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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留曾听光太郎提醒过将要见面的男人,就是那个接受过采访的捐精人讲的故事非常有可能是带有嘲讽意味的,或是纯粹的假新闻。事实上听了一半后波留自己也有同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因此并没认真地听那人讲完,从中间起基本上就没怎么听了。

        所以波留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全身发起抖来。目送男人离开后,波留和光太郎又喝了点咖啡。出了茶馆,都已经能看见车站的标志时,波留的双腿突然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开始还以为地震了。接着双手抖起来了,肩膀也抖作一团,等波留回过神来,发现光太郎正抱着蹲到地上的自己往上拽。重新站好后,波留发觉这回是牙齿在咔嗒咔嗒地打战,一旁的光太郎关切询问的声音变得缥缈纤细,不断地回响在耳际:“你没事吧,没事吧?”波留刚想开口回一句“我没事”,胃里翻腾的东西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儿,她忙不迭地转到电线杆后大吐特吐起来。光太郎蹲在旁边,一边反复问“感觉怎样?”,一边轻拍波留的后背。波留眼角余光扫见了光太郎的动作,后背却没有任何知觉。

        “去医院吗?”“坐出租吗?”“去哪个安静的店里坐坐吧。”耳边响起光太郎一连串的问话。波留抬起头看了一眼四周,蓝天、高墙、映照天空模样的窗玻璃、满是汉字的广告牌,所有一切如影似幻、忽明忽暗。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一切都开始了!“什么都看不见”的情景发生了!波留吓得险些狂叫起来,只好把右手大拇指塞进嘴里使劲咬住。接着她用左手指着一块还看得清的招牌,松开牙咬的大拇指,牙根颤抖着连呼带喘地嘶吼:“野谷先生,我什么都不干,带我去那儿!”

        “说‘什么都不干’可是男人的台词哦。”光太郎一边把从冰箱拿出来的碳酸饮料倒进玻璃杯,一边笑着打趣。波留躺在一张超大尺寸的床上,瞪着天花板镜子中的自己。刚才波留指的就是这家情人旅馆,光太郎几乎是把她背进来的,波留刷过牙后躺到床上,闭眼调整呼吸,大概睡了十分钟左右。睁开眼时发现光太郎正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摆弄电脑。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那个报道本来就是捏造的,那家伙是个撒谎精。我都想象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一早提醒过你,问你是不是真的要见那人。”

        “嗯,不是您的责任,我只是吓坏了。”波留回应了一声,发现周围又清晰可见了,天花板的四角、镜子、荧光灯,都很正常,没有忽明忽暗。

        “你可别信那家伙说的话。那是个货真价实的变态,说不定看到你难受的样子开心着呢。”

        “我知道,我真的只是吓了一跳而已。给您添麻烦了。”波留坐起身,接过光太郎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饮料,一群小气泡在嘴里跃动起来。

        “听我一句劝,还是别找了吧。”站在床边俯视波留的光太郎规劝道,“看到你刚才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只要一说出口,以你的名声吸引来的人中九成会是刚才那样的家伙哦!见十个人会有九回和刚才的感受相同,而且还不能保证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波留点了点头,把玻璃杯放回边桌后说:“可我想知道父亲是谁的心情不是开玩笑的。”

        “那怎么办?还找吗?”

        波留盯着床罩,一个个扫视着上面散落的褪了色的花纹,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最后终于说了句:“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光太郎是和出版社的人一起找到那个三十年前接受采访的男人的。是波留请求他们找的,也是她说想见面的。

        想不到那个男人指定的见面地点在东京都内,一家位于新大久保的连锁咖啡馆,波留和光太郎是一同前往会面的。光太郎介绍说二十多年前采访时,这个男人在茨城的一家电动机械厂工作。在男人到来之前,波留还问了光太郎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说是从工厂职员名单入手调查的,他们一一联系了所有和这个男人同一时期工作的人,就这样找到了一位去年退休的原工厂职工,据称直到几年前还一直和那个人保持着联系。波留刚听到这个情况时,耳边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招呼声:“您就是那位作家?”

