姚近之在边关的姚家旧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续国祚的举措?比如说再次为大泉成功拓展边境,与北晋最终谈妥了松针湖的归属,将整个松针湖纳入大泉山河。

        姚岭之轻轻推开门,姚镇说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觉,不过好像还能醒来,不像以往每次闭眼就没睁眼的信心了。”

        姚岭之将爷爷小心搀扶,让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屋子,姚仙之反而拉着姐姐先行离开。

        姐弟二人站在外边廊道低声言语,姚岭之说道:“师父很奇怪,直接问我一句来者是不是姓陈……莫不是与陈公子是旧相识?”

        姚岭之的武道师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来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刘宗。只不过这位磨刀人并未泄露身份根脚,在嫡传弟子姚岭之面前都没有提及他的家乡。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个问题:“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之人,为何这么多年姿容变化那么小?陈先生是剑仙,变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岭之压着火气:“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别处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别这么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见你这么故意恪守君臣之礼,她有多伤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当了皇帝,有些小小的伤心算什么。”

        姚岭之压低嗓音,脸上怒容却更多,气呼呼道:“不就是当年那场宫门外的早朝斗殴吗,你到底还要埋怨近之姐姐多久才能释怀?!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顾虑一下庙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谓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难?近之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落在别人眼里,也只会认为是她在偏心姚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当的?你信不信,近之姐姐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泽,一个个都会被朝廷极为偏袒。何况近之姐姐私底下跟你暗示多少次了,让你耐心等着,先受些委屈,因为许多眼前的亏欠都会从长远处找补回来。你好好想一想,近之姐姐为了小心平衡官场山头,多少功劳显赫的姚家嫡系和庙堂盟友会在那二十四功勋当中落选?难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双臂环胸:“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咱们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顾虑大局,我早撂挑子滚出京城了,谁的眼睛都不碍,不然你以为我稀罕这个郡王身份,稀罕什么京城府尹的官职?”

        按大泉律,郡王与国公并为从一品。如今除了曾经在大泉一枝独秀的申国公府,已经多出了八位国公爷,文武重臣皆有,大将军许轻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岭之恼得一拳砸在弟弟肩头:“你就是个只顾自己心情,半点不讲道理的憨货!”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着轻轻飘荡起来,看得姚岭之眼眶一红,想要与弟弟说几句软话,只是又怕说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时间百感交集。曾经不惜与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妇人,竟是只能转过头去,自顾自擦拭眼泪。

        一袭青衫,轻轻开门,轻轻关门,来到廊道中。

        姚岭之赶紧收拾情绪,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京城这边不会有人胡乱探究你的身份,今天会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会有人秘密飞剑传信去往南边,这个我实在没办法拦住。”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然后对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该滚去边关喝西北风,确实不适合当什么八面玲珑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陈先生,你与爷爷提一嘴?你说话最管用了。都不用当什么独掌一军的武将,我确实也没那本事,随便一个斥候都尉,从六品武官,就足够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当然可以帮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与你说的道理你真懂了,不然以后京城随便遇到点事情,稍有风吹草动,你都只会意气用事。你以为自己只是个斥候都尉,可在别人眼中呢?估计耳边几句煽风点火,又有哪个袍泽兄弟在官场受了委屈,你就敢率领几百精骑一路杀到蜃景城吧?换成我是皇帝陛下,让你当个关起门来的太平郡王是最轻松的,管你还能不能再为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袍泽兄弟打抱不平。宫门外的朝会斗殴?踹翻了几个文官老爷啊?说来听听。啧啧,好家伙,当自己是一洲山下无敌手的止境武夫,还是术法通天的山巅上五境仙师啊?”

        “年少无知,冲动,冲动了不是?这不都是跟陈先生学的,遇见不平事,管他有的没的,先出拳再说。”姚仙之一开始听着挺失落,可是越听到后边越开心,嘿嘿笑道,“陈先生你是没见到那一幕,那一大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许轻舟当时拦着,我一个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别说是什么侍郎了,一个户部员外郎都骂不得打不得,金贵得很,早知道当时我就趁着天黑多踹几个。”

        姚岭之听得无奈,不过松了口气。好歹在陈公子面前,这个弟弟不会再说那些阴阳怪气,只会教亲近之人伤心不已的言语了。

        陈平安伸出手,抖了抖姚仙之那截空荡荡的袖管,非但没有言语安慰,反而打趣道:“亏得是当府尹大人,没有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学大宗师,一个独臂神拳的绰号是跑不了的。怎么回事,是给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话,就别跟我扯了,没什么好说道的。”

