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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清明上河图密码汴京五绝第五章 世态

第五章 世态

        

一、杯盘



        秦桧觉着自己应该姓“勤”才对。

        世人往往以勤为苦,他却以勤为乐,一刻都不愿闲。又极爱结交人,即便里巷孩童、街头力夫,甚而乞丐,他都从不冷脸相对。当年他读,见孔夫子劝弟子读,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兴是感发情志,观是考察世风,群是切磋互启,怨是针砭时政。他却觉着,何止诗,世间众人,不论高低,其言谈话语,皆是学问,皆可兴观群怨。

        清明那天,秦桧去东城外替妻子的姑父办事,在虹桥上目睹了那场神仙异事后,他有些渴,便去桥北头的霍家茶肆吃茶。旁边桌上坐着两个船工模样的人,年纪和他相仿,都是三十出头。其中一个话语沉缓、意态不俗;另一个则劲健有力、血气旺盛。秦桧便笑着端起茶碗凑过去攀谈,一来二去便入了港。两人一个叫吴用,一个叫张青,是初次到京城,正在寻下处。秦桧和两人谈得投机,尤其吴用,腹中藏了不少诗书,颇有些睿见,便执意邀两人去自己家中暂住。两人抵不住他的盛情,便跟了去。

        到了家,妻子王氏见他又招了外人来白住,且是两个穷汉,登时沉下脸,撂下手里正在擦拭的那只镶银烛台,转身去了里间。连使女也冷声唤走,不许斟茶。吴、张二人立在堂屋中,好不尴尬。秦桧却经得多了,先笑着请两人落座,自己取过茶壶,见里头还有半壶温茶,便给两人各斟一盏,安抚了两句,才进到后面。

        妻子王氏坐在卧房窗边,握着把白石小槌,正在研钵里捣弄胭脂膏,她使着性儿,杵得乒乓乱响。那使女守在一旁,惶惶无措。秦桧这妻子家世赫赫,祖父是神宗年间的名宰相王珪,如今王家虽然不抵当年,但余威犹在。王氏的姑父是当今郑皇后之弟、同知枢密院郑居中。还有一位表姐,是当今才女李清照。

        秦桧家世则甚是低微,父亲只做过一任县令,家境清寒,又早早谢世。秦桧一边靠教私塾谋生,一边苦读应考。从十六岁起,连考四届,二十五岁,终于得中进士及第。王家榜下择婿,将女儿嫁给了秦桧。

        秦桧何曾近过这等贵家女儿,不但容色妍丽,美玉一般。那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是处处透出莹莹贵雅之气,令秦桧顿觉自己浑身尘泥。得了这个妻子,欢喜不亚于中进士。秦桧不知该如何尊、如何敬、如何爱、如何惜,才抵得上妻子这娇贵。

        他虽中了进士,起初只补授为密州教授。那点薪俸,仅够养活一人。王氏受不得密州穷陋僻远,更嫌秦桧这芥豆般官职,便留在京城父母家中,不肯随他赴任。秦桧虽有些伤怀,却毫无怨意,反倒更加惭疚。

        那几年,当今官家为拣选文学才士,于科举之外,又创设词学兼茂科。每试只取五人,考中则可授馆职。馆职是清贵之职,在宫中崇文院的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及秘阁任职,所选皆为天下英才,一经此职,便为名流。

        秦桧自少年时,便渴慕能入馆阁,成为欧阳修、苏轼一般的天下名士领袖。因此,他勤磨文笔,从未一日中辍。这些年更悉心揣摩官家好恶,知道当今官家最爱端雅俊逸文风,便加力习学汉唐文章、六朝韵致。

        一番勤,必有一番幸。为了和妻子团聚,三年任满、回京待选时,他应考词学兼茂科,竟一举得中。不过,他并未得授馆职,而是被任命为太学学正。

        秦桧先还有些失落,却被妻子一番话骂醒:“你个村脑袋、泥眼珠,如今的馆职,早已不是当年的馆职。当年是万中选一,如今却成了年节里的粥饭,随意滥赏。宣德门前那些戴幞头、执牙笏的,捉三个,就有一个带馆职。能和太学学正比?太学学正手底下管束三五千太学生,将来这些人登上朝堂,谁敢不记你的恩?你还在这里计得算失、嫌三怨四,你以为这美差平白就让你占了?你若不是我丈夫,我姑父肯举荐你?”

