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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痴望、搬尸

        石守威在崔家客店四处转看了一圈。

        客房这边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座大院子,三面都是宿房,临河一面是吃茶喝酒的水阁。这臭店里只住了几个客人,三个是河北来京城贩裘皮的商人,他们那些皮货都堆在房里,膻臭味比这客店的被褥更浓重,幸而那三间房在东厢,离石守威的有些远。还有两个看着是南边来的客商,都是一脸穷寒气。这几个客人,石守威都懒得理睬。

        院子东北角有扇门,通往旁边的酒肆。店里连那个贾小六,一共三个伙计,还有两个仆妇、两个厨子,看着都呆呆蠢蠢的,石守威也都不愿多瞧。店主五十来岁,瘦瘦高高的,生了一张哭丧脸,即便笑着招呼客人时,也透着股生气的样儿。石守威要了碗面,坐下来想和他搭话,他却只会不住地“嗯”,像是被“嗯”喂大、喂傻了一般。石守威问了几句后,问得冒火,也不愿再费口水。

        倒是崔店主的娘子有些意思。那妇人只有三十来岁,略有些胖,却有几分姿色,脸上抹白涂红,身上穿着艳色衣裙。她坐在柜台后边,望着门口,抿着小嘴,似乎在想什么乐子,脸上始终挂着些笑,像是土地庙里塑的土地娘娘一般。

        面端了上来,那个蠢仆妇像是吃醉了一般,一路泼洒着汤水。走到近前一瞧,她那两根粗黑的拇指都插在面汤里。石守威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才强忍住没骂。再看那碗插肉面,上面肉块稀烂,汤水浑浊,还浮着些黑渣滓,认不得是什么。他抓起箸儿挑起面尝了一口,软嗒嗒,又咸又腻。他最恨把面煮得这样,再忍不住,“啪”的一声把箸儿拍到桌上,猛喝了一声:“这煮的什么腌臜面,鼻涕一般?!”

        崔店主、店主娘子、那个蠢仆妇和正在抹桌子的贾小六,几人都惊了一跳,一齐惊望过来。崔店主哭丧着脸站在那里,像是再往前一步就要死一般。倒是她娘子忙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嘴角仍抿起笑,赔着小心说:“对不住这位军爷,我让里头重新煮一碗?”

        “不必了,再煮也是这腌臜样儿。这面钱我是不付的。我上别家吃去!昨晚的宿钱给你。”

        他气呼呼从腰间解下钱袋,取出一陌钱,解开麻绳,捋下五文钱放回袋里,将剩余的七十文扔到了桌上,铜钱从线头处掉落,滚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却不管不顾,系好钱袋,气冲冲大步离开了这家全汴京城最腌臜的客店。

        游大奇和翟秀儿吃饱了酒饭,从温家茶食店出来后,两人都有些醉,你勾我搭地一起哼着艳曲儿,晃晃荡荡往城里走去。

        刚走到龙柳树下,游大奇一眼看到明慧娘走了过来,这回是一个人,仍穿着那身半旧的白绢衫裙,冷清清、素净净的,于街上往来的庸人俗众间,越发显得莲花一般绝尘。他浑身一颤,酒立刻醒了三分,忙把搭在翟秀儿肩上的胳膊收了回来,脚也再挪不动。翟秀儿扭回头、乜斜着桃花眼问他:“你咋了?走不动了?要我背不?”

        游大奇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双眼直直盯着明慧娘。明慧娘却一眼都没留意他,只微低着眼,静静走着。翟秀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明慧娘:“原来你是被她勾住魂儿了!不怕,兄弟我替你做媒。”

        这时,明慧娘已经走近他们两个,翟秀儿晃着身子迎了过去,嘻嘻笑着说:“这位姐姐,我家哥哥瞅上了你,要我来跟你递个信儿。”

        明慧娘先惊了一下,随即瞪起那双秋波杏眼,厉声叱道:“走开!”

        “姐姐,你咋能这么对待媒人公呢?我哥哥可是要俊有俊,要风流有风流!”

        游大奇忙冲过去,一把推开翟秀儿:“你莫胡缠滥搅!”

        “呦?我才探花,你就护花,这是唱双调鸾凤曲?”

        “这位娘子一看便是端良人家的贞静女子,哪里容得了你这么无礼?”