        由于光太郎事先和男人打过招呼,说这次采访是以光彩诊所的捐精人为对象,目的也和上次相同,因此省去了一切说明,直接开始问男人问题。男人似乎完全不介意没有预先说明的环节,非常流畅地回答了问题,连没问到的也哗哗地说了出来。

        这个人和波留想象中的父亲形象截然不同。个子瘦瘦小小,脸上黑黢黢的,穿着整齐的衬衣、裤子,还披着一件针织料的外套,总体给人一种寒酸感。波留注意到这个人的五官长相太过端正了,不是这种年纪的男人应有的,而是青年时代的那种面相一直残留在了这张老去的脸上,所以看起来那么寒酸。

        男人说他确实在轻井泽的光彩诊所做过捐精登记,而且提供过精子。当初是从杂志上看到广告才知道光彩诊所的。“我当初琢磨着该做件什么样的大事来作为三十岁的纪念才好。”说到这里,男人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你们大概不会认为把那东西送给某人是件了不得的事吧。可我当时每天在工厂里拼了命地干活,只有老实肯干一个长处。我心里清楚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可能一下子参加奥运会,也不可能成为名演员。剩下的就只有犯罪了,当然啦也没有犯罪的胆量和理由。所以就下决心让我的血脉遍布全日本。你们想想,结婚生孩子最多也就两三个,孩子结了婚再生孙子加起来也就十个,多的话十五个。可要是我的那玩意儿在诊所里好好发挥作用的话,岂不是能造出无数个子孙来?说实话,我不在乎钱什么的,不挣钱白给都行啊。即使不知道谁是我的孩子、他们都在哪儿什么的也无所谓,不知道还更好呢,那就会感觉各县各市都有我的子子孙孙啦。”

        当问到他去过几次诊所时,男人得意地回答:“去过十次!”光太郎犹疑地说出听闻诊所对这种事是有限制时,男人又回答说:“没有没有,到最后诊所因为那东西不够用很是头疼呢,所以不管是谁捐几次都行。据说我的质量不错、成功率很高,以至于后来都是他们请我去的呢。”说完往椅背上一靠,又笑了起来。

        当问到学历和获奖经历的作假问题时,男人的回答是:“大概有吧。应该不都是高学历的人,不过我可没作假哦。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国立大学毕业的。”

        姑且不论此人的言论可信度如何,波留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病得不轻。捏造事实、夸大其词之类的还在其次,此人控制不住地要说出自己头脑中极度膨胀的妄想,也许从三十年前起就一直这种状态吧,就算没人采访,他也会跟其他什么人说出来的。波留认为眼前的这个病态男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后来就没认真听下去了。只是最后问了一句:“您的亲戚中有失明的,或是视力明显变弱的人吗?”

        “没有,没那样的人。我健康得很,从没住过院。我父亲是战死的,母亲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兄弟、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得过什么怪病,所以说我那东西才会有那么高的评价嘛。我到了这年纪,血压正常,没有糖尿病,连老花镜都不戴。我连车站的电梯都不坐,都是爬楼梯,楼梯哦!”

        “您有家人吗?”光太郎打断了男人没完没了的絮叨,问道。

        “我的家人就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那些孩子。你这一提,我突然想起差点和一位家族史向上追溯七代和天皇家族有关的女士结婚的事来。婚没结成倒不是对方反悔的缘故,原因在我。我是这么想的,要是结婚生子了,那我那些在其他地方出生的孩子岂不是很可怜?我岂不是背叛了他们?所以慎重考虑后我决定对那些不知在哪儿的孩子自始至终保持忠诚。我也给美国的精子库做过贡献,在那儿应该也散播着我的子孙。了不起吧?”

        这会儿在情人旅馆里,波留一想起男人的那番话,依然感到胃里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她使劲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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