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各自的玻璃杯或是罐装啤酒。客厅里只有一张三人沙发,其余坐不下的都随意坐在了地板上。最终,没能来参加五月第一个星期六山庄聚会的只有波留。从波留那儿听到的理由是有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工作。树里查了一下波留的官方主页,上面确实写了五月二日要参加九州的演唱会活动。树里为自己追根究底的行为感到脸红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看来波留不是不想参加这次聚会。
今天一早,雄一郎和纱有美一同出现了。大家一起到附近吃了午饭回来时,发现贤人也到了。
晚上烧烤活动时,大家的兴致并不是特别高涨,但比在贤人家时融洽多了,至少树里这么认为。山庄的样子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让人产生不了一丝怀旧的念头,开始时树里还觉得有些别扭,可一搞起烧烤来,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许多往事。大人们的对话,咖喱的香味,年轻时妈妈的笑脸,一个个像肥皂泡般涌现,很快又都破灭消逝了。凝视着眼前无数个记忆中的画面,树里突然想到,妈妈说过为了将要出生的孩子拼尽全力搜集了种种“幸福的条件”,但其实妈妈给予自己的或许是远胜过那些的东西,是将那些条件全部加起来都抵不过的东西。
大家收拾完烧烤用具,商量着是否要在屋里继续喝几杯时,弹说他那儿有一份来自野谷光太郎的东西。并解释说,光太郎为了今天的聚会,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位自称是光彩诊所“信用度极高”的原捐精人,并对他进行了采访。录下采访过程的录音笔经本人同意,已在黄金周前寄送到弹手边了。
现在,包括树里在内的六个人,聚集在了沙发茶几的周围,愣愣地看着茶几上放着的录音笔和一个小型音箱。谁也没提出要听,但也没说不想听。
“这个人并不就是我们谁的父亲吧。”纪子壮着胆说了句话。树里看见她的小女儿颇为不安地看着妈妈,一副忍住不要哭的样子。这让树里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纪子第一次来到山庄时的情景。没错,动不动就要哭的纪子和贤人坐在一起画画,两人互相依偎着,每年都是紧紧地挨在一起。
“听吧!”贤人说。这句话使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树里正犹豫着是否应该站起身去别的房间,可依然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看着弹摁下了播放键。
“是的,我从事建筑设计工作。七十年代末时还是学生。”嘈杂的背景声中传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但说话的内容能够清楚地听到,录音效果还可以,“我的家乡在大分县的一个小镇上,当年是个得不到家里经济支持的穷学生。所以当然要考虑打工挣钱了,但是我不想做新药的试验者,当时挺流行那个的,那是份收入很高的工种……是的,我不想做那个,而是想直接为别人做点什么。什么?啊,是啊是啊,关于那件事我没多想,而是……”
音箱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一段沉默。这期间树里能感觉到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我没什么明确的想法,毕竟是个学生嘛……现在回想当时的心情就是,即便是用那种方式帮助别人,也没真觉得会生出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向来认为亲自照看、抚养,并且共同生活的人才算是亲人,就是这种想法。感觉和捐赠差不多,之前不是发生了四川地震嘛,你在捐赠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受捐赠人的样子的吧,只是想着那笔钱会用在某个方面,而且这个‘某个方面’肯定不是坏事,非常坚信会对那些受困的人起到很好的作用。
“事实上一个月做不了几次,所以单靠那个挣不到很多钱。我还做过家庭教师,还打过短工。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在那时做过的事情当中,那件事是最有意义的,有一种做了什么重要的、有价值的事情的感觉……当然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啦,这种感觉可能和捐赠了什么很像。我去诊所是在大三大四的时候,大概去了七八次吧,应该不满十次。什么?啊,我没有谎报个人信息,也本没想过要撒谎。”
接着是一小段沉默,然后听到野谷用混沌不清的声音在问着什么,那个男人继续说道:“毕业后我进了一家设计事务所,过上了和一般人一样的生活,也不再去诊所了。逐渐淡忘了这事,我结婚的时候,嗯,那年三十一岁吧,想起做过的这件事,就和妻子说了,她表示一点都不在乎。说一点都不我不太相信,不过她也和我一样拥有同样的家庭观吧,也就是说提供精子,啊,对不起,我说得直白了点,提供精子不等于就成了父亲。你说孩子?有一个。大学中途退学,去了巴黎,说是想学烹饪。我没对孩子说过那事,也没必要说吧,反正也谈不上是他的兄弟姐妹。我这个想法从年轻时起就没变过。不过从现实考虑,正如您所说的,他说要结婚的时候,我可能会说出来。因为他碰到生物学上近亲者的概率不完全是零嘛。说我什么都没想过那是假的,可是要想象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孩子’和他们的人生并非易事,要是突然出现在眼前,肯定会吓一大跳的。倒没什么想不想见的问题,人重要的不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来了后怎么生活,说到底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在你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又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时,这个人就是个于己无关的外人。后悔?当然没后悔过。”
声音突然断了,大家谁都没说话。树里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当然都知道这一点。估计这时大家都在暗自思忖:这个人不一定是父亲,但也有万一的可能性。当然肯定也有人,不会是全部啦,像自己一样感到了一种放松。因为这个看不见颜面的声音,沉稳地说出了一个最正当最普通的想法,却叫人恍然大悟。树里原本以为野谷光太郎是个只有好奇心和野心的作家,现在觉得自己想错了。他为了让大家听到这段录音,一定是来回奔波、耗尽心力才办到的。录音中男人所说的一定也是光太郎想传达给大家的信息,给这些几乎形同路人的伙伴们。
“什么时候也让今天没来的波留听听吧。”纪子开口说。
“没关系,”纱有美颇具自信地说,“没那必要。波留都已经知道了,她明白这个人说的这些事。是吧?”纱有美向雄一郎求证。
“嗯。不过让她听听肯定没错。”雄一郎愣愣地回答。
“我到时会给她听的。”弹点点头。大家又陷入了沉默,四周一片寂静。树里这才发现山庄的夜晚比东京要静得多。然后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长大、恋爱、工作、结婚,直至现在的过程中山庄一直默默地伫立在这里,静静的、悄悄的,它珍藏了孩子们曾经的欢笑,就像是沉入海底的一片花园。在这片花园里,一切都寂然无声,常年摇曳着既不枯萎也不凋零的绚丽繁花。树里曾以为,夏日聚会结束后,我们都走向了各自的人生,夏日回忆和其他许多回忆一样,终将褪色远去直至消失。即使和伙伴们重逢后,这种感觉也没有改变。可是,我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在之前或是将来的岁月里,即使没有见过面或是再也不见面了,我们可能也会一直同样地拥有这片花园,这个任何时候都能回归的秘密家园。
“今年六月,我要举行婚礼了。”坐在地板上的贤人两手摆弄着酒杯,突然开口道,“大家都来参加吧。”
“我要去!”纪子立刻叫道,“要盛大隆重地庆祝贤人的第二次婚礼!”
弹笑了,树里也笑了。弹提议大家举杯庆祝,纱有美到厨房取了些酒。每个人的杯子里又重新倒满酒后,在弹的一句“恭喜!”声中大家碰杯为贤人祝福。碰杯声四散回响,竟有流光溢彩的感觉。树里在大家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气盛、充满希望、无所畏惧的妈妈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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