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一直躲在孙羊正店的侧边。
他偷偷望见父亲王盥竟走向那轿子,心里一阵愧悔。接着又见姑父刘呵呵也凑了过去,他更是有些惊异。不过,看那轿子行了过来,他来不及再多想,忙走上前,装作和那轿子并行出城,低声念出那句话——
王理今年已过而立之年,作为家中幼子,父母疼爱他自然多些。但生在这样一个本分农家,父亲勤力劳作,母亲悉心持家,两个哥哥也都忠朴孝顺,自幼受这家风熏习,他也从没因宠自骄。
族中长辈时常称赞,说他家深得三槐遗风。对于三槐王家那些声名,他自小便常听族人讲论,却始终有些疑心。虽说三槐王家是这片乡里第一大族,也只是支脉广、人丁多,族中并没有一个披绿着锦的官员,连读书的子弟都没有几个。王理能说能走时,便在田间玩耍,日常听得见的,大多是农务。官府的人,难得见到,至多也只是下乡来催税的书手和衙吏,官职最高的一个是县尉。所谓“三槐王家”,于他而言,只是老辈口中的古话传奇。
直到十二岁那年清明,父亲带上他,跟着亲族去三槐故宅祭祖,他才头一回到京城。到了望春门外朱家桥,父亲指着河边那院大宅说那便是祖宅,父亲便生在那宅子里。他自小听过无数道,等真的亲眼看到,惊得只能空张大嘴,道不出一个字。父亲来时说要替他开开眼界,这时他才明白何为“眼界”。眼中所见便是世界,自己生在乡里,便认定这世界只有乡里那么大,至多也只到县里。到了这里,才知道世界竟大到这地步。
即便如此,他仍难相信,自己先祖曾真做过宰相。这京城、这天下不知有多大、有多少人,除去皇帝一人,先祖竟然在所有这些人之上,全天下都由他来掌管。
回到乡里,他仍震惊不已,痴痴怔怔了许多天,才渐渐回转神。他问父亲:“如何才能做到宰相?”父亲说:“读书。”他忙说:“我也要读书。”父亲听了极欢喜,当天去亲族家借了一部《孝经》,晚上吃过饭,点起油灯,教他读那经书。头一句他就听不明白——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父亲慢慢解释给他听,说仲尼是圣人孔夫子,曾子是圣人的弟子,圣人教曾子天下第一条大道理,那便是孝。
“爹,什么叫道理?”他忙问。
“道是道路,理是事理。我们出门,要依着道路,才好行走。做人也是这般,唯有依着做人之道,才不会行错。至于理,万事万物都有个理,依着事理,做事才不会偏差。”
“我的名字便是这个‘理’?”
“嗯,我给你取名为‘理’,便是望你能有条有理,安顺一生。孔夫子讲的这一条,便是我们为人处世头一条大道理,好比我们进京行的那条官道。”
“我们从京城回来是搭的船。官道和水路,哪条才是道理?”
“嗯……都是正道正理。道有许多,不过有大有小,有正有邪。行在大道上,才是正道,才平顺,不跌跤。”
“圣人为什么说孝是第一条大道理?”
“嗯……有了父母,人才来到这世间。至亲至近,莫过于父母。人唯有孝,才不违逆父母,不违逆父母,家才安宁。家家都安宁,天下才会太平。因而,这《孝经》后面有一句——‘人之行,莫大于孝’。孝是天下最大正道。”
“哦,孝是官道,那水路又是什么?”
“嗯……悌便可当作水路。悌是敬爱兄长,做子弟的,除孝顺父母,还得敬爱兄长。即便父母亡故,有了悌,兄弟才能和睦,这家族才能常保安宁兴旺。”
“父母兄长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也不能违逆?”
