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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检查

        “安琪,你确定你要做体检吗?”这是母亲三分钟内连续第三次这样问她了。进了检查室后,安琪的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她对即将进行的体检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有些尴尬。

        “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安琪说着,耳朵抽痛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累到虚脱。母亲对安琪一直放心不下,而布罗根侦探的一系列推测更是让她心有余悸。安琪反问母亲:“我不做也得做,是吗?”

        布罗根侦探闻声转过身,说:“单纯从流程上讲,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们做任何检查都要经过你本人同意。但是,我必须强调一点,这些检查对案件的侦破至关重要。”

        这时,一位穿着白色鞋子的护士拿着病历向母亲走来。护士看了看安琪,又看了看手上握着的病历,脸上露出一丝同情,说:“我们到检查室检查吧。”

        父亲一边拨弄着拇指一边说:“那我就……我就和布罗根侦探在外面等着。”

        检查室里的墙面煞白煞白的,白得令人害怕。蓝色屋顶中央有一扇天窗,从那儿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天空。病床有点小,安琪躺在上面连腿脚都伸不开,一不小心甚至可能掉下去。护士开始向她讲解检查的流程,需要通过哪些测试,只为证明是否被侵犯过。安琪呆呆地听着,好像整件事都和自己无关。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护士拿起笔问:“亲爱的,在这儿签个名好吗?”

        安琪规规整整地写下她的全名“安琪拉·格拉西·查普曼”。安琪想了想,要是自己的名字再长一点该多好啊!不过,就在她的签名旁边的空白处,她遇到了一个她根本不敢面对的问题。

        “妈,今天几号?”

        “九月十八日。”母亲说。

        安琪使劲眨了眨眼,填好日期,把笔递给母亲,她要在“家长/监护人”一栏签名。

        谁知,母亲默默地在她刚才写下的日期上面画了一道横线,在旁边写下另一个日期。

        安琪喉咙酸涩。是啊,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被一划而过。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母亲手中的笔继续在纸面上飞舞。

        “她可从来没有做过骨盆检查。”母亲说。

        “那您想在检查室陪着她吗?”医生问。

        安琪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无奈和尴尬。安琪摇了摇头说:“那种感觉怪怪的。妈,你在外面和爸一起等我吧。”

        护士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说:“查普曼夫人,请放心,我会全程监督检查的。这种检查对我来说见多不怪了,倒不如先把安琪要换的衣服给我吧。”

        母亲看起来有点难过,但还是故作轻松。填好表格后,她在安琪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说:“亲爱的,我不会走远,就在外面等你。”

        房门轻轻关上了。安琪觉得,在母亲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女孩,或者连十三岁都不到,甚至七岁都有可能!安琪好想叫母亲进来,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用为自己担心。她还想着,母亲肯定会在检查之后提醒她,记得和医生要一张彩色贴纸作为奖励,也有可能让她向医生询问附近哪里有卖双球冰激凌的快餐店。其实,这些都是她过去接受检查时经历过的事情,此时想想,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吧。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有所依靠,也就不会太在意脱下衣服那一瞬间所面临的尴尬,也不会在意那令人冻得直打哆嗦的检查室,还有扎针前那一刹那的恐惧感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好的,安琪,稍等一下。”护士在地上铺了一张防水布,“请站到布中央,然后脱掉衣服。记住,脱完以后把它们全部放在防水布上,不要让衣服越出防水布,以免触碰到地面。”

        “为什么要这样?”安琪一边问,一边试着解开她的花衬衫。她在领子上摸来摸去,发现自己的手指略显笨拙,甚至还有些打战。

        “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件衣服,甚至鞋子中的纤维,都可能隐藏着某些犯罪证据。”

        “嗯。”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继续脱裤子。显然,这条裤子也不是她的,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一条裤子。脱了裤子,该脱鞋了。此时,在消毒灯的照射下,她的皮肤显现出令人窒息的白皙,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继续脱袜子。

        “亲爱的,这些伤疤是从哪里来的?”护士指着安琪的脚腕问。

        她看了看双脚,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酸水一股一股向上涌。原来,她的两只脚腕上,很明显留下两条像鞭打过的,大概有两寸长的厚厚的疤痕。她用手捂着嘴,差点儿吐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手还捂在嘴巴上,眼角泛起朵朵泪花,低声说。

        哦,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脚太难看,太恶心了!看来她这辈子都要告别凉鞋了!

