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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热粥、冷客

        倾耳而听,专目而视,谛伺它物,以迎知敌人之情。

        郭沉去开封府问了几道,才寻见查办兄嫂命案的两个府吏。

        那两个府吏只知道他是内殿值押班,还不清楚他已经被贬级降职,对他还算恭敬。但说起兄嫂的案子,却支支吾吾,说不清底里。郭沉也听闻这一向京城凶事怪事不断,案积如山,开封府能省一件就省一件,兄嫂的案子又没有苦主追责,自然就撂下了。他心里憋气,想去闹一闹,可再一想,如今自己已经被降为看角楼的卫卒,就算去闹,开封府也不会如何正经对待,况且兄嫂这案子又没有其他证见,只一句正在追查,便能堂皇敷衍过去。

        想到此,他心里又一阵悲悔。自小被哥哥爱护不说,就是嫂嫂,也吃了她三年多的饭,她心里虽不喜,却也并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自己却从没道过一个谢字,反倒一次次生出怨愤。正月底,听说小侄儿被食儿魔掳走,那时便该去帮着兄嫂去找,至少也该问候一声。他却听了妻子的话,只装作不知。

        他想起十来岁时,有天回到家,闻见一阵油香气,一眼看到桌上一只大碗倒扣着一只碗,他揭开一看,是烧得油润浓香的兔肉。自父亲亡故后,他们母子三人的生计便十分穷窘。后来哥哥募入虎翼营,家境才略宽松了些,可毕竟粮俸有限,一个月也吃不上两顿肉。见到这兔肉,他自然馋极,伸手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这时他娘走了出来,忙把碗扣上,说这是他哥哥跟着营里都指挥使去郊外打猎,狗一般在林子里奔了一整天,才得赏了这只兔子。让他等哥哥回来再一起吃。他嘴里答应着,可实在熬不得馋,趁娘出去,又揭开碗来偷吃,一块不够又一块。不知不觉,竟将整碗都吃尽了。她娘回来后看到,气得哭了起来,骂他是田里头的稗子,白耗地力、不结粮食也罢了,还不知餍足,把好麦子都挤占得没地儿活。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气得立即跑出了门,大半夜在外游荡,直到哥哥找见他,笑着说:“等你以后做了将官,天天买兔肉给我吃。”硬把他拽回了家。娘的这句话他却整整记恨了十来年。今天想来,知儿莫如娘。娘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太晚。她和哥哥一起宠着他,始终不敢说重话。可娘心里早就瞧他瞧得清清楚楚。

        稗子一般活了近三十年,他愧悔到想一把火烧掉自己。再想到那夜哥哥在街上找见自己时说的那句话,虽然街上人来人往,他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由于自小受哥哥调教武艺,他顺利募入了内殿班值,成了御前亲军,粮俸高过所有禁军,却从来没想过给哥哥买兔肉吃。自己亏欠哥哥太多,就算死,至少也该查明白兄嫂的死因,若有冤仇,便该讨还。让兄嫂在泉下不必含冤咽恨,多少得些安宁。

        于是,连着几天他既不回家,也不去当值,先去开封府,后又去三槐巷,挨门挨户向那些邻居打问,却只打问出兄嫂死状,谁都不知道死因。嫂嫂先被人杀害,第二天夜里哥哥也上吊自尽。

        嫂嫂的事他倒还能先放到一边,哥哥郭深自尽,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信。哥哥气性强,自小难得见到他怕过什么事,或跟什么人服过软。父亲过世时,哥哥才十二岁,却立即把自己当成男儿汉,家里的重活累活都尽力抢在娘前头做完,更每天出去寻活帮工,赚些柴米钱回来,和母亲一起撑起这个家。“长兄如父”这四个字的深和重,郭沉比谁都明白。这样一个敢担当、能任劳的哥哥,怎么会自尽?

        不过郭沉又转而想到,嫂嫂是陕西一位团练使的女儿,娶嫂嫂时,哥哥还只是个营里的副都头。岳父和嫂嫂都相中了他的人品才干,丝毫没有低看他。哥哥娶到嫂嫂,除了感恩,内心里也极爱重嫂嫂,事事都不愿嫂嫂操心劳累。关于嫂嫂,郭沉一直不肯细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不喜嫂嫂,最大的缘由便是,觉着嫂嫂夺走了哥哥的心。尤其是自嫂嫂生了小侄儿后,哥哥更是欢喜得又撮手又感叹,在屋里不住地欢走。

        郭沉从没见过哥哥这样过,如今想来,也难怪。哥哥自小便受尽了穷困劳累,直到娶了嫂嫂,生了侄儿,自己又一步步升成了指挥使,才算有了安与乐。虽然在这京城,贵与富,山和海似的,这点小安乐只如芝麻粒一般。可对哥哥而言,这已是从前绝不敢奢想的安稳与富足。