        秦桧听了,心下大悟,忙跪到妻子面前,一把抱住她娇躯,千悔万谢,从楚辞到唐诗,拣了百十句丽文美辞,满心满意将妻子痛赞了一番。而后又立即前去拜谢姑父郑居中。郑居中起先对他不咸不淡,见他知晓好歹,也便着了意。得知秦桧夫妻仍在赁房住,便将自己京中的一院精致小宅赏给了他们。如今,秦桧住的便是这宅院。

        秦桧好交友,不时请朋友来家中盘桓相聚。妻子王氏并非一概不接纳,也并非只看眼下穷富贵贱。她自幼经见得多,识人眼力远胜秦桧。秦桧所交之人,若入得了她的眼,即便穷贱,她也不惜钱财,极力笼络;否则,便是高官巨富,她也毫不容情。

        那天,秦桧带了吴用和张青到家中,王氏只匆匆一眼,并未细看。秦桧到卧房里,先支走使女,而后甜言软语,细说了一番。王氏果然回转心意,让秦桧去外头待客,她在帘后潜听。秦桧出去和吴用闲谈了一阵,再进到里头时,王氏只淡淡说了句:“拿定瓷杯盘。”

        他们家中共备有六套杯盘,分别是汝、官、哥、钧、定、磁六窑瓷器,由精到粗,分作六等。王氏鉴定来客是哪等人,便用哪等杯盘,肴馔酒果相应也自有分别。唯有前三等人,王氏才肯出力出钱来款待,后三等全由秦桧自己支应。王氏将吴用和张青只定为第五等,便转身回卧房,不再过问。

        秦桧乐得妻子撒手,便叫厨妇备了些菜蔬酒肉,款待吴、张二人,让他们在客房中安歇。这一住,便是半个多月。秦桧倾心相待,那两人也并未白食白住,这些天来,帮秦桧出了不少力。王氏知道后,也将杯盘升到了第三等哥窑。

        当然,秦桧每日见的人、忙碌的事极多,这两人只是其中之一。

        最让秦桧挂心的是太学,王黼升任宰相后,废止了三舍法,重行科举旧法。这不但关涉到万千举子,秦桧的职任也因之大动。三舍法时,学正权位极重,直接掌管太学生的升黜。换回科举旧法,考中与否,则全由礼部试官决定。秦桧这学正一职便沦为闲差。好在他任期将满,得尽早另寻他途。他四处探问吏部磨勘、差注消息,妻子王氏更是不断嘱托家中亲故。

        不过,在任一日,便得尽一日责。太学生们如今心神大乱,全没了规矩章法。尤其是秦桧最看重的两个学生:一个是章美,本是前三甲之选,竟缺考殿试、返回家乡;另一个是武翘,读书极勤进,如同秦桧当年。这阵子却似变了个人,这两日更是不见了踪影。

        今天,秦桧去太学,仍未见到武翘,便骑了马,去武翘家中寻问。到了武家门前,里头传来男女哭声。秦桧忙下了马,却见一人骑马奔了过来,是讼绝赵不尤。

        

二、宿房



        周长清坐在十千脚店后院那棵槐树下,一边吃茶看书,一边静候。

        这时已过午后,虽已来了几拨住店的客人,却都不是要等的。周长清平素难得为事焦忧,这时却也有些坐不住了。手里那卷一直停在《绛侯周勃世家》那一页,始终翻不过去。他不禁自哂一笑,如此经不得阵仗。

        他定了定神,读过了那一页。其后所记是西汉名将周亚夫平叛七国之乱,率军坐镇昌邑,不论叛军如何挑衅,均不动如山。一夜军中噪动,周亚夫却安卧不睬,第二天,混乱自息。周长清读到此处,越发自愧,放下书卷,抬头望向绿槐碧空。

        他极赞赏冯赛这计策,用那八十万贯钓引出李弃东和谭力四人。昨天冯赛捎来口信,说谭力四人中的一个果然去过范楼,打问出了汪石被害一事。如此,谭力四人与李弃东果真成了仇敌,他们心怀大恨,必定会极力寻见李弃东。巨款加大恨,钓出他们的胜算便增加不少。

        想到那八十万贯,周长清不禁笑叹了一声,造化果真弄人。那李弃东如此精细聪智,竟这般轻易便丢了这笔巨款。这些钱又被冯赛当作无用之物,随意丢在烂柯寺,玩笑一般。

        那谭力四人若细想一番,应能推断出:李弃东自然不放心将八十万贯交给别人,清明那天一定会携带身边。他们轻易便能打问出,李弃东那天遭遇意外,被炭商吴蒙强行捉走,马和袋子寄放到了曾胖川饭店。

        眼下最关键一条是:他们是否都已知晓,那八十万贯放在烂柯寺中?