        她双手交叉,插进胳肢窝,挡住胸部,只穿了一条内裤,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看看这条内裤,明显尺寸偏小,还有些褪色。而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又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是的,她想起来了,这条内裤的确是她的,上面还绣着一对白色蝴蝶,仿佛在她身上追逐打闹。她死死盯着这条内裤,从这件唯一唤起她记忆的物品上寻求安慰。

        护士看了看病历,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亲爱的,脱光,上床。”护士按了按挂在墙上的呼叫器,示意医生进来检查。

        安琪脱了个精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无奈地穿上那件摸起来硬邦邦的白色病服。唉,不穿这件,还能穿什么呢?至少得有件衣服裹身吧,总比什么都不穿好。她的双腿耷拉在床边,膝盖上青一片,紫一片。她看到护士把自己脱下的衣服重新叠好,放进袋子里,贴上标签。

        “现在,我需要快速帮你收拾一下指甲。”护士说。她托起安琪的手,使劲用工具反复清理,一些脏东西掉了下来,她将它们装进试管中。“不好意思。”说着,护士掀起了安琪的病服说,“看来没必要采集你的毛发了。”安琪紧张地紧闭双腿。

        “来,张开嘴。”

        安琪麻木地把嘴张开,一根硕大的棉花棒伸了进来。她忍不住又想吐,本能地大口喘气,这才舒服了一些。护士拿着棉花棒在她嘴里搅来搅去,从口腔内壁到舌头都搅了一遍,然后将棉花棒丢进一支空玻璃管中。

        护士拿起笔,在病历上记录着,又开始问道:“上次你来例假是什么时候?”

        安琪有点脸红说:“我还没到那个年龄,我比较晚熟。”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医生走了进来。安琪有点紧张,毕竟他是个男人。哦,上帝,她这辈子可从来没被男医生检查过身体。

        她双腿紧闭,微微打战,双眼紧盯医生。这位医生看上去有一定岁数了,头发花白,胡子拉,满脸皱纹,看着还算比较友善。让这样的老医生检查,会比那些年轻医生好得多,至少没那么尴尬。她紧握的双手开始慢慢放松,主动和医生友善地握了握手。她感觉手心直冒汗,而医生的手,让她感觉温暖而干燥。

        “你好,安琪,我是克兰莱医生。检查前,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想了想说:“疼吗?”

        “是的,可能会有大概三十秒的不适,甚至会有轻度痉挛。就是这些,可以开始了吗?”

        安琪点点头。这位老医生给她无比的安全感,让她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喜欢这种感觉。“你说的这些适用于……”

        “你是说,从来没有过?”

        “是的。”

        “一样的。”他回答说,“我知道,你可能是患了创伤性失忆症,是吗?”

        她又点了点头。

        “很抱歉听到你遭遇的那些不幸。”他转过身,洗了手。

        安琪应该如何应答呢?

        “呃,谢谢你。”

        护士在医生背后走来走去,好像在静静地观察什么。安琪很想知道,此时这个小护士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检查过多少女孩,多少女人。如果你真的被侵犯过,或者你天生情绪不稳定,抑或你心有不甘,这位护士的眼睛都能把你看穿。

        但是安琪相信,自己一定不会经历那些事情。

        克兰莱医生戴上橡胶手套说:“好的,整件事情就是一个难题,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寻找线索。这样,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到过什么地方。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就想着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向你保证,检查会很快结束,当然过程一定会很轻松。假如你觉得哪儿疼,赶紧告诉我。如果检查过程中,你需要喊停,或者喘口气,都可以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安琪,如果在检查过程中,你的任何记忆被唤醒,那么一定要尽快告诉我,好吗?”

