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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剥

        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

        庄大武望着那棵柳树横倒在田中,惊得说不出话。

        他家原先只是个五等户,守着十几亩薄田穷苦度日。从他会走路起,便开始帮着爹娘做活儿,捡柴火、割猪草、拾粪……十一二岁,便跟着爹下田,从早到晚,那苦累,把骨髓都能熬干。即便这样,仍是穷,穷得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怕声气用多了,肚子更易饿。

        同是一村人,有些却富得从面目到衣裳、吃食、器具、房宅,处处都闪着亮,亮得极刺眼。幼年时,庄大武最纳闷儿的是,村里那些上户人家的孩童,有时穿的并不是锦缎绫绸,和他一样是麻布,可那麻布穿在富家孩童的身上,偏就那般鲜洁细软。

        他记得最清的是,有年除夕,他娘去乡里草市上,用自家织的五双草鞋换到一小坨羊脂。回来后,去后边菜窖里,揭开草垫,剪了一把新生出的韭黄,蒸了些韭饼。这韭黄是冬月最稀罕的菜,这一把拿到县里,至少值十几文钱。虽然窖里藏了有十来斤,他家一年也只敢吃这一回。每只韭饼里,只有几段韭黄。哪怕这样,韭饼上炉起蒸时,香气飘出来,飘得满院都是。庄大武咽着口水一直守在炉边,终于,娘揭开了笼盖,先夹了一只出来给他吃。那韭饼极烫,险些掉到地上。他用两只手不停倒换,紧忙先咬了一口,嘴也烫得不住吁气。可那韭饼真是香啊,香得连脑顶颅门都被穿透了一般。

        他娘拣了八只韭饼,摞在粗瓷碟子里,用一块旧布包好,让他去东边邻村,送给外祖家。他一边吃着那热韭饼,一边小跑着过了短桥,穿过三槐王家的宅区。快到村东头时,手里的韭饼已经吃完。一群王家的孩童围在王豪家宅院前,两个老仆各端着个瓷盆,正在台阶上散发东西。其中一个老仆瞅见庄大武,笑着唤了他过去,也给他散了两样,一只热韭饼、一小块透亮的物事,亮晶晶、黄澄澄的。他大为意外,连谢都忘了。再看王家那些孩童,个个都穿得新崭崭、亮滑滑,他不敢停留,忙跑开了。

        出了村子,他才敢吃那韭饼。一口咬下去,他不由得惊唤了一声,里头填满了韭黄,羊脂更是溢出来,流到下巴、前襟上。他历年吃过的韭饼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口畅足鲜肥。那一口,才让他真正尝到了何为富。

        至于那块晶亮的物事,他从没见过,便小心揣在怀里。把韭饼送到外祖家,回去后,他拿出那块物事给娘看,娘也不认得。倒是他祖母在一旁惊叹说:“莫不是糖霜?武儿,你舔一舔,甜不甜?”他伸舌小心舔了舔,果然极甜,比他娘用麦芽熬的甜饴要甜百倍,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香气。他祖母又连声念叨:“我年轻时,去乡里一个一等户家帮工缫丝,那主家娘子赏过一块糖霜,尝了一回,甜了一辈子,至今都记得清清的呢。”他父亲也感叹说:“我见县里果子铺似乎有卖的,这一小块,怕得要三文钱。那王豪家若是散三十来块,便得百文钱了,啧啧……”他一听如此金贵,忙拿到祖母嘴边,让祖母舔。祖母舔过,又给娘和父亲。那块糖霜,一家四口轮着舔了许久才舔完。粘在他三根手指肚上的,他又舔了半晌,舔得净尽了,仍舍不得住口。

        活到如今,那是他过得最甜的一个除夕。也是从那天起,他暗暗发狠,要拼力富起来。

        这之前,干农活儿时,他时常嫌累怨苦。自那以后,他再不抱怨,每日勤力田事。尤其是听到一句农谚:“多虚不如少实,广种不如狭收。”他越发有了信心,将家里那十亩地务劳得极精细。