        姚岭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不承想姚仙之非但没觉得难受,反而一脸得意地道:“战场上,险之又险,是一个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剑修!东躲西藏,朝我下阴招,一道剑光掠过,好家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没觉得疼。”

        陈平安看了眼姚岭之,姚岭之笑道:“听他胡吹。乱军中,不知道怎么就给人砍掉了一条胳膊。不过当时仙之附近确实有个妖族剑仙,出剑凌厉,剑光往来极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当是被剑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没牛皮可吹。”

        姚仙之满脸期待,小声问道:“陈先生,在你家乡那边,打仗更狠,都打惨了,听说从老龙城一路打到了大骊中部陪都,你在战场上有没有碰到过货真价实的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过一些,有些交过手,有些不近不远的,只能算是双方勉强打过照面。”

        姚仙之继续道:“陈先生,我可是说大妖,上五境的那种!有几只?一手之数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对陈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以后别再这么跟人聊天了。”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哈哈大笑。不知不觉间,他开始瘸腿走路,再无遮掩,一只袖子也飘飘荡荡随它去。

        姚岭之跟着笑了起来。从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没见弟弟这么笑容灿烂了。

        有些道理,其实姚仙之是懂的,只是不太愿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还能做点什么,懂事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所以无论是已经成为皇帝陛下的姚近之与他说什么,还是一直视为姐姐的姚岭之与他说几句,他都听不进去,不然心里边只会更难受。

        三人离开这处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处。

        姚岭之犹豫了一下,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我拜了个师父,在大泉京城当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学宗师。先前他好像瞧见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赶到,问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陈,我没回答,不过可能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看出了什么,所以让我捎句话,说他认识种夫子,当年他还与种夫子一起对付过俞姓剑仙。”

        陈平安点头道:“我与姚姑娘的师父确实是旧识,如果府上没什么忌讳,我就架子大一些,让他多跑一趟,来这边叙旧。”

        姚岭之说道:“那我这就去喊师父过来。”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是在碧游宫?”

        姚仙之笑道:“没呢。她的金身碎了大半,说自己没脸当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宫,每天就在钦天监的剑房眼巴巴等着文庙的一封回信,说她认得文圣老爷,连那左大剑仙还有文圣老爷的一个小弟子都见过,都认得。所以她要试试看寄封信给那个德高望重、学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文圣老爷,看能不能帮她个忙,向山上神仙为我爷爷讨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为她知道自家碧游宫水府的丹药不济事,帮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爷爷。”

        他说完又赶紧补充:“对文圣的那些个溢美之词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与她喝酒后,她掰着手指,一口酒嗝一个说法,说得神色无比认真。只不过我是不太信的,文圣一脉那三位,我估计她一个都没见过,喝高了与我吹牛呢。虽说左大剑仙曾经的确身在桐叶洲,但是如何会主动去碧游宫做客,与她见面?没这样的道理嘛。”

        陈平安起身与没走多远的姚岭之说道:“劳烦姚姑娘再与水神娘娘也打声招呼,就直接说我是陈平安好了。”

        姚岭之离去帮忙捎信,陈平安问了姚仙之一些昔年大泉战事的细节。

        刘宗很快就登门来到,老人应该是根本就没离开姚府太远。

        陈平安起身抱拳:“刘前辈。”

        姚仙之则起身握拳轻轻敲击心口:“见过刘供奉。”

        磨刀人刘宗朝姚仙之点点头,然后揉了揉下巴,直愣愣地看着陈平安,感叹道:“陈公子越发英俊如谪仙了,很容易让我遥想自己当年啊。”

        姚仙之一头雾水。听这意思,陈先生与刘供奉当年关系极好?

        三人落座没聊几句,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就急匆匆御风而至,瞪大眼睛,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脚:“水花酒和鳝鱼面都没了,咋个办?!”