父亲顿时有些变色,低头寻思了片刻,才说:“这《孝经》后面还有一句——‘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若是为父的做了不义之事,为子的,便该据理力争,劝父亲回归正途。‘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哦,我明白了……”
从那天起,每到天黑,王理都跟着父亲学那《孝经》。两个哥哥原先只粗读过一点书,后来农活儿太忙,便都搁下了。这时见他读书,也来了兴致,一起凑过来学。他娘生长于寻常农家,见他们父子在一处读书,既觉新鲜,更觉贵气,在一旁剪灯添油,端汤递果,也忙得极欢欣。
不过,兴头过了之后,王理开始觉得读书实在苦乏,还不如去田间割麦锄草有趣。再听父亲说,若想中个进士,得读烂万卷书。他和哥哥们算了一下,一卷书一尺长,万卷书一千丈,一本一本排起来,恐怕整个皇阁村所有田地都铺不下。这么多书,得多少年月才能读完?这一算,他越发泄气,读书一事便渐渐撂荒,开始跟着父兄耕地种田,去京城开的眼界也便渐渐缩回到乡里田头。
书虽未读多少,他却牢牢记住了“道理”两个字。
种田有种田的道理,每样庄稼也都各有各的道理,都违逆不得。至于做人的道理,却难解得多。人不似庄稼,虽说麦有麦的道理,麻有麻的道理,但这两样只须各依各的道理,分开种,尽了力便都能收获。人却全然不同,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且常常混杂在一处,极难截然分出对错。更何况,人与人、家与家、村与村、乡与乡之间,常常会起争执,每个人都说自己对,这其中道理在哪里?
无事时,王理常常琢磨这些道理,却越想越糊涂,越糊涂便越沮丧。农活里,他最不耐烦的是理那些乱麻。每年夏至前十日,麻结了穗、花粉如灰时,父亲和两个哥哥紧忙抢时收刈。他和娘在田边拿竹刀削叶劈梢,剥下麻皮,驮回家,用水沤过,在房顶上搭起架子晾晒洁白。再将麻片泡在水中,用手指理丝、拈线,卷成团作经线,挽成绽作纬线。最后,要牵线穿杼,至少得两人,那时妹妹还年幼,便由他来牵线。稍一不慎,麻团线绽便会绞乱拧缠作一堆,想要理清楚,极耗时耗力。
可和乱麻相比,做人更乱许多,哪里能理得清?理不清,他便不知该如何做人,昏乱沮丧之极时,甚而不愿再做人。实在想不明白,他去问父亲。父亲抬眼望天,想了半晌,才慢慢说:“虽然孔夫子说孝是天下第一大道,这些年,我私下里也琢磨了许久,暗自觉着,公道才是天下第一大道。”
“公道是啥?”
“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不因高低贵贱贫富而有别。比如村外那条路,这村里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可走。”
“路好说,可做人呢?”
“有一句最好——”
“哪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句话是啥意思?”
“你若不愿某样物事,便莫要拿它给人。”
“爹……我还是不明白。”
“人之好恶千差万别,难有齐同。但所有人有一样相同,于己有利,便是好;于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谓公道,并非人人所获都得一样,而是这心中道理都一样。你不愿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愿被人夺,便莫去夺人,这便是公道。”
“那我爱一样物事,把它给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将才就说了,人人好恶不同,你爱的,别人未必爱,就如你娘爱吃春韭,你却不爱。你娘若强要你吃,你自然不乐意。这里头的公道是——你不愿娘强要你吃她爱、你却不爱的,你也莫强要娘吃你爱、她却不爱的,这便是公道。不过,拿心头所爱给人,即便人不爱,至少起心为善。但若是拿心头所厌给人,这起心便是恶,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这一念起心处。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为恶。”
“爹,我记住了。”
王理果然将父亲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说话行事,再不敢轻率,总是要多思量几分,我愿不愿,他愿不愿。
这样一来,心里多了犹豫,说话行事便比旁人迟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龟。他却在心里掂量:你们自然不愿人笑你们老龟,你们却笑我老龟,你们便是将己所不欲施于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这么一点点自省省人,虽说累心,其中却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尝过的滋味。如同理乱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过机杼,细细织成雪白的布时,心头喜悦,莫可比拟。