        安琪不确定自己的某些记忆是否会被唤醒。至少,她的双脚看起来已经遭受了什么可怕的事,自己都不忍心多看一眼。脚踝上还挂着那两圈黑色伤疤,她把双脚耷拉在病床边,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她完全有理由说服自己,永远不去唤醒那段消失的记忆。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怒气,她感觉想要逃离这个房间。她很纳闷,自己本可以拒绝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检查,为什么还要做检查?为什么大家非要真相大白?为什么此时没有人可以带她回家,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好了,现在安全了,毕竟她还活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好,准备开始,安琪。”克兰莱医生说,“我要检查一下你的体外伤。”安琪望着头顶的手术灯,克兰莱医生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病服,检查她身体的每一处伤痕。头顶的灯光扑朔迷离,安琪盯着这盏闪光的手术灯,眼睛一眨一眨的。

        克兰莱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她的脚踝,时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还拍了几张照片。她望着钟表指针嘀嗒嘀嗒地绕着圈,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橡胶手套触碰到她身体上的伤疤时,别提有多难受了。

        安琪挤出了一丝笑意,问:“您觉得……我的意思是,您觉得这些伤疤是怎么造成的?”

        医生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伤疤很可能是被某种镣铐反复摩擦而成,而这种镣铐,最可能的材质是金属,不会是皮质。而手腕上的伤疤则更像是被绳子捆绑过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应该也不是自残。你现在想起些什么吗?”

        “想不起来。”她呆呆地回答说。什么?她被捆绑过?戴过镣铐?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看看是否能够唤起哪怕一丁点儿记忆。突然,她的幻想空间猛地一声巨响,爆炸将她又弹回到那个黑暗的虚无中去。“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琪,谢谢你。现在平躺下来,把脚放在支架上,把腿弓起来。来,把腿张开,我们想看看有没有更深入的伤害。”

        安琪胸口一紧,呼吸困难。赶紧藏起来!这时,她听到体内有个声音尖叫着。一阵刺痛传遍她的脑袋,她紧紧捂住双眼。

        她听到医生在说话:“安琪,你是不是感觉有一点难受?”

        没有,她不承认。这股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眨了眨眼,惊讶地望了望四周。护士赶快过来把她扶起,让她坐在病床上。“亲爱的,检查结束了。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穿衣服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这就是所谓的体检?医生呢?她刚刚也就闭了两秒钟眼,怎么医生就这么消失了?

        她心跳加速。只有短短的两秒钟,医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应该没有晕厥过去啊。

        安琪看了看表,又望了望护士。刚才看表的时候,也就几分钟前,她和医生在这几分钟里一直在聊天。她深呼一口气,可能是医生动作太快了,一检查完就溜了吧?

        不论如何,检查总算是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就让这一切赶紧过去吧。她微微笑了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你能够忘记“遗忘”本身吗?也许可以吧。

        尽管一切事实和证据表明,她确实走失了三年,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经历过他们所说的磨难。她好想说服自己的父母,那她将过上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给朋友打打电话,开开心心去上课。如果她可以回到之前的生活,这当然再好不过。她套上母亲刚买的毛衣,双手交叉在胸前。这件毛衣让她感觉到自己对母亲的信任,因为母亲还记得自己的女儿最喜欢穿的毛衣是蓝色的,还得要大号。

        安琪穿上了一条黄色棉裤,感觉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就在她站起来打量自己的时候,她发现棉裤的裤腿竟然短了好几寸。好吧,这也是证据,她还想怎样狡辩?过去的正常生活早已一去不复返,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安琪了。

        护士把安琪带下楼,两人来到一间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房门前。“医生正在和你父母交流。你进去吧,亲爱的。祝你好运!”

        是啊,祝她好运。本该十三岁的安琪,如今跨越了三年?