        周长清得到冯赛口信后,立即去了旁边的川饭店,向店主曾胖打问,是否有人来打问过柳二郎那匹马?曾胖说:“怎么没有?前两天,先后有两个来打问过。那马冯相公骑走了,这一向他都寄住在烂柯寺里,我让他们到那寺里寻去。周先生您也在留意那匹马?那匹马究竟有什么稀罕处?”

        “那马是西域良马,拿来配种极好。”周长清含糊应过,心中却暗赞冯赛推断。那两个人自然分别是李弃东和谭力四人使去的。眼下情势便有趣了:

        首先,双方都已知晓冯赛那八十万贯放在烂柯寺;

        其次,双方都重罪在身,更疑心此乃陷阱,都不敢轻易现身,亲自去取;

        第三,如此巨额钱财,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动心,因而也不敢托人去取;

        第四,彼此都猜测对方必定会去取这八十万贯,因而必会潜藏附近,互相窥伺;

        第五,谭力四人不但要钱,更要李弃东,以报汪石之仇。

        冯赛的主意是,既然双方都在窥伺,便派个不相干的人,去烂柯寺取了那钱袋出来。让李弃东和谭力四人都误会是对方之人,必会尾随跟踪,如此便好逐一捉捕。

        崔豪听了,立即说出一个人,叫陈三十二,这人信得过、肯出力,而且疑心重、胆子小,正好做那个鬼鬼祟祟去烂柯寺取钱的人。

        范楼和曾胖川饭店两处疑问都落定后,崔豪立即去寻见陈三十二,说定了此事。今早,陈三十二去烂柯寺背了钱袋出来,照崔豪所言,沿汴河南街过虹桥,绕一圈回来,最后进到十千脚店后街那个院子。陈三十二毫不知情,瞧着果然是在替人办一桩危险之事。崔豪、刘八和耿五三人则在沿途暗中监视。

        周长清坐在这后院中等候消息,派了店中一个叫窦六的得力伙计暗中传话。陈三十二进到那院子后,过了半晌,窦六从崔豪那里得来讯息:先后有两个人跟在陈三十二后头,一个是十来岁小厮,另一个是个闲汉,两人都常在这汴河一带走动。看来双方果然都被引动了,但都极小心,不肯轻易现身。

        这也在冯赛预料之中。接下来,便瞧后街那院子了。

        那院子门正对十千脚店后门。主人举家回乡,才搬走不久,将钥匙留给了周长清,托他转卖,此事旁人并不知晓。

        照冯赛预计,李弃东和谭力四人必定会使人监视那座院子,若是守在街口太久,必定会招人起疑。尤其是夜里,更难监视。最便宜的法子,莫如住进十千脚店朝向后街的宿房,尤其是后门两边的那两间,后窗正对着那院门。

        这两间宿房是南房,背阴潮暗,通常人不愿住。周长清特意空下了这两间,有人来投宿,让伙计尽量引荐其他宿房。若是执意要选这后门边的房子,必定是李弃东或谭力四人所差。

        然而,周长清一直等到傍晚,又来了几拨客人,都没有选那两间南房的。

        崔豪和刘八、耿五则在外头继续跟踪那小厮和泼皮,也始终没有再捎话回来,恐怕也没跟出结果。

        见暮色渐起,周长清坐得浑身酸木,刚起身要活动身体时,却见两个男子走进后院。其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汉子,身形瘦长,戴顶黑绸新幞头,穿着件浅褐锦褙子,却有些脏旧。另一个十八九岁,蓝绢衫裤,生得妖妖翘翘的。周长清认得,是常在这虹桥一带厮混的小泼皮,似乎名叫翟秀儿。周长清已先交代过后院主管扈山,也一直守在这后院里。扈山忙迎上去招呼,那汉子口里说要住店,眼睛却直望向后门边的宿房。周长清见了,心里一动,忙避转过身,装作去收拾桌上的书卷,侧耳听着。

        那汉子果然选了后门边的宿房,两间都要,扈山忙说其中一间已被客人预订了,而且那房子潮暗。汉子却说一向住南房住惯了。扈山又说那房子比其他的宽一些,可住两人,房价多三十文钱,汉子又说不妨事。扈山便引两人走到左边那间,打开门,说叫人给他们打洗脸水,又问他们吃什么。汉子却说已吃过,赶路困乏,要早些安歇,莫要搅扰。随即便进去关上了门。

        周长清侧耳听着,不由得暗笑:是了。

        两方已经来了一方,只是不知是哪一方。另一方呢?