        尤其是粪,寻常农田,耕作三五年,地力便尽。田多的人户能休耕轮作,他家哪里空得起。他听人说“用粪如用药”,便着力用心,在房舍旁造了一间粪屋,挖了个深池,用砖铺砌四壁和池底,又拌了石灰将缝隙填满补平,以防渗漏。池上搭起一个矮棚,遮蔽风雨,阻挡日头。凡扫除之土、柴草灰烬、糠粃落叶,全都积存在池里,用粪汁沤沃。每到播种,挖出粪土,筛细之后,和种子一起拌匀,而后才下种。苗长之后,又扬撒粪土,壅护苗根。

        如此勤力精心之下,他家的田精熟肥美,地力常壮,每亩比别家至少多收五六斗。他这治田之能渐渐传开,远近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其中不止五等户,连三等、二等户都有。有个二等户不但不要聘资,更情愿陪嫁百亩奁田。

        他却有些犯难,得了那百亩田,家计自然要轻省许多,能从五等户径直升到三等。可那富户家的女儿,来了自然受不得累、做不得活儿,自己在妻子、岳丈面前也难直起腰背。即便这些都忍下来,那富家女儿好吃好穿惯了的,若顿顿都要吃肉,牛肉一斤就得百文钱,羊肉七十文钱,便是猪肉也得二十来文钱。一天两斤猪肉,一个月至少得一贯钱,一年十来贯,两亩地便去了。若再加些鸡鱼果品,穿些绫罗绸缎,百亩地不消二十年,恐怕便荡尽了。

        他算来算去,咬牙忍痛回绝了那些富户,让自己的娘细细打听,最后选了一个四等户的女儿。他家出的聘资,羊酒衣裳首饰现钱加起来约三十贯钱,将多年积蓄全部倾尽。不过女家陪嫁了五亩地,价值相当。而钱物是死的,田却能生谷生利。

        那女儿果然没有选错,极勤劲强干,似乎从来不怕累,尤其善养蚕织丝。别家的妇人一年拼死只能织四十匹布帛,她却至少能织五十匹。一年到头,他家的缫车织机从没歇过。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勤耕,一个力织,每年除去田税粮帛和日用开支,都能剩出来几贯钱。只要凑够七八贯,他便去寻买一亩田地。苦了二十来年,置了一百多亩地,升到了三等户。

        家境宽展后,每年除夕,他都让浑家蒸一大笼韭饼,韭黄要填足、羊脂要润透。另外,还必得花几十文钱,去县里买一斤糖霜,全家老小一起饱甜一回。

        若是没有宦官杨戬那“括田令”,他照旧会这般年年勤力,一片片买田。盼着能让两个儿子将来就算析户,也各自至少能有百亩田,做个三等以上的门户。

        他有个舅子在县里当差,“括田令”括到襄邑时,那个舅子忙先替他打探,头一轮,他家的田并没有差池,不在可括之限。可才安生了两年,县里又要再括一回,要上溯到十道以上田契。他家最早那块田,上溯到第十三道田主,似乎有些不妥。

        他听了,顿时慌起来,正巧听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买田地,他忙去见王豪,将那十三亩二角地卖给了王豪,由于急着脱祸,不敢咬价,一亩才卖了七贯钱。卖了两个月后,他那舅子才来报信说,他那块田已经无碍了。

        那块田他家已经传了三代,仅他自己,也已经精耕细养了三十多年,是这整个乡里最好的一片田,一亩每年能收两石八斗粮,三年便至少八贯钱。他痛悔之极,恨不得将那舅子连肉带骨活吞下去。

        那块田三面相邻的田都是他家的,每天去田里,他都要望一望那块田,越望心里越疼。王豪买到那田后,转手佃给了何六六。那个好哭穷丁极懒散,他是去年十一月佃下的这田,虽说那时田里的麦子庄大武收割已毕,但农家哪有闲时,该将田锄成垄行,或是种些油菜,或是预备春麦,下了种,掩上粪,等大雪压住,春来极易生长。何六六却将那田荒撂在那里,麦秆根茬也全都不顾,连烧烧荒、积些灰粪都不愿。庄大武瞧着,就如同自家孩儿舍给了旁人,却得不着吃穿,还被凌虐丢弃。

        直到今年开春,何六六才匆忙耕垦下种,活儿又干得极粗疏,那麦苗发出来参参差差、歪歪斜斜,全无章法。到秋天也只收了一石八斗。看着自家的地被糟践,庄大武暗暗觉得自己所做那桩事完全该当。