        大泉和北晋接壤的边境线上,数十骑正护送着大泉女帝姚近之前行。

        最为靠近姚近之的两骑,一个是来自中土神洲的姿色平常的上五境中年女修,另一个是临时被姚近之召来的松针湖水神柳幼蓉。

        她们身后三骑,除了两名边关实权武将外,还有一个气态雍容的年轻男子。他身穿道袍,头顶金冠,正是大泉一等供奉邵渊然。邵渊然以及他师父尹妙峰与边关姚氏可谓相识已久,如果不是有刘宗的存在,邵渊然都有可能成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数十骑绕过了重建如初的狐儿镇,反正也就是黄泥墙几堵,衙门也跟草窝似的,一如当年,重修不难。只是狐儿镇外边的那间客栈如今只留下一处断壁残垣,姚近之在此驻马不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依旧姿容绝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的这里,有当掌柜的姑姑姚九娘,当厨子的三爷,当店伙计的小瘸子,还有个当了挺长一段时日账房先生的书院君子钟魁。

        姚近之幽幽叹息一声: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离开了边关和沙场就一下子变成了喜欢意气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这个位置,她能放心交给别人吗?岭之的孩子们如今也都开始喊自己“皇帝陛下”,而不再稚声稚气地喊“姨”了。他们长大懂事了,但自己还是更喜欢拿龙袍袖子擦口水的他们。

        最终骑队去往一处渡口,姚近之停马在一处山坡顶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阴长河倒流,被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当年就是在这里,有过一场针对姚家的阴险袭杀,刺客就两人,一个剑修,一个身披甘露甲的武夫。两人分别倚仗着一把飞剑和宗师境界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早年谁都觉得那两名刺客是被北晋国重金聘请的山上杀手,为的是让姚家铁骑失去主心骨,后来事实证明,那两人如今确实在北晋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当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晋官道上。可姚近之就是觉得不合常理,因为北晋国那边从先帝到边军大将都没必要多此一举。爷爷当时即将赶赴蜃景城担任兵部尚书,算是卸甲养老了,以北晋国谍子的手段,肯定早已获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处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杀了爷爷和那支姚家边骑,那么刘茂和高树毅那伙人关押包括金璜府君在内的一大拨北晋山水神祇就会师出有名,而她后来的夫君刘璜当时就在边境接应。

        这位已经沦为“大泉先帝”的刘璜,相较于军功卓著的兄长刘琮,一直缺少军中力量的支持,双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国文武被两位皇子各占“半壁”,谁都无法越界。大皇子刘琮在读书人心目中太过蛮横,二皇子刘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

        刘璜与姚近之的姑父李锡龄一直关系莫逆,李锡龄是翰林出身,担任过侍讲学士,所以与刘璜可谓亦师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储君储相两相宜的说法。事实上,老皇帝刘臻早就下定决心,希望嫡子刘璜能够继承大统,让长子刘琮成为一国藩屏。只是刘臻病得太过突然,打乱了他原本循序渐进的安排,他必须要让嫡子刘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马,用来掣肘南北两边桀骜不驯的铁骑……当年刘臻临终望向刘璜的时候竟然笑了,而刘璜却没来由慌了神色。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马,动作无比娴熟。姚家子弟历来弓马熟谙,姚近之虽然不算习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会些技击之术,比起一般市井讨生活的江湖武把式来,不会逊色。

        姚家人当了皇帝,到头来姚家亲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庙堂和军伍关键位置,其余好像要处处矮人一头。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很是滑稽可笑,但事实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时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设:是不是让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术法、自称什么龙洲道人的刘茂当了皇帝,那么无论是姚家在史书上的千秋声誉,还是姚家子弟捞到手的实惠,反而会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数代人之后,国公府姓氏里边还有没有姓姚的,她姚近之一个柔弱女子还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刘氏立国两百多年,最后不就只剩下个申国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双动人至极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刘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边装疯卖傻,撑不了几年。当年刘琮这个王八蛋可谓狂妄至极,如果不是岭之始终陪着自己,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个凄惨境地,那就不是几本污秽不堪的宫闱秘本流传市井那么幸运了。

        姚近之一手持缰牵马,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柳湖君,听说北晋那个担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剑修曾经与金璜府有旧?”

        柳幼蓉战战兢兢地道:“回禀陛下,当初我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的真实身份,误以为是一位剑术不错的江湖豪杰,才会送他几壶兰花酿。”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晋北地郡城一户书香门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闺秀,她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与微服远游的郑素一见钟情,然后狠下心来,舍了阳寿不要,嫁给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无私心天地宽。幼蓉,你别多想,我如果信不过你们夫妇,就不会让你们俩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术,更不理解那些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个“柳湖君”的称呼更亲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气。而且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饰,赶紧小心措辞,与皇帝陛下说了几句不缺礼数的言语,无非是谢恩、感激之类的。

        其实早年在蜃景城形势最为危险的那些岁月里,姚近之给她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姚近之会经常眉头微皱,独自斜靠栏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还是那会儿的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样是女子,都会对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来。大概只有柳幼蓉这样的单纯女子,再多几分运气,才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终面无表情——烦心事太多。

        比如如今的大泉礼部尚书李锡龄也太过书生意气了,没少敲打既是家族晚辈又是官场后生的姚府尹,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书了,还想当多大的官,赢得多大的声望?是求个大泉立国以来才三人获封的文正谥号?