        

三、火困



        梁兴在城里兜转了一天。

        他原本要去红绣院会那梁红玉,然而,才进城门,就发觉身后有人跟踪。是两个汉子。他装作不知,继续前行,心里暗想:冷脸汉和摩尼教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不知这两个汉子是哪一路。

        他先沿着汴河大街慢慢走了一程,去红绣院原本该向南,他却从丽景门进到内城,向北拐到第一甜水巷,穿出巷子,走到榆林街口时,觉着有些饿了,见街角有家茶肆,便进去坐下来休息。他身上原本没有多少钱,昨晚又用去大半,只剩不到百文钱,便只要了一碗煎茶、两张胡饼,边吃边暗中留意。那两个汉子停在身后不远处一家靴店前,一个假意试门前摆的靴子,另一个在和店主搭话,两人眼角都不时瞅向这边。

        梁兴仍装作不知,继续吃饼,无意间扫见街角停了一辆厢车,那车夫目光一碰到他,立即闪向一边。身后车帘也微微一动。又一拨跟踪者?

        梁兴装作看街景,暗暗留意,发觉这两拨人目光并无交视,应该是两路人,恐怕分别是冷脸汉和摩尼教所使,却无法判别各自是哪方。

        梁兴不由得有些起疑,这两方人恐怕不只想谋害自己,当另有所图。他迅即想到紫衣客。冷脸汉和摩尼教都想争得紫衣客,却恐怕都未发觉紫衣客被梁红玉劫走。他们跟踪我,是想从我这里寻到线头。他不觉笑起来,正怕这些人轻易罢手,有了紫衣客这个饵,两边自然绝不肯甘休。不过,眼下不能轻易让他们得知紫衣人下落。

        他正在暗暗盘算,邻座有两个泼皮吃了茶,却不付钱,起身便走。茶肆那个跛足老店家忍气白望着,看来是常被两人白欺。梁兴顿时有了主意,连同两个泼皮的十文茶钱,摸出二十五文钱搁到桌上,朝老店家指了指两个泼皮,而后起身赶上两个泼皮,低声说了句:“快走,你们仇家就在后头。”两个泼皮一愣,不由得一起回头寻望,那厢车车夫和靴店前两个汉子也正望向两人。两个泼皮顿时慌起来,梁兴又低声说:“莫回头,快走!”两个泼皮听了,忙加快脚步,跟着梁兴一起向北急走。

        走到任店街街口,梁兴又低声说:“进任店。”两个泼皮满脸惶疑,茫然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店里。这任店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楚澜曾邀梁兴来这里吃过酒,一顿便花去七十两银子。这时已近正午,店前站了几个大伯在高声招徕,梁兴说:“要二楼阁间。”一个大伯忙引着他们上了楼,进到一个临街华美阁间中,梁兴先走到窗边,装作看景,有意露出脸。跟踪的那两路人各自停在街对角,那车夫和两个汉子都盯着这边疑惑张望,厢车帘子也掀开一角,里头隐隐露出半张脸,似是个年轻女子。莫非是摩尼教那个明慧娘?

        梁兴装作不见,望了片刻,才回身笑着让两个泼皮坐下:“到了任大哥这里,他们不敢造次——这位大伯,你好生伺候我这两位兄弟,多荐几样你店里的上等酒菜,上回来吃的那石髓羹、煠蟹、两熟紫苏鱼都甚好,我去跟任大哥说句话便来。”说着便走出阁间,沿着过廊转到楼角,那里有道梯子通往楼后。他快步下楼,穿过后院一道小门,来到后头一条小巷,曲曲折折绕到贡院街。