        “呦——”翟秀儿才一张口,游大奇忙大声止住:“成了,莫再乱说话!”随即他忙望向明慧娘,微一躬身,做出极恭敬的样儿,“这位娘子,实在对不住,我这位朋友平日也不是这样,喝了些酒,竟全没了形状。还请娘子恕罪。”

        明慧娘没有答言,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临走之际,她看了游大奇一眼。这是杭州那次雪天初见后,她第二回望向游大奇,而且这回目光中似乎带着些赞许、道谢之意。

        游大奇望着她的背影,顿时痴在那里。

        “傻蹶子,那美娇娘都用眼神唤你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追?”翟秀儿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游大奇中了邪一样,竟望着明慧娘,慢慢跟了上去。明慧娘一直没有回头,脚步也快了些。走到虹桥口的时候,她并没有向右去羊儿巷,而是往左上了虹桥。游大奇也跟着上了桥。明慧娘下桥后,沿着汴河北街往东走去,走出那条街后,到了郊野,她没有停步,继续沿着汴河向东行去。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看得到她纤秀的身影,在夕阳金柳下独自前行。

        跟到没人处时,游大奇猛然醒转过来,忙停住了脚步。刚才人多,还好说,这时明慧娘只要一回头,一眼就能瞧见他,自然会认定他也是个下作之人,有什么淫邪图谋。但天地良心,他虽然早已神魂迷荡,但绝没有什么下流之念。相反,他盼着自己在明慧娘眼中,是一个有礼有节、可亲可信的谦谦君子。

        他站在郊野,痴望着明慧娘渐行渐远,直至变作一粒淡影,消失于夕阳旷野之中。恍然间,他觉着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位儒雅深情的君子,值得明慧娘托付终身。

        丁豆娘忙又赶到针眼巷董嫂家,开门的仍是董嫂的婆母。

        “婆婆,董嫂的尸首已经搬走了?”

        “是啊。你们两个中午走之前,云夫人不是就派了人来搬尸首?这会儿恐怕早就烧成灰、埋进土里了。倒便宜了她,无牵无挂去了,丢下我们两个老孤拐,不知道要熬到哪一天,等咽了气,尸身臭成脓水儿,怕也没人来瞧一眼。”

        “婆婆,我是来问一件事。上午祭拜时,我看董嫂尸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绫袄子?”

        “是,怎么?”

        “是您给她换的?”

        “我?我可没那个闲心和气力,就算有,也舍不得。”

        “哦,多谢婆婆,打扰您了。”

        老妇人满眼纳闷,丁豆娘却顾不得解释,她心里又惊又惧,寒透全身,转身离开,朝云夫人家走去。

        到云夫人家时,已经黄昏,院门已经关了。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门,丁豆娘心里生出一阵畏惧,犹豫了片刻,才抬手抓住门环,轻轻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常日那个看门的仆妇:“丁嫂?”

        “云夫人在么?”

        “在,可是——”

        “我有要紧事跟她说。”

        “那你先进来,云夫人在后面,正要用饭,我去通报一声。”

        那仆妇让丁豆娘进了门,随手关上院门,又快步穿过院子,走进前堂,随后消失于旁边一扇侧门。丁豆娘站在院门边,望着那片院子,院里两株花树已经茂绿。她不由得想起二月份时,这两棵树还是光秃的。那天上百个妇人挤在这个院子里,大家集的钱堆成了小山。她和董嫂点钱,庄夫人记账……

        她正在回想,那个仆妇走了出来:“云夫人出来了,你进去吧。”

        丁豆娘长呼了一口气,这才举步走过庭院,走进那间进过许多回的堂屋。夕阳被窗纸滤过,将屋里映得昏黄。除了左右两排椅子,其他排满的凳子都已经收走了,因而显得空寂了许多。丁豆娘站在门边,身上不禁泛起一阵寒气。

        这时,侧门那边传来一阵衣衫窸窣声,云夫人走了进来,仍穿着前天那一身白衫裙,衣襟裙摆都已经有些起皱。脸上也没再施脂粉,被昏黄夕阳一染,越发显得枯黄憔悴了。一个丫头在身旁小心搀扶着她。

        “丁嫂,这时间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件要紧事,得单独跟您说。”

        “小琴,你先下去。丁嫂请坐。”

        云夫人坐到了主椅上,丁豆娘坐到了左边第二张客椅上,有意离云夫人远了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来仍是为了庄夫人和董嫂的死。”

        “哦?你发现什么了?”

        “说之前,我得先讲清楚,你放心,这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我只想找回我儿子。”

        “哦?我放什么心?”

        “您自己应该清楚。”

        “我清楚什么?”云夫人露出些慌意。

        “庄夫人和董嫂是您杀的。”

        “什么?!”云夫人身子一颤。

        “我是从那张帕子才发觉的。”

        “什么帕子?”

        “我问过送庄夫人回家的那两个轿夫,他们原先并不知道庄夫人姓啥。庄夫人被扶进那轿子里后,有个使女跑了出来,我猜是刚才那个小琴。她拿着张帕子递进轿子,还说了句‘庄夫人,您的帕子’。”

        “这帕子有什么不对了?”

