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据说生气的时候,跟自己特别相像的对方的脸,信也不可思议地想到:如过自己站在旁边看,我不会也是这样子吧?
“苏芳姐!……”
听见有人叫自己,红美子回过头,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然后她转过身,叉开腿站在信也眼前。
红美子今天,也是一身朴实无华的打扮,下身穿着弹力牛仔裤,上身穿蓝色薄罩衫。饰物也没有佩戴,连妆也是最低限度的淡妆。
不等对方说话,信也抢先开口说道:“啊哈,今天我可是去了补习学校哟,现在正在名副其实地放学回家。”
“啊……对了,你好像对我说过:你的补习学校就在这附近。”也许是因为话头被对方抢走,红美子的声音有些沮丧。
其实,三浦信也在对面的麦当劳餐厅里,蹲守了两个钟头,一直等着她从大楼里的办公室出来……当然,这些都是暗地里进行的。感冒好了已有两周,可能是积压了好多工作要做,最近一段时间,红美子经常不在松籁庄。
“我还没报答你呢吧。”红美子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说道。
“我正等着呢。”
“你倒真是不客气呀。好吧,你喜欢吃什么,我请你。”
“你的工作忙完了吗?”
“嗯,今天的工作做完了。”
“再去一家吧。”
三浦信也越来越觉得,对方是在恩将仇报。客是请了,自己也的确在她的带领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去了鸡尾酒酒吧这样的地方,但因为信也是未成年人,所以,苏芳红美子只给他要了可乐和乌龙茶,自己却劲头十足地,把玻璃酒杯摞得老高。搀着醉得飘飘欲仙的红美子,走在周末的人群中时,信也不知被她狠狠地踩过多少次脚了。
“咱们该回去了吧。”
“不嘛,我还要喝。”
“我还一口没喝上呢。”
“哈哈,既然没喝,就表示你还没醉吧?”
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
“啊……对了,今天还没给牵牛花浇水呢。”
醉鬼通常都语无伦次。
“是吗?……”
“一天不浇水,花就会枯萎吧?”
“对对对,会枯蒌,会枯萎。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
三浦信也并不懂得牵牛花的培养方法,只是一心想让她回家,所以才这么说。
然而……
“是这样呀?……枯就枯了吧,我不回去!”
混蛋,真是不可理喻!……
苏芳红美子一个踉跄,信也慌忙叉开双脚,使劲站定,抓住了对方的胳膊。这时,红美子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抓住自己胳膊的信也的手上。
“我不想回去……成吗?”话中透着温柔的叹息。
全身犹如吸饱了水的海绵体一样沉重……不对,应该是“犹如吸饱水的海绵一样”。“海绵体”应该是这个……
唉,自己缺觉的脑袋里,怎么净浮现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
一早才归,会让人多少联想到,一些风流韵事。看到红美子的大眼睛里,浮现出自己至今从未见过的忧郁,三镤信也的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但他又绝不能让自己的不安,被对方察觉,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但是,三浦信也却没有想到,这件“风流韵事”,竟是被迫陪她唱卡拉OK,一直到天亮。而且,她还不容分说地,把曲目定为“动画片·特摄片专场”,接连热唱信也听都没听过的老节目的主题曲。信也一时怒气冲顶,接二连三地演唱极度悲伤的歌曲,与她对抗着,二人无休无止地斗着歌。
“混蛋,被那种女人耍得团团转,真是麻烦!……”
三浦信也真想找个人,好好出出这口气。把兴奋劲一夜未退的红美子,着着实实地扔到松籁庄的房间后,信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里走去。
走到桥头附近时,信也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自己,顿时一惊。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慌,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肿胀的眼睛,他扭过脸,顺手从路旁揪了一棵草,像是要制作草笛般折叠起来。
幸运的是,对方也垂下惺忪的睡眼,平时散发着讽刺目光的眼睛半闭着。他卷发凌乱、胡子拉碴,简直和世间标准的“男子汉”沾不上边。同年级的女生,有事给信也家打电话时,这人事后必会咋呼地用男中音,问上一句:“那个声音阴沉的人是谁呀?”
“你好像一夜没睡好啊。”
“你不也是吗?”
“这不快下厂印刷了嘛。”
“你还跟以前一样,工作毫无规律呀。”
“多半都是人祸。有的作家,老是狡辩说,自己搞错了交稿日期,以为还有两周才交稿呢。”对方伸着小小的懒腰,无限倾诉着说道。
“这么说,你的衣食父母不太好吧?”