        后头虽再无人跟随,他却仍不敢大意,一路穿街拐巷,从东北边陈桥门出了城,到郊外一个步军营里寻见几个军中朋友。那几个朋友许久未见,并不知他近况,只知他去了高太尉府,尽都道贺,纷纷出钱,买了些酒肉果菜,吃喝说笑了一场。日头落山后,梁兴才离开那里,沿着土路,绕到南城外,才沿着官道,大步赶往红绣院。

        赶到红绣院时,夜已浓黑。他绕到西墙,腾身翻进后院,来到梁红玉住的那座绣楼。楼上楼下都无灯光,梁红玉自然是去前头接客了。梁兴先去楼底下那几间房门前试推,门都没有锁。他又轻步上楼,一间间试过,也都未锁。看来紫衣人并未藏在这楼里,除非有暗室。

        他依邓紫玉所言方位,寻到梁红玉卧房,推门进去,一阵馥雅香气扑来。里头暗不见物,他摸寻半晌,才摸到一把椅子,走得有些困乏,便坐下来等候。等了许久,酒意困人,不觉睡了过去,直至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是两个人上了楼,脚步皆轻巧。走到门前时,一个女子声音:“你去歇息吧,我坐一坐,消消酒气再睡。”是梁红玉。另一个年轻女子应了一声,随即离开,轻步走向西侧房间。梁兴不由得坐正了身子。

        门被推开,灯光先映了进来。随后梁红玉走进了屋子,头戴金丝盘玉花冠,身穿朱红销金衫裙,手里挑着一只镶银琉璃灯笼。一眼看到梁兴,她猛地一颤,但旋即恢复镇静,脸上现出些笑意,轻声问了句:“梁大哥?”

        梁兴不由得暗暗赞服。见她莹白面容添了些酒晕,月映桃花一般。一对明润杏眼不避不让,直视过来,有些英寒逼人。他不由得站起了身。梁红玉却像无事一般,仍含着笑,轻步走到桌边,从一个黑瓷筒里拈出一根发烛,伸进灯笼里燃着,点亮了银鹭烛台上的红烛,随后轻轻吹熄了灯笼,转身搁到旁边的博古架上。这才回身又望向梁兴,笑着说:“我猜你要来,不过,那人不能交给你。”

        梁兴越加钦佩,也笑着问:“你劫走那人,是要替父兄报仇?”

        梁红玉面色微变,并不答言。

        “钟大眼船上那个紫癍女是你。”

        梁红玉只笑了笑。

        “那紫衣人的信息,你是从楚澜处得知?”

        梁红玉又露出些笑,却仍不答言。

        “楚澜夫妇先前躲在你这里?你可知他们是借你为刀?”

        “他们搭船,我行舟,各得其所而已。”

        “以你一人之力,哪里敌得过摩尼教成百上千徒众?”

        梁红玉又不答言,只笑了笑。

        “你既能与楚澜为伍,何不与我联手?”

        “好啊。不过,眼下还不敢劳动梁大哥,等——”

        梁红玉话未说完,窗外忽然闪起火光。梁兴忙走到窗边,推窗一看,火光是从楼底升起,并非一处燃着,楼下周遭一圈皆被火焰围住。火中一股油烟气,是被人泼油纵火,火势极猛,迅即便燃上二楼,即便院里众人来救,也已难扑灭。梁兴正在觑望,忽听得一声锐响扑面飞来,他忙侧身疾躲,一支短箭从耳侧射过,嗖地钉到了后墙一只木柜上。

        他忙躲到窗侧,向外望去,透过火光,隐隐见对面树下藏了个黑影。再一看,不止一人,草丛树影间,还有两个黑影。恐怕整座楼都被环围,只要从门窗露身,便有弓弩狙射。而那火焰携着浓烟,已燃至门窗外,灼热呛人……

        

四、三英



        张用一直等到第二天晌午,才听见院外传来开锁声。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三个人。他们先走进了中间正屋,张用则在左边的卧房。这卧房什物全空,只有一面光土炕,张用便横躺在这土炕上。他听到那脚步声离开正屋,向这边走来,忙在麻袋里侧转过身,脸朝向屋门。麻袋上有道小缝,正好在眼前头,他便透过那道小缝瞧着。

        门被推开,三个男子先后走了进来。由矮到高,依次各高出一个头,如同三级人梯一般。他们走到炕边,仍前后排成一列,又都身穿同一色半旧团绣深褐绸衣,乍一看,像是个三头人立在眼前。张用在麻袋里险些笑出声。

        前面那个最矮的手里摇着一根香椿枝,眯起小眼,用鼻孔哼道:“居然真的送来了。”

        最高那个张着空茫大眼:“大哥,这笔买卖还作数吗?”