        “我头一次见庄夫人的时候,她擦眼泪,的确是用帕子。可后来几回,她都是用手背擦眼泪。她其实早就没有帕子了。您让使女大声送帕子,是想让两个轿夫知道,轿子里的人是庄夫人。其实,轿子里的人是董嫂。那时,庄夫人已经死了,应该是死在这间堂屋里。”

        “你胡说什么?”云夫人猛地站起身,浑身颤抖着。

        “证据在董嫂的衣裳。最后那天大聚,已经是二月最后一天,天气已经转暖了,大家都换上了薄衫。只有庄夫人,这两个多月全顾不上衣裳帕子这些物事,始终穿的是那件紫绫长袄。我记得那天董嫂穿的是一件半旧的紫绢衫子。可是她死后,身上却穿了件紫绫长袄。这紫绫长袄自然是您找来让她穿上,她和庄夫人都是中等身量,都很瘦。那时天又快黑了,董嫂穿着紫绫长袄,光看身影,很容易让人当作庄夫人。”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您杀死了庄夫人,想隐瞒这件凶事。那天大家散了之后,董嫂应该没走。只是人太多,谁都没有留意。就让董嫂扮作庄夫人,拿了她家的钥匙,让轿夫送她到庄夫人家。董嫂下了轿子后,用钥匙打开门,让轿夫看到她是活着回到家的。然后董嫂再把后门打开。天黑后,你派家人把庄夫人的尸首偷偷送到她家,丢在水缸边,再在水缸沿儿上抹点血迹。这样,人们就会以为庄夫人是死在自己家里。”

        “胡说!官府都查明庄妹子是死在自己家里!”

        “官府的人图省事,疏忽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庄夫人头顶的伤,看起来是在水缸沿儿上撞的,但那水缸有齐腰高。以庄夫人的身高,要撞也最多是额头,除非身子倒吊在半空里,头朝下,才会撞到脑顶中央。隔壁的一位大嫂最早看过庄夫人头顶的伤,说是像用尖凿子凿的深口,缸沿上哪里能撞出这样的口子来?我猜,庄夫人是在您的堂屋里,撞到那架方铜暖炉的尖角上。那天大聚时,那炉子还摆在这屋子中间,我第二回来的时候,炉子已经搬走了。不过,我猜想,您不是有意要杀她,只是起了争执,不小心把她推倒了。是吗?”

        云夫人身子一在抖,眼中不住流下泪来。半晌,她才坐回到椅子上,从袖管里抽出一条雪白绢帕,拭尽泪水,又长叹了一口气,才望着地面,呆呆讲起来:

        “我没想杀她。以前我和她只是认得,并没有多少情分可言。我们的孩子都被掳走后,我和她走到了一处,渐渐地,如同亲姐妹一般了。可是,她觉着自己才真的是做娘的,儿女不见了,一件衣裳穿几个月不换,不能吃、不能睡,才是真的疼儿女。

        “那天你们大家走了之后,她喝过药,醒了过来。我劝她休养几天,等身子养好了再去寻儿子,她却恼了起来,骂我不是做娘的,说我每天穿得齐齐整整,脸上描描画画,像是没事人一般。她指着我的眉毛质问我,儿子都不见了,天底下哪个亲娘,还把眉毛描得这么弯、这么细?我被她骂得失了神志,一把把她推开了,谁知道她偏巧倒在炉子边,头顶撞上了尖角……

        “她死了,倒也解脱了。可我呢?儿子不见后,我哪一夜能睡得着?哪顿饭能咽得下?我穿戴齐整、描眉画眼,是想让儿子知道,他娘不会疯掉,不会傻掉,更不会把自己的身子弄垮,连路都走不得。他娘一直尽力好好活着,直到找见他!”

        云夫人再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丁豆娘听她最后那段话,竟像是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一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半晌,两个人才止住了泪。

        丁豆娘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呆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有恩于董嫂,你求她帮你隐瞒这事,她就算不情愿,也推不过。而且,只是坐轿子去庄夫人家,再打开后门,并不是件难事。她却没想到自己也会送掉性命。庄夫人的死,说起来怨不得你,所以我才愿意替你隐瞒。但董嫂呢?你不杀她,她也会跟我一样,替你瞒着。你为了自己,偏偏要下这个狠手。”

        “没有!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她。我推倒庄妹子时,董嫂就在旁边。她也吓坏了,这搬尸的主意也是她出的。我们商议的是,她到了庄妹子家,把后门打开,就偷偷溜走。我绝没想到,她会死在那里!”

        “真的?”

        “关于董嫂,我若说了半个字的谎话,就让我永世找不见自己的儿子!”

        “那是谁杀了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许了钱,说通了家里两个仆妇,天黑后驾着车,把庄妹子的尸体偷偷搬到她家后院。她们两个回来说,到那里时,后院门虚掩着,她们就把尸首放到了后院,又用带去的血水帕子,在缸沿上抹了些血,然后就赶忙出来了。她们说并没见到董嫂。她们两个在我家帮了许多年,虽然都信得过,可若让她们杀人,再许多少钱,她们也是万万不肯的。”

        丁豆娘知道云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董嫂又是什么人杀的?又为何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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