        邵渊然心有所动,只是依旧没有转头去看姚近之:她如今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测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来自松针湖的飞剑传信。柳幼蓉当然没资格翻阅密信,姚近之转头望向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问道:“你们金璜府来贵客了,郑府君有没有跟你提过,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说金璜府来了个登门做客的青衫男子,应该是个纯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浅,可能是金身境。他身边跟着一个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五个孩子。

        给皇帝陛下查阅的密信需要尽量言简意赅,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写在信上,不过松针湖那边的存档肯定会更加详尽。

        柳幼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少年模样,白袍背剑,腰间还系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姚近之冷着脸说道:“知道了。”而后重新翻身上马,神色淡然,“去松针湖看看。”

        柳幼蓉大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过了狐儿镇一带,就该重返蜃景城了。只不过她一个小小湖君,哪敢质疑。

        姚近之抬头看了眼天色。是谁说过日月天地两轮眼,万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谁说那人间路窄酒杯宽?太多年没去照屏峰,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姚近之动作轻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鬓角,都不敢去触碰眼角。她有些伤感,但是她又眉眼飞扬。她告诉自己,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就在那边停步。她偏不去金璜府见谁,要见面也是他来见自己。

        她突然与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针湖,你再亲自回信一封,免得让郑府君担心。”

        看着那团浓郁龙气的移动方向,坐在渡船栏杆上的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抵住下巴,做沉思状。他没来由地瞥了眼蜃景城,只觉得藏龙卧虎。原因很简单:那里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过是离开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骑鹤城才有那句好似谶语的童谣流传开来:“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不出意外,是那邹子的手笔了。也就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都还没这份胆识,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然后下了一局棋。当然他赢了,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根玉簪。至于邹子,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发,好像遍地开花,最终结果却总是他所求。邹子比起他的师妹,道行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那个还在走桩练拳的小胖子:“无敌小神拳,咱们打个赌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问道:“赌啥?”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

        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程朝露给他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心想: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他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他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他摆了棋盘。先生风采绝伦,拈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他当场就认输了。

        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是个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他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则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花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上坐着个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年轻男子对坐。那男子除了问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他拉起了家常,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都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长流了。我也不是要供奉真人你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你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么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我又没让你发毒誓什么的,你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一个劲儿小鸡啄米,与那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色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一处秘密水牢内,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臭气熏天,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哟,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儿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狐媚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白发的老申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号不已。高适真就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琮恢复正常。

        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个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会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不能再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她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

        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因缘际会,刘宗成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他没少打听陈平安的根脚,可惜偌大一个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打探“年轻三姚”的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柳柔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间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过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个最大瘙痒处:第一处是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选择与陈平安、种秋二人化敌为友,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柳柔好奇问道:“陈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那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儿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可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始终良心不安,每天都在钦天监面壁思过喝罚酒呢。”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都与她的脾气性情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说,早年柳柔与柳幼蓉一见投缘,柳柔一听对方也姓柳,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的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就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柳柔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壳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头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水神娘娘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柳柔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按照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柳柔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是小夫子你最早来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才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夜宵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陈平安怔怔出神的模样,柳柔越发心虚: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就一饮而尽,据说辣得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也就是她柳柔,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夜宵,那就是实打实要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云窟福地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我们大泉的桃叶之盟,更嫌弃我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有说我们皇帝陛下的,有说我们姚家篡位的,还有说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我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赶走的,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自己心里没点数?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柳柔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天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的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从一种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包括宝瓶洲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文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的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均属亚圣一脉的三家书院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以及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是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摊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间临水的绸缎铺子。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他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块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影响暂时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他们能够察觉到此事,武夫已至金身境,练气士也已跻身金丹境,那就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绘彩。

        刘宗得知其中一名资质并不出彩的弟子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时感慨不已:“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的,都没什么好计较的,他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深。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因为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退敌,还是京城外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从不使兵器。去年曾经有一个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近之姐姐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对方身披甘露甲,虽然与师父相差一境,还是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的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闻天鼓得以飞升,刘宗的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他来到桐叶洲便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包括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的相貌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童青青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都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个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结果陈平安年轻气盛,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刘宗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他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之后更是被上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更让他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前朝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

        姚岭之劝道:“师父,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一路御风远游十分辛苦,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