“我真想对他说——你怎么老把交稿日往后拖呀?……如果是单纯的错误,把交稿日往前移该多好啊。这样双方后面的事务,就轻松多了。”
“那你就直接跟他这么说呗。”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敢这么做吗?算我求你了,赶紧自食其力吧。”
“你要再伤我,这个复读生脆弱的心,我可就破罐子破摔了啊。”
“你也就是说说罢了。我还没见过,宣称要破罐子破摔,结果真付诸行动的人呢……你总是彻夜读书吗?”
“是吧。”
三浦信也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和一个女子,唱了一整夜的卡拉OK歌。当初租房的时候,信也每晚都回家睡觉,但是,自从有了毛毯和毛巾被,可以在公寓过夜的时侯起,他在公寓房间开夜车时,顺便留下过夜的次数,便有增无减了,应该不会引起父母的怀疑吧。
“你还是不要老这么熬夜了。熬夜虽然可以让自己体验到劳累的充实感,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心情里,但实际效率极差。”
“你不也老是熬夜吗?”
“今天早上九点,是印刷厂的最后期限。这可不是谈什么效率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经历过,被逼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吧?”
“这倒是。”
“所以,当你说喜欢学习,想再复读一年的时候,我才没拦着你。”
“是呀,您真好。”
“用不着谢我,你二十岁以后的开销,就作为这笔租金提前预支了。”
在出版社当编辑的他,总是这么不积口德。虽然他自称工作时很自重,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过度拫贬作品、惹怒作者、在走夜路时惨遭痛打呢?要是被人捅了,当然不是闹着玩的,但被人打一顿的话,三浦信也肯定会先将他笑话一通的。
“我侄女的名字如何?……”站在前面的三浦信也,推开房门,冷不丁问道。
“非常中意……谁让芜村的牵牛花俳句举世无双呢!……”对方眉飞色舞地说道。恶劣的性格和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居然同时存在于这个男人的内心之中,真是以理解。
“还有,你姐要是回婆家了,你还会搬回家吗?”对方站定脚步,这样问道。
“再说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如果你学习真的这么顺利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是怕姐姐离开了之后,又该独自承受老妈的歇斯底里了吗?”
“少他妈给你老子废话!……”
看着据说生气的时候,跟自己特别相像的对方的脸,信也不可思议地想到:如过自己站在旁边看,我不会也是这样子吧?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哪里和自己最像。
“唉,我先考虑考虑吧。”
信也故意语气傲慢地说完,坏笑着让开了身。那男人从他身前走过时,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可不要老跟你妈说话呀,否则她肯定起疑心哦——你若彻夜苦读的话,嗓子为什么这么沙哑呢?”
“混蛋,你个臭老爸!……”
打开玄关的门,父亲站在原地不动了。信也越过他的肩膀,朝里面看去,问道:“怎么不进去?”
只见门口的地板框上,坐着一个男人。此人身穿马球衫,三十来岁,表情有些严肃,似乎一敲就能发出“吭吭”的响动。他的相貌,并不在自己的熟人朋友之列,但信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方的眼睛,无力地睁着,看来也没有睡好。
“最近熬夜的人,似乎异常得多呢。虽然这个时间,到别人家里做客,显然太早,但从母亲把圆圆的膝盖,跪在旁边给他端茶来看,对方应该是客人无疑。”
那人看见父亲,猛地站起身。不好!难道是作家来杀父亲了吗?……三浦信也不由得拽住了父亲的胳膊,对方却直直地站在原地,把身体弯成了直角。
“三浦先生,真是万分抱歉!……”对方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久久没有抬头。
母亲一脸困惑地对着父亲说:“我让他进来等你,可他偏说要在这儿等。”
“快别这么说,峰尾老师。我要先向您表示祝贺啊。”父亲的口吻,显得进退两难,这倒着实是件新鲜事。
“请别叫我老师了。如果没有三浦先生您,我们夫妇,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却做了如此过分的事。”
这个叫峰尾的男人,似乎容易激动,说着说着总会语塞。把他详详细细所说的话,以及父亲不时为难地插入的话,综合到一起,可以得出如下内容:
峰尾好像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学长之子,而那位学长当年,对父亲格外照顾。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峰尾,通过这层关系,把原稿投到了父亲工作的编辑部。二人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仅仅因为我父亲是您的学长,您就仔细阅读了这篇原稿。”
“您太小瞧我了,我是突然察觉您很有前途,才一字一句读了您的稿子。”父亲诚恳指导了他。
“像两人三足赛跑一般”——用峰尾的话讲——把这篇有很多不足的稿子改定。就在这篇稿件即将出版之际,一直支撑家计的峰尾的妻子却病倒了。收入断绝,又需要治疗费,峰尾家的生活顿陷窘境。峰尾的父母已经离世,两人当初又是近乎私奔,所以,无法向妻子的娘家求助。