久而久之,他心中经纬越来越分明,犹豫混乱则越来越少。人见他事事合情、句句讲理,也越来越喜爱他。亲族村人有了纷争,常来寻他断理,他也总能一丝一缕细细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过,道理虽然分明了,公道却未必便随之而来。他渐渐发觉,世人并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顾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导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由于眼见得许多人将己所不欲,强施于人。
遇见不顾道理、强施于人的事端时,王理常常觉得悲恼,甚而愤慨,却无力可解,只能反复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曾问过父亲,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对答。成年后,他越发明白,孔圣人都拿这天下世人没办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后,他也不再妄自烦恼,只求自家不行恶、得心安。
后来,他娶了妻,妻子也是个农家女,脾性虽不甚好,却也并无恶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对儿女,他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处。除了妯娌之间偶尔口角,一家人始终和乐安宁,令亲族称羡。
这些年来,他和两个哥哥勤田力耕,孝顺双亲,抚育儿女,除此之外,并无他事,也无他想,只觉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顺,便已万足。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竟会做出那等事。
那天他和两个哥哥去田里种春麦,两个哥哥驾驱耧车撒种,他回家来牵驴子,搬小石团,去压土埋麦。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王小槐高声跟父亲说话,竟是要父亲过继给他做儿子。他在墙外听着,心头极愤慨,但王小槐毕竟是自己祖辈,虽然如此顽劣不逊,却也丝毫奈何不得。王理没听见父亲应声,却认定父亲哪里会听王小槐的。他怕父亲难堪,便躲到树丛中,等王小槐离开半晌后,才进了院,那时父亲已回到屋中,他不敢打扰,牵了驴子,拽上石团,便快步离开,到了田头,也没将这事告诉两个哥哥。
傍晚回去时,父亲面色瞧着有些不对,王理以为父亲仍在生王小槐的气,更不敢多言。没料到,第二天父亲竟然去见王小槐,更受了那场羞辱,回来便气倒在床上。那几天,亲族们面上虽尽力掩着,眼中却闪着嘲笑。
王理心中,父亲如天一般,寡言少语,温和持重,从不轻犯任何人。谁想到老来竟受这么一场重羞大辱。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这么羞愤过,可他自幼驯良惯了,气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能做什么。
恨了几天,有个人忽然寻见他,是邻村一个中年富户。王理只见过那人几回,姓名都不知,只记得他的嘴又厚又大。那人将他唤到林子里,低声问他:“你想不想除掉那个小祸害,替你父亲洗刷耻辱?”
王理顿时愣住。那人又说:“我只缺个帮手,不须你动手。”
王理越发诧异,心里怕起来。那人却笑了笑:“我等你回话,明天仍在这里碰面。这事你莫要告诉别人,否则你父亲那场羞辱便白受了。”说罢,那人便大步离开。
王理思忖了一夜,百般犹豫,终还是有些怕。第二天,一个堂弟来寻他,那个堂弟名叫王球,和王理一向亲密,也受过王小槐凌辱,他来跟王理商议,如何惩治王小槐。王理见堂弟恨得切齿捶树,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便将邻村那富户所言告诉了堂弟,王球一听,忙说:“你不敢去,我去!”
王理却顿时想起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生愧,忙开口劝止,王球却已定了主意,撇下他,去会那人了。之后几天,王理再没寻见堂弟。直到过了元宵节,王球才回来。第二天,王小槐被烧死的讯息也传了回来。接着便是回魂闹鬼……
王理自然又惊又惧又愧,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望着他,静视半晌,缓缓说:“你之卦属比。心欲其和,反生嫌隙。志欲其安,陡逢怨怒。一愤难忍,因懦成愧……”他听了,心里一阵慌疚,也不知陆青为何让自己清明去汴京,对那轿子说那句话,但一听到那句话,心随之一颤:
“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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