        中间那个睁着不大不小呆瞪眼,忙跟着点了点头。

        最矮的闷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可佛走了,庙空了,这香烧给谁去?”

        最高的又问:“对岸那庄院人虽走了,房屋还在。我们搬过去,丢进那院里不成?”

        中间那个忙又点头。

        “从这里搬出去,上百斤重,走到下头那座桥,再绕回对岸,至少二里地。不要花气力、耗粮食?不但没处讨酬劳,万一被人瞅见,闲惹一顿官司。”

        “早知如此,清明那天,咱们在东水门外便该将这人捉回来。”

        “那时东家只叫咱们盯梢,吃人饭,听人言,这是规矩。”

        “唉,可惜又是一顿空碗白饭。”

        “白饭?连着这几夜,我们去对面那庄院里搬的那许多东西,不是钱?你从前穿过锦缎?你身上这绸衫哪里来的?”

        “这些都是人家丢下不要的,值钱的恐怕全在那后院里,你又不让进去。”

        “那里头你敢进?你又不是不知后院那场凶杀。那可是汴京城天工十八巧,任一条命都贵过你百倍。一旦牵扯到咱们身上,你有几张嘴去辩?几颗头去挨刀斧?咱们走江湖,保命是第一。”

        “大哥总说带我们走江湖、摸大鱼,至今莫说吃鱼肉,连鱼汤都没沾几口。如今住处也没有,整日在那破钟庙廊檐下躺风吃雨。这江湖到底在哪儿?”

        中间那个忙用力点头。

        最矮的重重哼了一声,用香椿枝指了指脚下:“江湖?你大哥我在哪里,哪里便是江湖。走,跟着大哥继续乘风破浪去,迟早在这汴京闯出个沧州三英的名头来。”

        “炕上这人就丢在这里?”

        “不丢在这里,难道背走?你问江湖,咱们江上行船,这人湖底沉尸。这便是江湖。走!”

        三人列成一队,走出门去,从外头将院门锁上。张用听见最矮那个边走边高声吟诵:“莫问此去归何处,满地江湖任风烟。莫叹万人沉尸处,且饮一盏浪底欢……”

        张用等三人走远,才掏出那药铺店主留的一把小刀,割开麻袋,钻了出来,展开四肢,平躺在那炕上,回想方才三人言语。看来,自己本该被送到对岸一个庄院里,可这三人的雇主已不见了人,那庄院也空了。那雇主难道是银器章?他用那飞楼法遮人眼目,和天工十六巧一同隐迹遁走,难道是躲到了对岸那庄院里?最矮那人又说那后院里发生了一场凶杀,更牵扯到十六巧,他们难道遇害了?

        他再躺不住,翻身跳下土炕,踩着院角一口空缸,爬上墙头,跳了下去,到河边朝对岸望去。那边树丛间果然露出一座大庄院,院门紧闭,看不见人影。下游一里多远处有座木桥,他便大步走了过去,过桥绕回到那庄院门前。

        门上挂了只大铜锁,门前土地上有四行车辙印,看那印迹,已隔了数天。院墙很高,他绕到旁边,沿墙一路寻看,见东南角上有株大柳树,一根粗枝弯向墙头。他便笑着过去,抱住那树干往上爬。可他自小迷醉于工技,从没爬过树,只大致记得其他孩童爬树的姿势,似乎得用双腿盘住树身。可那柳树太粗,伸臂都合抱不过来,两腿根本盘不住。他试了许多次,都爬不得几尺。倒觉着自己像蠢蛤蟆攀井壁一般,不由得倒在地上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有了主意,去摘了几十根长柳条,三根编作一股,箍住树身扎紧,边上编一个蹬脚环。向上每隔两尺,一道道编上去。边蹬边编,不多时,便攀到那根粗枝上。他爬到枝头,却发现离墙头还有三尺多远,得跳过去才行。他从没做过这等事,又怕又欢喜,瞄准墙头,大叫一声,奋力跳了过去。那凌空飞跃之感,让他无比欢欣。可跳到墙头上后,双脚根本难以立稳,身子晃了几晃,倒头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日光在顶上刺眼闪烁,已是正午了。