        安琪扭动门把,医生的说话声透过门板传了出来。她悄悄听着医生和父母讲话。隐隐约约,她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严重创伤……罕见的内部伤痕……毫无疑问曾遭到多次侵犯……脚踝……不属于典型的自虐行为……手腕……自杀……健康状况良好……没有怀孕……精神有问题……”

        她退回到走廊的洗手间内,拉上门闩,全身靠着门板瘫软下去。“多次侵犯”“内部伤痕”等词语在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哦,上帝!这哪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这明明是电视剧情的真实重现!

        离开夏令营的那天,她还只是个孩子,就像那些家庭情景喜剧里面天真无邪的孩子。而现在,她成了警匪剧中拒绝招供的嫌疑犯。有人修改了她人生的剧本,而且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安琪哭了,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父母说得很形象,“一千个日日夜夜,就这么从她的生命中丢失了”。不管她记起来的是过去的某一天,还是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逃不掉的,是时间无情的流逝,还有某些悲惨的遭遇,这些遭遇写在她的胳膊、腿、脸上,甚至全身。

        一行行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继续向下流,她用手背将泪拭去。

        她走到洗手池前,捧起一把凉水泼在自己脸上,仿佛刚刚缓过神来。看着镜中的陌生女子,她的眼神中写满了苍老和疲惫,还暗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看起来有点懊悔,也有点担忧。

        安琪捧起一把冷水泼向镜中的陌生女子。“还给我!把正常的我还给我!你这个贱人!”她对着镜子狠狠地喊叫。

        哦,安琪,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你可知道,是我们救了你一命。当时,是我和其他女孩一起关上大门,让你保持纯洁,免遭伤害,你是我们的“十三岁小美女”,大家都是这么叫的。至于你身上的伤疤,非常抱歉,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她还不能去上学。”父亲说,“她还没有做系统的心理测试和评估。毕竟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应该上几年级。”

        父母坐在前座毫无顾忌地讨论安琪接下来的生活应该怎样,好像完全忽视了坐在后座上的安琪,而她刚才在医院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的经历,在父母眼中看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起在医院接受检查时的任何细节,只是感觉有点悲伤,有点难受。

        她清楚地记得,刚才开车进医院大门到离开医院的整段时间里,父亲基本上没有和她进行任何眼神的交流。安琪想握握父亲的手,他却冷冷地松开,抓起手帕擦鼻子,佯装在打喷嚏。十六岁怎么了?难道十六岁女孩就不能在公共场合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吗?父亲的拒绝深深刺伤了她。

        “初二,”安琪从父母座位中间的空隙钻过来说,“我该上初二,开学都三周了,我想回去上课。”刚刚买的薄荷味双球冰激凌靠在安琪大腿上开始融化,她没心情吃,一口都吃不下,这一幕也被母亲看在眼里。

        母亲的表情瞬间调整了三次,才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表情——礼貌的抗议。

        “刚刚开学三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会帮你补课的——我也会一直督促他们这么做。但是,亲爱的,你现在需要和同龄人待在一起,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同龄人的情感支持。”

        “和我同龄的学生都在上初二。”安琪坚持说。

        “安琪,你的朋友们现在都上高二了——丽薇、凯蒂、格雷格。”

        “格雷格?”

        哦,天哪!她之前都没有想起过还有这么一个人……好吧,那是三年前或者两年前的事了,格雷格这个名字所唤起的记忆,就像一道亮光,将眼前这个陌生、黑暗的世界彻底粉碎。

        那年七月底,他们一行人出发到水上公园,参加那个夏天的最后一场户外探险。一开始,他们俩本来没有什么亲密关系。但当大家开车来到拉齐河畔游玩时,他们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大伙儿落下了。

        他们共用一只木筏,像海豹一样并排趴在木筏上顺流而下。他们的脚丫随着木筏漂流,划出一道道温暖的水纹。炽热的太阳光照在他们背上,特别舒服。没过多久,两人的腿无意间碰在一起。在河道转弯处,格雷格用他那只炽热的手将安琪的手紧紧握住,安琪缓缓转过头来,羞涩地望着格雷格那双清澈的眼睛。

        后来,他们的木筏撞上一堵墙,两人却只顾咯咯大笑。一位少年救生员看到后,吹着哨子大喊大叫:“看着点路!看看你们划哪儿去了!小心我把你们俩撵走!”