“于是,三浦先生您,立即把钱筹措好,垫付了费用。按理说,我这个连作家坯子都够不上格的人,不该向编辑先生提出不情之请,可是,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困苦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您的亡父,也是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像慨解囊。而且,您的书原本预计很快就能出版的。”
然而,这本至关重要的书的出版,竟因公司的原因突然被无限延期了。这在父亲工作的小出版社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但对于峰尾来说,却无疑是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这点。我知道出版延期,并不是三浦先生的错,却情急之下,对您这位大恩大德之人,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哪里哪里,如此情况之下,您还能保持绅士风度,应该惭愧的人是我才对啊。”
二人的交谈不欢而散后,峰尾虽然对这不幸痛恨不已;但为了生活度日,只得四处求职。然而,在那之前,他用自己业已完成的小说,应征了一个知名的奖项。当然,他是怀着为钱所困之人,购买彩票的心情,以及对信也父亲的出版社的报复心理参加的。之后,就在他没能找到称心工作、靠打零工勉强糊口亦支撑不住时,获奖通知竟意外飘然而至……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忘恩负义,居然拿那篇原稿到别处应征。”
“哪里,那部原稿出版的延期,本来就是我们公司,上层部门的判断失误。既然在我们这儿被无限延期,那么原稿如何处理,是您的自由,因为那是您的原稿啊。”
“不,这部稿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三浦先生的鼎力相助啊。为了能让稿件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改进,您在修改工作上,一直一丝不苟。虽然您很严厉,但改稿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真的非常快乐……”
作家终于开始纵情号啕。
三浦信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觉得他眼熟了。他好像叫蜂尾秀则,是两个月前,获得著名小说新人奖的作家。信也曾看过附带照片的报道。虽然他给人的印象有些木讷,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充满激情。
不善应对热血之人的父亲,看到这位号啕大哭的作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光是看着父亲的背影,就能这样感觉到。不知何时,信也曾听父亲说过,自己亲手修改的作品,成为畅销书的时候,是最让自己髙兴的——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自己开始爱答不理地和父亲说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之所以迟迟没来还钱,是因为我觉得光把钱还给您,远不足以弥补自己的罪过,所以,我今天特来把这个也交给您。”
峰尾哽咽着——小孩子姑且不论,堂堂大男人居然抽抽搭搭,实属罕见——从自己身旁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张软盘。
“这是您曾经借给我的钱。如果我能够得到您的原谅,我想把这张软盘里的小说,交给绿荫社出版。如今我已经有了些名气,这部小说应该能卖得不错。”
峰尾说出了父亲工作的出版社的名字。父亲虽然对这篇小说有些垂涎,却断然说道:“这个不太好吧。获奖的第一部作品,必须由奖项的主办方——大洋出版社出版呀。”
“不……是的,虽然很过意不去,但您说得确实没错。可是,我希望贵社能赶紧出版这部书,也算是对您的小小补偿吧。所以这两个月以来,我同时写了两部长篇。另一本过后,我会拿到大洋出版社去,不过,这两部作品应该不相伯仲。”
“啊,真是了不得啊,尽管您的写作速度并不快。”
原来因为工关系,父亲似乎在言语表达上,花了一些心思。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明了——“你写得那么慢,居然同时写出了两部长篇。”
“事在人为嘛。”峰尾泪水横流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此人该不会一大早,就把自己写了很久、直到昨夜,才完成的作品送了过来吧?……”
信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恭敬地接过了信封和软盘。
“我会尽快拜读的,也会尽早出版的。”
“话虽如此,三浦先生做事认真,不到稿件过关,肯定不会放行吧?”
“这是当然,请您事先做好要修改的思想准备吧。”
这位作家先生,在微笑的同时,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令人惊奇的是,一直坐在门口横框上,径自未动的母亲,居然也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到了最后,从夫人到婴儿,各种哭声在屋内交织。
混蛋,真是乱了套了!……三浦信也这样想着,心中却顿时明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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