        我昏了一个多时辰?他分外惊喜。

        他一直好奇人昏过去是何等情状,曾叫犄角儿拿捣衣木槌用力砸他,犄角儿却始终不肯用力。他便自家朝墙上撞,头破血流,却仍没昏成。犄角儿哭嚷着死拽住他,他只得作罢。这回终于领略到了。

        原来,昏过去便是昏过去,除去坠地时咚的一声、后背和内脏跟着猛一震痛,其他全记不得。倒是醒来这会儿的滋味极新鲜,并未尝过:头发晕,脑里有嗡嗡声;眼珠有些发胀,看物似乎有些虚影;后背酸痛,第四、第五两节脊椎骨尤其刺痛;左边肺叶似乎被震伤,有些揪痛……细细体察过后,他左右一瞧,那株大柳树竟在身侧,自己仍在墙外,并没有栽进墙里。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内脏被扯痛,疼得咧嘴大叫。

        半晌,他才费力爬起来,周身似乎处处都痛,一条腿扭了筋,却还能走动。他笑着想,若是摔残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人救,那等情形才更绝。不知自己是要竭力求生,还是索性躺在这里,细品等死的滋味?从一端看,求生是造物之力,等死是自己之心,不知造物和己心,哪个能胜?从另一端讲,造物也有致死之力,等死乃是顺从;求生,则是不愿听命,以己力抗造物。此外,这两端之间,还有个中段——在这绝境之中,毫无求生之望。若依然竭力求生,是用己力助造物,以求奇迹;若只等死,则是看清己力与造物之限,无须再争,休战言和……他越想越好奇,竟有些遗憾自己没有摔残。

        当然,没摔残也有没摔残的好。比如如何翻过这高墙。爬树看来不成,他便瘸着腿,慢慢往前,一路查看。

        绕到后墙,见那里有扇小门关着。他过去推了推,那门竟应手而开——

        

五、舞奴



        陆青饱睡了一场,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他睁开眼,见窗纸被霞光映得透红。这一向,他疏于清扫,桌面、椅面、箱柜上都蒙了一层灰。原先,他若见屋中不净,心便难静。这时瞧着那些灰尘,细如金沙,竟有一番空静寂远之美。他不由得笑了笑,净与不净,因境而转,自己之前太过执于一端。

        他出神许久,才起身洗脸,生起火,煮了一碗素面,坐到檐下那张椅上,边吃边瞧院里那株梨树。那梨树新叶鲜茂,被夕阳照得金亮,浑身透出一股欢意,要燃起来一般。他又笑了笑,连它都不安分了。随即又想到,万物皆动,何曾有静?又何须执守?正如《周易》中那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他对“自强”二字仍觉不甚中意,强便少不得勉强,勉强便不顺畅。人间大多烦恼皆来自这“强”字。不过,这一句总意,他头一回有些赞同,细忖了一番,去掉一字,又调了一字,改作:“天行健,君子自然不息。”

        这样一改,他才觉顺意。面也吃罢,便去将碗箸洗净,取了些钱装进袋里,出去锁了院门,缓步进城,去寻访一位名妓。

        有人曾见王伦与唱奴李师师同上游船,李师师乃汴京花魁,等闲不会见人,陆青因此想到了舞奴崔旋。

        五六年前,一个妓馆老鸨带了一个女孩儿,来请陆青相看。那女孩儿便是崔旋,当时才十三四岁。小脸尖秀,双眼细长。眉如燕尾,向上斜挑。身形瘦巧,又穿了件深紫窄衫,乳燕一般。老鸨牵着她进来,要她施礼,她却甩开了手,先走到一边,仰头看那墙上挂的邵雍先天图,那图集合伏羲八卦与文王六十四卦,演化乾坤流变之象。她瞅了一阵,才扭头问:“这勾勾叉叉,画的是些什么?”一对小眼珠异常黑亮,目光则银针一般,直刺过来。陆青并未答言,她一撇嘴:“你也不懂,白挂在这里唬人。”老鸨忙摆手阻住她,将她拽到陆青面前:“陆先生,您给相看相看,这女孩儿将来可成得了个人物?她样样都好,只是这性儿,小驴子一般,叫人心里始终难把稳。”