        郭沉后来不愿再去哥哥家,便是不愿看到哥哥样样都比自己强,官阶、粮俸、妻子家境品貌,还有小侄儿。郭沉自己的妻子至今都没能生养。

        可是,哥哥才享了三年的福分,侄儿就被食儿魔掳走,嫂嫂又被人杀害,这比割了他自己的心肝更惨更痛,哪里能受得住?死了倒是解脱。

        郭沉虽这么理顺了哥哥郭深寻短见的因由,心里却始终有些疑虑。他又细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哪里不对。倒是记起一件儿时旧事。父亲在陕西阵亡三个多月后,死讯才传报到家里。他娘一听见这噩耗,顿时瘫倒在院子里哭起来。那时他八岁,哥哥十二岁,他们兄弟两个也一起哭起来,他趴在娘身边,哥哥则站在墙边,脸朝着墙哭。

        那时已是黄昏,他和娘一直在哭,他哥哥却先擦干泪水,进了屋子。半晌,端出了三碗热粥,摆到院子里那张小木桌上,又去酱缸里夹了一碟腌菜。而后走到他娘身边,轻声劝着:“娘,别哭了。起来喝些粥,您若是哭坏了身子,我和弟就更没依靠了。弟,咱们把娘扶起来。”兄弟两个把娘扶拽了起来,让娘坐到了桌前。他哥哥把碗塞到娘手里,又小声劝了半晌,他娘才含着泪小口吃起来。

        那天那碗粥,郭沉记得极清楚,那是哥哥郭深头一回煮粥,有些米还是半生的,有些则焦煳成一团,根本咽不下去。然而,就是从那碗粥开始,哥哥变作了男儿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想起这件旧事,郭沉忽然明白了疑虑在哪里:以哥哥郭深的秉性,侄儿被掳,嫂嫂被杀,他虽然痛不欲生,却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撂下。他一定会去寻侄儿,去追查杀害嫂嫂的凶手。若能找回侄儿,他一定会好生抚养侄儿成人。就算找不回来,他也要等杀害嫂嫂的凶手被正法,那时才会寻死。

        然而,两样事情他都没有去做。他自尽,必定有更大隐情。那会是什么?

        这两年他和哥哥断了往来,根本无从知晓哥哥遇见了些什么事。开封府和邻居们也都不清楚其中因由,还能去哪里查问?郭沉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哥哥的亲随潘戊。

        于是,他便赶往虎翼营。

        丁豆娘忍着脚痛,又来到虎翼营。

        上回那个老军坐在营门边一只破凳上,一见她走近,立即起身拦住了她。

        丁豆娘忙恳求:“伯伯,我有件极要紧的事,一定得见见您的侄儿。”

        老军掀动干瘪的嘴皮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莫不是真这里当作菜市了?便是菜市,也有个早晚开闭。”

        “伯伯,这件事真的极要紧。”

        “我侄儿好歹也是指挥使跟前走跳的人物,如今郭指挥虽已殁了,新来的指挥使样样仍离不得他。连屙坨屎,都得我侄儿在前头指路。整日忙得马蜂儿似的,哪有工夫跟你谈闲?”

        “这事牵扯到郭指挥和郭夫人的死。我必须问问您的侄儿。”

        “这么大一桩命案,你当是择菜捉青虫、拣米蒸白饭?开封府都查不明,你一个妇道人家能破得了?我劝你还是好生回家,把家里清扫干净,给丈夫孩儿煮好饭,这才是你妇人家的本等大事。”

        “我就是为了我孩儿!”丁豆娘再受不得,尖声嚷起来,“我和郭夫人一样,孩儿都被食儿魔掳走了。郭夫人正是找见了她孩儿的踪迹,才被人杀了。不管你让不让我进去找你侄儿,我都要守在这里,不见到你侄儿,死我也不回去!”

        老军被她吓住,继而有些羞恼,干瘪瘪的嘴唇抖着,想回击,却又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丁豆娘扭头一看,那人身形瘦高、神情孤冷,绯色军服外,穿着件绿罗红盘雕的褙子,丁豆娘认得是禁卫班值的服饰。

        老军看到那人,先愣了一下,随即忙露着些谄笑,弓起背拜问:“郭押班?”

        那人并没有理睬,反倒转过脸问丁豆娘:“你是什么人?”

        “我姓丁。”

        “你认得我嫂嫂?”

        丁豆娘未及答言,那老军在一旁嚷道:“这妇人到处假攀亲戚,竟说自己是郭指挥夫人的表姐,上回我就瞧出是假的了。如今郭押班在这里了,看你再搬扯出什么番瓜胡藤来?”

        丁豆娘之前已经打听到郭深有个弟弟叫郭沉,是御前殿值押班。她原本也想去寻郭沉,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她便索性承认:“郭押班,我是说了谎,我只是跟庄夫人一道在寻孩儿。我说谎也是没法子,我有件极要紧的事,牵扯到您兄嫂的命案,要问这位伯伯的侄儿,他却拦着不许进。”

        郭沉目光微动,随即转头冷着脸说:“老潘,能否劳烦你进去唤你侄儿潘戊出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他。”

        老潘瘪着嘴,略迟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丧着气,朝旁边喊道:“老裘,你出来看着门,我进去唤个人。”喊罢,慢腾腾地转头进营里去了。另一个老军随即走出来,好奇瞧着丁豆娘和郭沉。

        郭沉略放低了声音:“这位阿嫂,能否到那边说话?”