        刘宗点头称是,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吧?十境武夫,整个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个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相差不大,那么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山巅境武夫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说。”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刘宗拍手叫好:“老话新解,别开生面,有意思,有嚼头,值得喝一壶水花酒。”

        柳柔埋怨道:“不是说了水花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又是两壶都没喝完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甩出半碗去,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陈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她习惯称呼刘宗为“小刘”,因为他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结结巴巴地“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如今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着最少半边,本来就鱼龙混杂,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又都喜欢在这落脚,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与白龙洞结仇,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亏得薛怀和郭白箓好说话,不然就芦鹰那个蔫儿坏的老元婴,加上尤期这几个谱牒仙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就不是让姚府尹罚俸一年这么轻松能糊弄过去的了。

        这里是姚仙之的住处,而且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话要跟陈先生好好聊。

        柳柔也起身告辞。其实她除了在钦天监等待文圣老爷的回信,还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炼化一条护城河,用来稳固蜃景城的山水阵法。柳柔毕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统水神第一位,在一国礼部山水谱牒上已经完全不输五岳大山君。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转:晓得了,有些事情确实人多的场合不太合适聊。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以心声言语道:“小夫子,别的不谈,什么祈雨啥的,分内事,我办得其实马虎,反正以前朝廷说啥做啥,以后还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庙求子真真灵验,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灵得很!小夫子,嗯?”

        陈平安无言以对。

        柳柔哈哈大笑:果然自己还是机智得很!她踮起脚尖:咦,陈小夫子的个儿蹿得贼快啊……她只得赶紧以脚尖撑地,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继续说道:“放心,下次去祠庙烧香,小夫子事先与我打声招呼,我肯定重视起来。别说显灵啥的,就是陪着小夫子一起磕头都不打紧。小夫子你是不晓得,如今祠庙里边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个字,美……”

        陈平安只得打断她,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他娘的,那个大渎老龙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枚玉简,害人不浅,后来又该来不来的,给人立起了那块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后遗症,我都会负起责,要是我砸锅卖铁都赔不起,我就先给你打个欠条哈……哈哈,欠条随便写,小夫子千万别跟文圣老爷说这个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柳柔“哦”了一声,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慌嘛。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求爷爷告奶奶的,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又哪里够嘛,还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爷真是圣人风采,那气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阳做灯笼似的,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第一眼,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第一次见着左剑仙,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见儿,第二眼才认出来……”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柳柔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篇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一场大战过后,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江河。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对姚氏对埋河,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亦是一个大官场。

        柳柔终于回过神:小夫子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终于以心声说道:“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一并赠予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定以后更是。说实话,靠着它,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是啥事呢,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道谢就别了啊,见外,生分,咱俩谁跟谁。”

        陈平安越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的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有五千多个,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炼物,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极为适宜陈平安。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极为玄妙且精准,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从碎金丹跻身元婴,再成为山巅武夫,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极大裨益。最关键,最玄之又玄的,还是道诀涉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得到玉简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每一条都是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心魔当然犹在,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势骤减,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处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那么有此道法庇护,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就等于将一个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重新拉回元婴境。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就像一位儒家圣贤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

        陈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这份礼太重,大到了让我无以为报的地步。”

        柳柔摆摆手:“客气,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

        话是这么说,但她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显得十分豪迈。

        陈平安说道:“我有个建议,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与某个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做笔买卖,比如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抑或扶乩宗,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至于太平山那边,还要等个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劳好了,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自己只是代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

        这门道诀心法适宜每一位地仙,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道心再坚韧,再不为外物所移,一样都会欣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机会,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谁不欣喜?

        它更是被任何一个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个宗门,地仙够多。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类似陈平安,或者是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修行此诀,事半功倍。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是必须要见姚老将军一面,那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访碧游宫,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柳柔道一声谢。

        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最终选址桐叶洲,这枚玉简,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着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较近。

        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他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我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桩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那我听水神娘娘的。”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的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一饮一啄,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还是真玉璞伪仙人。

        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甲申帐剑仙坯子的离真、流白都认为年轻隐官最多是元婴剑修,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钩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包括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以及他的身份是什么。

        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婴境间起起落落,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声问道:“陈平安,你跟我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陈平安摇摇头:“别开这种玩笑啊。”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

        柳柔一脸震惊,使劲一跺脚:“啥?!真的有媳妇啦,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柳柔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不经逗,瞧把你吓得。”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柳柔嘿嘿一笑,双手抱后脑勺,大摇大摆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陈平安,还能见着面,就这么闲聊,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真好,真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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