        “哎哟,看他那德行。”格雷格说,“手里拿个哨子,就以为自己是老大了。”

        安琪被逗得咯咯直笑。

        “听人家的话,睁大眼睛,看路!”

        他们又漂流了一大圈。途中,他们继续对视着,手拉着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们沉浸在一只普通木筏营造出的世界中。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向大伙儿坦白了他俩互有好感,但是后来的日子里,两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同游。

        格雷格,哦,现在他都上高二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尴尬往事啊!一个高二的学生,怎么能和一个初二的学生出去约会呢?等等,她现在可不是初二,现在和格雷格手拉手的,说不定是哪位妙龄女郎。这种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

        一想到要见格雷格,安琪的内心就像有小鹿乱撞,但是她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是期待,还是恐惧?那段甜美的回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甜美的味道似乎在弥漫。

        “妈,要让我和同龄人一样上高二,这太难了。你想想,我啥准备都没有,我不可能跟得上人家的课程。”

        父亲插了一句:“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建议安琪有机会去看看心理医生,特别是对于她这种患有短暂性精神障碍的人来说,极为有效。谁能知道这种病以后对安琪会有什么影响——拼写能力?代数?没人知道。”

        “她需要的是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母亲说道,“还有找回她的那帮死党。”

        听到这句话,安琪的胃部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胃里的空气都被打了出来。他们已经不再是死党了,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生活上的交集。安琪也不会像过去一样被他们的笑话逗乐,而当大家在一起谈论流行歌曲、演唱会和明星网站时,她都插不进嘴。在别人眼中,她就是一朵奇葩,但又是位出了名的人物,而且还是一个失忆三年的女孩。

        “爸爸是对的。”她脱口而出,“我可能得转学了。”

        “好吧,我们到时候看看学校吧。”母亲以自己温和的方式让步。

        “布罗根侦探帮我们约了明天下午去见一位心理医生。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你只管好好吃,好好睡,别的什么都别想,剩下的由我和你爸来搞定。”

        “什么心理医生?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安琪露出一丝痛苦。

        父亲把车开进车库,熄了火。他的肩膀直挺挺的,就像一堵墙,结实而坚硬。“安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纠结体检的事情。心理压抑其实是一种自然的防御屏障……好吧,我们也没必要在乎那些。”父亲说着,将头转向另一边。原来,安琪发现他的表情异常,眼眶中满含泪水。

        “不要又让我和你吵架哦。”母亲说着,捏了捏鼻梁,“现在,我们要庆祝安琪奇迹般地回归这个家,不管是怎么回来的,不管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她砰地关上车门又说,“你们先洗澡,我做饭去了。对了,你们想吃什么?吃你的最爱,意大利通心粉?”

        父母的表现非常怪异,他们好像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安琪又开始胃痛了,只能点点头,假装对母亲的提议表示赞同。

        “欢迎回家,安琪!”母亲说,“记得这句话,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和你爸爸都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你。”说着,母亲给了安琪一个紧紧的拥抱,用力之大,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

        不论发生什么事?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母亲紧紧抱着安琪,几分钟过去,她才放手。