        然而,那天下午,郑五七那头牛被烧着尾巴,狂跳狂哞时,他正从家里出来,要过来耘田,远远看到那棵大柳树砰地倒下,他惊得如同胸口被那大树迎面撞下。等他赶过去,看到自家的田牛踩烂,固然心疼无比,但更让他惊怕的是那棵倒在田里的大柳树。

        看到被树压死的那头牛,他才明白事情原委——那牛鼻上穿了根麻绳,绕在颈脖上,另一头则被拴在树身上。牛尾被烧着,那牛受惊狂奔,却被牛绳牵住,没能挣断,反将那棵柳树拽倒了。

        庄大武偷偷瞅了瞅身边的马良、郑五七、何六六,虽然三人都没有起疑,他却仍十分慌怕。若是这些人仔细一想,恐怕便会想到:其实,牛气力再大,又哪里拽得倒这么一棵大树?

        这棵树原先在十几步外,庄大武带着两个儿子,夜里偷偷移栽到了这里。

        庄大武实在痛惜自家那块地,百般割舍不下。他日思夜想,有天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自家的田和卖给王豪的那块,分界正是这棵大柳树。他每回过来,都是认着这棵树。田契和庄账上填的四至,写的也是这棵树。而卖出去的那块田三面都是他的田,若是偷偷将这树移十来步,王豪从来难得看他的田,何六六新佃到手,也难发觉。一年十五步,四年便是一角,四角便是一亩。每年偷移一段,多少能占回些祖田。

        于是,去年正月里,有天下大雪,他烧了几桶滚水,半夜牵出家里两头牛,架上平板车,和两个儿子悄悄来到这里,用滚水浇软了冻土,将那棵柳树连根挖出,用牛车拖着,横移了十来步,栽到了这个位置。两块田之间的田埂也移挖过去。那树下有个草棚,是他农忙时请的一个佣工搭的。他们将那座棚子也一起原样搬到了树下。那大雪下了一夜,将所有痕迹都遮掩住了。

        到开春时,柳树发了芽。何六六来种地,并没有发觉。庄大武暗自庆幸,过了大半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此事。他正在暗暗思量,到了冬天,再将那树挪十几步,谁知竟遇上这等祸事。

        柳树根恐怕尚未扎牢,入秋又开始发枯。这土地已开始起冻,下午日头烈,又将冻土晒软,根就越发易松动,因而才被那牛拽倒。

        这事一旦被察觉,王小槐性情又那等顽劣,一旦吵嚷起来,虽说不是重罪,却不知会被村人耻笑到何种地步,恐怕再难在这村安身。他越想越怕,额头不由得沁出汗来。

        这时,对面田埂上一个人忽然拨开柳枝,连跨带爬,钻到柳树梢下,大声嚷起来:“死人了!压死人了!”

        庄大武将才没有留意,这时才看清,那人是村里的二等户,名叫吴喜才,为人最刻薄,人们背后都叫他吴喜豺。庄大武心头大喜,这事牵连到吴喜豺,又出了人命,王小槐这回必定难脱祸难。自己移树这事,恐怕也就能蒙混过去。

        他忙赶过去,见树底下果然趴着个人,后背被柳树顶梢死死压住,已经断了气。吴喜豺则惊张着两眼,蹲在那里,脸色煞白。庄大武忙说:“这祸事是那个王小槐惹下的,吴老伯,您一定莫饶过那孽畜!”

        翻过年后,王小槐竟被烧死,更闹起鬼怪来,半夜在他院子里丢了些栗子。庄大武吓得满脊背起栗。那棵柳树一直横倒在田里,他一直想移回原处,却又怕被人发觉,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心里却时时被那棵树压着。

        相绝陆青来村里驱邪,他也进去求问。陆青注视了他片刻,忽而微微笑了笑,笑得他极不自在。陆青却旋即敛容,缓缓说道:“你之相乃剥卦。因贫而奋,由困而进。艰中生吝,裕后怀贪。心无涯汜,行无底止……”他听了,越发生恼。最后,陆青又交代了一番,让他去对那轿子说句话,他一听,却顿时慌怕起来:

        “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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