        陆青注视崔旋,崔旋也斜着头,回盯过来,毫不避让。瘦嫩小手还不住抠弹指甲,剥剥响个不住。陆青当时给她判了个“反”字,时时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运得巧,技惊世人;行得拙,自伤伤人。

        陆青当时还见到,这女孩儿心底里,有一股怨痛已生了根。正是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难顺,此生怕都难消难宁。他却不好说破。崔旋听他讲解时,先还一直冷笑,后来似乎觉察,目光一颤,却迅即扭开了脸,又去望那墙上的先天图。直至离开,都没再看过陆青一眼。

        过了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惊动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娇。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轻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静伫,或急旋。又只爱穿乌衫黑裙,人都唤她黑燕子。

        歌不离舞,十二奴中,她与唱奴李师师最亲近,陆青因此才想到去她那里打问。

        崔旋的妓馆在朱雀门内曲院西街,原先名叫寻芳馆。她成名之后,改作了乌燕阁,那楼阁彩画也尽都涂作黑漆。陆青行至那里,已是掌灯时分。见那黑漆楼檐挂了一排镶铜黄纱灯笼,配上彩帘锦幡,倒也别具一番深沉妩丽之气。

        他走进正门,那老鸨正在里头催骂仆人点烛,扭头见是他,忙笑着迎了过来:“陆先生?您下仙山、降凡尘了?这两年,您闭关锁户,我这里女孩儿都没处叫人相看。那些相士眼珠里印的全是银字铜文,哪里能瞅清楚人影儿?”

        “林妈妈,我今日来,是有些事向舞奴讨教。不知是否方便?”

        “旋儿?陆先生有什么事问她?”

        “唱奴。”

        “李家姐姐?她们姐妹俩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聚过了。”

        “此事关乎我一位故友,只问几句话便走。”

        “这……旋儿这两日又犯了旧脾性,昨天蔡太师的次孙蔡小学士邀她去西园赏牡丹,她都推病不肯出来。好在那蔡小学士性格宽柔,一向知疼知怜,并没有说什么,还差人送来了些鲜牡丹。又托话教我好好惜护旋儿,莫要损了她那娇躯燕骨。陆先生,您先随我到后头阁子里坐坐,我上去问问,她若不肯下来,我也只好赤脚过河——没筏子。”

        陆青点头谢过,跟着林妈妈走到后院一间阁子里,林妈妈叫人点了茶,而后便上楼去了。陆青见那阁子里也一色黑漆桌椅,装点了些彩瓷、铜器、锦绣,甚为雅丽。正中靠墙一架黑漆木座上,摆了一只建窑大黑瓷瓶,插了十几枝鲜牡丹,紫红与粉白纷杂,如云如霞,是牡丹绝品,号称“二乔”。陆青一向不爱艳物,这时见那牡丹衬着一派墨黑,艳气顿消,如妩丽佳人深坐幽阁,妍容自珍。

        他正在默赏,锦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一色黑,袅如一笔东坡墨柳。第二眼,陆青才认出是崔旋。比几年前高挑了许多,却也越发瘦细,那双细长眼带着深冷倦意,望过来时,目光似有如无。她嘴角微启,强带出一丝笑,懒懒问了声“陆先生”,随即走到那黑瓷花瓶前,去瞧那牡丹,口中淡淡问:“妈妈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我是来打问唱奴李师师。”

        “她?”崔旋冷冷笑了下,“陆先生问她什么?”

        “她与我一位故友近日在一处——”

        “哦?她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又活回来了?”

        “我那故友名叫王伦,不知——”

        “我不认得。”崔旋伸手摘下一朵牡丹,片片揪下花瓣,不住往地上丢。嘴角笑着,目光却射出一阵冷意,“人都说我和李师师好,陆先生难道也没猜出,我恨谁,才会跟谁好?”

        陆青心里一沉,却不好说什么,便抬手一揖:“多谢崔小姐,叨扰了。”

        他刚要转身,崔旋却忽然唤道:“陆先生,你当年相看我时,从我心里瞧见了什么?”

        “恨。”

        崔旋先一愣,随即笑起来,但旋即眼中竟浸出泪来:“这恨仍在吗?”

        “已化入骨血。”

        “无救了?”

        “有。”

        “怎么救?”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崔旋低下头,望着手中那半残牡丹,静默半晌,才轻声说:“多谢陆先生。你去寻琴奴吧,她和李师师是真亲真好。你拿这根簪子去,她便不会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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