        安琪跑上二楼,打开卧室门,感觉仿佛进入了一台时光机,屋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规整,跟她那天出门前的情景一模一样。她的睡毯整齐地叠成正方形放在摇椅上,一把吉他放在窗边的柜子中。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色彩斑斓、镶着珠宝的小盒子,一共分四个格子,分别装戒指、项链、手镯和耳环。一座来自美国西部的帕洛米诺马狂奔的模型立在桌上,对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安琪、丽薇和凯蒂三人脸贴脸,一同挤在迪士尼公园的巨大茶杯里。安琪用手指触摸着眼前的一切,发现几乎每样物品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天使雕塑,这是奶奶几个月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确切地说,感觉上应该是几个月前。她将雕塑拿在手中,轻抚着洁白的陶瓷制翅膀,将挂在翅膀空隙间的一张张小蜘蛛网用手拨去。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天使丘比特,而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但又非常强壮的天使。他嘴唇很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踌躇满志,甚至有些生猛,就像《圣经·旧约》中那些喜欢用燃烧的长剑惊吓人类的天使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

        一个珠宝盒中,一枚厚重的银色戒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嗯,她本来将它落在浴室里的,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她拿起来,仔细地观察。

        戒指表面刻有一根藤蔓,上面长了六片小叶子,看起来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来。她本应该将这枚戒指当作证物的。这时,窗外照射进来的强光洒在戒指内侧的刻痕上,那是什么?铭文?她眯起眼睛仔细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我最亲爱的安琪拉,我的小老婆。”这一行字在她记忆的回廊中翻来覆去,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然,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它。

        她迅速将戒指戴回到无名指上,戒指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手指根部,仿佛它就应该出现在那里。这肯定是她长期戴戒指的结果。她用力转动、拉扯,直到戒指刺溜滑下,离开了本应属于它的地盘。她的手看起来苍白无力,又毫无修饰。

        戒指又戴了回去,刚才只是一段小插曲。

        床上的被褥都铺得整整齐齐,被子是奶奶某年夏天亲手缝制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平装小说,这本书是她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用的。小说下面有一本日记,日记锁头已经毁坏。日记是有人翻看过的,正好停留在她上初一的日子。熟悉的笔迹在书页间飞腾,每天都记,直到最后一天,八月二日。她记得,这篇日记是那天在帐篷中打着手电筒写的。时间是昨晚,不,不是昨晚,应该是三年前了吧。

        每次读到这些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她都会有种莫名的兴奋。“疼,我们走了这么远,我全身都开始疼了,但是露营做的炖肉简直太香啦,好想再吃一些。明天,我们要沿着山间小道长途跋涉。太棒了,我实在等不及了!”

        那天之前的日记,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但是那之后,每页却都空空如也。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当他们把这本日记拿回来给我时,我感觉你的过去就在那天戛然而止。”

        安琪不敢抬头和母亲对视,小声说道:“是你把锁给撬开的吧?里面的内容你都看了,对吗?这是我个人的私密日记。”实际上,并不是这本日记里面有多少秘密,主要是因为里面记录着格雷格的事情,有关他的一切,他的手,他的注视。想到这里,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母亲悄悄走到她身后,从后面将她搂住,下巴放在安琪的肩膀上,说道:“对不起,安琪,为了调查,我们必须撬锁,任何线索都不能……”

        “哦,天哪!爸爸不会也读过吧?”

        “爸爸?不会的,我已经告诉他,里面并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相反,日记中记录了很多女孩子的隐私。”

        “我在说布罗根!”安琪尴尬地耸了耸肩,说道,“当然了,这本日记布罗根侦探读过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这属于他的工作范畴。”

        她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母亲连连点头。“总之,”她的嗓音变得非常清爽活泼,“我可什么都没有碰,你的东西全部放在里面,我动都没动过。”

        安琪转过身去,紧紧抱着母亲。在她眼中,母亲就是这个混沌世界的守护者。她搂着母亲,隐隐听到她的抽泣。“我绝不会放弃,”母亲说道,“请相信我!”

        安琪趴在母亲的肩膀上蹭来蹭去,问:“你觉得我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等了很长时间,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安琪放开和母亲紧握的双手,发现她表情痛苦,眼神哀怨,但是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情绪,不值一提,安琪的情绪又稳定下来。

        最后母亲说道:“漫长的三年多来,你到底干吗去了?唉,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你记起来呢,还是索性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一点上,我们最终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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