        丁豆娘忙点了点头,跟着郭沉一起走到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把自己所见所想细细说给了郭沉。

        “庄夫人临死前一天,急慌慌去莲花楼寻您的哥哥和一个姓焦的人,没找见,又赶到这里来。进到营里不知做了些什么,那车夫说,她出来时瞧着有些伤心气恼。第二天夜里,她就被人害了。我来这里,就是想问这件事。”

        郭沉听完,低头沉想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眼露悲感:“多谢阿嫂,为我兄嫂这么奔走劳累。”

        “您千万莫说这话,我也是出于私心——”

        丁豆娘话没说完,就见老潘引着一个年轻军卒走了出来,朝这边指了指。那年轻军卒似乎有些不情愿,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走近时,丁豆娘细瞧了瞧,那军卒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健壮,方脸膛,粗眉大眼,原本该有堂堂雄气,神色间却透着谄滑之气。

        那军卒走到郭沉面前,躬身拜道:“潘戊拜见郭押班。”

        “潘戊,我今天来是问我兄嫂的事。”郭沉冷着脸,盯着潘戊,“你知不知道一个姓焦的人?”

        “姓焦的?小人想想……”潘戊转着眼珠,想了片刻才说,“小人知道的,有七八个姓焦,和郭指挥相识的有三个。不知郭押班要问哪个。”

        “在莲花楼和我哥哥会面的那个。”

        “莲花楼?哦,是那个姓焦的?”

        “你知道?那姓焦的是什么人?”

        “小人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那人以前并没见过,上个月大概十五左右,他来营里,自称姓焦名智,有要紧事见郭指挥。那时郭指挥正忙着准备金明池争标,哪里有工夫见不相识的人?那焦智便拿出个小布袋,让小人的叔叔拿进营里交给郭指挥。郭指挥见了袋里的东西,立即出营去见了那人。”

        “布袋里是什么东西?”

        “那时郭指挥在船上,小人在岸边清点船只,隔得有些远,没瞧见。不过,郭指挥看了那东西后,脸顿时变了,瞧着很是忧急,大步走出营去。小人急忙跟了出去,远远瞧见郭指挥和那姓焦的在争执什么。等小人走近时,两人已经停住了嘴,郭指挥面色极难看,那姓焦的则笑着,说第二天午时,在莲花楼恭候郭指挥。说完就走了。这之后,小人再没见过这姓焦的。”

        “这姓焦的什么模样?”

        “三十来岁,穿了一身青布衫,瞧着像个儒生。”

        “第二天我哥哥去莲花楼了?”

        “嗯,巳时才过,郭指挥就骑马出营了,我瞧着他神色不对,要跟着去,郭指挥却没让小人去,也不知道他去和那姓焦的说了些什么。”

        “我嫂嫂是从哪里知道那姓焦的?”

        “过了几天,郭夫人来营里找见我,偷偷问我,郭指挥最近有没有见什么陌生人。我就把刚才那些话告诉了郭夫人。”

        “我哥哥没跟你说过什么?”

        “一个字都没提。自从正月底小官人被食儿魔掳走后,郭指挥像是猛然变了个人。一边虽是儿子,另一边却是皇命。皇命大过天。他去告假,金明池马上要争标,临时换指挥自然应付不来,上司哪里肯准。只让派几个兵卒帮着郭夫人去寻小官人。郭指挥只能强忍着忧急,天天在营里训练水军,预备争标大仪。他从来不打骂士卒,那一阵却变得极暴躁,稍有不顺意,便连踢带骂。小人哪里敢多问。”

        “我嫂嫂临死前一天上午,我哥哥又去了莲花楼?”

        “郭指挥骑马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不过郭指挥仍没让小人跟着,是不是去的莲花楼,小人就不知道了。”

        “那天我嫂嫂来营里寻我哥哥,他们说了些什么?”

        “郭夫人来了之后,郭指挥把我们撵走,把门关起来,两个在宿房里说话。小人也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郭夫人出来时,似乎哭过,不停地抹泪。”

        丁豆娘在一旁听着,见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有些急了,忙插嘴:“郭指挥有没有丢过钥匙?”

        “丢钥匙?”潘戊望向丁豆娘,有些纳闷,又有些鄙夷,似乎不愿答。

        “我哥哥有没有丢过钥匙?”郭沉重复了一遍。

        “这个?似乎没有……哦,对了!郭夫人死的那晚,郭指挥仍在营里,有个小厮到营门口送了样东西给郭指挥。”

        “什么东西?”

        “用块布卷着,小小一条。是小人的叔叔直接送到郭指挥的手里,小人没瞧见。不过小人偷偷问过叔叔,他说摸着硬硬的,似乎是个细铜杆,还有柄,莫非就是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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